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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江流域林木运输的地方性知识与实践

2021-11-27吴声军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木排苗寨木材

吴声军

(贺州学院 南岭走廊族群文化研究基地,广西 贺州 542899)

林木运输作为人工营林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林农把砍伐的木材从林地运输到目的地的生产过程。根据林地的具体情况,林木运输主要有陆地运输和水道运输两种方式。由于一些林地远离河道或公路,林木运输的开支往往在整个人工营林费用中占比较大。复杂多样的林地自然环境决定了林木运输的危险性和复杂性,特别是在我国传统的林木运输过程中,林农合理地选择林木运输方式,顺利地完成运输任务,不仅体现了他们的地方性知识和生态智慧,还有重要的经济意义[1](319)。因而在现代科技尚未普及的时代,传统的林木运输地方性知识促进了林业的发展,特别是对我国贵州、湖南、广西、四川等民族地区林业经济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地处西南地区的清水江流域有着适宜林木生长的自然生态环境,这一地区的森林资源丰富,是我国南方重要的林区之一。在明清时期,随着对西南边疆民族地区的开发,清水江流域形成了以贵州省锦屏县为中心的木材交易市场,生活在当地的苗族和侗族人民形成了以林业为主的生计方式。在长期的人工营林实践中,他们具备了一套以种植杉树为主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和技术技能,是当地人民在长期人工营林实践中的智慧结晶[2],其中不乏他们在林木运输过程中积累的经验和教训。

随着清水江研究热潮的兴起,清水江流域人工营林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受到学界的关注,但对林木运输的地方性知识的关注度并不高,虽然几位学者进行了探讨[3][4][5],但缺乏以系统性的田野调查材料为支撑的研究,这是本文再次深入研究的空间。本文以贵州省锦屏县文斗苗寨人工营林为中心,通过详细的田野调查,对明清以来清水江流域人工营林中林木运输环节中陆运和水运的地方性生态知识的深入探讨,试图展现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地区传统林木运输的实态。

一、放洪与厢运:陆地运输林木的地方性知识

在人工营林传统的林木运输环节中,由于没有钢绳滑轮和汽车等现代工具,在林地砍伐的木材只能通过人力把林木从陆地和水道运输到目的地。不管路程有多远,林木运输都是林业经营中一个烦琐、困难和危险的环节。明清时期,朝廷在四川、贵州等地采办木材时,由于砍伐的木材大多是树龄上百年的巨木,这种木材多生长在远离村落的深山老林里,运输出山非常困难,因此,运输的每个环节都需专人负责。这些搬运工人分工明细,各司其职,斧手专门负责伐树,并做好“穿鼻”等修理工作;架厢者用木架把高低不平的路搭成平坦厢道;运木者将林木置于厢道并运到河中;石匠专门负责凿打挡路的石头;篾匠专门制作拉木运木的缆子;铁匠专门负责打制运输林木所需的铁制工具。皇木的采运以“厂”为组织单位进行,一个“厂”配置斧手100名、石匠20名、铁匠20名、篾匠50名、架厢者20名,运木者则更多,一株长21米左右、围圆4米左右的巨型楠木需要500人才能拽运[6](卷71,2365)。

清水江流域的人工营林地,林农砍伐的林木一般25年左右树龄,大者3~4人拽运,小者1~2人拽运。因而,山场木材运输所需要的人力没有皇木采运那么多,一般为30~50人为一个“厂”,这些人被称为“旱夫”,负责人被称为“厂长”。由于清水江流域传统的木材贸易通道主要通过清水江到下游的沅江后,再经过洞庭湖,最后到达长江,因而在运输之前,旱夫要将林木运出山,即把砍伐后的木材搬出林地。于是,在林木“出山”之前,旱夫先把木材头部削成锥状,防止林木在放洪下山时被撞击而开裂,然后把砍伐时留下来蒸发水分的树枝砍掉,再根据木材“出山”的道路搬运。离水边较近的林地,旱夫通过洪道将林木直接运到水边,然后把林木整齐地堆放在一起,以便清点数目。距离水边较远的林地,木材“出山”之后,需要经过洪道放洪和架厢拉木等多个过程,才能把林木运输到清水江边。

放洪是清水江流域林木运输的一个重要环节,当地林农为了将砍伐的林木顺利运到江边,同时省时省力,减少投入资本,他们在开山挖地种植林木时,首先就会考虑洪道设置的问题,选择适宜的地方作为洪道设施。洪道一般设置在土壤较厚、坡度较缓的坡面、山冲和山岭等地带,坡度较陡的洪道会加快林木下滑的速度,容易损坏林木,同时也会给旱夫的操作增加危险,而坡度较缓则会影响林木下滑的速度。因而,根据林地的自然条件,林农在人工营林时出现一块林地有多条洪道或多块林地共用一条洪道的现象。文斗苗寨乌斗溪一带林地的运木洪道就有20 多条,其中最长的洪道达2 000米,最短的仅200米,这些洪道都是附近多块林地木材共用的运输通道。

林农在设置洪道时,先把树木杂草和石头清除,再修建1~2米宽的滑槽。为了防止水土流失,林农在土质疏松的地段用木棒或木锤夯紧。洪道使用之后,其土壤会被林木压实,加上经常运输林木,洪道一般很少生长草木,但潮湿地带往往会生长青苔,村民再次使用该洪道运输林木时则有利于林木下滑。为了减缓林木下滑的速度,保证运输安全,林农一般会在洪道上撒一层薄土,同时也会在林木的尾部捆一些树枝,使林木在下滑时保持一定的速度,这样既可以保证旱夫的安全,也会使林木免于损坏。在土壤较为干燥的洪道运输林木时,林木下滑的速度较慢,不利于提高工作效率,于是旱夫在洪道上适当地浇水,以保证林木以正常的速度下滑。在洪道运木时,除了洪道上部放木的旱夫外,在洪道下方的路口都会派人看守,阻止行人和牲畜进入危险区域,防止放洪时发生事故。

架厢是我国山区陆地运木常见的一种方法[7](50),虽然成本较大,但可以省时省力地在险要地段运输林木。明代时,在四川采办皇木就常常架厢运木,《木政》就记载道:“拽运之路,俱极险窄,悬崖侧足,空手尚苦难行,用力最末容易,必须垫低就高,用木搭架,非比平地可用车辆,上坡下坂,辗转数十里或百里,始至小溪”[6](卷71,2367)。清水江流域的林木在经过放洪不便之地和靠人力抬运的沟壑之处时,旱夫往往会根据地势架厢拽运林木。不同的地段,清水江流域的架厢有不同的称呼,架设在水上的称水厢,在山地上的称旱厢;离地1.665 米以下称低厢,离地1.665 米以上称高厢。为保证安全,在地陡之处架厢的斜度一般在20°~30°。架厢的长度则根据地势情况而定,短者几十米,长者上千米,文斗苗寨村民曾经在乌斗溪架过2千米长的厢。

旱夫架厢时用小木条作马脚架,在上面铺两根相距1.5 米的木条作厢轨,也称为板桥。在平缓地架厢时,旱夫在木条上间距2 米处用牛筋藤、四方藤和麦浆藤等植物(苗语音译为“别唰”)捆上杂木棒作枕木,在高处或陡坡地架厢时则间距1米,这些杂木也称趟板。旱夫在厢上拽运木材时,先用特制的钉牛牢固地钉在距木材头部1 米左右处,再用棕绳套在钉牛上,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一条结实的木杠中间。拽运林木时,两位旱夫各抬木杠的一边,一手握紧木杠,一手握紧绳子,绳子可以根据不同情况放长或缩短,沿着板桥拽拉木材协步而行。为步伐协调和用力及时,旱夫在拽拉木材时要呼喊号子,一呼一应,特别是在拽拉木材上坡时要大声呼喊:“嘿!嚯!嘿!嚯!”“嘿——确——啰——嘿——嚯!”“卡——啦!”(起来!)“欧——欧——欧——卡——啦!”(用力拉起来)。

旱夫拉运木材时有专门的名称,拉1根大木称“青龙”,拉2根小木叫“筷子”,拉3根以上就叫“一把”。为了省时省力,清水江流域的旱夫常常利用当地山上的榔树皮作为润滑剂,以增加杉木与杂木趟板之间的光滑度。榔树皮里含有非常润滑的黏液,当地苗语称榔树为“豆赶”,也被称为“鼻涕树”。旱夫拉运木材时经常在每隔10 米左右的趟板上凿一条缝隙,在缝隙里放置被水泡过的榔树皮,当木材表面有了榔树皮黏液后,旱夫就可以省时省力地拽拉木材。因而,旱夫平时上山劳动看到榔皮树时,经常会砍榔树皮带回家晒干,上山拉木时则带上,干榔树皮放在水中一泡就能使用。

每当拉运木材经过险要地段时,旱夫们先在山脊两边各架设一个厢,然后在转弯处交叉连接,建成一个弯形的厢,从而将木材从山的一边拽运到另一边,这种厢又称为“花盘”。因花盘架设在山边有石壁或山弯之处,架设的难度比平地架厢更大,有时用于支撑的马脚木就有数丈长。旱夫架厢时先在石壁外竖好马脚架,再用小木扎成排,然后多人合作,把小木排的一端放到石壁外的马脚架上。花盘有一脚花盘、二脚花盘、三脚花盘等,旱夫根据地势和所运木材的大小情况建造不同的花盘,一脚花盘架设3 根桥板,二脚花盘架设6 根桥板,依次类推,在文斗苗寨乌斗溪曾经架设过十二脚花盘。

文斗寨的两个木材生产区域——乌斗溪和乌傍溪采运木材都需要架厢。乌斗溪上游的党加一带到溪水源头的木材都需要经过放洪、架厢和抬运至乌几,然后再用溪水放小排。乌傍溪因溪床狭窄,水流较少,从九榜寨到乌傍溪发源的文斗与加池交界处有3 个较高的石壁。第一处名为“乌嘎代”(苗语音译),此处的石壁有10 米左右,往下500 米左右处为第二处石壁,名为“乌交哨”(苗语音译),高10 米左右,再往下游1 千米处为第三处石壁,名为“包香牛”(苗语音译),高10 米左右。从上游林地采运的木材往往需要绕道冉翁洪道或架厢而过,木材放洪架厢经过3 处石壁后到达“王来路”,此时,村民可以利用溪水流放木材1千米,最后到达清水江乌傍溪口的上文斗滩尾。

为了顺利完成每天的运输任务,每个环节的任务都通过拈阄分配任务,由此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阄文化。在每天开工之前,根据劳动力和运输任务,“厂长”把每个环节的具体任务安排到每个人身上。为了保证公平公正,“厂长”在林地里摘取与劳动力相同的树叶或草叶作为阄,具体做法是:在一棵树或一棵草上摘取两片相同的叶子作为一个阄,第一张用一根小树枝按顺序串起来,第二张则混乱地装在一个帽子或斗笠中。阄做好之后,按顺序串好的叶子阄不让大家看到,而是装在帽子或斗笠里让大家随机取一张,然后让大家把拈取的叶片与串好的叶片进行对照,拈到小树枝最上面一张的人完成第一阄的任务,依次类推,安排一天的任务。在木材厢运过程中,拈到第一个阄的人负责发放木材,拈到中间那个阄的人负责拉运木材,拈到最后一个阄的人则负责堆放木材。负责第一个阄和最后一个阄的人往往需要力气大才能胜任,如果拈到这两个阄的人力气较小,他们往往会与力气大的人换阄,因而,在清水江流域的人工营林运木阄文化中也有“好汉阄下死”的说法。

林木运输存在一定的危险,特别是在厢运过程中,旱夫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伤亡事故,于是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和侗族人民在长期的实践中,形成了一套具有地方特色的做法:当旱夫拉运第一根林木时,第一个阄的发木人会在钉牛上捆一个小树枝,向大众传达工作已经开始的信息,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注意安全;当休息时,发木人会在钉牛上捆一根草,提示搬运此木后,大家就地休息,休息过程中,若吸烟时,不能说“吸烟”二字,而要说“烧灰”,当地称“咯业”(苗语音译);旱夫在拉运木材时不能唱山歌,只能喊号子;当旱夫看到钉牛上捆着两根小木棍时,表示拉过此木后回居地吃午饭(苗语音译为“咯客”),午休时间可以唱山歌;当旱夫看到钉牛上捆着两根小树枝时,表示拉完此木后就收工。根据田野调查,这些做法除了发挥传递信息的作用外,还是当地人的一种信仰,意在防止神灵作祟。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和侗族人民信仰万物有灵,他们认为林地中有山神、树神等神灵,这些神灵能听懂人话,因而,旱夫在搬运林木时不能直接做与运木无关的事,以免神灵作祟,发生安全事故①访谈时间:2016年5月25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LH,男,82岁。。由此可见,旱夫的这些做法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自身的安全意识。

总之,清水江流域的旱夫在长期运输林木的实践中,根据当地的自然环境,建构了一套适应当地自然环境的陆地运输林木的地方性知识和技术体系,他们充分利用这些知识克服了种种困难,使林木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清水江流域的木材市场,促进了清水江流域人工营林的发展。

二、“赶羊”与放排:水上运输林木的地方性知识

由于清水江支流众多,大部分林木是通过放洪或厢运到达溪流之后,再通过溪水流放至清水江主干道,这种运输木材的方式被称为“赶羊”。“赶羊”的时间一般是在春夏两季,村民在雨后小溪涨水时将林木一根一根地漂流到清水江口,然后再集中到岸边编扎木排。这种运输林木的方式虽然可以大批量地流放林木,为村民节省不少劳动力资源和运输成本,但在流放木材的过程中,如果不关注特殊的地方性知识,木材可能被大水冲走,给林农和木商造成损失。

锦屏县文斗苗寨乌斗溪因两岸大部分为较陡的高山,且溪流较小,在雨季时,一旦连续下雨半小时以上,两岸高山的雨水马上会汇集到乌斗溪中,造成溪水猛涨,而且雨停之后山洪会很快退去。如果溪中的木材没有拉纤固定,或下雨时没有马上放木漂流,木材则会有全部被山洪冲走的危险,当地称之为“欧见领弄”(苗语音译,汉语意为“水洗河株”)。秋收之后村民在乌斗溪放木时,也经常遇到“欧见领弄”,因此,文斗苗寨村民在此放木时,经常会把林木用纤绳加固在溪边,并派人看守。有些外地商人到乌斗溪做木材生意时,由于不了解乌斗溪的自然习性,他们购买的木材一夜之间全被山洪冲走,导致倾家荡产,连身上的衣服都会被赔进去,因而,在文斗苗寨乌斗溪做木材生意也有“走进乌斗溪,不脱裤子就脱衣”的说法②访谈时间:2016年5月6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TH,男,79岁。。

为了确保林木顺利运输到清水江,规避洪水冲走木材的风险,文斗苗寨村民大批量地运输林木时,很少采用“赶羊”的方式运输,而是以放排的方式在乌斗溪运输林木。特别是秋季之后,水流较少,村民通常用修筑水坝的方法运输林木,这不仅能使木材安全地运输到清水江,也节省了劳动力,减少了运输成本。1915年,文斗苗寨首姜德相在禀稿中就提到当年黎平木商在乌斗溪买木,利用塞水坝的方式运输林木时,“木客运脚花少,木夫得工钱多,较前硬招通河者省三四成”③参见《峻丞公公务杂录》。访谈时间:2015年5月6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JTX家。。可见,通过塞水坝放排的方式运输木材可以节省不少成本,木商和木夫都可获得更多的收益。

木夫修筑水坝时,一般会在水流较窄的溪段塞水坝,即先用斧子把杉木劈成木块作为挡板,挡板中间用石头和泥土夯紧,筑成一道2 米高的小水坝,水坝中间留有1.7 米左右的坝口,用于流放小木排。每当放小木排时,木夫一般用多块木板做成的坝门封闭坝口,当溪水蓄积到一定程度,木夫就打开坝门,人便站在小木排上往下游而去,每次放水流小木排一般只能满足15~20人放木排。

由于文斗苗寨乌斗溪上游的乌几与清水江相距约6 千米,途中湾多水急,修长的条木很难顺流而下,于是村民在放排时要设3 道小水坝:第一道水坝名为“乌几”(苗语音译),木排往下游走1.5 千米后为第二道水坝,名为“约岁卡”(苗语音译),再走2 千米则为第三道水坝,名为“嚎派”(苗语音译),木排再漂流2.5 千米就到达清水江。在这6 千米的小坝区放木排,熟练的木夫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清水江边。虽然流放木筏的时间不长,但9月以后因蓄水时间较长,一天只能流放2次。第一次是在天亮之后,木夫开坝放水一次。第二次要等到下午4 点,水坝才能蓄满水,然后再放一次。因每次放水流放的小木排不多,当砍伐的木材较多时,木夫从当年9月一直放到次年的1月。利用水坝放小木排不仅需要一定的胆量,还需要经验和技术,木夫脚踩木材随时都有被晃倒的危险,同时还要注意利用手中的撑竿掌握木排的方向,新手不掌握要领时,经常掉入水中。因此,林木运输到乌几后,木农要在每根林木的头部凿一个孔(也称打水眼),再把5~6根林木做成小木排。放木排时,人站在木排上控制方向,利用水力漂流到清水江边。由于小江、亮江、乌下江等清水江支流水面较宽,这一带的木排都是用小木杠横穿水眼做成的,而且可以把几块木排连成一体流放,但文斗苗寨乌斗溪道较窄,弯道较多,水流较急,于是村民用树藤穿水眼,使木材之间松紧有度,这样一来,放排的人站在木排上就能更好地控制平衡,特别是经过急流和拐弯处时,就能避免木排翻倒的危险。

村民把木材集中到清水江后先堆放在岸边,再编扎成大木排,运输到下游的木材市场王寨出售。这个环节的运输任务主要由放排的排夫来完成。由于下游的清水江段滩多水汹,加上河道暗石较多,木排运输时极易发生安全事故,因而,排夫一般由清水江沿岸村寨熟悉水性且谙熟水道的村民担任。他们编扎木排时,用小木棒横穿木材头部的水眼,尾部则用竹篾缆编扎起来,然后在上面堆放适量的木材,再用竹缆捆扎牢固,防止放排时木材被水冲走。为了顺利通过险滩和狭窄之处,村民根据林木的大小,一块木排一般编扎60~80 根林木,40~50 立方米的积材量。在丰水季节,排夫一上午就可将木排运达下游木材交易中心的王寨,排夫傍晚就可以回到家,而在枯水季节,木排傍晚才能到达王寨,排夫则需要住店。

木排编扎之后,并不是马上就放排,而是要等待清水江的水流、天气和锦屏木材市场行情较好时再放排。为了保证木材不被江水冲走,在河中停放的木排要用竹篾缆拴在大树或石礅上,也叫吊排。吊排需要一定的地方性知识,否则也会被江水冲走,特别是丰水期的夏天,突然一场大水,竹缆吊得较低或不牢固时,木排可能随时被水冲走。因此,生活在清水江边的村民在长期的实践中掌握了一定的规律。例如,文斗苗寨村民在长期的实践中发现,如果能在村前看到江中的将军岩被水淹没,河水会很快涨起来,木材就有被冲走的危险,于是他们马上到河边用竹缆把木排往更高的地方拴。有的村民则把停留在河边的木排拖进河溪内或弯道处,再用篾缆把木排拴在大树上,以确保安全。因此,文斗苗寨有“水满将军岩,快快高吊排”的谚语。到夏末秋初,村民在太阳落山后感到有些凉意,这时清水江的河水经常突然涨起来,如果村民的木材没有用绳拴好,一旦河水暴涨,便会被冲走,村民把这种水称为“偷江水”或“强盗水”,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会把木排往高处拴,于是就有了“夏凉高吊排”的谚语①访谈时间:2015年8月6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ZH,男,72岁。。

这些谚语是文斗苗寨村民在长期实践中总结的地方性知识,它指导着村民关注水流、天气等自然现象,确保停放在河边的木材的安全,如果稍有疏忽,村民就可能因此受损,木商就会投资失败。如1942 年1 月,文斗下寨JYC 在乌斗溪林地购买了约600 立方米木材,并于8 月全部流放到乌斗溪口一带的清水江边,请人编扎了十多块木排,准备放排到锦屏县王寨出售。为了节省开支,他没有雇请专人看守木排,而是自己亲自看管。一天晚上,由于有急事回家,不能看守木排,加上那段时间天气干燥,他捆排的纤绳拴得很低。然而当天晚上突降大雨,第二天清早JYC 来到乌斗溪口时,木排全部被洪水冲走,损失惨重,卖田卖山还债,从此家庭走向败落①访谈时间:2015年8月16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LS,男,75岁。。由此可见,地方性知识是当地村民付出巨大代价而总结出的,是他们生态智慧的结晶。

当清水江木材市场行情较好时,木商会请排夫把木排放到下游的木材交易中心。从文斗河边到锦屏县王寨的木材市场,水路有30 千米,路途中大小河滩有几十处,且随处是明礁暗石,因此,放排时非常危险,一块木排必须至少两人负责,一头一尾相互配合操作,排夫要掌握必要的技术,而且要对木排所经河道及河滩非常熟悉,才能顺利到达王寨,否则可能会在过险滩时被河中岩石撞击,导致人沉排散,文斗老排夫有言,“背得了滩,才耍得了单”②访谈时间:2015年7月24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GL,男,78岁。。每当有新排夫参与放排时,必须与一位老排夫搭伴,老排夫会一路告知放排规则,并传授经过每个河滩和危险河段的操作要领和注意事项。新排夫要经过多次实践才能了解河道情况,掌握整套操作技术。特别是在河水突涨时,排夫必须根据木排和河道情况,熟练运用操作技术,排除危险,确保人和木排的安全。一旦操作失误,木排撞击到河道的岩石时,站在木排上的排夫必须及时跳上河岸,否则凶多吉少。

据老排夫回忆,从文斗苗寨放排到锦屏县王寨,要经过大大小小24 处河滩,危险较大的为上文斗滩、脚板滩、金沙滩、九子岩滩、门坎滩、白岩乱滩、三转滩、螺旋滩、大官滩等9个河滩。其中,上文斗滩滩险水急,滩脚处有一块向水流突出的岩石,经常撞木排。金沙滩位于彰化寨旁,滩长水急,且旁边有岩石,不熟悉此滩特征的上游排夫放排至下滩时,经常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被称为“哑巴滩”。据说命丧此滩的排夫很多,滩尾的水塘中死人的眼睛有几大箩筐。相传一个叫花子讨米到彰化寨时,在塘边的一块大岩石上生火做饭,此岩石原为一只大乌龟,被火烫后潜入水塘,叫花子被淹死于此,于是村民命名此塘为“叫花塘”。因滩长水急,上游被大水冲走的木材往往经过这些滩后就直冲到彰化村岸边,于是村民常常在清水江涨大水时到水塘边打捞木材,而上游山客来寻木材时则要木价的20%③访谈时间:2015年8月3日;访谈地点:锦屏县三板溪村;访谈对象:FZG,男,76岁。。三转滩水流汹涌,途中有3 处弯道,排工放排时必须随时小心,避免木排撞到两边的岩石。20 世纪60 年代的一个夏天,文斗下寨一位村民放排经过此滩时突降大雨,一不小心,木排撞到了岩石上,木排被冲散,人掉落水中。那位村民因在大雨中穿有簔衣,不方便游水,加上被惊吓,丧命于此。大官滩水流较急,排夫放木排下滩时操作稍有不慎,木排就会撞到滩边的石头。1968 年,文斗下寨一位村民放排经过此滩时,木排撞到岩石上,木排散落河中,在惊慌中他及时跳上岸,从此再也不敢下河放排④访谈时间:2015年7月24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GL,男,78岁。。

为了确保在水中放排平安,排夫放排时除了熟悉清水江河道和熟练掌握操作技术外,也要遵循一套禁忌。首先,祭拜祖先。排夫出门放排前要在家烧纸钱给祖先,祈求他们保佑放排途中平安无事。放排途中吃饭时也要在心中默念“老祖宗保佑”,同时,吃饭的筷子不能直插在碗中,否则木排会撞击河中岩石,发生事故。其次,祭拜河神杨五。相传杨五于唐宋时期出生在清水江下游的湖南省拖口镇,因惩恶扬善,为百姓伸张正义,被沅江上游沿河一带的百姓奉为河神[8]。沅江上游的清水江、渠水等地的村民在村落附近或险滩之处修建杨公庙或杨公祠供奉杨五,祈求他保佑村民平安。乾隆五十三年(1788 年)1 月,文斗上下两寨共同捐银捐地在文斗上滩头修建了一座杨公庙,祈求杨公有求必应、逢凶化吉。文斗苗寨排夫开排之前都要在杨公庙祭拜杨王,而上游村落的排夫放排经过四里塘后,一般要在杨公庙一带停歇,祭拜杨五之后再下文斗滩,如果没岸停歇,排夫要面向杨公庙祈求平安。此外,在放排过程中,如果有乌鸦在天空飞旋,排夫们则认为它是杨五派来的送信者,预示着前方会有危险,于是排夫会谨慎架排。这些禁忌和神灵在消除排夫心理恐惧的同时,也增强了他们的信心,使他们在放排过程中随时注意安全。

虽然排夫在清水江放排时随时注意河道情况,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但在经过平缓的河道时为了解闷,排夫经常会与在河边洗衣、洗菜和捕鱼的姑娘对唱山歌,调解枯燥的生活,缓解心中的苦闷,放松心灵。例如:

排夫:放排下江浪涛涛,左一捞来右一捞。双手又想掰明月,又怕排头起浪高。

姑娘:放排的仔莫好高,左一捞来右一捞。双眼不要两岸看,好怕你郎自得遭。

排夫:放排汉子脚步稳,手又捞来脚又蹬。又怕岸边岩石冲,又怕水中挡岩撞。

姑娘:放排仔,放排仔,莫在排头摇摆摆。恐怕江中涨洪水,洪水冲排难得赔。①访谈时间:2015年8月21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访谈对象:JTK,男,76岁。

虽然放排是一种高危职业,但对清水江沿岸村寨谙习水性、土地较少的村民来说,这是一种谋生手段,因而,自清水江流域木材流动以来,就出现许多以放排为生的排夫。例如,清水江南岸的文斗苗寨村民除了上山栽杉种粟外,也兼当排夫,有些村民为了方便放排,在河边建房定居,也有外乡人来此以放排、打鱼谋生而定居于此者。于是逐渐形成了一些小村落,原有的聚落形态不断发生改变。随着清水江木材贸易的兴起,为了利益分配和整合资源,木材的运销也产生了一套运作机制。除了锦屏木材市场中心的“内三江”“外三江”的当江制度之外,清水江及其支流村落木材的营运也形成了诸如“永定江规”“八步江规”等划分江河放排利益的规约[9](144~156),文斗苗寨则出现了上寨单月当江、下寨双月当江的“文斗江规”②参见《峻丞公公务杂录》。访谈时间:2015年5月6日;访谈地点:锦屏县文斗苗寨JTX家。。

总之,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和侗族人民在林木运输环节,针对河道的实际情况而掌握和运用的一套技术体系,是他们在长期的人工营林实践中经验和教训的总结,体现了当地人民的生态智慧,是保障清水江流域人工营林长期繁荣的重要因素。

三、结 语

地方性生态知识是特定民族对所处自然生态系统进行文化适应的知识总汇,是在世代的经验积累中健全起来的知识体系,它直接或间接地与该民族所处的自然生态环境相关联[10](3)。明清以来,清水江流域的苗族和侗族人民在长期的人工营林实践中,在陆地运输林木时采用放洪和厢运的方式,在水道运输林木时采用“赶羊”和放排的方式。这是他们立足于清水江流域自然生态环境而建构的地方性生态知识,是当地人民世代经验基础上建构的知识体系,包含着他们人工营林的技术技能和生态智慧,体现了他们能动地适应生态环境的禀赋。凭借这样的地方性生态知识,当地人民生产的木材被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清水江木材市场,促进了苗族和侗族村落经济社会的发展。在科技欠发达的时代背景下,当地苗族和侗族人民在长期的人工营林生计中建构的林木运输的地方性生态知识虽然具有区域性特征,但这是他们集体智慧的体现,是他们对所处生态环境做出的文化适应。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虽然有些传统知识已被现代技术所替代,但这些地方性知识仍然对当今民族地区进行森林经营,发展绿色产业,以及实现乡村振兴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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