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冷香丸”“暖香丸”和内互文性
2021-11-27魏颖
摘 要:“冷香丸”与“暖香丸”在结构上遥相关照、相互牵连,构成了互文参照的“内互文性”,具有丰富而深广的象征意义。曹雪芹以波澜不惊、近乎无事的日常生活画面呈现关于“冷香丸”与“暖香丸”药方的场景,使其成为相互映照又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体,在互文参照中写出薛宝钗与林黛玉独特的性格,“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冲突的复杂性,以及宝黛爱情悲剧的必然性与深刻性。
关键词:冷香丸;暖香丸;内互文性;象征;参照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湖南省学位与研究生教改项目“中国四大名著的审美价值观与理工科研究生培养”(2019JGYB045);2020年“课程思政视野下传统文化经典鉴赏的生态审美探究”(2020WXY05)阶段性研究成果。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作为一个重要的批评概念,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由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提出,主要指不同文本之间结构、故事等的相互模仿,主题的相关或暗合,以及一个文本对另一个文本的直接引用或化用。“互文性”概念一经提出,就得到罗兰·巴特等人的支持,很快成为后结构批评的标识性术语,其概念内涵也发生了衍化,可分为“历时和聚合观”与“共时和组合观”等相互联系又有所不同的观念。“历时和聚合观”被看作是不同文本之间的参照关系,在这种互文参照里融进了文化内涵与知识结构,这实际上是一种“外互文性”(extratextuality);“共时和组合观”则被看成是同一文本内有关因素之间的相互参照关系,这实际上是一种“内互文性”(intratextuality)[1]。“内互文性”在《红楼梦》中是一种常见的艺术结构手法,往往客观呈现成对的人物形象或场景,使其互相反映对方,或者彼此映照,在互文参照中展开“对话”,产生“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对照效应。
《红楼梦》有许多关于疾病的场景,与此相应,不乏关于药方的描述。围绕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病,小说出现了两张“海上方”,一是秃头和尚为薛宝钗开的“冷香丸”药方;二是贾宝玉为林黛玉开的“暖香丸”药方,并由药方展开对薛宝钗、林黛玉及其相关人物的描写,看似闲文赘笔,却文心细极,暗度金针。民国红学家李辰冬曾谈到:“一部红楼梦从头至尾,每句言辞所引起我们的,都系一种意象或情感,绝无意念;即令作者思想的表现,然也使我们不觉其为意念,而系一种意象。”[2]“冷香丸”与“暖香丸”的场景在细节写实上精妙绝伦,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作家理念的产物,“冷香丸”与“暖香丸”也成为具有人格、心理象征的意象,既传神地写尽人物心理和人性之复杂微妙,又在小说结构上遥相关照、相互牵连,构成了互文参照的“内互文性”。本文尝试从“内互文性”角度入手,对“冷香丸”“暖香丸”做一新的探析。
一、“冷香丸”的象征性
“冷香丸”是专治薛宝钗“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所用的药方,在刻画薛宝钗的性情、品格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并暗示了薛宝钗的命运走向。“冷香丸”的配成非常繁琐,不仅要遍采四季白花之蕊,还须尽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时的灵水,非人力、财力双全不能做到:
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①(第七回)
薛宝钗通过漫不经心地向周瑞家的介绍“冷香丸”的来历,含蓄折射了薛家殷实雄厚的家底。“冷香丸”有两个突出特征,其一是配药处方由11个“十二”组成,而“十二”是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数字,此处甲戌侧批为:“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3]181。“冷香丸”中白色花蕊的剂量为十二两,与人体的十二经脉、一年十二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相吻合,有天人相合的寓意;其二是“冷香丸”在花的颜色上强调“白色”。“白花”的象征意义,有诸多解释,民国学者洪秋蕃认为:“薛姨妈命周瑞家的送宫花与各姐妹,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宝钗说海上方,则皆白花;薛姨妈送宫花,则皆假花,可见薛氏母女所言所行皆属虚花。金玉之说,岂可信乎?否也。”[4]在洪秋蕃看來,“白花”暗含虚白、虚假之意,“冷香丸”与“金玉良缘”之说都借秃头和尚之口道出,其实是薛氏母女极力与贾家联姻的心机和手段。虽然洪秋蕃的推断有其主观性,但“白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确有阴险、虚伪的象征意义,如京剧脸谱中的“白脸”就是奸邪的象征,因此,从“白色”约定俗成的文化内涵来看,洪秋蕃认为“薛氏母女所言所行皆属虚花”可成一家之言。
若仅仅以“虚花”来解释“白花”的象征意义又显得片面,因为从中医药理来看,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的确有清热解毒、养心安神等功效:“白牡丹花性平味淡,可调经活血除烦。白荷花性味甘平,能祛暑除湿,止咳平喘。白芙蓉花性平味辛,可清热解毒,平喘止咳。白梅花性平味酸微涩,可利肺化痰,开郁和胃。四种花蕊又与蜂蜜、白糖及四季之水配伍,共奏升清降浊、清肺泻热、定喘止嗽之功。且这四味药皆白色,根据中医五行归经理论,白色属肺,而咳嗽属肺疾,故用四种白色花蕊可直达肺经,发挥药理作用。”[5]“白花”的药理不仅与薛宝钗的热毒症丝丝入扣,而且与其性情、人格密切绾合:热衷于现实功利是薛宝钗的“病根”所在,按照秃头和尚的说法,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在症候上则表现为热哮喘,需要清热凉性的“冷香丸”来医治。从薛宝钗对“冷香丸”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曹雪芹不仅精通文章之法,也深谙中医之道,因此能以奇文妙笔将人物形象塑造与中医药方巧妙地结合起来。
并且,“冷香丸”中的白花也伏下了薛宝钗被贾宝玉抛弃、清寂落寞的命运。白居易有诗云:“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白牡丹》)白居易以白牡丹自比,虽有芳名,却受人冷澹,怀才不遇。不谋而合的是,薛宝钗也写过一首借“白花”自况的诗:“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咏白海棠》)薛宝钗吟咏的是白海棠,李纨推此诗“有身分”(第三十七回),其中“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句委婉传达了宝钗内心深处难以释怀的幽怨和酸楚,脂砚斋在此处批有[墨夹]:“看他讽刺林、宝二人,妙乎(原误省乎)?”[6]虽然论及才貌,宝钗如艳冠群芳的牡丹花,但宝玉爱的是黛玉,冰雪聪明的宝钗不会不明白。诚如王昆仑先生所云:“宝玉和宝钗从本质上是冲突着的,……宝钗所设想的丈夫应当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功名富贵中人,而这种人正是宝玉所痛恨的‘禄蠡。宝玉所设想的爱侣应当是一个多情善感超世绝俗的‘仙姝,而这种人恰好是宝钗认为被浪漫传奇诱导坏了的女性。宝玉显然是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除了向女孩儿身上做功夫以外,无一事可为;而宝钗的精神却贯注在如何从人世间各方面去努力做人。他和她两颗心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路上。”[7]宝玉与宝钗可谓志不同道不合,双方都无法进入彼此的内心世界,虽然两人成亲了,却始终是“琴边衾里总无缘”(宝钗所制灯谜)。宝玉后来出家了,宝钗终不脱薄命司中薄命佳人的命运。由此可以认为,“冷香丸”配方中的白花暗示了薛宝钗在爱情婚姻上的孤独与落寞。
另外,“冷香丸”象征了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品格和气质。薛宝钗的“无情”表现在压制自己的天性和情感,甚至包括作为一位青春少女的爱美之心。她打扮素淡,总是穿半新不旧的素色衣服,不爱花儿粉儿,连居所也布置得“雪洞”一般,一色玩器装饰全无;薛宝钗的“无情”还表现在冷艳理性,喜怒不形于色。譬如当闻知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连“呆霸王”薛蟠都显露出悲恸之色,薛宝钗听了却“并不在意”,显得超乎寻常的冷静。对容易引起矛盾的人和事,薛宝钗往往采取回避的态度,甚至表现出精于世故的冷漠和虚伪,突出体现在对待金钏儿投井事件上,为了安慰王夫人,薛宝钗将金钏儿遭受王夫人羞辱并被驱逐,导致自绝说成是咎由自取:“据我看来,他(金钏儿)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第三十二回)
除了“无情”的一面,薛宝钗还有“动人”的一面。她行为举止得体,待人豁达平和,处事随分从时,给人温柔敦厚又深明事理的印象,赢得上上下下的好口碑。就连赵姨娘这样看谁都不顺眼的人都夸赞宝钗“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第六十七回)。另外,薛宝钗的学识涵养也为其“动人”平添了知性优雅的风采:她不仅经史子集了如指掌,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而且对绘画、戏曲、医学药理、禅宗老庄也都有涉猎,可谓学问广博,多才多艺。可以认为,薛宝钗的个性与气质正好与“冷香丸”的药效、特性相得益彰,一方面,“冷香丸”的药效促成了薛宝钗淑女气质的形成;另一方面,薛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形象也恰好是“冷香丸”的“冷”与“香”的特性的写照。
二、“暖香丸”的暗示性
“暖香丸”是医治林黛玉弱症的药方,并非曹雪芹命名,而是由脂砚斋在评点《红楼梦》中拟名。第二十八回,王夫人向黛玉嘘寒问暖,询问黛玉吃什么药,宝玉见母亲关心黛玉的身体,就顺势说出了能包治黛玉之病的“海上方”:
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第二十八回)
脂砚斋在此处有朱眉:“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岂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岂不三人一体矣。”[8]宝玉觅得为黛玉治病的药方,此药方的药效是滋补热性,恰好与清热凉性的“冷香丸”相对,被脂砚斋拟名为“暖香丸”,从而使黛玉和宝钗在治病服药上构成关合,在结构上前后呼应,互文参照。
配置“暖香丸”的药材都是珍奇昂贵之物,宝玉向王夫人只说“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已大大压低了价钱,王夫人还是非常不乐意。在对待宝玉的婚事上,王夫人的态度始终都是弃黛择钗,因为慑于贾母在贾府一言九鼎的权威,对林黛玉的病表面上还是敷衍,一旦听到要花大价钱配药为黛玉治病,就立刻当众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宝玉却不知趣,还希求宝钗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因为薛蟠就配过此药,而宝钗的态度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宝玉很尴尬,幸好有凤姐出面证明确有此药方,因为薛蟠曾向凤姐要了头上戴的珍珠去配宝玉的方子。接下来的描写更是耐人寻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王熙凤)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飘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第二十八回)
曹雪芹在批判封建贵族家庭的虚伪、势利时,往往不加评判,而是客观地呈现场景、描摹细节,达到“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效果。这不仅是艺术表现上的考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说中的不少人物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出于“为亲者讳”的目的,作家往往在客观化叙述中揭示事物的本质和自己的价值立场,以及描述对象的心理。透过围绕“暖香丸”药方的场景,可以捕捉到如下信息:宝玉真心实意想为黛玉配制昂贵的药丸但又不敢冒犯王夫人,还替宝钗的一问摇头三不知做遮掩,表明他对待爱情虽然真诚,却又不乏懦弱;黛玉明知宝玉没有胡诌药方,却责怪宝玉撒谎,暗示了她向往自由爱情,又不能摆脱封建礼法的桎梏;宝钗为迎合王夫人的心意而说“不知道”,暗合了“冷香丸”所象征的虚伪和冷漠;王熙凤出面证明宝玉没有胡诌药方,透露出她对宝黛爱情的支持;王夫人宁可当众指责宝玉撒谎,也不愿出钱给黛玉配药,表明王夫人对“木石前盟”持反对态度。
三、“冷香丸”与“暖香丸”的互文参照
“冷香丸”与“暖香丸”同为极难配成的药丸,前者是秃头和尚开出的医薛宝钗痼疾的灵丹,后者是贾宝玉寻觅到的治林黛玉顽症的良药;在药性上,“冷香丸”是清热凉性,“暖香丸”是滋补热性,一“冷”一“暖”,反义组合且正好相对,构成“相反相成的两重性的整体”,即文本内部因素“内在对话”的“内互文性”。倘若将“冷香丸”与“暖香丸”看作一个对立统一、互文参照的整体意象,所象征的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反映了“钗黛并举”的艺术构思。薛宝钗和林黛玉在《红楼梦》中经常是被对举描写的。第五回写贾宝玉随警幻仙姑游历太虚幻境,见到“十二钗”的其他女子诸如史湘云、王熙凤、秦可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都是一人一图一诗,唯有钗黛二人是合为一图,合咏一诗;闻听十二位女子演奏《红楼梦》曲,唱曰:“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目前红学界普遍认同“怀金悼玉”是指以薛宝钗(金)和林黛玉(玉)代指金陵十二钗及众薄命女子。薛宝钗与林黛玉,在才华上难分伯仲,在姿容上各有千秋:一个具玉环之容,一个秉飞燕之态;一个崇理,一个尚情;一个有“停机德”,一个怀“咏絮才”;一个“扑蝶”,一个“葬花”;一个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一个为泣露清愁的“芙蓉”……在描写黛玉时,小说处处以宝钗作比照,而在刻画宝钗时又仿佛能看到黛玉的影子,就连医治其病的药丸,也两相对照,一个为清凉解毒的“冷香丸”,一个是滋补热性的“暖香丸”。曹雪芹将钗黛对举,使其在相互映照中个性更加突出,形象更加鲜明,同时呈现了两种大相径庭、难分轩轾的美。并且,这两种美并非对立,而是映衬互补,好比“两峰对峙雙水分流”,统一在“薄命司”之中,构成“怀金悼玉”的“内互文性”:不仅钗黛二人都遭遇了家族败落的苦痛,而且不管是“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都以悲剧告终——黛玉香消玉殒后,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消逝于无形;宝玉出家,宝钗所得到的“金玉良缘”也随之土崩瓦解。
值得关注的是,除了将薛宝钗与林黛玉进行形象对举描写,《红楼梦》中人物形象两两对举的例子还有不少,诸如晴雯与袭人、紫鹃与莺儿、尤二姐与尤三姐,等等。就艺术构思而言,作家通过两两对举的形象塑造,构成小说结构的“内互文性”,使人物的性格、才貌、命运“你中见我,我中见你”,相互对比又彼此映衬,相互补充又相反相成,组合为相互指涉、相映成趣的“两重性的整体”。
(二)暗含了人格修为的隐喻。值得细究的是,薛宝钗不仅获得治疗其痼疾的药方,而且配成了“冷香丸”。脂砚斋于“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第七回)处批曰:“浑厚故也,假使颦、凤辈,不知又何如治之。”[3]180(甲戌侧)这里不妨认为,薛宝钗从娘胎里带来的“热毒”及治其症的“冷香丸”都是一种象征,“热毒”象征了薛宝钗的功利之心,“冷香丸”则象征了医治人心积弊的良药。相对于林黛玉的小性子、拈酸吃醋,王熙凤的刻毒泼辣、咄咄逼人,薛宝钗性格的主要特点是“浑厚”和“冷香丸”赶巧配成了,不仅暗示薛宝钗的病可治,而且象征性地道出薛宝钗对命运的抗争是通过服用“冷香丸”和修养其浑厚人格而实现的。虽然薛宝钗与林黛玉、王熙凤(“颦、凤辈”)等薄命司的女子一样无法摆脱“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宿命,但她能以其“浑厚”的人格涵养包容生活的不平与无奈:面对黛玉尖酸刻薄的言语挑衅,薛宝钗以德报怨,还吩咐自家的丫鬟每日熬了燕窝粥给黛玉送过来;得知史湘云为诗社做东而囊中羞涩时,薛宝钗慷概相助;最后在贾宝玉出家已成定局,王夫人、薛姨妈等都悲痛欲绝之际,薛宝钗仍然能以理性把控情感,讲大义之话安慰众人。《红楼梦》的佚稿中有“兰桂齐芳”的情节,“兰”即李纨的儿子贾兰,“桂”即贾宝玉的遗腹子贾桂,贾宝玉出家后,薛宝钗尽心竭力培养她和宝玉的孩子贾桂,贾兰和贾桂都中了举,薛宝钗也在儿子身上实现了夙愿。贾宝玉在出家前曾对薛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预言:“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第一一九回)薛宝钗的“造化”不仅是其儿子后来中了举,薛宝钗也母凭子贵;而且在于薛宝钗通过“冷香丸”涵养了浑厚的人格,拥有淡然平和的处世态度,虽然她经历了父亲早逝、兄长闯祸、家族败落、夫君出走的人世沧桑与悲凉,但能够乐天知命,处变不惊,而且拿得起放得下。可以认为,“冷香丸”因天时地利人和配成了,象征了薛宝钗通过修养其浑厚的人格为自己造命,能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应对命途多舛的人生。
与“冷香丸”的配成相对照的是“暖香丸”的药方虽经宝玉恳切向王夫人提出,却没有了下文。“暖香丸”没有配成,一方面象征了宝黛爱情如水中月、镜中花,终为虚化,另一方面也暗示了黛玉的病难以治好。虽然黛玉是一个曹雪芹寄托了审美理想的人物,曹雪芹在刻画这一形象时表现出明显的“褒”黛玉的倾向;但是,曹雪芹对黛玉的“褒”又不是绝对的“爱之欲其生”的“褒”,而是褒中含贬,在欣赏黛玉的同时又以深微婉曲的笔触表达了“爱而知其恶”的倾向。小说让人感到,如果黛玉不是时常“逢迎着宝玉淘气”(第七十八回),每每闹得宝玉摔玉、砸玉,王夫人不会憎恶黛玉;如果黛玉不对袭人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第八十二回),袭人不会疏黛玉而亲宝钗;如果黛玉不铰了湘云为宝玉编的扇套子,湘云不会冲着宝玉指责黛玉。比较宝钗能理性地去争取机会、拉拢人心、在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中找到平衡点,黛玉的用情、用心从来都是率性而发,不能审时度势、不能约束自己的任性,这也渐渐令黛玉失了人心,消耗了自己。
(三)折射了社会转型期的文化心理冲突。钗黛二人的矛盾,若究其实质,是“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的冲突。能医薛宝钗之病的“冷香丸”虽然配制极其繁难复杂,却可巧配全了;能治林黛玉之症的“暖香丸”却不了了之,象征了“木石前盟”败北于“金玉良缘”的必然宿命。“木石前盟”败北于“金玉良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贾宝玉而言,他明白林黛玉的病很大程度上是心病,也为其觅得了“暖香丸”藥方,但贾宝玉无论是在吃穿用度上还是在婚姻大事上都无法自己做主,并表现出优柔寡断、爱博心劳的性格。诚如民国学者醉红生所言:“多情到底无情,宝玉之谓也。”[9]宝玉对黛玉无疑是深情的,同时他也怜爱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他可以为黛玉寻觅“暖香丸”药方,也可以为宝钗假装不知道圆谎,还可以替湘云收藏金麒麟,即便是对丫鬟优伶,他也处处留情——替平儿理妆,为芳官打抱不平,替麝月梳头、宠晴雯撕扇等等。宝玉“多情到底无情”的个性是黛玉心病日益加重的根源,也是“暖香丸”不能配成的主观原因。
从客观方面讲,在“暖香丸”不能配成的背后其实蕴含着深层的文化心理动因。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是清朝前期,一方面,封建王朝的经济文化发展达到顶点,整个社会呈现出表面的繁华和稳定,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开始萌芽,要求个性解放的民主主义思潮已然形成:从王阳明创立体现道德自由和平等观念的“心学”到李贽的“童心说”,从袁宏道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说”到冯梦龙所张扬的“情教”,从汤显祖的《牡丹亭》到王实甫的《西厢记》,都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儒学的“理”和“礼”,大力肯定人的自然之性和自然之情。另一方面,到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整个封建社会虽已发展到末世,专制主义政权却将程朱理学推上官方哲学,无数青春,生命和爱情受到“存天理,灭人欲”的摧残,个性解放的萌芽还根本无法与强大的封建礼教、封建习惯势力相抗衡。因此,小说中宝玉能为黛玉之病开出药方,却必须取得王夫人的支持方能配药;黛玉虽然从宝玉带来的“外传野史”中,从梨香院优伶演唱的《牡丹亭》中敏锐地感受到了追求个体自由的时代精神,产生了青春的觉醒,但封建伦理文化影响深广,“即使是它的叛逆者,也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受其左右,即使那些规则实际上是有违她们的利益的”[10]。林黛玉虽然有自发的叛逆倾向,但内心深处仍然无法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因此当贾宝玉向王夫人提出为黛玉治病的“暖香丸”药方,黛玉心知宝玉没有胡诌,但在行动上却站在王夫人一边,“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宝玉)”(第二十八回)。可以认为,贾宝玉为林黛玉开的“暖香丸”药方不了了之,其实是一种象征,含蓄地言说了宝黛爱情悲剧的文化心理根源:宝黛对爱情的诉求无法超越自身性格与封建伦理思想束缚的局限,具有软弱性、妥协性和不彻底性,其结果自然无法逃循被封建礼教吞噬的悲剧性命运。
综上所述,作家描写药方的目的不在药方本身,而在社会和人生。围绕“冷香丸”与“暖香丸”,《红楼梦》描写出丰富复杂的世态人情和人物的微妙心理。摒弃了明清才子佳人小说的尚奇视角,曹雪芹没有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冲突放在肤浅的、表面的尖锐状态中进行描写,而是以波澜不惊、近乎无事的日常生活画面呈现关于“冷香丸”与“暖香丸”药方的场景,使其成为相互映照又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体,在互文参照中生发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不仅暗示了薛宝钗与林黛玉独特的性格,而且隐含了“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冲突的复杂性,以及宝黛爱情悲剧的必然性与深刻性。
注释:
①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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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颖,博士,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