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荒原”意象的现代性探索
2021-11-27冯小纯
摘 要:世界的现代性潮流是一种必然,穆旦从诗歌意义到创作实践都勇敢地进行了跨越性的现代性探索。他扎根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在诗歌中通过理性去提炼升华深刻而智性的人生体验,体现着怀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身处特定年代时复杂丰富的精神境遇。运用文本细读的方式,通过揭示穆旦诗歌中“自我”和“荒原”两大重要意象复杂而矛盾的隐喻内涵,探究其在现代智性诗学开拓的向度与限度。
关键词:穆旦;现代性;新诗;意象;智性书写
从五四时期的“诗界革命”开始,在中国现代诗歌近一百年的艰难探索中,最重要的主题是对现代性的追求。40年代,西南联大诗人群努力创造着新的意象创造原则,其中“九叶诗派”的代表诗人穆旦对意象现代性的探索实践,开拓了意象的深度和广度。但穆旦诗歌的现代性追求并不是对传统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抛弃,而是在追求现代性总的倾向上,不完全抛弃浪漫主义“自我表现”的原则,秉承拜伦、雪莱以来的浪漫主义关注“自我”的主题,同时具备现代主义“自我”审视的特质。穆旦在其诗作中追求智性和感性的融合,运用含蓄敏感的沉思感悟、高度的哲学思辨去展现社会人生,通过理性去提炼升华深刻而智性的人生体验、反思人的生存体验,展现着诗歌的智性之美。而始终贯穿穆旦诗中的“自我”和“荒原”意象是其进行现代性探索的重要艺术形象,渗透着诗人的智性体验。
一、“自我”意象:人生极地的搏斗与探险
“自我”意象的创造是穆旦进行现代探索的重要主题。《园》是在告别过去,寻找自我:“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1]41《我》则是诗人在展现“自我”形象的诗:“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1]86在穆旦的诗意世界里,他是一位孤独而清醒的探险者,跋涉在人迹罕至的人生极地。
“自我”作为全新的抒情主体,是一个含混复杂的庞大言语系统,体现着现代人复杂的心理特点。1942年,诗人穆旦曾亲自参加远征军,经历过生死存亡的艰难考验,也曾亲眼目睹过沿途百姓战争时的生活疾苦。独特的战争经历使得诗人的创作饱含现实主义精神,一首首战争诗如同是民族生死存亡的命运交响曲。穆旦首先在战争诗中开始了对自我的反抗和拷问,诗歌就是他在民族的忧愤和复仇的呼号中悲凉沉郁的心灵独语。“我多么渴望一间温暖的住屋,和明净的书几!”[1]54但是“战争!战争!在轰炸的时候,/(一片洪水又来把我們淹没)/整个城市投进毁灭”[1]54(《从空虚到充实》)。穆旦在诗歌中将对自我的拷问上升到对整个时代的拷问,不仅揭露了当时中国沉重的现实问题,也根源于对自身境遇的反省,表现着世界性的现代危机。穆旦感到:“我”不仅无法摆脱分裂、错乱的状况,也无法融入世界,永远停留在孤立残缺的状况中。李章斌也表示:“这反映出现代中国人的生存焦虑,也是一种相当独特的情感抒发与自我表现方式。”[2]除了战争诗外,爱情诗也是穆旦诗歌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玫瑰的故事》摒弃了古典爱情那和谐的意境和浪漫的情调,相反,“自我”充满了对现代爱情生活的怀疑和焦虑,在穆旦冷峻清醒的眼光下,现代爱情生活不再有默契而浪漫的古典情调,取而代之的是单调庸常的日常生活,充斥着令现代人感到焦虑和痛苦的各式各样的斗争和矛盾,爱情不能解答和拯救现代人生存的孤独和困惑,这成为了穆旦爱情诗的独特魅力[3]。穆旦在意象的营构中走向对诗歌艺术更高更深的探求,除了表现时代现实之外,很大程度上是在开掘和探索内心世界的丰富和复杂,用自我的生活感觉和情感贯穿着外在的一切,灵与肉浑然一致。
二、“荒原”意象:凄迷中的追寻和探索
20世纪30年代西方盛行的“荒原冲击波”所体现的对整体人类悲剧命运的现代性观照,引起了当时内心充满幻灭与迷茫的现代派诗人的强烈共鸣,卞之琳、何其芳、戴望舒等现代派诗人对智性诗学的探索是中国诗歌对西方现代主义创作理念的成功尝试。到了40年代,穆旦的智性书写则多了一种沉雄强健的美,他深受奥登、里尔克、艾略特等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影响,参考现代人的思维模式和心理模式。他植根于中国大地上真实存在的苦难现实环境,将战时的中国视作一片辽阔的荒原,在衰败的现实景象中审视自我,诗歌中“荒原”意象既是现实的又是象征的,体现出复杂的诗思。
五四时期对传统的颠覆让知识分子陷入了彷徨与幻灭,中国进入现代文化的荒原。穆旦这个探索先锋性新诗的叛逆者,在诗歌意象方面也进行了革命性的冲锋。他一方面在诗歌中保持与民族传统的精神联系,另一方面又在与世界接轨,探索“非中国”意识的艺术表现方式。城市在穆旦的笔下是丑陋不堪的,“死耗子”“脏水洼”“垃圾堆”共同组成了城市腐朽衰败的景象。穆旦“荒原”意识的探索中处处闪现着理性的光芒。“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1]85(《还原作用》)他的诗中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个人在社会大环境中的无奈和压抑。他在《不幸的人们》中将人们比作“逃奔的鸟”,人们恐惧而孤单地生活着,芸芸众生只能在岁月流逝中守护自己心灵的“孤岛”;《隐现》中则精确地指出现代人的疑惑和问题,诅咒那世界的“偏见”“狭窄的灵魂”,追寻心灵的自由。惋惜自然和谐的消失,批判都市文明更是穆旦诗歌中常见的主题,《荒村》中“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等意象是萧索荒村的象征,不仅城市是荒原,荒村也是广阔的荒原。
“荒原”冲击波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影响在不断深入,穆旦的诗歌见证中西诗艺融合的重要时刻,进行了最有意义的回应和吸收,达到了新的美学高度。穆旦无力去改变时代、历史与个人的虚无,便将全新的抒情主体“自我”置于现实的“荒原”之中,在时代的激变中体察自我,表达对现实世界的绝望和对荒芜人生的诀别,细细体味,这些意象展现的是在荒野上艰难跋涉的不屈灵魂。
三、智性书写:诗歌现代写作的发展与中断
在经历五四的迅速落潮和大革命失败之后,五四时期的青年知识分子陷入苦闷和幻灭,心灵衰落疲惫,当时新诗的抒情主调大多是惆怅、彷徨、迷惘的。到了30年代中期,诗人们经历了深重的民族灾难,现实的生存危机感代替了个人对精神家园的寻找,在体验、观察、思考的基础上,通过自我内心经验的琢磨进行具有深度和力度的智性书写。在智性诗人看来,意象除了表现情感、情绪,更重要的是经验和理性,让诗歌达到陌生化、多义化、客观化的效果。其中穆旦的现代探索贡献显著,运用含蓄敏感的沉思、高度的哲学思辨,融合智性和感性,感悟和表现人生,并非简单描述生活,而是通过理性去提炼升华深刻而智性的人生体验。他的诗中体现着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身处特定年代时复杂丰富的精神境遇。
当人民在战场上挣扎煎熬时,穆旦对民族的关注和爱喷涌而出。在《旗》中,他不但歌颂了英雄的力量,更有价值的是对于战争的反思,诗人竭力穿透事物的表面去揭露更深层次的意义,期待把自己的声音融汇在时代的“合唱”中去。诗人在《蛇的诱惑》展现人类在面临诱惑时窘迫的精神困境——“狂欢的季节”里“我”体会到孤独寂寞,繁华的世界诱惑着“我”,于是我坠陷在“痛楚的微笑”“微笑的阴谋”里,“我”摇身一变“透明的灰尘”“虚晃的光影”“夏日的飞蛾”,心中感到疲惫,不禁开始反省生死的问题,人生总处于这样艰难的抉择和夹击之中。诗人期待在人群中寻找到安慰,突破心中的痛苦,可结果却更加绝望。“所着意的,全是茁生于我们本土上的一切呻吟,痛苦,斗争和希望”[4],诗人将深沉的哲思注入诗中,閃现着智性的光芒。“怀抱一袭冰雪沉沉睡去/忘了想起去忘记”,则是爱情之梦觉醒之后的冰凉心境的写照。几行小诗,展示了对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追求、向往、沉醉、回味,乃至幻灭的过程。唐湜曾赞誉穆旦是自觉的现代主义者,穆旦超越20年代新月派泛滥的浓烈的抒情,承袭30年代的“智性诗”传统,令读者在“新的抒情”之中获得对人生、对爱情、对生命的沉思与感动,是新诗探索道路上的第一次现代性超越。穆旦诗歌的意象体现了智性和感性的有机统一,他将痛苦的人生经历和现代人的思想矛盾融合在一起,作成具有独特风格的现代智性诗歌。等到“十七年”时期和“文革”时期,美学原则变得政治化、单一化,穆旦的智性书写暂时沉寂、中断了,但穆旦的诗歌创作对现代诗歌理论的发展做出的贡献却是永远无法被埋没的。
四、结语
穆旦的诗歌创作是中国现代诗歌深入发展、走向成熟的标志。穆旦诗歌中最独特的一面是诗歌中展现的自我内心矛盾和挣扎,诗歌中那扭曲的精神境界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受折磨又折磨人的心境。说到底,正是一种“受难”的品质使穆旦诗歌具有极大的张力,穆旦并未受政治意识和审美形态的影响,而是基于博大深刻的人文关怀去关注人类本身的情感,探讨生命的价值,他基于现实斗争生活,拷问自我的灵魂,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战胜痛苦,使诗歌具有现代性的玄学思考价值,如博尔赫斯所说,作家以为自己在谈论很多事情,但殊不知那只是一幅他自己的形象。穆旦将个人强烈的生命气息融入诗歌,用个性化的情绪写出生生不息的民族命运。由于战争时代各种条件的影响,穆旦诗歌的美学价值被掩盖,遭受到忽视和冷落,到了80年代,穆旦诗歌的美学价值被重新审视,穆旦诗歌创作的价值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现代化的长远影响和历史意义是不容低估和忽视的。哪里有荒凉,哪里就有诗性。穆旦立足人生哲学,在“荒原”中升华“自我”的人生观,立足于当下这个浮躁的现代社会,穆旦的诗学意义更加显得珍贵。穆旦对新诗现代性不倦的探索,展现了一个现代诗人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深层的美学理想,穆旦的智性诗学具有着坚实而健壮的生命。
参考文献:
[1]穆旦.李方,编.穆旦诗全集[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2]李章斌.重审穆旦诗中“我”的现代性与永恒性[M].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3):134-148.
[3]唐诗诗.穆旦早期诗歌中的象征系统研究[D].开封:河南大学,2017.
[4]蓝棣之.论穆旦诗的演变轨迹及其特征[C]//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71.
作者简介:冯小纯,辽宁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