对玛格丽特形象的辩证思考
2021-11-27陈婕
摘 要:俄罗斯的宗教信仰是“圣母的宗教,大地母亲的宗教”,东正教崇拜圣母,作为拥有东正教血统的布尔加科夫,自然也在心里尊崇之、敬奉之。布尔加科夫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将玛格丽特塑造为圣洁完美、拥有强大爱与救赎力量的永恒女性。布尔加科夫让玛格丽特自我牺牲般地去拯救大师,对她遇到的每一个人施于关爱或宽恕,使之浑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和庇护众生的圣母光环,就是源于俄罗斯对女性的崇拜,即对神圣女性的渴慕与追求。从作品的細节出发,布尔加科夫赋予玛格丽特的爱也是有局限性的,她大部分庇佑的对象都是男性,所作所为的很多出发点也都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大师,作为女性的个性魅力因此蒙上了男权色彩的外衣。另外,弗莉达那样的女性形象也是男权压迫之下的产物,这便无法忽视这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男权思想。因而从圣母崇拜与男权意识分别出发,可以对玛格丽特的形象进行一个更加谨慎的审视,进而客观辩证地思考这个形象的塑造。
关键词:玛格丽特;大师;圣母崇拜;男权色彩;形象思考
一、圣母崇拜——玛格丽特的爱与救赎
“玛格丽特”一词,在希腊语里表示的是“珍珠”“瑰宝”的意思,歌德的《浮士德》曾用该词为一位爱情至上、温柔美丽、善解人意的女性命名,布尔加科夫在俄罗斯文化母题——“永恒女性”的语境中,也延续了这些美好的意义。比如在小说的第二部,玛格丽特真正出场时,作者便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他对大师与玛格丽特感情的赞扬:“亲爱的读者,请随我来!谁对您说人世间没有忠贞、永久的真正爱情?撒这种谎的人,应该把他的烂舌头割掉!我的读者,随我来吧,您只管跟我走,我一定让您见识见识这样的爱情!”[1]263从宗教和道德出发,俄罗斯民族如此崇拜女性,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女性身上强大的爱的力量——而在玛格丽特身上彰显的首先是爱情的力量,是对大师忠贞不二、勇敢无畏、真挚深长的爱情。从小说的第一部,大师对伊万的讲述中我们可以得知,玛格丽特与大师一见钟情,玛格丽特先开口说话,然而大师发觉他早就爱上了面前这个女人。由此可见,玛格丽特身上拥有强大的爱的感染力,而大师对玛格丽特的爱正是体现了俄罗斯人对圣洁女人的天然爱慕之情。玛格丽特虽然已有家室,但从未爱过自己的丈夫,所以在与大师互通情意后,她每天都坚持来到大师的地下室,陪他写作,认真阅读他的作品,还为他缝制帽子,大师的生活在玛格丽特的陪伴下过得恬静而美好。后来大师的作品尝试发表后遭到了文学界的大肆鞭挞,这大大打击了大师的写作激情,并烧毁了作品。此时的玛格丽特并没有觉得大师是懦弱的,而是痛苦地喊道:“上帝啊,看你病得多厉害……不要紧,我救你!我一定救你!”[1]180玛格丽特痛心疾首的呼喊显现出俄罗斯人民崇拜女性的第二个原因——他们相信女性身上带有俄罗斯民族极其需要但也只有俄罗斯民族的女性才能彰显出来的灵魂拯救与灵魂救赎的力量。玛格丽特对大师的救赎意义是不言而喻的:是她手捧一束黄花让大师找到了她,带来了爱与希望;是她陪伴大师度过写作小说的漫长岁月,驱走了空虚与无聊;是她在大师陷入写作困境时不离不弃,留下了坚定和忠贞。在公园里,阿扎泽勒暗示她去拜访一个人就可以得到大师的消息,玛格丽特当即应允。她在规定时间将阿扎泽勒留下的回春膏涂抹全身,由此开启了化身为魔女拯救大师的神奇道路。玛格丽特作为女王主持魔鬼撒旦的舞会,头戴王冠、身挂沉重的项链,耐心地接待宴会上的所有宾客,三个小时的疼痛和折磨并没有让玛格丽特产生放弃的想法,她仍然忍耐着、等待着,因为她内心十分清楚这些痛苦都是拯救大师必须经历的。受苦受难能让女性身上的大爱精神发挥到极致,这一点显然也在玛格丽特女王在撒旦舞会上的种种表现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对大师的奋不顾身的爱与拯救,玛格丽特对小说中其他人物的爱与拯救也是非常打动人心的。首先是对娜塔莎和伊万的关切之爱。玛格丽特不信女仆娜塔莎口中的魔术院闹剧,却赠予其礼物以满足她的爱美之心,并帮后来也变成魔女的她征得撒旦的同意——让她一直成为一位魔女。小说的最后,已经和大师过上美好生活的玛格丽特并没有忘记备受精神折磨的“流浪汉”伊万,她用一场梦抚平了伊万的情绪,解除了他的困扰。玛格丽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善意时时刻刻轻叩着读者的心扉,为构建其圣洁的形象做了很好的铺垫。其次是对小男孩的母性之爱。玛格丽特变为魔女后,利用自己的魔法进行复仇,但是大规模的破坏行为不仅惊动了周围的邻居,还吓到了一位本在睡梦中的小男孩,于是玛格丽特耐心温柔地安抚他的情绪,直到小男孩重新睡着才离开。在东正教的解读中,圣母玛利亚因孕育、生养耶稣,因而特别强调圣母的母性作用,这与俄罗斯对大地母亲的崇拜是一脉相承的。俄罗斯国土辽阔,在俄罗斯人心中,大地孕生万物,与创造生命的母亲相连,这种观点在别尔嘉耶夫那里也同样得到表述:“全部的土地,所有的母亲——大地都是女性的,……正如全部女性的自然一样。土地是夏娃和玛利亚。”[2]女性身上的母性力量既能孕育新的生命又能永远使人的心灵得到安慰,玛格丽特在宽慰小男孩时身上闪耀着的温暖的母性光辉便是如此。再次是对弗莉达以及本丢彼拉多的体谅之爱。弗莉达用手帕闷死了被老板强奸生下的孩子,撒旦便让她日日夜夜都能看到这条手帕,这带给弗莉达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于是玛格丽特在有机会向撒旦提出请求时,优先为弗莉达求情,请求撒旦免除其手帕折磨,而不是请撒旦救回她的爱人大师。这种舍己为人的宽大胸怀以及高尚的大爱进一步加强了玛格丽特身上的圣女光辉。东正教中的圣母玛利亚作为耶稣的母亲,把人性带给神子,所以她兼具神人二性,是人与神的纽带,是人类的祈祷者、说情人,因而玛格丽特不仅为弗莉达求情,还为被迫无奈处死耶舒阿而饱受满月折磨的“罪人”彼拉多求情,对弗莉达和彼拉多的体谅之爱再次印证并强化了玛格丽特的圣女形象。还有对拉铜斯基的宽恕之爱。玛格丽特对挞伐大师的拉铜斯基可谓是恨之入骨,我们从其对拉铜斯基家的无限破坏中可以窥见一二,但是当撒旦和他的随从提议去帮助玛格丽特复仇的时候,玛格丽特却激动地加以阻拦。可以说,此刻的玛格丽特在一定程度上宽恕了拉铜斯基对大师犯下的罪恶,可见即使变成魔女,玛格丽特的身上还是闪耀着人性与神性的光芒。她对生命呵护有加,对罪恶施以宽恕,充满了仁爱、慈悲之心,“魔鬼的救赎意义也由此暗示出来,圣魔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3]。最后是照耀莫斯科的众生之爱。综合全书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莫斯科,人们完全失去了道德的约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撒旦的魔法中,我们窥见了他们无比虚伪的真面目。与这贪财好利之人的蠢相和丑态相比,玛格丽特的所作所为是那样的善良、仁慈,充满博爱之心,她把一切慈悲心都献给了弱者和不幸的罪人。
玛格丽特的美是超凡脱俗的,作为俄罗斯文学中完美女性的代表之一,她拥有圣洁高尚的爱,同时也心存善念,有着悲天悯人、拯救他人的博大情怀,是“爱”与“救赎”的有机统一。玛格丽特身上神圣的光辉使其成为布尔加科夫笔下永恒女性的典型象征。
二、男权色彩——玛格丽特的局限性
纵观全书,我们不难看出玛格丽特作为爱与救赎的化身,她所爱的、所救赎的几乎都是男性。大师是男性、被惊醒的小孩是男性、“流浪汉”伊万是男性、被宽恕的拉铜斯基是男性、本丢彼拉多是男性……难道说玛格丽特作为完美女神的化身就只是为了拯救男人们于苦难之中吗?
玛格丽特作为全书的女主人公,第一次被读者看到的不是她自己作为玛格丽特出场的,而是从大师的口中得知有这么个人,但是当时大师甚至没有向伊万介绍玛格丽特的名字,而是用“秘密妻子”或者“她”这两个词代替讲述,可见即使是深深爱着玛格丽特的男人也没有给她足够的话语权和个性力量。再反观玛格丽特的所作所为,可以说她就是为了大师而存在的,当她第一次阅读到那部长篇小说时,就直呼自己的爱人为“大师”,玛格丽特对大师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将大师长篇小说的一段话反复背诵而烂熟于心,可见玛格丽特对这部小说、对大师的痴迷崇拜之情有多深。当大师发表了小说的部分章节而遭到了文学批评家的大肆挞伐后,玛格丽特更是恨极了那些批评家,尤其是其扬言要毒死大师的拉铜斯基。爱大师所爱,恨大师所恨,玛格丽特化身魔女后,砸烂了拉铜斯基的家;这完完全全只是为了替大师报仇。玛格丽特在公园遇到可以提供大师信息的阿扎泽勒,没有过多纠结就听从他的话。可见在“大师和玛格丽特”这一关系中,大师始终处于中心地位,而玛格丽特始终处于边缘地位,她毫无自身独立性,只是大师的附属和陪衬,为了爱情甘愿牺牲一切,具有无私奉献的精神。她的一切行为和一切态度与其说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如说是站在大师的立场上。她为大师而生,为大师妖魔化,为大师飞向最后的宁静之地,玛格丽特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大师,而这个大师却是一个懦弱到只想烧毁原稿,只希望玛格丽特能把他忘记的人,即使是这样,玛格丽特依然深深爱着大师,依然为了他奋不顾身、毫不犹豫地牺牲自身。很显然,这是为了满足男性自我膨胀而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显示了布尔加科夫创作玛格丽特时的局限性。
小说对其他女性的描绘也或多或少带有男权视角下的批判色彩。比如在撒旦舞会上,得知弗莉达事件的原委之后,玛格丽特首先问的是:“咖啡馆的老板呢?他去哪儿啦?”[1]326这一问其实才道出了弗莉达悲剧的根本原因,但是黑猫河马却反问:“店老板跟这有什么关系?”在在这两个问句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男权色彩,表面上看是弗莉达亲手用手帕闷死了自己的孩子,但是却没有人追究老板强奸弗莉达一事的责任,也没有看到老板因此受到惩罚,只看到了弗莉达日夜受着手帕和内心的折磨。当战战兢兢的弗莉达见到玛格丽特女王,玛格丽特因为同情她的经历而与她多交流了几句时,卡罗维夫却变得气急败坏。而且当弗莉达想把双手伸向玛格丽特时,却被河马和卡罗维夫拦住了。当玛格丽特企图主动救助受手帕折磨的弗莉達时,也受到了男权代表的阻拦,弗莉达从人到鬼一直都受着男权的压迫和折磨,咖啡店老板强奸她进而毁了她的生活,河马和卡罗维夫阻拦她从女王那里获得安慰与拯救,即使是最后玛格丽特向撒旦求情饶恕弗莉达,撒旦也没有亲手解除弗莉达的惩罚,而是让玛格丽特去赦免了她。再看让卡罗维夫直呼“我(们)很高兴”的事件有两个:一是有个女人在斯特拉斯堡开的妓院,二是莫斯科的女裁缝在自己开的妇女服装社的墙上偷偷凿出两个洞来,而那些妇女顾客是完全不知情的。这两个洞是为谁而凿?为何而凿?当然是为男人们而凿,为了满足他们的偷窥欲而凿。而就算是玛格丽特自身也不能免俗,她成为魔女的力量来自于阿扎泽勒给她的回春膏,到了舞会也是对撒旦毕恭毕敬、乖巧顺从,丝毫不敢有所冒犯。所以,与其说玛格丽特是为了救大师而隐忍于内,不如说是女性被压迫、被奴役的真实写照。由此可见,女性在当时的社会中就是男权至上的牺牲品,她们是满足男人们欲望的工具,是辅助男人彰显自己力量和权力的垫脚石,丝毫没有自己真正的个性和话语权可言,弗莉达不能为自己伸冤;妓女们是让男人高兴的;妇女们不知道自己被偷偷窥视着;玛格丽特也只是成了撒旦舞会的一件重要摆设而已。由此可见,在这部小说中,女性形象是男性作家话语下的一个扁平化的、概念化的人物,是一个被抽离了真实的、具体的所指的“空洞能指”。这是父权制话语所构建的神话,遮蔽了女性存在的真实面貌。
所以说,玛格丽特的形象及其特征有一定的局限性,她是一位男性作家对于“他者”的想象与表述,植根于父权制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与要求。在这部小说中,玛格丽特和弗莉达她们无疑是男性作家凭借自己的叙事权威塑造出来的符合男性审美的想象型女性形象,这当然与女性的真实存在是有出入的。考虑到浓重的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我们应以审慎的态度欣赏玛格丽特身上的美好品德,它是男性叙事者描画的,而非女性自我形成的,“被囚禁于男性文本之中的性格与形象”,是一种想象,而非一种现实。
三、结语
玛格丽特作为俄罗斯女性崇拜下的产物,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忠于爱情、救赎灵魂、关切他人、宽恕罪过、慈悲怜爱、高尚圣洁的美好品质令我们动容,是值得赞扬肯定的。俄罗斯民族深厚的宗教基础中生发出来的圣母崇拜,在布尔加科夫这里得到了具体的外化,让我们对俄罗斯的神圣女性形象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生动的感受,玛格丽特身上那种爱与救赎的力量也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灵。但是布尔加科夫作为男性作家,还是不可避免地或者说是不自觉地在玛格丽特以及其他女性身上带上了一笔男权之墨,这就让我们对玛格丽特的形象进行了新的思考,对于玛格丽特身上或者说在这部小说中所流露出来的男权意识我们不能完全漠然视之,而是应该在这个基础上对玛格丽特的形象形成一个更加深刻完整的认识。玛格丽特既是神圣、美好与爱的化身,也反映了男性作家话语权下女性的形象的局限性,这是不真实的也是真实的。对玛格丽特的形象进行辩证思考对理解文学作品非常重要,能让我们在文本内外对人物形象形成一个丰富完满且客观真实的建构。
参考文献:
[1]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M].钱诚,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
[2]蒋静.《浮士德》《魔山》《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瓦尔普吉斯之夜”主题学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7.
[3]戴小清.救赎之路[D].昆明:云南大学,2010.
作者简介:陈婕,辽宁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