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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来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范式转变及其问题——兼论“以中国共产党为方法”的中国政治研究 *

2021-11-27王鸿铭

教学与研究 2021年7期
关键词:政体学界韧性

王鸿铭

一、引 言

理解中国政治,其核心要素毫无疑问是中国共产党,无论是从理论阐释还是从现实政治出发,中国共产党都是研究中国政治绕不开的核心关键。然而,70年来美国学界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观念去判断中国政治的前途,历经了全能主义解释、多元主义理论、“国家-社会”框架,再到如今炙手可热的“政体韧性”概念,看似每个时代美国学界都变换出了不同的研究范式,但实质上这些范式要么服务于美国自身的政治诉求,要么是为了论证早已存在的成见和偏见,结果就是变换的研究范式套在了根本属性不变的中国政治研究上,以至于美国学界对于中国政治的观察一错再错。(1)参见黄明翰、黄彦杰:《西方“中国观察”的沧桑历程》,《联合早报》2013年4月8日。

特别是,在这些研究范式中,中国共产党从来都是被看作一个中国政治运作的客观条件或既定场域,而非值得深入研究、自身具有能动性的核心对象。这就使得在这些研究范式下,美国学界即便玩出了将理工科的实验方法、计算机模型建构嫁接到中国政治研究的各种“花样”,但所谓的“科学”却在实质上解决不了深层次的“思想”贫困。

深受美国学界影响的中国政治学人,或许需要率先擎起中国政治研究的范式转变,尝试性地把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国政治的研究核心重新“寻找回来”,“以中国共产党作为方法”,在广阔的社会与历史背景下找寻出理解中国政治真正的钥匙,提炼出植根于中国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的理论概念。这不仅有助于解决当今中国政治研究“理论丰裕中的思想贫困”,更有利于中国政治学界构建属于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社会科学话语表述。(2)关于“历史政治学”的理论概念及研究路径,杨光斌教授有较为系统且权威的阐述。参见杨光斌:《以中国为方法的政治学》,《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0期;杨光斌:《历史政治学视野下的当代中国政治发展》,《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5期;杨光斌:《什么是历史政治学?》,《中国政治学》2019年第2期。

二、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范式转变

(一)全能主义解释下的中国政治研究

中国政治研究在美国学界真正掀起热潮起始于新中国成立之后,利用全能主义解释来展现中国政治的全貌,尤其是以此作为框架阐释中国共产党,成为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美国学界的中国政治研究主题。沃尔特·格勒(Walter E. Gourlay)在1952年撰写的《中国的共产主义干部:政治控制的关键》是新中国成立后美国学界第一本系统性研究中国共产党的专著,作者在介绍中国共产党组织框架的基础上,明确指出了“干部”是中共政治组织的重中之重,而“干部教育”则有赖于马列主义意识形态。(3)Walter E. Gourlay, The Chinese Communist Cadre: Key to Political Control,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2.鲍大可(A. Doak Barnett)通过对一个中央部门、一个县和一个公社的案例研究,描述了中共基层组织的运作情况,展现了中共的政治权力是如何通过干部和官僚机构深入到基层各个领域。(4)A. Doak Barnett, Cadres, Bureaucracy and Political Power in Communist China,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范力沛(Lyman Van Slyke)则关注到了统一战线对于中共发展的关键作用,认为统一战线不仅是解决精英集团与普通群众联系的重要法宝,而且为中共的领导地位提供了正当化依据。(5)Lyman Van Slyke, Enemies and Friends: The United Front in Chinese Communist Histor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相较于关注中国共产党在组织领域的制度运作,意识形态也成为全能主义框架下美国学者们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切入点。怀默霆(Whyte Martin King)论述了学习小组对于中共实现政治治理的重要意义,(6)Whyte Martin King, Small Groups and Political Rituals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4.而在科恩(Arthur A. Cohen)看来,“将中国整合在一起的不是所谓的官僚组织机器,而是毛泽东思想的学习和运用”。(7)Arthur A. Cohen, The Communism of Mao Tse-tung,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4.

这一时期,全能主义解释下研究中国共产党的集大成者毫无疑问是弗朗茨·舒曼(Franz Schurmann)及其经典著作《共产主义中国的组织和意识形态》,这是第一本系统性地在概念上将组织与意识形态区分开来,而又在具体论述中将两者统一联系进行深刻阐释的政治学专著。(8)Franz Schurmann, 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舒曼指出,组织和意识形态共同构成了中共统治的两根支柱,在革命时期,一盘散沙的中国社会需要依靠组织和意识形态进行政治动员和政治整合,而在新中国成立后,一个经历了全面社会革命而又重新构建的现代国家,需要有权威性的领导以及由这个领导所提出的新意识形态方向探索发展道路,这样的权威性领导就是作为人民群众先锋队的中国共产党。(9)Franz Schurmann, 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Prologue.

(二)多元主义理论下的中国政治研究

20世纪60年代末期直至70年代,随着中国政治内部的发展变化,多元主义理论开始被美国学界引入并且逐渐主导着这一时期的中国政治研究,通过观察中国政治体系的“输入”和“输出”,视为对全能主义解释的修正,来审视中国政治内部不同利益结构之间的交互变化。

黎安友(Andrew J. Nathan)借助多元主义理论,着重分析了中共党内以“扈从关系”(Patron-Client Relation)为基础的非正式权力关系。(10)Andrew J. Nathan, “A Factionalism Model for CCP Politics”, The China Quarterly, 1973, 53(1):34-66.汤森(James R. Townsend)和沃马克(Brantly Womack)则聚焦于政府过程的变化,用“输入-输出”理论模型以及政治文化因素作为理论框架,撰写了《中国政治》一书。(11)[美]詹姆斯·R·汤森、布兰特利·沃马克:《中国政治》,顾速、董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兰普顿(David Lampton)细致观察到了多元主义的决策过程在中国与西方的不同,在他看来,与西方国家相似的是,中国的决策过程也被不同利益主体所掌握,但西方国家的决策过程分散在社会各个领域,决策权力由多元的社会利益集团碎片化切割,而中国的决策权力则分散在党和国家机构内部,是一种决策体制内部的多元主义。于是,兰普顿率先提出了“官僚多元主义”(Bureaucratic Pluralism)的概念来描述中国政治的政策过程,他指出中国政治的决策权力高度分散在不同官僚部门,形成了事实上的多元决策平台。(12)David Lampton, “Chinese Politics: The Bargaining Treadmill”, Issue and Studies, 1987, 23(3):11-41.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和奥克森伯格(Michel Oksenberg)也认为,中国政治的政策过程一直以来被横向和纵向的“条块关系”所切割,使得中国的重大经济社会决策不得不依赖于各个“条块”之间的反复协商。(13)Kenneth Lieberthal, Policy Making in China: Leaders, Structures, and Process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8.

总的来说,这一时期多元主义理论下的中国政治研究主要将研究重点聚焦于中国政治内部的政策过程,研究主体也从全能主义解释下作为单一能动性主体的中国共产党切分为党和国家体制内部不同的部门机构或利益团体。因此,“政府”就作为独立的研究变量开始从“党”的身上剥离出来,中国共产党开始变为中国政治研究中的一个客观条件,而不是单一核心变量。包瑞嘉(Richard Baum)的总结颇为精到,“80年代美国学界的中国政治研究领域的一大变化就是,关于中国共产党的研究被大大削弱了,当然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及其机构的研究成果在80、90年代一直都有出现,但这些研究已经不再主宰中国政治研究领域,而对微观政治和政治经济改革的研究开始登上中心舞台”。(14)Richard Baum, “Studies of Chinese Politics in the United States”, Robert Ash, David Shambaugh and Takagi Seichiro(eds), China Watching: Perspective from Europe, Japan and the United States, Routledge, 2007, pp.147-168.

(三)“国家-社会”框架下的中国政治研究

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整个90年代,苏东剧变、冷战结束的国际形势给予了美国学界极大的信心。在“历史终结了”的氛围下,用“国家-社会”框架审视美国学界眼中尚未走向西式民主的中国政治体制,寻找中国政治内部的西式民主化因素,就成为20世纪90年代之后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重点。因此,“中国何时会西式民主化,什么原因会导致中国走向西式民主化”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核心命题。

在美国学者们看来,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是国家权力从社会网络中后撤,从而给公民社会团体的成长留下巨大空间。裴敏欣(Pei Minxin)就认为,中国市场化改革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社会力量的兴起及其逐渐摆脱国家的控制,因此他乐观地认为,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变化将推动中国民主化的到来。(15)Pei Minxin, From Reform to Revolution: The Demise of Communism in China and the Soviet Un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116.郝秋笛(Jude Howell)等学者更是斩钉截铁地把中国市场经济发展与公民社会成长的正向关系作为其论述基础,在他们看来,市场经济条件下社会流动性的增加、国家控制力的减弱以及日常生活的非政治化十分有利于独立于国家政权的社会组织产生,进而逐渐改变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力量对比,为民主政体的出现提供社会支撑。(16)Gordon White, Jude Howell, Shang Xiaoyuan, In Search for Civil Society: Market Reform and Social Change in Contemporary China, Clarendon Press, 1996, pp.8-25.为了支撑经济发展与公民社会成长正向关系的理论基础,美国学者们开始在中国各个领域寻找相关具体案例。他们首先把目光放在了城市的基层社团和新兴崛起的企业家群体,认为经济改革带来的社会利益分层和个人权利重视会成为要求民主变革的主要力量。(17)Gordon White, “Prospects for Civil Society in China: A Case Study of Xiaoshan City”,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 1993, (1):67.与此同时,不少美国学者也深入中国农村,指出市场经济改革在赋予农民充分生产积极性的同时,极大地削弱了农民对于国家权力的依附关系,进而改变了乡村社会与国家权力间的关系结构,从而可以推动公民社会在中国广大农村的发展。(18)Melanie Manion, “The Electoral Connection in the Chinese Countryside”, American Political Review, 1996(90): 736.

然而,20世纪90年代中国政治的变化与美国学者们满心期待的经济发展推动公民社会成长的正向关系有较大落差。换言之,在整个90年代中国经济高速腾飞的过程中,伴随经济发展而新兴出现的社会领域,在现实实践中是被国家权力有效整合吸纳了,新兴公民团体的崛起不仅没有带来国家与社会的分离,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融合国家权力与社会网络的效果。部分具有反思性的美国学者就开始总结这一令其吊诡的现象。赛奇(Tony Saich)和狄忠蒲(Bruce J. Dickson)都不约而同地用统合主义理论来观察中国国家与社会在改革年代的关系,在他们看来,体制内部构建的统合机制是国家权力适应经济发展的重要手段。(19)Tony Saich, “Negotiating the State: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Organizations in China”, The China Quarterly, 2000, 161(3): 124-141;Bruce J. Dickson, Red Capitalists in China: The Party, Private Entrepreneurs, and Prospects for Political Chan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4-5.沿着统合主义理论的视角,一些案例研究更加证实了赛奇和狄忠蒲的观点。无论是魏昂德(Andrew G. Walder)关于农村企业,还是戴慕珍(Jean C. Oi)关于城市私营企业的研究,他们的案例调查都发现,正是国家主导着中国经济的改革步伐,这就使得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国家与社会之间不仅难以分离,甚至还呈现出共生关系。(20)Andrew G. Walder, “The County Governance as an Industrial Corporation”, Andrew G. Walder(ed), Zouping in Transition: The Process of Reform in Rural North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62-85; Jean C. Oi, “The Evolution of Local State Corporatism”, Andrew G. Walder(ed), Zouping in Transition: The Process of Reform in Rural North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 35-61.

(四)“政体韧性”概念下的中国政治研究

当21世纪之交美国学界一系列有关中国政治的研究发现,开始动摇“经济发展推动公民社会成长进而带来西式民主化”的“国家-社会”分析框架,二战后在社会科学领域所向披靡的美国学界, 20世纪90年代在最大的政治学理论试验场中国政治研究中,既没有发现中国政治会明确向着西式民主道路方向发展,而又看到了中国政治发生了显著变化。那么,重新认识中国就成为美国学界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2003年,极其敏锐的黎安友又一次率先提出了中国政治研究的新表述概念——“政体韧性”。在黎安友看来,中国政体的“韧性”由“越来越规范的最高权力继承、绩效选拔对于派系政治的修正、行政机构的专业分工、越来越丰富的政治参与”这四个方面组成,而正是这四个方面的不断进步,推动了中国政体的高度稳定。(21)Andrew J. Nathan, “China’s Changing of the Guard: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 2003,14(1): 14-15.黎安友“政体韧性”概念的一经提出,便引起了美国学者们极大的关注和热烈的争论,并成为影响至今的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核心命题。(22)笔者在查阅了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近十年有关中国政治研究的博士论文后看到,几乎每一篇文章的研究命题都在回应黎安友所提出的“政体韧性”概念。在美国学者们看来,“政体韧性”的未来取决于“韧性”所涵盖的四个方面是在逐步调适的过程中走向“善治”,还是在面临危机难题后走向“衰朽”,显然不同的美国学者有着不同的态度和判断。

围绕“政体韧性”概念所提及的四个方面,李成(Li Cheng)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共产党在任期制、退休年龄限制和地区代表的平衡性规则上变得日益正式化,这使得中国精英政治的最高权力继承更加透明和规范化。(23)Li Cheng and Lynn White, “The Sixteenth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Hu Gets What”, Asian Survey, 2003, 43(4): 553-597.赵鼎新(Zhao Dingxin)指出,中国政治以绩效考核为导向的发展,在相当程度上弥合了意识形态和程序合法性的不足,通过绩效选拔推动了中国政体的合法性支持。(24)Zhao Dingxin, “The Mandate of Heaven and Performance Legitimation in Historical and Contemporary China”,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2009,53(3): 416-433.戴慕珍通过对于中国县治治理的长时段观察,认为行政机构的专业分工是推动基层政权有效建设的关键。(25)Jean C. Oi and Steven M. Goldstein, Zouping Revisited: Adaptative Governance in a Chinese Countr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作为黎安友教授的学生,蔡欣怡(Kellee S. Tsai)深入挖掘了企业家阶层进行政治参与背后的政治观念,在她看来,企业家阶层对于国家政权的有序政治参与,是推动政体稳定的重要因素。(26)Kellee S. Tsai, Capitalism without Democracy: The Private Sector in Contemporary Chin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78-91.

然而,同样的命题却不能得到一致的结论,针对“政体韧性”概念提及的四个方面,仍有相当部分美国学者坚定地认为,“政体韧性”在调适力度逐渐减弱之后将会最终“衰朽”。在与黎安友提出“政体韧性”概念的同期杂志中,季礼(Bruce Gilley)就对中国政体的前景持明显悲观态度,在他看来,黎安友认为的最高权力和平继承只是中共党内元老们个人努力的结果,而非党内制度化的体现,要真正实现高层精英的有序更替唯有依靠西式民主。(27)Bruce Gilley, “The Limits of Authoritarian Resilience”, Journal of Democracy, 2003, 14(1):26.明克胜(Carl Minzner)把改革年代中国取得的绩效增长归结于为中国政治“一定程度的政治制度化”(Partial Political Institutionalization),但他同时认为,中国政体倘若要彻底解决社会矛盾、避免“韧性衰退”,就必须进行西方化的政治体制改革,通过西式民主转型真正实现“政治制度化”。(28)Carl Minzner, End of an Era: How China’s Authoritarian Revival Is Undermining its Ris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傅士卓(Joseph Fewsmith)则在部分肯定了党内精英专业化程度提高的基础上,强调这种专业化构成了一种“半正式体制”(Quasi-Formalized System),但“半正式体制”下正式规则缺位,阻碍了精英阶层和行政机构的专业分工向制度化、规范化努力。(29)Joseph Fewsmith, “Elite Politics: The Struggle for Normality”, Joseph Fewsmith(ed), China Today, China Tomorrow: Domestic Politics, Economy, and Society, Rowman & Littlefield, 2010, pp.161-162.同样作为黎安友的学生,裴敏欣确认了蔡欣怡关于中国政治参与的主要研究结果,与政府部门联系频仍的私营企业主和中产阶级,更容易支持现行的政治体制,但裴敏欣的判断与他的同门不同,在他看来,这种政治参与更容易带来腐败盛行和贫富差距扩大,如果中国政体不能进行有意义的政治体制改革,那么治理危机将最终导致“韧性衰退”。(30)Pei Minxin, China’s Crony Capitalism: The Dynamics of Regime Deca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从美国学者们关于“政体韧性”概念所涵盖的四个方面是走向“善治”还是逐渐“衰朽”的争论中可以看到,这样的争论不过讨论的还是中国政体何时“制度化”,也就是何时按照西方制度标准进行民主转型的问题。那么既然最后的问题本质是一致的,从这个角度上思考,“政体韧性”概念所争论的若干子问题其实也与20世纪90年代之后“国家-社会”框架下,美国学者们苦苦寻找的中国政体民主化因素别无二致,因为他们的问题意识和价值目标都是要求中国政体按照西式民主标准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这样看来,新世纪以来美国学界所倡导的“重新了解中国”,不过是用了一顶新的帽子——“政体韧性”概念,新瓶装旧酒般扣在中国政治研究上,用“韧性”一词委婉表达了中国政体尚具备较强的生命力,只是这个生理周期在“善治派”和“衰朽派”看来略有不同,但两者在问题本质和价值预设上没有根本性区别,终极目标都是为了帮助中国政治实现西式民主。

三、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范式问题——作为中国政治本体核心的中国共产党在哪里?

在前文的梳理中可以看到,二战后美国学界对于中国政治的研究历经了全能主义解释、多元主义理论、“国家-社会”框架、“政体韧性”概念的四次范式转变。研究主题也从反思美国为何“丢失”了中国,到“发现”中国党和国家体制内部的不同利益结构,再到“寻觅”中国国家与社会之间的民主化因素,直至今日“帮助”中国政体实现西式自由民主。但四次研究范式和研究主题转变的背后,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坚信“西式自由民主在中国一定会到来”,到新世纪前后开始思考“中国会实现民主吗?”,再到“政体韧性”的概念提出在事实上已经承认了中国政治内部已经具有较强的民主要素,而且国家权力能够对这些民主要素实施有效治理,乃至部分美国学者开始提出“北京共识”、响应“中国模式”。(31)Joshua Cooper Ramo, The Beijing Consensus, Washington D.C.: Foreign Policy Center,2004.似乎自信的美国学者们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了,所谓符合学科规范且在其他比较政治学试验场都得到完美验证的美国政治学理论在中国政治研究中变得不那么灵验了!

这也不难理解,当中国政治进入新时代后发生的新变化令美国学者们找不到合适的理论加以解释,又不认为这些新变化会推动中国政治到达他们心目中自由民主的理想国,就连一直倡导中国政治研究要“进入”中国共产党内部的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其观点也迅速由认为中国共产党自身具备较强的收缩与调适能力,转变为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中国政治体制即将发生崩溃。(32)David Shambaugh, China’s Communist Party: Atrophy and Adapta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 David Shambaugh, China’s Future, Polity, 2016.沈大伟们的确有些着急,当然他们的思路也很简单,既然既有理论阐释不了中国政治发展,所谓的“政体韧性”又不见衰朽,那么索性露出“政体韧性”概念的真面目,告诉世人只要中国政治没有实行西式自由民主,必然的结果就是中国政体崩溃。

显然,中国政体崩溃论与中国政治的现实发展图景并不吻合,而当越来越多的研究范式被应用于中国政治研究,却解释不了中国政治时,我们不禁要思考,这样的研究范式是否遇到了范式危机?这样的范式危机究竟问题在哪里?是用来关照中国政治的概念理论出了问题,还是概念理论在认识论上就出现了偏差?充满自信的美国学者绝对不会主动承认他们自二战以来历经数十年建构的所谓“规范理论”,在概念理论上出了问题。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既然不承认概念理论存在问题,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范式危机很可能就落在研究对象即对中国政治的认识论乃至决定认识论的中国政治本体论层面。

如果我们仔细深入分析“政体韧性”概念所提及的四个方面,实际上就有两种“韧性”解释的因果机制。第一种路径是中国政体内部通过党政分开推动自上而下的民主转型,其因果链条就是“党内民主→党政分开→民主转型”。正因为如此,黎安友才在“政体韧性”概念中十分关注中国政治精英行为体的“民主素质”,所谓的权力继承、绩效选拔、专业分工都是为了凸显黎安友心目中党政官僚的“民主素质”,并寄希望于通过党政官僚的“民主素质”推动党内民主乃至党政分开的到来。因此,不少美国学者就致力于中国精英政治研究,并对中国的民主未来极其看好。在他们看来,中国官员简历收集的描述性统计显示,新一代中国政治精英已经在大学时代接受了正统的人文社科训练,具备更好的专业素质和民主素养,能够了解并采取某些西方民主观念以解决中国实际问题,进而可以用某种二元党内民主模式推动整个中国政体的民主化。(33)Li Cheng, China’s Leaders: The New generation,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1, pp.245-264; Li Cheng, China’s Changing Political Landscape: Prospects for Democracy,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8, pp.98-117; Li Cheng, Chinese Politics in the Xi Jinping Era: Reassessing Collective Leadership,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16.但这样通过描述性统计就推论出中共党内会出现二元民主模式的因果机制毫无疑问过于简单,所谓中国政治精英的人文社科背景就代表他们更加支持西式自由民主吗?即便他们汲取了某些适合中国政体的西式民主观念,就代表着他们在行动中会推动中国政体走向西式自由民主吗?如果专业背景和民主知识如此重要,那岂不是一概否定了美国学界其他用籍贯、性别、工作交集作为描述性变量的中国政治精英研究?夏洛特(Lee Charlotte)在党校的“近距离观察”就轻易地否定了上述结论,他的观察发现,即便是具有人文学科背景甚至是具有海外留学经历的中共领导人,也不一定支持西方的自由民主思想,恰恰是他们了解西方自由民主的弊端,反而更加反对用西式标准来对照中国方案。(34)Lee Charlotte, Training the Party: Party Adaptation and Elite Training in Reform-era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很明显,将研究对象聚焦于中国政治精英,指望通过收集高层官员数据并控制一些变量,然后通过理想化的模型回归就得出党政官僚“民主素质”与“政体韧性”概念相联系的有关结论,显然这样的研究设计明显不够全面,“主观的科学”在研究伊始就回避了“客观对象的复杂问题”。

在“政体韧性”概念的因果机制解释下,第二种路径是国家权力在与社会力量的彼此互动中走向自下而上的民主转型,其因果链条就变成了转型学范式所通常采取的“经济增长→社会表达→民主转型”,这其实与20世纪90年代美国学者在“国家-社会”框架下寻找中国的民主化因素没有根本性区别。不同的是,相较于“国家-社会”框架还停留在关注中国经济增长如何推动公民社会发展进而如何带来自由民主,“政体韧性”概念看到了愈发扩大的政治参与已经实现了“从经济增长到社会表达”的“自由民主”第一步。正因为如此,黎安友才在“政体韧性”概念中十分关注社会表达的具体形式,寄希望于通过所谓越来越丰富的政治参与具体形式,使这些社会表达愈加有效,进而推动自下而上的民主转型。但这样的因果推论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检验,史天健(Shi Tianjian)很早就指出,中国的市民社会参与并不是试图改变一党执政的政治体制,而是通过申诉、抗争、抵制等政治行为影响政府做出有利于人民的决策。(35)Shi Tianjian, “China: Democratic Values Supporting an Authoritarian System”, Chu Yun-han(ed), How East Asians View Democrac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15-216; Shi Tianjian,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in Beijing,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蔡晓莉(Lily Tsai)和张善若(Zhang Ning Shanruo)也都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在基层政治参与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特别是如果按照西方理论标准,依靠道德和关系进行乡村治理和村民自治的“非正式政治”(Informal Politics)就不是一种规范的政治参与,而恰恰是这些“非正式行为”形塑着中国基层社会的政治参与方式。(36)Lily Tsai,Accountability without Democracy: Solidary Groups and Public Goods Provision in Rural China,Car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131-146; Zhang Ning Shanruo,Confucianism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s: An Actionable Account of Authoritarian Political Culture,Lexington Books,2016.

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沿着“政体韧性”概念所涵盖的四个方面及其所涉及的两种因果解释路径,都很难推导出中国政体会向美国学者所寄望的向西式自由民主方向转型。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变换一个观察视角,对于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政治,从其发展的生理学意义而不是从政体转型的角度来分析呢?也就是我们能否尝试解释为什么美国学者眼中的中国政治不会实现他们心目中的西式自由民主?伴随这样的观察视角和问题意识的转变,我们对于研究对象的认识也要发生相应的变化,这就需要我们深入触摸中国政治的核心对象,也就是“政体韧性”概念提出伊始就给中国政治的总体判断——以中国共产党作为领导核心的党和国家领导体制。但当需要重新认识中国政治的核心对象时,我们突然发现作为中国政治核心本体的中国共产党,在美国学界四次研究范式的流变中,其核心变量的研究地位早已不见了。

如果说全能主义解释基本致力于将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自主性能动对象进行整体性考察,展现了中国革命特殊性和中国共产党治理国家的演化逻辑。多元主义理论就通过关照中国政治的具体决策过程开始注重不同利益结构在体制内部的具体作用,从而“削弱”了中国共产党这一主体在中国政治运作中的绝对核心地位。“国家-社会”框架则是把中国共产党“蜕变”为一个既定场域,作用仅在于给予社会力量和国家权力提供一定的互动空间。“政体韧性”概念更是把中国共产党作为其价值预设的“对立意向”,其终极关怀就是要帮助中国政治脱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推动中国政治走向西式自由民主。那么,在美国学界中国政治研究的四次范式流变中,从关注中国共产党自身的组织资源,到聚焦于党和国家体制内部的政策过程,再到重点关注社会如何与国家分野,直至如今旨在改变以中国共产党作为领导核心的中国政治体制。可以看到,作为中国政治体制缔造者和领导核心的中国共产党,在美国学界四次中国政治研究范式和主题变化中,其地位和角色不断下降。

因此,美国学界即便拥有再“科学”的方法、再“时髦”的理论,在中国政治研究的出发点即认识论层面就已然犯了最严重的范式错误。决定认识论的本体论层面抛开中国共产党这一中国政治主体核心去认识中国政治,就导致了认识论层面的研究认知偏差,使得美国学者总是带着偏见性的意识形态,试图拼凑出他们对于中国政治本体的想象,这也注定了在方法论层面,四次变换的研究范式套在了本体属性并未改变的中国政治,有着深厚文明基因的中国政治在美国学者眼中变成了各种量化模型下与重大现实问题无关的符号游戏。这样得出来的研究结论,毫无疑问就是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政治的发展判断与中国政治的实际情况南辕北辙,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政治的观察一错再错的根本性原因!

四、重新找回中国共产党——探寻“以中国共产党为方法”的中国政治研究

在早已模式化的美国社会科学领域,学术训练大多是在特定的学科规范下完成的,这样的训练常常是从文献到文献,着眼于资料、变量、模型和量化分析,精致的社会科学理论旨在寻找和解读政治现象背后的普遍性规律和运作机制,特定的理论逻辑和分析框架不仅塑造了研究者在资料选取上的偏好性,研究者们更是无暇顾及研究对象的历史与社会背景,更遑论能够触摸研究对象的核心本体。

这就使得在美国社会科学理论日益精细化的今天,“主流”的理论工具完全遮盖了“客观”的实际经验,所谓的规范性认识,似乎是在按照理论背后意识形态的话语概念所做出的“裁剪式”经验论断。以至于我们在审思美国学界的中国政治研究后发现了波谲云诡的现象,中国政治实践与西方主流理论呈现出巨大的落差,舶来的理论没能讲好“中国故事”。基于西方特定国家、特定时间、特定历史的抽象化理论概念,被不断理想化、进而普适化和意识形态化,然后将其对照中国实践,看作是中国“制度化”与“世界接轨”的必要构成部分,结果却发现他们的概念既无法解释中国治理经验,也无法推断中国政治发展会向他们的预设道路转变,以至于不少观察中国政治一错再错的美国学者们恼羞成怒地铁口直断“中国政体即将崩溃”。

实际上对于美国学界的中国研究而言,并不是没有从中国共产党自身的组织资源和意识形态来观察中国政治的传统。早在全能主义解释下,舒曼的《共产主义中国的组织和意识形态》,独创性地将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区分为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代表的“纯粹意识形态”(Pure Ideology)和以毛泽东思想为代表的“实践意识形态”(Practical Ideology),舒曼进而认为,正是基于毛泽东《实践论》的哲学观点,纯粹的“主义”在中国革命中被逐渐转化为实践的“思想”。(37)Franz Schurmann, Ideology and Organization in Communist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p.53.结合中国历史和革命传统认识中国政治的裴宜理(Elizabeth J. Perry)就认为,中国的决策模式本质上其实是受到革命经验的影响,是一种“游击队式政策议程”。(38)Sebastian Heilmann and Elizabeth J. Perry, “Embracing Uncertainty: Guerrilla Policy Style and Adaptive Governance in China”, Sebastian Heilmann and Elizabeth J. Perry(eds), Mao’s Invisible Hand: The Political Foundation of Adaptive Governance in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29.如果说“政体韧性”概念是在宏观层面给予中国政体进行了一个新的阐释,戴慕珍等人则从基层视角试图解释和回应“韧性”概念的政党适应性问题,他们团队通过对于中国县治治理长达20多年的跟踪调查,认为在基层微观领域,用一党执政的“适应性治理”更为合适。(39)Andrew Walder, Zouping in Transition: The Process of Reform in Rural North Chin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Jean C. Oi and Steven M. Goldstein, Zouping Revisited: Adaptative Governance in a Chinese Countr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在不同的研究范式下,这些从中国共产党自身的组织资源和意识形态出发,“以中国共产党作为方法”,基于中国历史和社会背景的研究视野,毫无疑问要比单纯地从理论到理论的研究路径更具说服力。其实原因很简单,当美国学界有关中国政治研究的四次范式流变,愈发抛开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国政治学科资源的主体地位,缺乏历史主义的立场去触摸中国政治的“真实感”,那么这样的研究一开始就做不到从中国政治实际出发。因此,美国学界即便拥有再科学的理论、掌握再先进的方法,却产生不出贴近中国实践的政治思想。

事实上,作为中国政治本体核心的中国共产党,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政治学科理论资源,基于中国共产党实践经验总结而成的官方话语体系,恰恰才是最适合中国国情的政治理论。比如群众路线就是很好的结合政治实践和理论话语的概念,而相对于“政体韧性”对于中国政体组织的描述,民主集中制既作为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原则,又作为国家政权的组织原则,显然更贴近于解释中国政治模式。

那么,探寻“以中国共产党作为方法”的中国政治研究,就不应该仅仅甘于堪当美国学者们的“脚注”,停留在“证伪”他们的理论,更应该把中国政治的历史传统和实践经验当作中国政治学理论的发源地,重新找回中国共产党这一具有自主性的中国政治本体核心。以历史政治学的研究视野回归到中共长时段革命、建设、改革进程中,深入挖掘并研读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人的第一手文献,试图从最基本的史实中去寻找重要的概念、汲取相关的政治智慧,然后再不断地回到中国政治实践中去验证、提炼自身的假设,以连接历史实践经验与社会科学理论。(40)参见杨光斌:《论政治学理论的学科资源——中国政治学汲取了什么、贡献了什么?》,《政治学研究》2019年第1期。

显然,这样“以中国共产党作为方法”,在中国政治研究中重新找回中国共产党,更能够形成研究者们的“问题意识”,找寻到西方理论所不能阐释中国实践的悖论现象,并从这个悖论现象出发,对其中的政治规律进行深入研究,发现其政治理论逻辑,形成基于中国历史传统和实践经验的政治学理论建构,然后再将其放置于中国历史和世界政治视野下二次检验,从而最终形成由中国实践经验出发的政治科学理论。这样一套“认识-实践-再认识-再实践”的理论建构道路,就不仅是官方理论话语在政治学研究中的具体运用,也规避了用西方研究范式去“裁剪”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困境,在建构自主性中国社会科学话语体系中,可以提供更为重要的政治学科理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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