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与西西里僭主狄奥尼修斯一世的统治

摘  要：古希腊悲剧与雅典民主政治之间的紧密联系已经为现代学者所认识。不过，在古典时期的希腊西部地区，处于僭主统治之下的希腊城邦也出现了悲剧，僭主们甚至积极推动悲剧的发展，尤其是狄奥尼修斯一世，他自己创作悲剧与诗歌。如何理解悲剧与僭主政治之间存在的矛盾成为关键。西西里僭主狄奥尼修斯一世通过创作悲剧，在悲剧中融入自己真实生活细节，以此达到塑造自己正义统治者的形象、宣传统治公平与正义的目的。在具体实践中，他通过频繁参加泛希腊节庆活动，上演由他创作的悲剧，切实落实这种宣传策略。从影响上看，这种宣传策略产生了积极影响，巩固了他对西西里的统治，增强了他对希腊大陆的影响力。

关键词：狄奥尼修斯一世;古希腊悲剧;政治宣传

古希腊悲剧与雅典民主政治的联系已经为现代学者所认识。英国学者保罗·卡特里奇对此做过经典论述：“雅典悲剧并不是只有政治背景，作为被动的情节背景存在于雅典的城邦中。相反，悲剧本身就是政治前景的一个积极因素，也是主要因素，对雅典公民的日常意识甚至夜间梦境都起重要作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公元前6世纪末，雅典建立了早期民主政体，这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这样的政体……事实上，在公元前5、4世纪民主政治下的雅典，他们的政治生活在正式指定的戏剧空间之外也非常戏剧化。”[1]在卡特里奇看来，悲剧与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密切相关。王晓华教授就写道：“当悲剧在公元前5世纪诞生于雅典时，世界上其他地区并无类似的艺术样式，因此，雅典文化的独特处便可能标志着悲剧诞生的特殊机缘;从政治学—社会学的角度看，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最独特的地方是它建立起了完整的公民自治体系即民主制度，故而这种新兴的政治实践很可能与悲剧的诞生有因果联系。”[2]我们不难看出，在王晓华教授看来，雅典民主政治与悲剧的诞生有着密切的关系。还有学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到了古希腊悲剧的教育功能，尤其是在公民民主观念的培养中发挥重要作用。“（雅典的悲剧）首先是反对僭主专制，追求民主政制。”[3]简而言之，在这三个学者的观点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民主政治与悲剧的密切联系，尤其是悲剧在促进民主政治发展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然而，与上述学者观点相悖的是，在古典时期的希腊西部地区，处于僭主政治下的希腊城邦叙拉古也出现了悲剧，僭主们甚至积极推动悲剧在西西里的发展，尤其是狄奥尼修斯一世，自己还创作悲剧与诗歌。那么我们如何理解希腊悲剧与西西里僭主政治之间的关系呢？毕竟僭主政治既是与民主政治对立的存在，又是在悲剧中饱受抨击的制度。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其中的矛盾？这是本文研究的出发点。对这个问题的讨论至关重要，因为它可以作为另一个视角，帮助我们重新审视希腊悲剧与民主政治的关系。此外，本文选取狄奥尼一世作为讨论的对象，既是因为与他相关的史料相对丰富，更因为他热衷于创作悲剧，从中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受他对悲剧的认识与看法。

一

如果说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西西里的僭主希耶罗（Hieron I）赞助悲剧作家进行创作的话，那么公元前4世纪初期的僭主狄奥尼修斯则更进一步，自己直接参与创作。生活在古罗马时期的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详细地叙述了他的创作热情。公元前388年狄奥尼修斯一世派他的兄弟忒阿里德斯（Thearides）作为代表，率领马队参加奥林匹亚竞技会。同时，他还派遣国内最好的朗诵者在赛会上朗读由他本人创作的诗歌，希望赢得荣誉。然而事与愿违，他的诗歌因为技法糟糕而遭到民众以及演说家吕西亚斯（Lysias）的嘲笑与讽刺①。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的创作热情。公元前367年在雅典举行的莱纳亚（Lenaia）节庆上，他的悲剧《赫克托尔的赎金（Ransom of Hector）》终于获得认可，并获得大奖。此外，12世纪拜占庭学者约翰·策策斯（John Tzetzes）也记录了狄奥尼修斯一世参加了戏剧竞赛事情。根据他的记载，在公元前367年之前，狄奥尼修斯一世参加竞赛，分别获得第二名和第三名[4]。遗憾的是，狄奥尼修斯一世创作的作品大多都没有保存下来，只留下一些悲剧名称和悲剧残篇。这些材料经常为学者们忽视。不过，本文将以这些材料为重点，希冀通过对它们的梳理，加深我们对狄奥尼修斯一世与悲剧的认识。

流传下来的由狄奥尼修斯一世創作的悲剧名有《阿多尼斯》（Adonis）《阿尔克墨涅》（Alcmene）《勒达》（Leda）《利默斯》（Limos）和《赫克托尔的赎金》，也许还有《美狄亚》，以及一部很可能是攻击柏拉图的戏剧[5]。根据这些流传下来的悲剧名称及其数量，我们除了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比较高产的作家外，还可以看出他的主题很可能围绕希腊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展开，如《赫克托尔的赎金》和《阿尔克墨涅》很可能都是借鉴了当时最流行的神话情节而进行的创作[6]145。这种基于神话和英雄传说进行悲剧创作的手法正是古希腊剧作家们的传统选择，如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因此，这充分说明狄奥尼修斯一世具备了剧作家的基本素养，遵循悲剧创作的传统。除此之外，他在传统的基础上还有所创新。有学者提出他很可能是第一个用阿多尼斯神话进行悲剧创作的人，运用阿多尼斯与女神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的神话创作悲剧[7]15。这出悲剧可能对西西里人有特殊的吸引力，因为在神话中女神珀耳塞福涅是居住在西西里的。由此我们推测，为了吸引西西里观众，狄奥尼修斯根据当地人的喜好进行创作。

除上述特征外，狄奥尼修斯一世的悲剧和其他悲剧作家的悲剧一样，还讨论了当时流行的哲学主题，如“永恒的幸福”“极乐”“财富”等。在残篇2中，我们看到狄奥尼修斯写道：“如果你能声称没有什么痛苦会发生在你身上，这是多么幸福的智慧！你正想象你将过神一样的生活，而不是人。”[8]793-794这则残篇来自《阿尔克墨涅》，其他章节已经佚失，单从这个片段中可以看出，狄奥尼修斯讨论了希腊人的传统观念，即只有神生活在幸福和繁荣中，而人注定要受苦。残篇3也有类似的表达。“凡人不能判断受到祝福的人，除非他看见这个人很好地终结了生命;因为他将会确定死人的（幸福）并称赞。”[8]794在这个残篇中出现的主题是“只有人死了才能判断幸福与否”，这样的话题在在希罗多德的《历史》中也曾出现过。至于残篇6和残篇8则起到了道德教谕的作用，劝人不要嫉妒，保持沉默。残篇6的内容是“说一些比沉默更好的话，要不然就保持沉默”[8]795。残篇8的内容是：“虽然你很穷，但不要嫉妒富人”[8]795。这些残篇的内容充分说明狄奥尼修斯一世遵循当时悲剧创作的传统以及熟悉当时流行的话题。

二

除了以神话和英雄传说为基础展开创作、在悲剧中讨论哲学命题外，狄奥尼修斯一世的悲剧还与政治密切相关。正如本文开始提到，现代学者对古希腊悲剧与政治的联系已经形成共识。英国学者赫斯克曾说道，古希腊悲剧作家在悲剧中安排的困境以及对困境的讨论，反映了当时关键的社会-政治概念[9]。这样一种特征在狄奥尼修斯一世的悲剧中也得到体现。残篇4中的内容是：“僭政是不正义的母亲。”[8]794残篇5：“正义女神的眼睛透过平静的脸庞，总是平等地看待每件事情。”[8]795

在这两个残篇中出现的“僭政”“不正义”“正义”“平等”是古典时期重要的政治概念。它们既是悲剧中的常见主题，也是演说家、哲学家讨论的话题。索福克勒斯在《安提戈涅》中就对“正义”进行了讨论。安提戈涅希望安葬她的兄弟，这是自然法赋予她行为的正义，但是在克瑞昂看来，“她是把罪行当美德”[10]496，因为他坚持城邦法的正义，因此对于扰乱城邦秩序的人必然要严厉惩治[10]690-739。公元前4世纪著名的演说家伊索克拉底在《致尼科克勒斯》中强调正义对于统治者的重要性[11]。哲学家柏拉图《理想国》第一卷也围绕正义进行讨论，苏格拉底说道：“不正义者是诸神之敌，正义者是诸神之友。”[12]

这些知识分子对这些政治概念的讨论充分说明了它们在古希腊知识环境中的重要性。那么，作为僭主的狄奥尼修斯一世为什么会在创作的悲剧中讨论这些概念？尤其是“僭政”这个与他密切相关的词语？事实上，这个词是当时多数人对狄奥尼修斯一世的指控。在公元前388年举行的奥林匹亚竞技会上，演说家吕西亚斯敦促民众驱赶狄奥尼修斯一世派遣的参赛代表团，因为他们来自最不虔敬的僭政[13]。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在残篇4中，我们可以看出狄奥尼修斯对僭政持批评与否定态度。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狄奥尼修斯一世将这些政治话语运用到他的悲剧创作中，除了显示他遵循悲剧创作的传统之外，最为重要的目的就是进行政治宣传，宣传他的政治理念、塑造其正面统治者的形象，而不是负面的僭主。从某种程度上说，残篇4的存在说明狄奥尼修斯一世并不认为自己是邪恶的僭主，而是正义的王。因此，他才能够写出“僭政是不正义的母亲”这样的台词，也才能大力发展悲剧、创作悲剧。

狄奥尼修斯用悲剧进行政治宣传的目的在泛希腊节庆活动中得到实现。正如前文提到，他频繁派人参与这些活动，参加诗歌与悲剧竞赛。在这些活动中，他的悲剧作品的上演能够达到有效的宣传作用。试想一下，当观众看到演员说出台词“僭政是不正义的母亲”时，结合剧作家的背景，他们是否会思考，写出这句台词的作家真的是僭主，实行不正义的统治吗？当这些观众在思考这个问题，就表明狄奥尼修斯一世的目的达到了。

此外，为了让观众更加相信他在悲剧中塑造的正义统治者的形象，狄奥尼修斯一世甚至会在创作的悲剧中加入他真实生活的元素。残篇9和残篇10就显示了這点。残篇9的内容是：“亲爱的多丽丝（Doris），狄奥尼修斯一世的妻子，死去了。”[8]796残篇10的内容则是：“天啊，我失去了一位能干的妻子！”[8]796

在现实生活中，狄奥尼修斯一世确实有一位名叫多丽丝的妻子，她是狄奥尼修斯二世的母亲，来自意大利的希腊城邦洛克立（Locri）。根据史料记载，多丽丝最先为狄奥尼修斯一世生育了子嗣。不过，后者更希望他的另外一位叙拉古贵族出身的妻子阿里斯托马奇（Aristomache）为他生育继承人，但是未能如愿。后来狄奥尼修斯一世指控多丽丝的母亲，控告她用药物阻止阿里斯托马奇怀孕，并将其处死[14]。结合这样的背景再来看这两则悲剧残篇，我们发现狄奥尼修斯一世将自己真实的生活戏剧化，融入到悲剧创作之中。有学者从戏剧创新的角度提出，狄奥尼修斯一世在戏剧中运用现实中的人物安排情节是一种了不起的创新[7]153。其他学者则提出，这是一种传记甚至自传式悲剧的创新[6]154。笔者认为，狄奥尼修斯一世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出于政治，换言之，就是为了让观众相信他在戏剧中所表达的思想和所呈现的形象，与现实中的他是一致的。这种将戏剧与真实生活的融合既是他的创新，更是他政治意图的体现，即通过悲剧塑造自己正义统治者的形象，宣传他的统治是公平、正义与平等。除了悲剧之外，狄奥尼修斯一世还通过女儿们的名字来进行自我宣传。他的三个女儿的名字分别是Arete（美德）、Dikaiosyne（正义）、Sophrosyne（节制）[15]。显然，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向世人宣传他的政体和统治是正义与适度的。

三

通过上文的叙述，我们知道狄奥尼修斯一世通过悲剧向西西里甚至更大的希腊世界塑造其正义统治者的形象。那么，他的这个策略凑效了吗？当时的人们有怎样的反应？

狄奥尼修斯一世的宣传策略起到一定的效果。公元前4世纪希腊著名的演说家和政治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曾写信给他，称他是希腊人中最重要以及拥有最大权力的人，请求他代表全希腊人的利益，拯救希腊[16]。柏拉图也曾因为对雅典的混乱感到失望，在公元前388年前往叙拉古，寄希望于他，希冀将其改造成为具有哲学知识的政治家[17]。此外，公元前4世纪的一些知识分子甚至认为狄奥尼修斯一世是正义、合法的王（basileus），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评价。虽然吕西亚斯曾嘲讽过狄奥尼修斯一世的诗歌技艺，不过在一篇反对安多基德斯（Andocides）的演说词中他写道，安多基德斯在流放期间是许多国王的奉承者，与他们相处良好，除了叙拉古的狄奥尼修斯[18]。在这篇演说词中，吕西亚斯认为狄奥尼修斯一世是国王，而且是英明的国王，因为他对安多基德斯的奉承免疫[19]。

至于西西里民众，他们很可能也受到狄奥尼修斯一世政治宣传的影响，接受他的统治。他的统治年限就是最好的证据。根据史料记载，出身于普通公民和抄写员的他建立了有史以来最强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僭政，将统治维持了三十八年[20]，这充分说明当时叙拉古乃至西西里的民众对他统治的认可。

注释：

①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M].14.109.1-3.（本文所引古典文献，除特别注明外，一般均依据洛布古典丛书的英译文翻译，下同。）

参考文献：

[1]Paul Cartledge.‘Deep plays：theatre as process in Greek civic life[C]//Patricia E. Easterling.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Tragedy.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3.

[2]王晓华.雅典公民政治语境与古希腊悲剧的生成[J].学术月刊，2009（7）：112-119.

[3]於荣.略论古希腊悲剧的教育功能[J].教育与考试，2008（2）：76-79.

[4]John Tzetzes.Chiliades[M].178–9.

[5]L.J.Sanders.Dionysius I of Syracuse and Greek TyrannyM].London，New York：Croom·Helm，19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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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A. Nauck.Tragicorum Graecorum Fragmenta（2nd ed.）[M].Supplementum adiecit B. Snell.Hildesheim，1964.

[9]Jon Hesk.The socio-political dimension of ancient tragedy[C]//Marianne McDonald and J. Michael Walton （ed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and Roman Theatre.Cambridge and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72.

[10]Sophocles.Antigone[M].

[11]Isocrates.To Nicocles[M].5-6.

[12]Plato.Republic[M].352b.

[13]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M].14.109.3.

[14]Plutarch.Life of Dion[M].3.3-6.

[15]M. I. Finley.Ancient Sicily（a revised edition）[M].London：Book Club Associates，1979：77.

[16]Isocrates.Epistles I：to Dionysius[M].4-7.

[17]Plato.Epistles VII[M].326a-b.

[18]Lysias.VI.Against Andocides[M].6.

[19]Charles Allen Folcke.Dionysius and Philistus：the tyrant and the historians[D].Binghamton：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1973.

[20]Diodorus Siculus.The Library of History[M].13.96.4.

作者簡介：王可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希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