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性差异与政治认同——墨菲政治哲学思想及其反思 *
2021-11-27杨植迪
杨植迪
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纷纷进入了晚期资本主义阶段,伴随着生产力的提高、社会结构的变迁、阶层的复杂化等资本主义新变化,出现了阶级、政治、思想的“认同危机”。在后工业社会的时代背景下,一方面,社会主体身份日趋多元化,阶级认同作为一种集体认同模式其重要性受到挑战,阶级对抗的话语模式逐渐衰微;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等领域的各种不平等问题日益凸显,压迫和剥削不仅体现在生产领域,而且以消费、意识形态等隐性的形式掌控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尚塔尔·墨菲认为,阶级斗争背景的变化、多元化社会的形成使社会对抗日趋复杂化,这种新的社会背景要求我们把研究视野转向重构政治认同上,通过多元主体反对各个领域不平等的斗争,形成多元的政治认同,以迎合各种被压迫群体的斗争需求。学界对于墨菲的激进多元民主方案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批判性研究,本文试图基于同一性与多元性的关系挖掘其政治认同理论中建构性的层面,从政治认同如何应对对抗性差异这一问题出发,分析墨菲如何在反驳自由主义与后现代多元主义的基础上,提供一种包容差异的政治联合策略,以实现多元基础上的统一。在社会结构、利益格局、价值观念等差异性扩大的西方社会重构政治认同、集体认同,凝聚多元的反抗资本主义的力量,这是墨菲政治哲学思想的核心所在。
一、政治认同的前提:以对抗为中心的政治本体论
政治认同的理论前提是对政治的理解。政治哲学对政治目标的理解可以大致划分为几类:第一类是为政治哲学“寻求根基”,即试图探寻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念和社会规范,以此巩固政治同一性。无论是中国古代儒家“仁礼结合”的思想,还是西方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洛克、罗尔斯等人关于“善、自由、权利、正义”等问题的讨论,都是认为可以通过理性来创建一种共识,然后建立一个完整的规范性社会。这些政治哲学观点倾向于结合伦理讨论政治价值,具有较为浓厚的道德色彩。第二类政治哲学观点认为,政治领域并没有“形而上学的根基”,也没有客观性的政治“真理标准”可以统摄人类社会,政治形态是由多种要素决定的,其本质是政治主体的参与,而非某个政治价值或者规范。这种政治哲学致力于对社会关系进行阐释,反对那些建立在普遍理性、永恒正义等基础之上的政治观点,主张把政治理解为一种“公共领域中的群体参与行为”。(1)墨菲就可以被视为第二类观点。
墨菲吸收了海德格尔和施密特的思想,提出了一种以对抗为核心的政治本体论,它突出表现在两方面:一是政治的本体论维度,二是政治的对抗性本质。墨菲认为,政治哲学讨论的是关于“政治性”的问题。不同于阿伦特把政治性视为公共协商和自由空间,墨菲将政治性视为权力斗争的领域。
首先,“政治性”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政治的“本体论”维度。政治性不是某个可以被精确划分或者归类的具体事物,而是存在于任何一种关系之中的“永恒的可能性”。“政治不能被局限为一种制度,也不能被设想成仅仅构成了特定的社会领域或社会阶层。它必须被构想为内在于所有人类社会并决定我们真正的存在论条件的一个维度。”(2)[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王恒、臧佩洪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7、3页。这主要基于两点:第一,社会性是人的属性,与社会性密切相关的政治性也应该被视为人的基本属性。根据古希腊语关于“政治”一词的解释,政治生活就是共同体生活。作为群体动物的人必须在共同体中生活,因此,决定共同体运作方式的政治是人们不可回避的。第二,从激活对抗、打破客观性的角度来看,社会的发展是不可能脱离政治的,否则社会就会沦为一个通过重复实践而生产自身的封闭领域。(3)Ernesto Laclau,New 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Verso,1990, p.34.任何新的政治建构总是与现存实践的背景相对立的,不断变换的社会与政治边界打破了客观性的壁垒,提供了通过斗争来变革社会关系的可能性。墨菲试图以政治性为切入点,把以往人们忽略的非政治的领域纳入到政治范围,以此展开斗争。
其次,政治性的对抗本质。墨菲指出:“关于‘政治性(the political)’,我指的是人类关系中内在的维度,可以采用多种形式并在不同类型的社会关系中出现的对抗。”(4)Chantal Mouffe,The Democratic Paradox, Verso Press,2000, p.101.第一,政治与突破现存秩序密切相关。受到葛兰西的影响,墨菲认为政治是关于霸权的建立、解构和重构,霸权的建立总是与潜在的反霸权秩序有关,始终在场的政治性维度意味着通过新对抗的出现使人们重新发现由于秩序的客观化、制度化而被人们忽视的偶然性。第二,政治意味着划界的必然性。施密特揭示了政治的本质在于划分敌友,指出对抗性越强,政治性越强。墨菲基于此,提出政治对抗形成的关键在于“划界”——通过界定一个“他们”来创建出一个“我们”。这一理论设想的重要意义在于,明确了政治斗争不能仅仅被设想为对话或者利益竞争,“敌友”的划分是不可根除的。
最后,政治与集体认同的建构密切相关。不同于吉登斯的“生活政治”和贝克的“亚政治”从个人化的角度把握政治,墨菲始终把政治视为集体认同的建构过程。“民主政治的任务并不是要通过共识的达成来克服集体认同,而是要以激活民主对抗的方式来构建集体认同”。(5)在墨菲的政治理论中,构成社会关系基础的不是原子式的个人,也不是阶级主体或者普遍意义上的公民,而是由各种话语认同建构的、暂时性的、多元的主体立场或身份。政治斗争不只是对已经确立的政治主体进行新一轮的权力组合,更多的是一种按照各方抗争力量的价值标准来重构集体认同的过程。显然,墨菲没有将政治囿于对既有边界和权利的认可,而是拓展到了政治认同或者政治边界的重构,进而把政治的目标设定为建立一种始终处于建构过程中的、非封闭式的政治共同体。
墨菲主张从存在论的维度理解政治,以便更准确地把握当今社会现实。自由主义者不是将政治简化为利益的计算,就是把政治置于道德范畴之中,然而,以理性主义和个人主义为主导的自由主义在面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频发的各种冲突问题时却难以招架。墨菲指出,自由主义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政治的特性就在于“我们/他们”的对立。政治的对抗性注定了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民主政治的任务不是消除对立,而是探讨这种对立得以确立的方式。“以一种与承认多元主义相容的方式来吸取‘我们/他们’之对立”。(6)[英]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周凡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11页。一个彻底消除了对抗的社会是不可能存在的,政治认同的关键就是如何在保留政治差异性和对抗性的基础上,创建政治同一性,建立一种包容对抗的多元的政治秩序。
二、政治同一性、对抗性与多元主义的关系
差异性与同一性的关系在政治哲学领域表现为政治同一性与多元主义之间的关系。纵观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如何应对多元主义已成为各个学派争论的焦点,给予这一问题以何种解答关涉到我们怎样理解现代民主政治。墨菲较为深入地分析了对抗性、同一性与多元主义的关系,提出在承认政治对抗性的基础上,保留主体的多元性和斗争形式、权利要求的差异性,根据“反对压迫”这一共识建构同一性,以维系自由逻辑与民主逻辑之间的张力。
1.政治对抗性与多元主义的关系:对两种多元主义的批判。为了进一步论述对抗性与多元主义的关系,墨菲首先批判了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墨菲认为,在自由主义者宣称的各种多元主义中,无论是利益多元主义还是价值多元主义,其所蕴含的个人主义理念和理性主义方法论都不能充分理解社会的多元性。它承认多元,但是不承认多元性之间的冲突,抛弃了对权力与对抗关系的思考;或者把对抗和冲突搁置在私人领域,认为多元性的视角共同组成了一个和谐的公共生活总体;或者试图消除冲突、对抗,将其转化为完全合作的模式,达成一种没有任何排斥的理性共识,这些在墨菲看来是根本的方向性错误。在墨菲的视阈中,政治的对抗性与民主的多元主义并不冲突,对抗的不可根除性、不确定性与多元主义内在的冲突性是紧密相连的,一种承认政治对抗性的认同应该是承认差异的多元认同。墨菲揭示了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的“虚假性”,即自由主义希望通过利益协商或自由讨论解决冲突,其实是封闭了斗争的维度,它在本质上是一元论的,在此基础上建立的各种民主理论都排斥对立的立场。
墨菲还对后结构主义等后现代多元主义进行了分析和批判。德里达、拉康和福柯等后结构主义者从非理性主义的认识论出发,反对启蒙理性的权力压制,开辟出以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阐释多元主义的路径。他们指认“共识”的形成必须以某种形式的排斥为基础,并将社会客观性与权力的构建作用相连。墨菲倾向于以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框架来理解民主政治,认为这可以突显政治的对抗维度和决断环节,但是她明确反对极端的后现代的多元主义,如利奥塔等。极端的后现代多元主义者拒绝任何在多元中建立同一性的可能,他们承认排斥的维度,但是否认“我们”这一集体认同的建构,认为所有的差异都是绝对平等的,应该得到充足的、独立的发展。在墨菲看来,这种多元主义由于缺乏边界的限制,因而丧失了建构“政治同一性”的维度,阻碍了人们去探索如何将某些分歧构建为一种从属关系,它只有身份的多样性,却“没有任何共同的分母,无法区分应该存在却没有存在的差异和不应该存在却存在的差异”。(7)因此,它并没有真正把握到多元主义与对抗的相关性,也不可能产生链接不同反抗群体的诉求,以形成集体认同的斗争模式。
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缺失了排斥、对抗的维度;后现代的认同观站在本质主义的对立面将社会彻底打碎,强调社会的异质性和不可通约性,不承认社会个体之间有任何同一性或者认同的存在。墨菲认为,只有承认政治的对抗性,并且保留建构同一性的部分,才能触碰到民主政治的核心问题。
2.政治同一性与多元主义的关系:对施密特“二难困境”的超越。墨菲借助施密特的对抗概念批判了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但是施密特并没能解决同一性和多元性如何相容的问题。施密特把多元主义与政治同一性的关系视为“自由与民主”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民主原则是“政治组织形式”,它需要以消除异质性为基础的同一性,因此,民主始终排斥那些威胁到其同一性的冲突和差异;而自由主义的“自由”理念建立在“普遍的人”的概念之上,它是一种“伦理”。据此,他进一步指出,现代西方民主混淆了主张人类普遍平等的自由伦理与建构同一性的民主政治组织形式,因此,导致了议会制民主的危机。从施密特的视角出发,自由主义与同一性(同质性)民主之间的矛盾是不可消除的,民主需要具有同一性或同质性的人民作为主体,而自由主义的多元民主必然会破坏政治的同一性,也就无法应用于政治联合体之中。由此,施密特把多元主义视为政治共同体秩序的威胁,认为权威主义才是维持政治共同体运行的选择。
墨菲并不认可施密特对于多元主义的否定,她指出,施密特把政治同一性与多元主义对立起来,陷入了一个“虚假的二难推理(false dilemma)”:“要么是人民的统一性,这需要把所有分裂和对抗驱逐到民众之外——那种如果要建立它的统一性所需要的外部;要么就是民众内部的某种划分被认为是合法的,而这导致了一种否定政治统一性和人民存在的多元主义。”(8)究其原因在于两点:第一,施密特是在经验层面——具体的、既定的边界划分内——设想政治的统一性,把政治认同视为给定的自然客观的事实,而不是政治建构的结果。(9)Chantal Mouffe,The Democratic Paradox, Verso Press, 2000, p.20,p.54,p.54.因此,他的敌友划分是对既有边界的认可,而不是对“我们/他们”边界的政治建构。第二,施密特“断定了政治的冲突本质,却没有对这种冲突性进行区别对待”。(10)Chantal Mouffe(ed.), The Challenge of Carl Schmitt, Verso, 1999, pp.4-5.在施密特那里,冲突只有一种展现方式——敌对斗争,对立的双方之间不存在任何共同的基础,立场完全对立;朋友之间或者说共同体内部则没有任何冲突性,冲突完全外在于统一体。由此,为了避免共同前提的丧失,以及多元化所固有的对政治统一性的破坏,施密特选择了以无差别的斗争来消除政治共同体内部的冲突,并最终走上了反民主的道路。
针对施密特的上述问题,墨菲的解决方案是:第一,强调政治认同的建构性特征。对于墨菲来说,同一性或者人民的身份认同不是既定的、不可改变的,彼此之间的差异也不局限于经验层面,而是霸权链接的结果,即“建构一种新的‘共识’,以改变不同群体的同一性。如此一来,每一个团体的要求就能与其他团体同等地链接起来”。(11)Ernesto Laclau, Chantal Mouffe, 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 Verso,1985,p.183.第二,“我们/他们”之间关系的表现方式是多元的,并不只有二元对立的敌友关系。第三,自由与民主之间的张力是不可消除的。墨菲认为,人民主权的民主逻辑与个人权利的自由逻辑之间存在着张力,它们虽然不相容但是可以“链接”,而不至于彻底破坏政治同一性。在墨菲看来,施密特的症结在于他没有从政治的角度把自由与民主的链接视为权力构造的结果。墨菲进一步指出,自由与民主之间的链接是一种人为的链接,即自由主义以其核心话语“人权高于主权”占领了“权力空场”,建构了西方自由民主的内涵。正如哈耶克所说:“民主本质上是一种手段,一种保障国内安定和个人自由的实用手段”。(12)[英]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71页。因此,问题不是在自由与民主之间做抉择或是把两者融合为一体,而是如何将两者“链接”。因为自由与民主之间的矛盾、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张力是不可消除的,并且这恰恰是现代民主的动力机制。墨菲进一步指出,维系多元主义与政治同一性之间张力的关键在于确立一种“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共性”的对抗形式。
三、重构认同——抗争性斗争与冲突性共识
墨菲吸收了施密特的政治对抗性概念,但是她也注意到了施密特对抗概念中的极端敌对倾向所暗含的反民主性,于是她试图在维护政治的同一性和对抗性的前提下,发展一种新型的多元主义民主政治,一种克服极端敌对性的政治模式,即抗争性多元主义。对于墨菲来说,民主政治的目标是把“敌对”转化为“抗争”,达成“冲突性共识”。
1.从敌人到对手。对于施密特来说,“我们/他们”的关系只有一种表现形式,即敌友关系,而墨菲试图将“我们/他们”的建构与多元主义联系起来,“民主政治的挑战就在于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式来建立‘我们/他们’之关系从而使对抗的出现不至于陷入绝境”。(13)[英]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周凡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页。由于对抗根植于资本主义的政治共同体之中,因此不可能建立绝对的人民同一性,人民暂时的、部分的同一性来自于多元的、抗争性的认同方式。它是“连接社会行动者的各种不同的主体地位的一项原则,同时,它还承认各种特殊的结盟关系的多元性,并尊重个人的自由”。(14)这是一种后结构主义式的多元主体观,它对应的是阶级之外的多重政治身份。这也是激进多元民主要建立的民主秩序,墨菲将这种秩序奠基于“对‘敌人’(enemy)和‘对手’(adversary)的区分之上”。(15)[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王恒、臧佩洪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0、5页。
抗争性民主模式的“对手”概念同自由主义的“竞争对手”概念和施密特敌友观的“敌人”概念不同:自由主义的“对手”指的是可以协商的“竞争者”,施密特的“敌人”指的是必须予以消灭的对立方,而墨菲指的“对手”是“合法的敌人”。对抗的维度始终存在于“对手”的概念之中,对手之间的冲突不能通过理性协商或者利益谈判的方式解决;有别于敌对关系中一方将另一方塑造为非法的必须加以根除的“敌人”,抗争关系中对手的合法性必须予以承认,即他的存在是被认可的;尽管对手之间有冲突,但是他们仍然共享某些基本的价值理念,并且把彼此都视为属于共同的政治联合体之中。墨菲发展了施密特的“同质性(homogeneity)”概念,提出了“共性(commonality,或译为公共性)”概念。“共性”即对基本民主政体原则的尊重,墨菲将其作为区分“敌人”与“对手”的基础:“对手”尊重共识性的原则,拥有共同的象征性空间;而“敌人”则坚决否定这些原则。在激进多元民主规划的政治共同体中,对手之间是一种具有“共性”的关系:一方面,对手一致认同支撑政治共同体的基本伦理政治原则;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原则的阐释和理解方式是不同甚至对立的,人们不能去指认哪一种对原则的诠释方式是正确的。在墨菲看来,“对手模式”这种合法的冲突形式不仅保留了政治的对抗性、多元性,而且是没有破坏政治的联合。
2.非敌对的抗争性对抗。墨菲对敌人和对手的划分使其对抗形式也被划分为两种:“敌对(antagonism)”和“抗争(agonism)”。对于墨菲来说,“抗争”是多元民主所需要的斗争方式。我们有必要对墨菲的“对抗”“敌对”“抗争”等概念做一个简要的辨析。其一,作为“政治的本性”的不可消除的“对抗”是一种“待激活的潜在对抗”,(16)Chantal Mouffe, The Democratic Paradox, Verso Press,2000,p.135.对于政治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其二,作为一种极端的敌对形式的“敌对式对抗”,它很可能导致极权主义和战争,这种对抗破坏性极强,应该尽力避免。其三,墨菲所推崇的“抗争”,它的内涵和特征是抗争的目的不在于消除冲突,而是一种冲突的构成作用;抗争包含着对抗的维度,但是它更倾向于是一种“适度的对抗的表现形式”。根据墨菲的观点,抗争处于对抗和敌对之间,既保留了政治对抗的活力,又避免了极端敌对可能导致的反民主。
墨菲认为,民主的任务是创造出一种容许冲突的制度以驯化敌意。它应该是一种广义上的制度,“即在实践总体、语言游戏、话语等层面上的制度, 还有传统的包括政党制度和其他政治制度,以及地方的和其他不同层次的人所参与的各种组织形式”。(17)[英]尚塔尔·墨菲:《链接权力关系——马库斯·米尔森和尚塔尔·墨菲的对话》,《现代哲学》2008年第5期。它意味着对于民主的追求不是要建立某套权力制度或者探求某个政治真理,而是通过各种话语链接和制度实践让人们认同民主政治的基本价值。人们为共同关心的民主问题而斗争,但是又有各自特定的斗争领域和行为方式,从而建立一个开放的、多元的共同体。具体来说,这种制度需要冲突以“抗争”的方式表现,例如建立规范的民主秩序和政治机制,使激烈的冲突能够以其他方式消耗掉,就可以被视为是敌对转向抗争的具体路径之一。
抗争性对抗模式还揭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即民主与权力关系的构造密切相关。对于自由主义者来说,政治领域就是一个不同团体相互竞争,通过驱赶他人来使自己占据权力位置的中立地带。墨菲明确指出,这不过是“精英之间的竞争”,自由主义精英们只追求统治权力,既不质疑霸权的支配性,也不打算改变权力关系,而抗争性民主关注的是权力关系的构造,即相互冲突对立的霸权规划之间无法被理性共识调和的斗争。人们以多元、激进和平等的方式认识其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形成多元化的身份认同和批判性的主体立场,由此以更民主的联盟方式从事反抗资本主义的政治斗争,改变那些将人们限定在结构地位中的权力和制度体系,减少压迫和剥削。
3.包容冲突的共识。对于墨菲来说,现代民主的任务是要确立一种包容冲突的多元主义的民主形式,民主的同一性体现为斗争性的一致性,而非达成某个理性共识。她将对抗性引入共识概念之中,提出“冲突性共识(conflictual consensus)”,并将其作为民主政治的目标。“冲突性共识”就是“原则上有共识,但关于它们的解释可以有着不同的看法”。(18)[英]尚塔尔·墨菲:《尚塔尔·墨菲谈竞争主义、卡尔施米特以及激情在政治中的作用》,载《后马克思主义》,周凡等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71页。它是一种允许有不同理解方式的“集体认同”,即人们对基本原则的认同以及对原则的不同理解。这种共识仅仅涉及“某种伦理—政治原则”,并且这些原则只有通过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解释才能证成自身。(19)[英]尚塔尔·墨菲:《论政治的本性》,周凡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4页。在墨菲看来,尊重这些原则却又不拘泥于一种解释方法是民主政治应有的维度。这种冲突性共识与理性共识的重要区别在于:
第一,理性共识并不打算改变权力结构,颠覆资本主义的政治秩序。自由主义开始于自由平等的个人概念,最终却形成了一个高度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它以抽象的“人权”取代现实的“人民”,从而使社会主体的民主抗争沦为“明星政客”的角逐舞台。与理性共识相反,冲突性共识要求变革现有的权力关系,建立新的领导权认同。被建构的新领导权也不是稳固的,它只是暂时地占据了权力的“空场”。在抗争性民主模式下,多元的集体认同势力时刻“在场”,并且与已经取得领导权的认同势力及其他在场势力进行抗争、争胜。这种多元的民主抗争方式使政治权力始终处于一种滑动之中,因此领导权随时有更换的可能。
第二,自由主义的共识方法把政治制度视为一种用以获取不同社会问题解决方案的工具,通过设计一些“技术性”的程序来协调不同的价值观和利益。墨菲则试图建立一个“抗争性斗争”的公共领域,在其中不同的政治规划相互较量,人民可以选择认同不同的政治方案。墨菲指出,冲突性共识是为了将社会引向更加有利于民主的对抗之中——通过给对抗一种合法的、合理的、规范的表达方式来避免冲突的激化、恶性的竞争或者极权主义。
第三,自由主义的理性共识排斥对立冲突,以民主协商的外衣掩盖内在的排他主义。在墨菲看来,同一性的建构以排他性为基础,共识的达成必然意味着排斥,这种排斥冲突的同一性并不利于民主。而冲突性共识的目的在于不断改变和重构现有认同的权力关系,建立新的集体认同,因此,冲突共识包容异质性,接受各种异见,并且以不同力量的交锋作为表现形式。
墨菲认为,民主政治不应该以同一性去简化矛盾,消解冲突,而应该不断接受各种集体认同的挑战,同时也要注意避免冲突过度而导致社会分裂。冲突性共识是不同运动或斗争之间的某种链接,这种链接使不同运动、团体之间可以合力为达成某种形式的共同目标而努力。因此,冲突性共识既避免了社会分裂,又避免了社会同质化,它可以强有力地创制出一个“人民”的共同性形式,同时又能够与某些形式的多元主义相容。当代社会主义民主革命中反对不平等的主体是多元主体而非同质性主体,多元主体的诉求必然是指向多样的社会关系领域。新社会运动就是当代民主革命的新形式,汇集了包括女权主义、生态主义、和平主义、反种族歧视主义等各种各样的斗争运动,它们都可以被视为一种寻求平等的民主革命,它们是社会对抗的新型表现形式,是反对不平等斗争的多角度展现。
四、墨菲政治认同思想的理论价值及其局限性
作为后马克思主义者,墨菲对于西方左翼的政治斗争始终抱着积极的态度,并提供了一种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批判精神与当代西方左翼政治实践相结合的视角。尽管我们并不赞同墨菲“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但是蕴含于其政治认同理论中的一些要求以及关注现实的问题意识,尤其是强调话语领导权和差异性认同的理论主张,依然能够给予我们今天的政治哲学研究一些启示。
第一,在民主政治规划上,墨菲的抗争性多元民主理论是对变革资本主义社会权力关系的政治想象。纵观自由主义的两种民主模式,无论是聚合民主,还是协商民主,都是为了达成理性共识以维护资本主义现存秩序。墨菲揭示了自由主义的理性主义外衣下利益角逐的本质,指出了西方民主政治合法性缺失的问题,并挖掘到了这两种民主模式的盲点,即它们轻视了政治的对抗维度,将社会冲突的解决简化为利益妥协或道德约束下的共识过程,而完全忽视了政治的核心问题——权力关系的构造。墨菲在权力构造问题上的独特之处在于把后结构主义的理论框架、精神分析的认同理论与政治哲学关于对抗的分析结合起来。首先,自由多元主义鼓吹价值的多元性,认为单一的政治主体对体制规范的挑战是从社会外部的非权力立场展开,忽视了权力关系和认同的建构性;而墨菲将身份认同理解为主体立场的整体化产物,认为多元决定的政治主体始终存在于各种势力角逐的权力场中,当主体与另一个主体立场群产生身份认同时,他就有可能从旧有的体制中脱离出来,进而产生对抗,由此墨菲就赋予了认同以建构主体、改变权力关系的功能。其次,墨菲运用精神分析的理论将“匮乏”置于认同的核心,指出完满的解释框架是不存在的,真正的民主政治共识不是绝对的、封闭的同一性,而应该是动态的、具有活力的身份认同。这种通过斗争形成身份认同的权力构造方法对于政治实践来说具有启示意义。最后,墨菲提出政治的对抗性旨在将对抗合法化,利用各种不同团体诉求的冲突,改变现存权力关系并不断建立新的集体认同(墨菲称之为霸权)。极端多元主义影响下的各种社会反抗运动因为没有形成强有力的反抗力量,而最终被资本主义吞噬。与之不同,墨菲试图探索出一种多元化的联合斗争策略,重新整合政治力量,改变政治模式,进而突破现存政治秩序。正是在这一点上,她超越了施密特敌友划分的政治观,使政治对抗模式从二元对立走向多元对抗。
第二,墨菲的多元主义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建立多元国际政治秩序的思想参照。墨菲强调政治的对抗性,但是其目的并非激化矛盾和冲突,而是试图建立包容差异的政治秩序。这种政治想象的背后是一种反对霸权、尊重多元化、相对宽容的政治哲学思想。当前,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部分政客把自由主义对于“自由” “人权”“民主”的解释视为“普世政治价值”并强加给世界,试图垄断对民主、人权、正义等概念的解释权,将其与西方现存秩序捆绑,使之为其所用,其实质是否定了差异和对抗,遮蔽了“权力的争夺”。墨菲的抗争性民主提出民主的内涵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其话语是多元的、开放的,并且可以利用不同话语的链接来重新建构集体认同,这一观点有助于反对自由主义等西方主流民主政治的霸权,重新激活解放政治。世界并不是一极的,而是多元的,一个单一的霸权中心必然会导致“文明的冲突”。在政治宽容的方向上,蕴含于墨菲政治认同理论中的“在承认差异、尊重多元的基础上达成有限共识”的政治哲学思想,为全球化时代各国对外关系和外交政策提供了一种可资借鉴的理论视野。
第三,在政治联合的策略上,墨菲的政治认同理论为全球化时代无产阶级如何寻求解放、形成联盟提供了一种思路。墨菲强调差异性认同,即差异性基础上的同一性。在微观政治的实践中,尽管当代各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新社会运动的主体诉求不同、身份不同,但他们都是遭受了资本主义压迫的反抗力量,其反对剥削和压迫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是链接点。通过批判资本主义的政治话语,以及建立可以链接多元话语的社会主义的政治话语,左翼可以吸引更多的民众认同社会主义的自由民主目标。墨菲关于话语认同的论述,对于凝聚政治共识、建构政治主体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在她看来,大众认同的建构是形成政治主体的关键,而大众认同的形成又依赖于“民主”“自由”等空洞能指符号的话语构造过程。不同的社会运动主体有着不同的政治认同,这些政治认同的价值和内涵都是在不断变化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形式复杂、价值多元,对抗和冲突无所不在,西方左翼应该充分利用这些条件,将多元的反资本主义力量链接起来,积极掌握政治认同的领导权,广泛联合其他团体,推进现实的社会运动。
作为一种民主政治的方案,墨菲的抗争性多元主义的局限性也是十分明显的。首先,墨菲的抗争性多元民主理论是针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提出的政治斗争策略。该理论的社会政治认同和斗争的目的是解构资本主义话语认同,而非建构一个合理的社会认同。一方面,这种后结构主义的认同理论并不能强有力地整合民众,构建长久稳定的政治同一性,而仅能作为反抗和斗争策略;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反抗策略,墨菲的激进多元民主实际上还是认同了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理念,它依然是在现存的资本主义政治秩序下运行。
其次,墨菲提出的抗争性多元民主试图把自由平等作为基本价值,强调其反对资本主义从属关系的价值导向作用。同时为了保障多元性,她又主张关于自由平等的具体原则可以有不同的阐释,然而这往往会导致各种反抗话语自说自话的情形,缺乏凝聚力,致使政治实践导向一种话语唯心主义。佩里·安德森指出,话语理论“倾向于彻底地摧毁因果观念”,消解社会和历史的确定性。(20)[美]道格拉斯·凯尔纳、[美]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的质疑》,张志斌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263页。在民主政治中,一方面,反抗性话语确实具有一种颠覆权力秩序的作用,它可以激起人们的反抗意识,摆脱从属关系,追求自由和平等;但是另一方面,在面对现实社会中多元主义的挑战时,由于话语的不确定性、偶然性和随机性,使得民主话语的传播和扩散困难重重。民主政治本身需要稳定的秩序,民主话语也需要确定性的规范理念和制度保障。
最后,墨菲主张的差异性、抗争性的多元民主极易导致无政府主义,不具备彻底的革命和解放意义。墨菲从抽象的角度讨论民主,反对政党政治,主张权力关系的变革反对一切权威性领导力量,试图在资本主义现有的政治体制内寻求替代性方案。虽然她对于资本主义政党政治的批判是有其现实意义的,但是正如齐泽克所说:“没有政党组织形式的政治是不讲政治的政治”。(21)[斯]斯拉沃热·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载《帝国、都市与现代性》,许纪霖主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1页。抗争性多元民主的主要载体——新社会运动——开展的各种边缘化的抗议形式构不成对资本主义的威胁,因为每一个运动都限于某个局部性问题,与社会整体和社会制度没有太大关联,甚至没有明确的政治要求,因而难以谈革命和解放。事实上,在无产阶级和全人类的革命解放事业上,马克思主义政党的领导和引导至关重要。墨菲致力于突破阶级语境,在多元的社会反抗主体之间创建话语链接,建构话语领导权、形成政治认同,但是她对于领导权的讨论始终是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制度下,而没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政党的重要领导作用,没有触碰到建构政治同一性的关键力量。
墨菲的政治哲学思想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从政治实践的角度反思“我们时代的革命”,寻求能够解释和适应多种社会斗争形式的民主政治理论,探索如何在资本逻辑的当代表现形态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实现“政治解放”。她的政治认同理论承继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以对抗性的政治本体论为理论基础,承认差异和冲突,保留多元主义与政治同一性之间的张力;以建立包容多元对抗的政治秩序为民主政治的目标,捍卫社会主义的价值指向。这种面向政治实践的理论建构方式,对于我们认识和分析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冲突现象,从现实问题出发研究马克思主义,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然而,墨菲主张的抗争性民主不寻求建构实质性的共同体,只是在保留政治对抗性、差异性的同时谋求暂时的政治联合。这种政治设想脱离了社会经济基础,仅以抽象的社会政治原则和价值作为维系差异和同一的基础,缺少历史性的维度;作为其实践方式的新社会运动等争取民主的斗争常局限于某一社会表象,最终往往被资本逻辑所驯化而失却解放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