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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助我创人生

2021-11-27胡经之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0期
关键词:美学意象美的

作者简介:胡经之(1933-  ),苏州人,生于无锡。1952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长期在北京大学工作,身份由本科生、副博士研究生进而为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师从杨晦攻读文艺学,又随朱光潜、宗白华、蔡仪等学习美学,致力于熔文艺学和美学为一炉,倡导发展文艺美学。1984年,应深圳大学之邀,和汤一介、乐黛云等共同参与人文学科建设,先后任中文系、国际文化系主任,特区文化研究所所长,为深圳大学创校后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通过的首位博士生导师。1992年获国务院颁发的“高等教育突出贡献”证书,2004年获“中国文艺理论杰出贡献”奖,2015年成为深圳市第一位被授予“广东省优秀社会科学家”称号的人文学者。2018年,深圳市授予“文艺名家”。2019年被深圳大学评为“荣誉资深教授”。多年担任深圳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人文社会科学委员会主任,多种著作获得国家教育委员会所颁的优秀教材奖、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优秀文学图书奖。先后被推举为深圳市作家协会主席、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广东省美学学会会长、广东省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及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华美学学会常务理事等。至今仍潜心研究美学,笔耕不辍。现任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学术顾问。

我的学术兴趣较为广泛,好作理论思辨。从苏联解体悲剧的缘由,到宇宙究竟有多重,一直到暗物质和明物质如何相依互生,都是我关注的问题。好奇而己,自求解惑。我的学术研究涉及中国现代美学、古典文艺学,也涉猎过西方文艺学、美学,进而叩问过比较文艺学。但多变中有不变,那就是我最喜以美学的视界来看人和世界的关系,所以我学术志趣的焦点还在美学。

我从1953年20岁时开始关注美学,得以在北大直接向朱光潜、宗白华、蔡仪、马采等人登门求教,后又陆续受教于王朝闻、伍蠡甫、蒋孔阳等人,转益多师,博采众长,渐渐对美学的研习有了些许自己的体会。正是美学引导我体验人生价值,从而热爱人生,进而开创新的人生。美学何为?如何习美学?这里我略说三点,谈论一下研习美学的三个融通。

体验和深思相融通

我研习美学是从文艺美学开始的,那时我在北大。到了深圳以后,我又从文艺美学走向文化美学,最后又钟情于自然美学。若仅从治学路径来说,我走的是德国哲学家文德尔班(1848-1915)所说的第二条道路。这位以研究人生价值著称的哲学家在《哲学导论》(1914年)中说:

我们将自然中的美和艺术中的美区分开来,后者是人所创造的。因此,美学沿着两条不同的道路发展。它要么从自然之美出发,然后去理解艺术之美;要么从对艺木之美的分析中获得定义,然后转向自然之美。第一条道路处理的是对美的享受;第二条道路处理的则是对美的生产和制作[1]。

在中华文明史上,开天辟地第一次把“美育”列入国家教育方针(1912年)的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率先开设了美学课程,对文德尔班的人生价值论大为赞赏,并从中国的审美实践出发,更加突出了自然美在美育中的作用。

我的学术探索虽然走的是从文艺美学到文化美学再到自然美学之路,但在此之前,我对人生已有了一些体验;而且,我的审美体验乃是从对自然之美的欣赏开始,逐渐又对风俗人情之类有所体验,然后又对艺术之美发生兴趣。这种人生体验并非我一个人独有,无锡老乡杨绛在回忆人生时也说,她少年时也是最爱自然之美,后来才进入文学之境。我正是由对自然之美的亲身体验出发,要对自己的审美体验做出美学分析,因此才对美学发生了兴趣。我年少时读朱光潜的《谈美》,后又读了《文艺心理学》,对他所说艺术之美的重心在意象之美,我很信服。但他又说自然无所谓美不美,自然要经心灵情趣化,审美意象才美,这使我大惑不解,此说不符合我的审美经验。为了自我解惑,我就想求解于美学。所以,我的美学探索就融入了我自己的审美体验,美学也就成了我人生中的亲密伴侣,伴我更深入地感悟人生。2009年,《美与时代》约我写了《美学伴我悟人生》一文,我就阐明了,我的美学是人生的美学,审美体验是对人生价值的体验。

对此,我的同辈老乡钱中文较早看到了,我的美学的确融入了生命体验。2003年他写的《汇入了生命体验的美学探索》(收入《胡经之文集》第五卷)一文中说:“他从小就受到水乡风物,园林雅致的熏陶:那里湖光山色,风帆点点,稻香鱼肥,渔舟唱晚……以后在名师的指点下,将生命的审美体验汇入了他学问的追求之中。”[2]

中文兄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两人从小深受江南水乡风光的感染和吴文化的滋润,说我俩人生的审美体验与童年时代的生活环境有关联,肯定有道理。我80岁的时候,友人吴俊忠为我出了一本影集《经之掠影》,我在扉页有一题诗:“人过八十暮年迟,沧桑三度渐远逝。留得些许影像在,犹可追忆往昔时。”我祖籍苏州,出生在人称江南第一古镇的无锡梅村,和钱穆老家很近。从小跟着父亲在太湖流域辗转求学,上过私塾,跟着塾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唐诗宋词,也学唱“三月三,清明到,去游山”的吴语乡音。在苏州城里上过几年美国的教会学校,参加过唱诗班、作礼拜,赞美诗给我留下优美的印象。在无锡城里,我亲见过盲人阿炳拉着二胡,沿街蹒跚,那凄美的乐曲深深打动了我。当我后来听到柴可夫斯基的那首被托尔斯泰称为接触到俄罗斯苦难灵魂深处的弦乐曲《如歌的行板》时,我马上联想到阿炳的《二泉映月》,这是中华民族的苦难心声。我为太湖的风光和苏州园林所陶醉,也特别喜爱钱松的山水画、范成大写石湖的抒情诗篇。我觉得,锡剧、越剧和评弹,还有江南丝竹乐和江南民歌,它们的音乐特别优美,直到今天,一听到那些优美的曲牌音乐,我仍然为之销魂。我年少时曾受过美育的熏陶,这加深了我对家乡的亲身体验。蔡元培在北大十年,美育在校园里扎了根。随后的十年,他南下江南,在苏、杭、沪试点,把美育推向中小学和社会,我的父辈和师辈深受其惠。我在学校和家里受到了老师和父亲的美育熏陶,逐渐培育了我的审美情趣。所以说江南水乡和吴文化给了我个人审美体验的底色,我认同,确实如此,言之有理。作为一个从事美学研究的学者,不能仅仅陶醉在純粹自我的审美体验之中,而应向科学理性提升。正是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审美体验积淀于斯,激发我要上大学,以求从理论上来阐释我亲历过的审美体验,因而对美学发生了兴趣。审美体验并不就是美学,美学研究应以审美体验为基础,对审美体验作反思,从分析审美体验着手,由具体上升为抽象,最后又要从抽象回归具体。不以审美体验作基础,美学就会异化为从抽象到抽象的概念游戏,尽作空泛之论,既不接触更不解决美学中精微而复杂的问题。美学助我去体验和领悟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从而推动我去创建更加美好的人生。存在并非都是美的,无论是自然的存在、社会的存在,还是精神的存在,都有可能美,也可能丑。人生也是这样,有美好的人生,也有丑陋的人生,更多的是平庸的人生。美学就应该探讨什么样的人生是美的。所以,我的美学,首先是人生美学,其次是价值美学,然后是体验美学。所谓审美活动,既区别于认识活动,又不同于意向活动,而是一种体验活动,确切地说,乃是对人生价值的体验。美学乃是对审美活动进行反思,作出价值判断。

人生、价值、体验这三个关键词,乃是我美学思索的最重要的维度。无疑,审美活动作为人生中的生活方式之一,当首先纳入美学的视野,审美心理学对审美活动的研究成果,值得重视。朱光潜的美学研究的重心就在艺术创作的心理分析,所以称之为“文艺心理学”。我的《文艺美学》也由此入手,第一章就专谈审美活动。美学不能只研究审美活动,由此出发,还应进而研究创美活动和育美活动。精神力量通过实践可以转化为物质力量,脑海中的“意象经营”,经由生产实践可以创造出新物品,经由教育实践可以培育人的新品质。但是,劳动实践既可以创造出美,却也能制造出丑,这决定于马克思所说,能不能按美的规律来建构。我们的美学争论,长期停留在抽象哲学层面,追问美在自然还是在社会、精神,美在生命还是在艺术、实践,美在意象还是在本象、符象等。我常常反思,自然、社会、精神、生命、艺术、实践、意象、本象、符象等都美吗?这种种现象既可能是美的,又可能是丑的。美学不正应该进入价值这一层次,探索怎么会有美丑之别?当今的美学应该更关切对“美的规律”的探索,不论是物质生产、精神生产,还是人自身的生产,都应该而且能够按美的规律来创造。如今,我们已跨入追求美好生活的新时代,美学大有可为。其实,人的一生,生活丰富多彩,存在于三重世界中:物的世界、人的世界、心的世界。人生在世,既要和自然打交道,又要和社会打交道,还要和精神打交道。作为社会的人,自我和世界的关系错综复杂。自然界有自然规律,社会包有社会规律。马克思在1868年给库格曼的信中就说,他的《资本论》是探究社会规律的,但绝不能替代自然规律:“自然规律是根本不能取消的,在不同历史条件下能够发生的,只是这些规律借以实现的形式。”[3]在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之外,还存在一大类规律,那就是人文规律。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一书中,就区分了两类规律:一是“外部自然界的规律”;二是“人身的肉体存在和精神存在的规律”。我看,这第二类规律,可称之为人文规律。美的规律应属人文规律,是连结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的中介,使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为人类创造美好生活而服务。

马克思把艺术看作是掌握世界的一种方式,很有道理。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必须既在实践上又在精神上去掌握这个世界,艺术是在精种上去掌握世界的方式。人生在世,要和周围世界融为一体,方能生存、发展和完善,艺术就是在精神上把人和周围世界融为一体,从而促进人类从实践上去改造世界,建立和谐世界。什么是本体?我心目中的本体,就是人的整个生活世界,是人和周围世界结为一体的共同存在,亦即是人生。人生是本体,但人生有美好的,也有丑陋的,更多的是平庸的,所以人生也有区别。什么是美好人生,什么丑陋人生,什么是平庸人生,这就要作价值区分,因而,美学要从人生论进入价值论。人生的价值要由人来体验,方能领悟得到,所以美学还要从人生论、价值论进入体验论。我国古人早就体会到,对人生要有自己的切身体验,“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但对“体验”本身还未做深入剖析。我在1961年参编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时,集中精力读了西方学者如狄尔泰等论体验的著作,渐渐了解到,体验是不同于认识活动和意向活动的一种独特的精神活动。我请留苏的老同学孙美玲从莫斯科买了一本鲁宾斯坦的《心理学的原则和发展通路》(1959年,俄文版),其中有专论“体验”的一节,深得我心:“人的意识不只包含知识,而且也包含由于人的需要、利益等的关系而对世界上对他有意义的东西的体验。由此在心理中就产生了动力的倾向和力量;……意识就不单是消极的反映,而且也是关系,不只是认识,而且也是评价、肯定或否定、企求或排斤。”[4]从此,我就一直关注着体验论。在我看来,审美体验應属于马克思所说的“精神感觉”,不同于“实践感觉”,也不同于“感官感觉”。审美体验是“实践感觉”和“感官感觉”的提高和升华。

体验是人类从精神上掌握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区别于认知活动和意向活助,总是带着感情来看世界,以情观物,从而在体验中获得审美愉悦。体验并不只是停留在自身,根本目的还在掌握世界。世界浩荡,有自然世界、人文世界、精神世界,等等。美学中最难说清楚的还是:这世上什么现象是美的。这需要从哲学的高度来深思。

当代美国著名心灵哲学家塞尔在他的《心灵的再发现》一书中就这样写道:“哲学上最难——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明确世界的两类特征,即那些独立于任何观察者而存在的内在特征和那些相对于观察者或使用者而存在的特征。”随后,塞尔又在《意识的奥秘》中进而论述了世上的这两类特征,并且指明“自然科学专门来处理自然界那些固有的或独立于观察者的特征”;而“社会科学经常处理那些依赖于观察者的特征”[5]。这第二类特征,他举出了金钱、财产、婚姻等为例。这类特征,乃是人为的,是人赋予了意义,以区别于自然固有的特征,具有社会性。受此启发,我曾思考过,美是否也属于这第二类特征?我觉得不是,可又不属第一类,应另辟一类为第三类。像金银之美,不能归结为自然特征,也不是人为所赋,而是自然之物进入了人类生活之中,对人生具有肯定的、正面的、积极的价值,向人而生的新质,应是第三性质:价值属性。我在《艺术的审美价值》一文中曾试做探索,由于我当时的关注重心在文学艺术,未能进一步作哲学思索。又如,红、黄、橙、绿、青、蓝、紫这些颜色,确是自在之物的自然特征,如若进入人类生活,对人生具有了价值,在自然特征之上累加了新质,也就可能成为美的、五彩缤纷的彩虹。这第三类特征正应由人文科学来研究。我把天然物之美,看作是物的使用价值的一种特殊类型,不是实用价值(物质价值),而是虚用价值(精神价值)。天地自然生成的天物,有丑也有美,但人类并不满足于此,还要通过人工来创造美,“用思理以美化天物”(《拟播布美术意见书》)。鲁迅在《美术略论》的演讲中,就论述了美术如何用思理来美化天物的道理,令人深思。我正是受此启发而进入文艺美学的探索之路。依鲁迅之见,美术之目的,乃在“发扬真美,以娱人情”“起国人之美感”。这是美术的精神价值。但美术还有间接的功用,那就是“表见文化”“辅翼道德”和“救援经济”。

审美和创新相融通

从自己的审美经验出发,我的美学研究是先从探索审美活动这一精神现象着手的。然而,美学是否仅只是“审美学”呢?

美学研究些什么问题?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一开头,就开宗明义:“近代美学所侧重的问题是:‘在美感经验中我们的心理活动是什么样?至于一般人所喜欢问的‘什么样的事物才能算是美的问题还在其次。这第二个问题也并非不重要,不过要解决它,必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因为事物能引起美感经验才能算是美,我们必先知道怎样的经验是美感的,然后才能决定怎样的事物所引起的经验是美感的。”[6]他把审美的心理活动放在美学研究的首位,作为美学探讨的第一问题。他的《文艺心理学》就以美感为中心,对美感的心理因素如通感、联想、移情等做了探索。受当时西方盛行的审美心理学的影响,朱光潜把审美的心理过程视为美学最根本的问题。审美心理和常态心理不同,乃是一种变态心理,所以要在心理学中分出,单独研究与常态心理不同的审美心理。朱光潜的美学成了心理學,“移情说”成为20世纪30年代最流行的审美学说。对此,国内早就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蔡元培在1934年为他的同学金公亮所写的《美学原理》作序,其中说了这样一番话:“通常研究美学的,其对象不外乎‘艺术、‘美感与‘美三种。以艺术为研究对象的,大多重在‘何者为美的问题;以美感为研究对象的,大多致力于‘何以感美的问题;以美为研究对象的,却就‘美是什么这问题来加以探讨。我以为‘何者为美、‘何以感美这种问题虽然重要,但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美是什么。单就艺术或美感方面来讨论,自亦很好;但根本问题的解决,我以为尤其重要。”[7]蔡元培的美学,关注重心在美的存在,即“美是什么”。美学若要探索美的存在,就不能只停留在心理学的场域了。

我最初接触的美学,不是苏联美学,而是朱光潜的美学,以后陆续接触的也是西方传过来的正在缓慢地中国化的现代美学。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我才读到周扬所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方知世上还有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和文艺学。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最初在西方兴起,然后才传入中国。20世纪初期的中国现代美学,虽然大多还是在转述西方美学思想,但已开始引入中国的实例作为举证,然后又逐渐关注中国自己的精神传统,走向中西融合之路。蔡元培、梁启超、王国维、朱光潜、宗白华等都是中西兼通,为西方美学的中国化、中国美学的现代化分别做出了贡献。我们要建设马克思主义美学,这个现代传统不能丢。当然,还有中华美学传统。我们既要继承古典传统,又要继承现代传统。1958年,周扬到北大呼吁“建设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时,就已提出我国存在两个传统,不能只继承一个传统。我在那时已意识到这两个传统的重要。所以,当我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招收文艺美学研究生时,就立即带了王一川、陈伟、丁涛编选出版了《中国古典美学丛编》,接着又编选了《中国现代美学丛编》,就是想鼓励后人要接续和发扬中华美学的古典传统和现代传统。

中国初始50年的现代美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最重要的有三:一是美学为人生,我把这称为人生美学;二是美是一种价值,我把这称为价值美学;三是自然因移情而美,移情美学在那个时代影响甚广。那个时代的美学,都重视文学艺术的美学研究,追求艺术美,时常把文学艺术总称为美术,连鲁迅也不例外。那时的美学已开始关注整个人生,尝试探求人生的价值。清末在皇家翰林院当了四年编修的蔡元培,眼看清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1907年在他已将40岁之时,毅然去了德国,钻研哲学、美学、艺术学。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立即任命蔡元培为教育总长。正是他,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美育列入国家教育方略之中。也正是他,在1917年当上北京大学校长之后,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美学推上大学讲堂,他亲自在北大开设了美学课程。蔡元培研究了康德、黑格尔的美学,他的哲学、美学受到他同时代的德国哲学家文德尔班的人生哲学、价值哲学的影响最大。他在1915年出版的《哲学大纲》中就专设了价值论,旗帜鲜明地道出:“价值论者,举世间一切价值而评其最后之总关系者也。”[8]他把真善美列入了价值论中,展开了论述,后又写过专文《真善美》,阐明人生在世,最终还是要“以真善美为目的”。中国现代美学中最吸引我的,还是蔡元培的美学。蔡元培的美学不像梁启超的美学那样,慷慨激昂、催人奋起,去激励人们立即投身社会变革;也不像王国维美学那样研究精深,引导人们潜入古典诗词的艺术意境,而是综合吸收了两家之长,平和全面而又自成特色。他把自己的美学建立在人生论和价值论基石之上,他的美学既是人生美学,又是价值美学,这两点特别吸引我,让我深受影响。还有第三点,蔡元培对“移情说”的评价,也令我信服。当时西方美学中的“移情说”对中国影响很大,朱光潜、吕、范寿康的美学均持“移情说”。蔡元培在那时就清醒地觉察到:“感情移入的理论,在美的享受上,有一部分可以用,但不能说明全部。”[9]依他之见,大自然还是有自己独特的美,不能由其他的美来替代。蔡元培区分了自然美和人工美的不同,艺术美只是人工美的一种。他批评黑格尔轻视自然美,认为自然美“有一种超过艺术的美”,而艺术亦有一种不同于自然之美。他甚至认为,“人造美随处可作”,而自然美却甚“难得”。中国的传统艺术特别重视自然美,美术作品的取材,“大半取诸自然”。依他之见,“若花鸟,若虫草,若山水,率以自然美为蓝本,而山水尤盛”[10]。他的见解,非常合乎我的审美体验,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之所以进入美学堂奥,开始是为了自我解惑,要对我自己的审美体验作出阐释。美学对我而言,乃为己之学。后来接触了蔡元培、梁启超等的美学,方知美学还是为人之学,人人需要。所以我就觉得,美学研究更有意义。

我是在研习中国现代美学之后接触到苏联美学,然后再来研习西方美学,可以说是本末倒置。美学乃西方文化所开创,当初德国鲍姆加登之所以倡建美学原本是探索“感性认识”之完善,并未关注“感性活动”。康德的美学进而探索“审美判断”,融合了感性和理性,仍然局限在精神领域。黑格尔的美学,重心转向艺术创造活动,其关注的重心在艺术创造中的精神活动,是一种精神生产。到了马克思,则不仅关注精神生产,而且关注物质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这三大人类实践活动,倡导探索按“美的规律”来创造。物的生产、心的生产、人我生产,这三大实践,以人我生产为根本,所以要以人为本。美学不仅要研究人类如何从精神上去掌握世界(体验、感悟),而且应探索如何按“美的规律”来改造世界(外在的,内在的),所以美学不只是为己之学,而且还应是为人之学。

美学要创新发展,只能面向当下现实,把握时代脉搏,回答实践中涌现出来的问题。当今现实,错综复杂,正如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说:“包括了一个广阔范围的多样性活动和世界的实际关系。”而美学理当密切关注现实生活中的审美现象。德国美学家德索,早在《美学与艺术理论》中提醒世人:“审美需要强烈得几乎遍及一切人类活动。”美学应跟踪追寻,加以考察。

人来到这世上,就和这世界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进行着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人的需要和对象密不可分。为了满足人的需要,就需要面向对象展开活动,通过活动又和世界建立了多种多样的关系,实践的关系、认识的关系、审美的关系,等等。马克思说得好,人,“积极地活动,通过活动来取得一定的外界物,从而满足自己的需要。(因而,他们是从生产开始的。)由于这一过程的重复,这些物能使人们‘满足需要这一属性,就铭记在他们的头脑中了”。人通过活动满足了自己的需要,也由此而认识和体验到了这个世界,进而,“也就学会‘从理论 上把能满足他们需要的外界物同一切其他的外界物区别开来”[11]。美学也正是依据外界对象物能否满足人类的审美需要而区别美、丑,这是一种价值属性。

人类为了追求美而展开了多种多样的活动,可称之为求美活动,以区别于求真活动和求善活动。求美活动中,当然首先包括了审美活动。面对大千世界、错综复杂的现象,人不仅要学会分辨真假、善恶,而且也要学会审辨美丑,美能引发人的审美快感,丑则使人产生审美反感。审美活动只是一种精神活动,只对人的心灵发生精神作用;只具精神力量,使人获得审美享受。审美活动要提升为教育实践,培育人的品性,改变人的精神结构,使人具有美的人格。审美教育要以审美活动为基础,教育是人对人相互作用的交往实践,审美教育内含审美这一精神活动,但已经上升为精神实践,按照“美的规律”来提升人的品位,可称为育美活动。人类为了求美,不仅需要进行审美活动和育美活动,还需要开展创美活动。育美活动是改造主观世界的精神实践活动,创美活动则是改造客观世界的精神实践活动。随着人类实践的拓展,审美领域在不断扩展,精神审美、人文审美、自然审美都在发展,人类不满足于现实的审美,进一步要按美的规律去改造客观世界,创造新美,更要按“美的规律”去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关系,走向和谐世界。

依我看來,美学当然包含了审美学,不仅仅只是审美学,还应有育美学和创美学。因此,我所理解的美学,应是研究人类求美活动的规律之学。人类的求美活动,包括审美、创美和育美。美学的中心议题,应是探索美的规律。初起时的美学,还只停留在精神学、心理学层次,称之为审美学未尝不可。美学的发展却日益超越了精神层面。马克思在1844年谈到物质生产时已经提出,物质生产也应该按“美的规律”来创造,这就把美学推进到物质生产这一领域了。艺术生产乃精神实践活动,物质生产则是物质实践活动,显然,物质生产也要按“美的规律”来创造了。物质生产是人和物的互动,精神生产重在人和心的互动,而作为人的生产的教育实践,更多重在人与人的互动,都需遵循“美的规律”。美学不能只研究艺术,也应研究如何按“美的规律”来改造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更应探索在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之间建立和谐关系之路。因此,美学研究不仅要有对象意识,还要有自我意识,更要有关系意识,探索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这就应运用间性思维,关注处于一定境遇下的主体和客体间的关系状态。

于我而言,美学首先是为己之学,是我的人生的创意设计之学。美学使我体悟人生,在我一生中,美学助我体验人生,领悟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由自己切身的审美体验出发,我自己的美学研究也就重在对人生价值的体验做些探索。因此,我追求的美学是人生美学、价值美学、体验美学的三位一体。美学伴我悟人生,进一步,美学引我爱人生,更进一步,美学领我创人生,使人生不时更新,创造更美好的人生。蔡元培倡导以美育代宗教,我衷心为之叫好。我不信上帝不信佛,一心向往真善美。对我来说,美学就是我的宗教。学长汤一介和我有过多次交谈,他以为,中国古典哲学史,就是追求真善美的思想史。要写中国哲学史,就应围绕真善美这三大范畴来展开。我深以为然。我虽崇美,却不唯美,和合真善美才是我人生的最高理想。

人生之美,是美学探索中应有之题。人生,是人的整个的生命活动,一生的生活,具有宽广的、丰富的、多层次的内容。马克思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这里已提出了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的多个层面,甚至生产活动本身,也构成生产生活。马克思就把“劳动这种生命活动”称作“生产生活”。所以,马克思所说的生活,是一个包括了生产在内的宽广的概念。在德国文德尔班的价值哲学里,生活不仅包括了社会生活、政治生活,而且还有“道德生活、宗教生活、科学生活和艺术生活”。这广义的生活,也正是我所理解的整个人生。审美,渗透在整个人生的不同层面的生活中,只是,大量存在的是依存美,而追求自由美的也不乏其人。所以,美学不能只注视艺术美,还应关注人文创造之美和天地自然之美,进入天地境界。对于一个善于审美的人来说,从日常生活的审美到非常生活、超常生活的审美,都可能获得审美的乐趣。广义的生活美学,也就是人生美学,亦正是以人为本的人本生态美学,并非以物为本的自然科学。

按照马克思的看法,人类作为世间一个特殊的族类,其类特性应是自觉与自由。“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分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或者说,正因为人是类存在物,他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就是说,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12]人正是有了意识,或如王阳明所说的一点“灵明”,才能从精神上去掌握世界,在意识形态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 载)。但意识形态不能只停留在脑海中,精神力量需依靠实践来转化为物质力量,才能去改造世界。那么,意识的功能何在?

当代美国心灵哲学家塞尔在《心灵的再发现》中说得好:“意识的功能是组织有机体与它的环境、它自身状态之间的一系列关系”“组织的形式可以称为表象。例如通过感觉形态,有机体获得关于世界状态的意识信息。它听到附近的声音;它看到视阈中的对象和事态;它闻到不同环境的特殊气味;等等。”这些,都还只是意识的感知功能,却还不是意识的主要功能,这位心灵哲学家随后立即指出:“这些意识形式主要不是为了获取世界的信息,而是意识使得有机体作用于世界,在世上产生效果。”最后的结论是:“在意识感知中,有机体获得世上事态的表象;在意向行动中,有机体通过意识表象导致世界上的事态。”

人比其他动物的高明之处,是在实践活动之前就已将活动的结果先在脑海中浮现了。马克思以物质生产为例,阐明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经观念地存在着。”[13]但这个在脑海中观念地存在着的表象仍需物化,方能生产出人所需要的物质产品。如今,这一环节已在逐渐从生产过程中独立出来,成为创意设计美学,专门探索在创意设计这一环节中如何遵循美的规律。物质生产所创造的只是依存美,只是使物品增值,累加而增生审美价值。人生的美学当然也要关注“物”,要应于物而不是累于物,更应关注“人”,为人生做创意设计,如何按照美的规律来安排人生。

审美的意识有其独特性,需和实践性意识相区别。审美的直接作用是使人得到精神享受,激起对丑恶的审美反感,对美善的审美快感。审美,如席勒所说,可以使人振奋,也可以使人松弛,从而在内心获得精神平衡。审美的直接作用是精神效应,审美的间接作用却不限于精神,通过实践,可以改变世上的事态。审美通过教育实践,可以提升人的审辨美丑的能力,塑造美的人格,改造人的内在世界。美育通过社会实践,可以改造周围环境,使世界更美好。对于美术,常被人看作无用,鲁迅说有“不用之用”,王国维说它有“无用之用”,郭沫若则称它“无用之中有大用”。我的想法是,审美,其直接作用是小用,而间接作用有大用,而这必须通过实践才能起大作用。

人来到这世上,因有意识的自觉,所以在人生舞台上既是剧中人,又是剧作者,也可成观剧人,入乎其内而又可出乎其外。作为社会的人,面对现实对象,“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钱穆曾做过如此解读:“孔子所说的‘知属真理,‘好成道德,‘乐则艺术。”所见甚是,最后可归结为:这就是对真善美的追求。所以,我常说,人生在世,一要生存,二要发展,三要完善。人不仅要活得了,还要活得好,进而活得美。适者生存,善者优存,美者乐存,活得美滋滋乐陶陶。人生的终极目标应如马克思所说,乃是为了“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这要付诸人生实践,就像在乐队中一样,既要各尽所能,又要增益群体。英国著名文艺理论家伊格尔顿在《人生的意义》一书中认为,理想的人生就像在爵士乐队中演奏,每个演奏人都可以在演奏中自由发挥,把自己的特长表现出来,而且可以相互激发灵感,做即兴表演;但又没有脱离整体的和谐,相得益彰,踵事增华。按我们的说法,这就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也喜欢爵士乐的演奏特色,生动活泼,灵动机动。这只是优美音乐的一种类型,自成风格;此外,也应承认,交响乐、协奏曲等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仍然能体现出个体与群体的和谐之美。

推而广之,世界也是个大舞台。人类共同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在一片天底下同呼吸共命运,自身应结成人类命运共同体,人与自然也要结成生命共同体。我们应创建一个和谐世界,共享天地之大美。当然,这需要循序渐进,如我同乡前辈费孝通所说,从“各美其美”,通过国际交流,进入“美人之美”,也能欣赏别人的美了,两全其美,然后才能迈向“美美与共”的境界。费老说得好,我觉意犹未尽,所以在2010年太湖国际文化论坛的首届年会上,我在他四句后又补了四句:“世界之美,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和而不同。”“和”包含了“同”和“异”,统一了“世界性”和“民族性”,具有更大包容性。在这已进入新常态的新时代(生态文明时代),我们的美学大有作为,应为建设五个文明、人类命运共同体和生命共同体做出应有的贡献。

习近平总书记说得好:“人类经历了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是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新需求。”2019年初,他在雄安新区考察时说:“蓝天、碧水、绿树,蓝绿交织,将来生活的最高标准就是生态好。”不到半年,他出席圣彼得堡的国际论坛时更是提倡:“我们要坚持绿色发展,致力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丽家园。”最后,他特别提到俄罗斯著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美能拯救世界。”我们的美学不正应探索美如何方能拯救世界吗?

“形上”与“形下”相融通

美是什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哲学家干脆声称,美乃子虚乌有,所谓山川之美、古今共谈,那是痴人说梦,庸人自扰。我则认为,美乃人类生活中所显现出来的一种人生存在状态,作为社会的人,自我和周围世界达到动态平衡的最佳临界点,美是存在的显现。席勒说得好:

美对我们来说固然是对象,因为有反思作条件我们才对美有一种感觉;但同时美又是我们主体的一种状态,因为有感情作条件,我们对美才有一种意象。因此,美固然是形式,因为我们观赏它;但它同时又是生活,因为我们感觉它。总之,一句话,美既是我们的状态又是我们的行为。[14]

美生成于社會的人和对象世界的互动关系之中,在自我和对象的相互作用中显现出美,美就在行动之中。美既可在对象呈现为美态或美象;又可在自我心中,呈现为意象,引发美感,又可显现为行为状态,美的行为。不管美在关系,还是美在对象或心灵,美都需具象化。对象态、心灵态、关系态、行为态等,均需在“象”中显现,方能为我们所体验、感悟到。这就像电影《小城故事》里的插曲所唱:“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真善美要通过“象”才能具体显现出来。

美确具形上性质,哲学、美学就着力于探究美的形上性质,如康德美学。但康德的美学是一种抽象的形而上学,谈论依存美还较易理解,而涉及自由美或纯粹美就显得抽象。后来的美学不满足于这种抽象的形而上学,逐渐走向具体的形而上学。如今,中国的哲学家如杨国荣也在倡导构建具体形而上学。从抽象形而上学走向具体形而上学,更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我希望当今的美学,不仅应从抽象形而上学走向具体形而上学,更需要把美学建构成不同于形而上学的形而中学,才能更适应人民大众审美的需要。这形而中学不妨称之为“显象学”或“呈象学”。

早在我12岁时,我生平第一次听说真、善、美三字,却茫然不知真、善、美为何物。那是1945年,抗战刚胜利不久,一曲由周璇演唱的《真善美》流行江南,我亦为之深深吸引。那是当时新拍摄的电影《鸾凤和鸣》中的一首插曲,由周璇扮演的女主角是一位歌女,历尽艰辛,却不为世人所理解,深深感叹:“真善美,真善美,他们的欣赏究有谁?爱好的还有谁?需要的又有谁?”我为剧中的歌女命运和这歌声所感动,可我并不理解“真善美”是什么。到了1953年我集中精力研习中国现代美学时,才对“真善美”有所追问和思索,逐渐体会到美在“象”中,应在“象”中探索美的规律,而“象”既非形而上,又非形而下,应为形而中。

《易·系辞》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台湾学者徐复观认为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尚应有形而中。依他之见,“形而中者谓之心”。我觉得把形而中只归于“心”,太狭窄了,应该扩展为“形而中者谓之象”。这“象”当然包括“心象”或“意象”,但不限于此,还应包括“本象”和“符象”。这是三个不同层次的“象”,本象是第一层次,天象、气象、物象、体象、景象、事象、境象等均是;心象、意象、情象等属第二层次;而“符象”乃是为表达心象、意象、情象等而生成,应为第三层次。而这三个层次的“象”,一气贯通,但又不能混同。

美学研究不能只停留在“形而下”,确要通过“形而下”去探究“形而上”。“道”是存在于“器”之中的,“道”不离“器”。不过,在“道”和“器”之间,还存在着中介“象”,这中介,我称之为“形而中”。我以为,美学不能只一味追求“形而上”,也不能只停留在“形而下”,而应更加重视“形而中”。正是“形而中”连接着“形而上”和“形而下”,更为丰富和具体。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周折,我深切感受到,若要对文艺学、美学做新的建构,不仅需要对过去的理论资料做全面概括,而且必须掌握实践材料,对实践中出现的错综复杂的艺术现象,分析归纳,从而做新的综合。马克思为研究资本的运动规律,当然研究了前人无数理论资料,但他牢牢抓住资本在社会中的实际运动,从具体到抽象,又返回具体,从而揭示出整体。马克思曾说过,即使是抽象的理论思维,脑海中贮存的表象也要时常涌现。对此,我极为折服。抛开了生动活泼的实际,从抽象到抽象再到抽象,只能使文艺学、美学如天马行空,不着边际,虚无缥缈,不知所云,也就失却了生命力。目前,我们的文艺学、美学的最大缺憾,不是缺乏理论资料,而是不面对实际,忽视实践材料,不从具体中抽出问题,只是概念的空转,最后又不回到具体。所以,我常对王一川、王岳川、李健等人说,你们讲美学、文艺学,每当谈论一种理论,一定要能举出实例来说明,要不就是空论。常有人问我,我们应该怎样才能把握住文学艺术的奥秘?按我的经验,首先就是要直接接触文学艺术的实践,读文学艺术作品本身,有真切的体验,方可进行研究。对文学艺术的研究,既做内部研究,又有外部研究,把探索的自律和他律结合起来,才能弄明白文学艺术的生产是如何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创造的。艺术生产和科学研究不同,各有所长。科学研究是要透过现象找本质,重心在找本质及规律(本质的联系)。而艺术生产是揭示现象中的意义,此象对人生究竟具有什么意义,亦即价值;而这意义、价值就在“象”中,我们只有通过“象”才能感悟到人生的意义、价值。

艺术创造是一种生产活动,其中就包含了符号的生产,语言符号或者是非语言的符号都在内,都是符号实践。符号,无论是语言符号还是非语言符号,也都是一种物质,只不过,这是一种特殊的物,是人类创造出来用以表征精神世界的,所以,符号生产不能归入物质生产之列,而是另成一类。符号生产也要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按美的规律创造出来的符号如格律、音韵、图像等构成了艺术的符象,即形式美,亦即鲁迅所说的形美、声美等。艺术之美不能只归结为形式美,更重要的是内容美,即鲁迅所说的意美。艺术生产不仅是生产符号,更重要的是要生产“意义”,所以称之为精神生产。艺术生产作为精神生产,就是要作家、艺术家把自己脑海中的各种印象、思想、感情、幻想、愿望等心理要素“编织”起来,建构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精神世界;而如何“编织”,却应该而且可以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创造。美的规律不仅体现在艺术生产中,而且也体现在其他实践活动和精神生产中,按马克思之见,物质生产也应按美的规律来进行创造。而在我们的生活世界中,生活实践中体现出来的美的规律,就更加屡见不鲜了。

美的规律属于“道”,又寓于“器”中,我们通过“器”和“道”的中介“象”而领悟到了美的规律。我和徐复观有所不同,他称“形而中者谓之心”,而我则说“形而中者谓之象”。“象”和“心”,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内涵差别甚大。我说的“象”,既包括“意象”,又包括“符象”,更包括“本象”,并不限于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亦在内。“道”不可见,“象”中则可见到“道”。中国文化传统中,特别看重“象思维”,言-象-意相互贯通。苏轼在《易传》中说道:“圣人知‘道之难言也,故借阴阳以言之。”然而,阴阳之说还是太抽象,“阴阳果何物哉?虽有娄旷之聪明,未有得见其仿佛者也。阴阳交然后生物,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阴阳隐矣。凡可见者,皆物也,非阴阳也”。正是物有“象”,所以人才能感受到物。清代文史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得好:“万事万物,当其自静而动,行迹未彰而象见矣。故道不可见,人求道而恍若有见者,皆其象也。”[15]他还把“象”区分为两大类,一是天地自然之象,二是人心营构之象。我在这两大类“象”之外,还加上了一类,那就是人文创造之象,以区别于天地自然之象。天地自然之象并非人造,而是自然天成,属实在。人文创造之象是人的文化创造,也是实在。所以,我把这两类象都称作实象或本象(谢林称之为“初象”)。人心营构之象就不是实象或本象,而是在脑海中营构出来的意象,我把这称作虚象,是派生出来的象(谢林称之为“映象”)。艺术生产作为精神生产的一种,在艺术构思时,就要在内心开展意象运动,我把这称为意象经营,不同于理论思维所展开的概念运动。意象运动的结果是产生新的意象和意境,这都不是实象而是虚象,即人心营构之象。这人心营构之象经由符号实践(语言的和非语言的都在内)而加以符号化,就建构成了艺象。我把这人心营构之象的符号实践称之为意匠经营,以区别于意象经营。意匠更加突出了技艺,需有把符号建构成美的形式的功夫。人心营构之象来源于天地自然之象和人文创造之象,意象源于本象,艺术源于生活,艺术创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意象经营和意匠经营的交织、融合,创造出艺象。我在1979年写了一篇《论艺术形象》做了专门的论证。1984年,我又写了一篇《人生体验笔底流》,专门论述郑板桥如何将人生体验转化为艺术形象。

意象并非都美,意象也可以是丑的,需作价值区分。本象,可以是丑的,也可能是美的,自然并不全美,人文创造之象并不因为是人的实践的产物而必美,人类也创造了假、丑、恶。所以,美不仅在意象,也可以在本象,亦可以在符象。朱光潛所说的只有意象才美,把美窄化了,忽视了现实之美。他后期发展了,承认劳动创造美。但是,劳动创造出来的也不必定美,依马克思之见,只有按美的规律创造出来的才美。人的劳动生产,必须符合三个尺度,即真的尺度、善的尺度、美的尺度。艺术生产就更是如此了。美是在人类生活中形成的,人类生活中生成的种种现象并非都美,只有对人具有肯定的、积极的正面价值的现象才可能美。万事万物,踵事增华,完形呈象,向人生成,融洽适度,恰到好处,方显出美。人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要处在动态平衡状态才生成美,美是存在的动态平衡最佳状态的显现。

人来到这世界上,和世上的万事万物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结成一体。人生在世,这自我和世上的万事万物是处在和谐关系中,还是失衡关系中,这本身就是人的存在状态,亦即是生活本身的状况。自我和世界的关系性存在乃是第一性的本源性的存在,审美乃是对这种存在、生活的精神反映,其中既包括了对象的状态,又包括了自我的状态,更主要的是反映了自我和对象的关系状态。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得好:“人们的观念和思想是关于自己和人们的各种关系观念和思想,……人们是什么,人们的关系是什么,这种情况反映在意识中就是关于人自身、关于人的生存方式或关于人的最切近的逻辑规定的观念。”[16]人类原初的意识是把自我和外界的关系作为一体来反映的,是人的生存方式的反映,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所说:“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这里所说的生活,正是自我和对象互动所构成的关系存在,不是自我或对象的单象。生活既有日常生活,又有超常生活,共同构成人的生活世界。美学应深入生活世界,深切体验生活之美,在现实生活中追寻真善美。

在我的审美生活中,我对天地自然之象情有独钟。自然之美乃大自然的本象美,自然向人而生的价值特性,客观存在于人和自然的价值关系之中,只有通过我自己的审美体验才能捕捉得到。由审美体验而在脑海中形成的审美意象,是艺术创作的基因,审美意象来自作家、艺术家对人生价值的审美体验。人生在世,对现实生活的深切体验,才是创作的源泉。自然审美乃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维度。冯友兰所说的“天地境界”,亦正是我心目中的最高境界,表现在艺术创造中,就营构出意境。

大自然中,泰山的雄伟、黄山的奇特、华山的险峻、庐山的秀丽,都是本象美,并非意象美,各以其独特之美打动我的心。我这一生,一共去了五次黄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次,因而,尽管我已年迈,不能再登黄山去亲身体验,但我脑海里已存下了审美意象,黄山的意象不时在回忆中被重新唤起。我第一次登黄山已是50岁。1983年,我带着我的首届文艺美学研究生王一川、陈伟、丁涛三人,以“艺术美与自然美”之比较研究为题,去江南水乡做实地考察,亲身体验自然之美,重点就在黄山。那年秋天,我们先到了南京,住在南京大学,拜访了教美学的杨咏祁和凌继尧,体察了玄武湖、燕子矶、中山陵的景色。然后,我们去了芜湖,住在安徽师范大学,和我的老同学刘学锴、孙文光见面。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从黄山的北麓入口,一步步登山,经由最高处天都峰向南,从南出口下山,在山上转悠了一天。那天,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我的兴致甚高,想起古人谢灵运穿着木屐爬富春山的雅事,脚上穿的竟是一双夹趾的塑胶拖鞋。一川他们还为我担心,脚趾会不会受伤。可我穿了这拖鞋走了一天,竟安然无损,轻松自如,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自然风光,本象之美,景色宜人,真能激发人的精神。第二次印象深刻的黄山之行是在我即将迎来60岁的时光。1992年的秋天,我应陆梅林、侯敏泽之邀赴庐山参加马克思主义美学建设的研讨会,散会之前,我灵机一动,从九江乘江轮去了安徽,直奔黄山。这次我是从南麓入口登黄山,没有再穿拖鞋,却穿了一双皮鞋,虽觉沉重,但还是精神焕发,下山到旅店,还跳进泳池,游了一个小时。那天也是天高气爽,风和日丽。和第一次登黄山一样,明媚和煦的阳光照耀着群山,黄山的本象美尽显眼前,兴尽而归。尽管当时未曾摄像留影,而由审美体验得到的审美意象却长久留在脑海中。然而,我最后一次到黄山却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体验到的竟是一场恐怖。那是在1999年的初春,我去南京师范大学参加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举办的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会后,和钱中文、陆贵山、程正民、黎湘萍一起登上了黄山。这次,我们是从南麓入口,乘了缆车直上山顶。此时已细雨,阳光不时透过云端照射下来,黄山显露出了另一番景色,别有一番风味。当我们爬到最高峰时,风云突变,狂风暴雨,倾盆而来,雷电交加,犹如天崩地裂。我等身临其境,几乎寸步难行,身体摇摇欲坠,若要倒下,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最难过的就是要穿过那百步云梯一线天山崖。当时,我已无法直着腰走过去,只能双手扒着阶梯,爬着上了崖顶,这样,才能转身下了山。那天,我穿的是一雙橡胶布鞋,经水泡摩擦,我的脚趾肿了起来,需立即就医。我当机立断,当晚即乘飞机回到深圳。次日去医院,医生看了之后,立即把我的两个脚指甲拔掉,因为若不拔去,整个脚将烂掉。这是我最后一次黄山之行,留下的是一片惊恐的印象。黄山还是那个黄山,笼罩着的狂风暴雨、雷电交加遮蔽了黄山的真面目,直接在场呈现的是一片恐怖的景象,差点把我置于死地。此时的黄山,本象美已遮蔽,直面的是险恶之象。这引发了我对审美的进一步思索,深感审美不能忘了“境遇”这一维度。审美场的形成,审美的发生不能只有主体和客体这两个维度,而且还要有“境遇”这个维度。美在一定的“境遇”下才呈现。审美场涉及了多重关系,自我和“境遇”的关系、对象和“境遇”的关系,等等。所以,一些复杂的美,应是关系质或系统质。这些,我在《文艺美学》一书中有所表述。这最后一次上黄山,体悟更深。

艺术美是意象美和符象美的统一,那意象美则源于本象美。在审美活动中获得的审美体验是对象意识和自我意识的交融,熔主客体为一炉,它是艺术创造的灵魂。作家、艺术家如果没有对审美对象真切的体验,只有清晰的认识或正确的评价,写出来的文章只是科学文章或道德文章,自有其科学价值或道德价值,却不是艺术作品,缺乏审美价值。只有对生活有了真切的体验,作家、艺术家才有可能进行艺术创造。因此,作家、艺术家如何由生活体验提升为审美体验,进而提炼艺术体验,将审美意象、艺术意境符号化,创造出艺术形象(艺象)和艺术意境,这是文艺美学要研究的重要课题。

本象美、意象美、符象美各有其美,不能相互替代,一气贯通,体现了美的多样性。对此,郑板桥就早已说过,“胸中之竹,并非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各有其妙。2001年,我去扬州参加了一次学术研讨会,在高建平、姚文放的特别安排下,我和钱中文、童庆炳等去兴化拜访了郑板桥、刘熙载的故居,还去淮阴造访了周恩来的祖居。在郑板桥故居的小小庭院里,我徘徊良久,亲身体验了园中之竹的美。这园中之竹,是郑板桥画竹的灵感来源。“眼中之竹”是他直面园竹,直觉到园竹之美;“胸中之竹”则是经过他心灵而转化成的意象之美;“手中之竹”则更是要把这心中的意象美用笔来固定在纸上,予以物化,变成符象。艺术之美在哪里?艺术之美既在意象之美,又在符象之美,更在符象和意象的融洽关系之中,即艺象美。园中之竹美不美?依我的体验,不仅园中之竹可能美,就是山野之竹,未经人工培植的野竹也可能美,郑板桥的诗画中就不仅常出现园中之竹,而且山崖上的野生之竹也常现于笔端。山崖野竹是未经人化之物,园中之竹已是经人手植(人化)之物,都是生活世界中的存在,不是意象之美,也不是符象之美。不同层次的美,具有不同的魅力,这是美的多样性。其实,古人早已觉察到美的多样性,张潮在《幽梦影》中就这样说道:“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中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地上之山水为真山真水之美,是本象美,胸中山水乃意象美,梦中山水为幻象美,画中山水则是艺象美。各有其美,不可替代。

最后,我还想归纳一下,美学在我人生中所起的作用。对我来说,美学已成为我人生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必不可少,文艺美学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我的美学是人生美学,不仅把人生作为美学研究的对象,而且将美的规律付诸人生实践,力求自己的人生实践也能按照美的规律来发展和完善。美学伴我悟人生,美學领我爱人生,美学助我创人生,创建更加美好的人生。美学之用,功莫大焉!美哉,美学!

(此文应《广东省优秀社会科学家传略丛书》编委会之约而新作,《胡经之文集》未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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