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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桑尼亚新华人移民社群中的关系建构与信任生成

2021-11-27刘东旭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信任感坦桑尼亚旅店

孙 嫱,刘东旭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 100081;2.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坦桑尼亚是非洲东海岸的一个国家,首都多多玛距北京近1万公里,从空间区位来说,它与中国相距很远。当笔者2014 年3 月第一次只身前往坦桑尼亚开展田野工作时,发现乘坐的航班上绝大多数是中国人。如果不是来来往往肤色不同的乘务员和偶尔响起不太能听懂的飞机广播提醒,恐怕很难察觉这是一趟即将跨越印度洋飞往遥远非洲的航班。这种情形让人感觉坦桑尼亚离中国好像又很近。机舱里那些跟笔者一样初次飞往坦桑尼亚的人大多激动而健谈,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而那些有丰富经验的“老坦桑”①坦桑尼亚的华人圈子习惯将那些常驻当地的华人称为“老坦桑”。则大多很低调,不太愿意与陌生人交谈。

中国与坦桑尼亚是传统友邦国家,自1964年坦桑尼亚建国以来,中国对坦援助便是大批中国人流入坦桑尼亚的主要原因;20 世纪90 年代开始,民间流入当地从事贸易活动的华人越来越多,中坦关系进入商贸时代[1]。综合数据表明,近年来以各种形式居住于坦桑尼亚的中国移民群体保持在2万人以上,对于一个总人口只有5 500万人的国家而言[2],这并不算少。这些新华人移民②本文采用广义的“华人移民”概念,既包括华侨,也包括来自中国并在坦桑尼亚进行长期或短期居住于的人员。“新华人移民”指1990年以后流入当地的华人群体。主要为从事外贸商品批发的商人、中资企业外派员工、在坦注册的华人企业员工、当地企业雇佣的华人员工和中国官方机构的工作人员等。在坦桑尼亚的经济中心达累斯萨拉姆、首都多多玛、北部的阿鲁沙、西部的姆万扎等城市都能看到华人集中居住和工作的区域,并形成了“中国城”“长城饭店”等一些具有中国符号的标志。然而,无论是社群内部,还是与当地社会之间,缺乏信任感是他们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正如笔者在飞机上感受到的那样,“老坦桑”对陌生人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对当地人更难以信任,有人甚至认为,“有的中国人专门坑中国人”,“华人社群内部不团结的原因主要就是彼此不信任”,诸如此类的话语充斥于各种言论和场景。那么,这种话语在多大程度上可信,如何建立华人社群内部的信任感,为何会出现信任危机,这种不信任感多大程度上与华人族群性因素有关?本文即是基于2014年以来4次赴坦桑尼亚开展田野调查的材料,围绕这些问题展开讨论,希望能够增进我们对华人新移民在非洲处境的理解。

一、华人社会中的关系与信任

信任是一种主观判断,通常是指一个主体相信另一个主体会按照预先的约定行事。这种主观判断与经验的信用有关,人际交往中信用的积累有助于彼此建立信任关系和信任感。中国语境中的信任与传统文化中的“信”紧密相关,“信”作为儒家“五伦”之一,是构筑传统道德和社会秩序的思想基础,是指导人际交往关系的重要原则。近代一些研究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信任是“一种凭借血缘共同体的家族优势和宗族纽带而得以形成和维系的特殊信任”,强调和重视家庭、亲戚及血亲关系,家族范围即是信任的边界,家族之外不存在普遍意义的信任关系[3](92),或认为家族之外存在的信任效度很低[4](44~47)。而在另一些研究者看来,这种判断过于将中国社会的构成简单化。他们认为,中国传统社会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建基于家族主义,但是同时建构了一套从家族扩展到社会和国家的拟制亲属关系机制,伸缩弹性极强,信任关系可以延顺这套扩展的拟制亲属机制而建立,而并非完全依赖血缘亲属关系[5](126~142),所谓“差序格局”即是这一结构的重要体现[6](21~28)。因此,“关系”才是中国人判断信任与否的关键,而血缘亲属只是人们依托其建立关系的一种途径,除此之外,诸如地缘、业缘等方式构筑的关系网络也在信任体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7]。这些不同的网络可能会重叠而使关系强化。关系的亲疏远近与信任程度相关,而关系的破裂意味着信任感弱化。关系的维护和增强在于互惠性的“走动”,即彼此保持沟通、接触和互动,相反,关系会因为缺乏“走动”而疏远。在传统的小规模社会,人们因为遵从共同的价值和意识,更倾向于采取彼此认同的行为方式建立信任,但现代社会人们流动和交际的范围扩展,超越了原生纽带关系影响的范围,信任危机便发生于那些处于共同体之外,或者尝试纳入共同体而失败的群体之间。在这种逻辑下,我群与他群之间的边界变得清晰,信任的范围也因此而明确[8]。

移民往往是来源多样的群体,尽管他们可能有共同的国籍,并通过原生纽带以群体性的方式流入移居地,但不同群体依托的纽带并不相同。在群体外看来,拥有共同特质的族群内部关系不一定融洽。因此,移民群体整合会面临信任问题。早期的华人移民群体为建立和扩大关系网络,依托原来的家族和老乡关系在流入地发展出各种社团组织,从而形成彼此团结和熟悉的亚群体[9],演变出“唐人街”等华人移民聚集区[10](23~29)。依此逻辑,华人移民与当地人的信任感弱并非出于族群和种族差别,而是因为他们建立关系的过程远比移民群体内部困难得多。

华人进入非洲虽然有久远的历史,但规模和影响相对较小,相关的研究也较薄弱。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新华人群体数量增长迅速,对这一群体的研究主要是在中非经贸活动这一范畴内讨论新移民的生存状态及其与当地社会的关系[11]。而对信任的讨论主要隐匿于华人社群特征、内部关系、社团组织等研究中,很少见到专门讨论。就目前学界研究的情况来看,竞争性[12]、“过客”心态[13]、“生活隔离”[14]等特征是影响华人社群内外建立稳定社会关系的因素,这势必会影响彼此建立信任。本研究主要基于坦桑尼亚华人社群的关系特征,选取市场、企业和旅店三种场景,分别讨论该群体信任生成的特点。

二、市场关系:卡利亚库贸易商的生活体验

达累斯萨拉姆市是坦桑尼亚的经济中心,凭借便利的港口和铁路交通,在19世纪晚期以来就成为连通印度洋沿岸和辐射东非大陆诸国的商业枢纽。卡利亚库是达累斯萨拉姆市伊拉拉区辖属的一个行政区。1970 年,坦桑尼亚政府将其建成农贸市场,随后逐步整合周边街区,发展成为坦桑尼亚最大的进口商品批发市场,辐射周边的布隆迪、赞比亚、卢旺达、刚果等内陆国家。由于历史和文化原因,来自阿拉伯半岛、印巴地区的商人及其后裔很早就进入卡利亚库,成为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商贸群体。

在坦桑尼亚,非坦桑尼亚国籍的个人不允许拥有房屋、土地等固定资产,所以中国商人大多租用当地人的房产来做生意。他们的生意一般至少需要三个空间:一个门店作为展示样品和招揽客户的窗口;一个是存放大量货物的仓库;一个是供中方员工居住的宿舍。普通规模的商铺一般有3~5 名华人员工和数量不定的当地工作人员。由于当地待业人口多,招聘当地员工容易,因此,除了一些业务骨干外,普通员工大多为临时招募。华人员工则相对稳定,每个人分工明确,一般聘期都在1年以上。通常情况下,店铺的主要业务就是把中国产品购进坦桑尼亚并批发给当地的经销商,从中赚取差价。店铺的人员配置主要服务于这项核心业务,通常每个店铺有1 名总经理,负责与中国国内公司沟通,决策财务和人事,开拓市场并掌握核心的客户资源;1~2 人负责厂库管理、商品清关及运输;1~2 人管理店铺日常销售和运营杂务。每个环节再配以若干当地员工协助。绝大多数情况下,当地员工和华人员工的生活交集主要在店铺。此外,当地员工的生活以自己的家为中心,华人员工的大部分时间在宿舍度过。条件好一点的店铺会从中国雇佣一名厨师(通常是员工家属)帮忙准备一日三餐,但大多数店铺都是员工利用非工作时间自己准备早餐和晚餐,午餐主要是外卖工作餐。这样的工作、生活状态使华人员工完全嵌入工作的每个环节,彼此在有限的范围内形成一个生活圈子,与周边环境和其他店铺的接触和互动非常有限。

所有华人店铺都从事批发业务,根据商品来源可将其分为两类:一类是专门从事外贸的经销商;一类是作为国内生产企业的销售外派机构。两种类型的区别在于商铺管理者的权属关系不同,外贸经销商可能本身即是商铺的法人,而第二类商铺往往是由国内企业外派管理者经营。因此,两种管理者对商铺的责任和情感不一样。批发商铺的投入成本低,核心资源是管理人员及其掌握的当地市场和客户关系。因此,只要市场趋势好,商铺管理者在积累足够资源的情况下很容易跳槽到其他新开的店铺,以寻求更好的个人待遇。2000~2006年,国内企业大量到卡利亚库开设销售机构,卡利亚库华人经营的商铺迅速增加到300余家,其中大多数商铺管理者是从之前的商铺中分化而来的,原来一起工作的同事瞬间变成了市场竞争对手,以往的情谊和信任因为身份的改变而荡然无存。随着竞争的加剧,华商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扭曲,互相防备逐渐成为他们交往中的一种潜在心理。“华人不团结”“华人不可信”等言论就是在这种情景中衍生出来的。

因为市场总体规模有限,所以商铺增加到一定数量后,同行的竞争就变得越来越激烈。激烈的竞争导致商品价格迅速下降,打破了原来由阿拉伯裔和印度裔商人对商品价格主导的市场格局,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导致彼此关系紧张,中国商人因此被描述为“市场秩序破坏者”。而竞争导致商品质量下降,逐渐改变了早期当地人对中国商品“质优价廉”的印象,华商群体在当地社会中的信任度也持续受到挑战。这种信任滑坡的趋势在华人商会筹建之后逐渐得到改善。2006 年,坦桑尼亚华人筹建了当地第一个真正的华人商会——坦桑尼亚中华总商会,以应对当地政府在全国大清查行动中一次性扣押数十名华人的事件。为了与当地政府有效沟通,他们放下成见,团结起来,组织了一次上千人的游行,并以此为基础组建了坦桑尼亚中华总商会[12]。此后,在中华总商会的框架下发展出各种地域性商会,比如福建商会、浙江商会、山东商会、东北商会等,此外,还建立了包括中非民间商会坦桑尼亚分会、坦桑尼亚华人华侨联合会、坦桑尼亚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等与总商会平级的团体。由此可见,商会固然是商人的组织,但其在坦桑尼亚兴起的最初原因并非商业活动,而是应对华人的生存危机。商会在华人的经济活动方面发挥的作用有限,但组织多种形式的华人活动,对促进社群联结和组织起到了重要作用,让人们在市场竞争关系之外有机会建立更广泛的社会关系,从而扩展彼此生成信任感的空间。当然,商会内部同样也面临群体间的紧张关系,但这种紧张已然不同于经济领域的市场竞争,而是蕴含了更广泛的社会意涵。

三、“隔离”生活:耀光公司员工的信任遭遇

中资企业是华人新移民群体聚集的另一个重要场域。一般情况下,中资企业由少数华人和大量本地员工组成,在具体工作安排中,企业中每个部门的管理运营都由华人员工和本地员工共同负责,华人员工主要负责与高层沟通和部门监管,本地员工则负责组织下属执行。因此,虽然同属于一个企业,但由于具体运行过程中分工有别,造成了潜在的双重管理机制,即华人员工管理和本地员工管理。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华人员工,还是本地员工,彼此信任是开展工作至关重要的因素,实际上缺乏信任感已成为企业运营中普遍面临的一个问题。耀光公司的遭遇正是这一问题的突出案例。

耀光公司是2012年注册于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市的一家中资公司,主营业务包括矿业开发、大宗农产品采购和加工及出口等多种业务,公司有华人员工70 余人,坦桑尼亚员工约300 人①根据公司具体运营需要,他们还雇佣一些季节性的临时工,数量不等,这里未做统计。。出于安全和管理考虑,公司要求所有华人员工居住于统一租用的宿舍,这些宿舍位于达累斯萨拉姆市的高档别墅区。按照职务级别、性别和年龄等因素分配房间,高级管理人员住单人间,普通年轻管理人员一般住4 人间。在工作时间,公司每日安排专车接送员工就餐和上下班,他们通常的活动轨迹是宿舍、中餐厅、公司三点一线,工作和生活都处于公司设定的环境中,所有的生活安排都是以方便开展工作为中心。在宿舍生活区,虽然大家有意识地避免谈论工作,但由于工作和生活的圈子高度重合,很难完全摆脱工作氛围的影响。工作中的领导回到生活领域同样会承担照顾年轻后辈的责任,像家里的长辈一样关心他们的生活问题,经常找年轻人谈话了解心理动态,帮助他们适应坦桑尼亚的生活,缓解远离家乡的孤独和对家人的思念。这是源自中国传统的一种文化,他们相信良好牢固的工作关系建立在家庭式的亲密关系基础之上,所以会倾向于将企业打造成家的感觉,以此增强公司员工的凝聚力,提高工作效率。这样做的效果是明显的,华人员工几乎无须动员就会投入工作,他们之间的信任有一套共同的文化价值和制度保障[15]。

然而,生活空间和工作空间的高度重叠也带来了问题。正如在公司工作5年的L经理所说:“虽然同事们关系都挺好,但是都快30岁了,还和大家住在集体宿舍,总给人一种在非洲打工过苦日子的感觉。”而工作不到2年的ZHX②出于田野伦理要求,本文对受访者进行了匿名处理。更苦于跟领导同住一栋楼,因为下班后在宿舍“行动不便,如果领导在外面看电视或者聊天,我就只好待在自己房间里看看电脑”,没有太多个人放松和独处的空间。由此可见,公司努力营造的家的氛围并没有使员工完全满意,有时反而会抱怨非工作时间的过多接触。因为对华人员工而言,异域他乡的同事虽然像一家人,但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寄托大多只能通过网络与国内的亲人和公司外的朋友在虚拟空间实现。事实上,这种宿舍体制是将工作空间与日常再生产空间合二为一,员工和公司被紧密地黏合在一起,公司管理权力对员工的渗透和控制更强[16]。

公司的本地员工居住在达累斯萨拉姆市各地,每天自行到公司上班,工作之外,他们完全回归自己的生活情境,有家人和朋友的陪伴和照顾,周末通常参加各种形式的宗教活动。对他们而言,所有的生活都在一个实实在在的空间里,到中资企业上班固然重要,但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按照他们的说法,“工作是为了维持生活,而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虽然在中资企业工作,但是大多数人都作为本地管理者的下属,工作习惯也难以摆脱本地的氛围,同时他们还不得不在工作之余花心思应对生活中的各种问题,难免顾虑重重。华人员工则可以从网络连接的情感世界完全抽身,暂时毫无顾虑地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两种工作状态相比较来看,就很容易理解华人员工通常所说的“当地员工爱偷懒、效率低、不可信”,当地员工所说的“中国人是工作狂,效率高,没有宗教信仰,不需要家庭生活”。在这种情境下,华人管理者的理念主要通过一系列在当地法律范围之内的制度来贯彻,与当地员工的相互信任是依靠法律保障的雇佣契约,而非共同的关系。

那些中层的本地管理者不可避免地需要和华人员工共事,他们的交往大多只停留于工作层面,彼此信任的基础是他们对企业规章制度的认同,但这并不符合他们对建立信任感的理想预期。对于中方管理者而言,获得上司信任的关键在于员工长期以来的工作表现和工作态度,而对当地员工而言,上司的信任是对员工的基本尊重,是他们进一步开展工作的激励。这是两种看似完全不同的信任逻辑,是华人管理者和当地员工彼此缺乏信任感的重要原因。如果相互有更多非工作的接触和交流,这两种逻辑并非不可调和。

前文提到的L 经理是公司行政部的负责人,2012年,她从斯瓦希里语专业毕业后到耀光公司工作。由于其语言沟通没有障碍,性格活泼开朗,跟当地人接触较多,还有一个人们都熟悉的斯瓦希里语名字叫Fatuma。L 经理与3 名当地助理一起工作了3 年多,与其说是助理,倒不如说是朋友,因为“你把他们当朋友,他们会更愿意配合你完成工作”,L经理如是说。而在另一面,助理们对她表现出高度认同,“Fatuma 就像姐姐一样认真教我,我刚来的时候,她就交给我一份很重要的工作,但我毫无头绪,即使看说明,也还是不清楚该怎么做。这时其他人可能就要说我笨了,但是,Fatuma是个好人,她把我叫过去仔细教我该怎么办”,“她信任我,才第一次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并且仔细教我怎么做”,助理Kahangwa 这样评价。与其他华人管理者相同,L 经理也认为工作与私人关系密不可分,但是大多数华人管理者只把这一原则应用于华人社群内,而L 经理却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他们在亲密的友谊基础上建立了良好的信任关系,从而保障了工作的顺利开展[17]。

四、远方的家:华人旅客的庇护所

华人旅店是初入坦桑尼亚的华人偏爱选择的落脚地,早期主要以家庭旅馆为主。这种旅馆通常是“老坦桑”在当地承租一套独立大院和楼房,将房间改建装饰成华人习惯的客房,自己直接管理,雇佣中国厨师、当地服务员和司机,提供接送机、住宿、餐饮、当地交通等满足商务考察和短期居住的一条龙服务。在达累斯萨拉姆市一地就有多家这样的家庭旅馆。从2014年起开始出现华人经营的标准化酒店,提供的服务项目类似于家庭旅馆,但其设施、服务人员、安保更加规范。截至2017年,达累斯萨拉姆市至少有两家以华人为主要客户的此类酒店。相对而言,家庭旅馆灵活自由,更加实惠,适合私人企业和个体差旅人士;华人酒店价格稍贵,服务规范,更适合企业外派人员和公务出差人员。

对于短期旅行到异国他乡的华人而言,无论是家庭旅馆还是华人酒店,都不只是一个暂时的居住地,而是一个在共同文化和族裔想象背景下被寄予深厚情感的庇护所。华人旅店正是基于这种特殊的需要应时而生,它提供的服务有两方面的特点。一是旅店提供了满足客人基本需求的硬件服务,帮助客人高效地达成旅行目的;全程提供中文服务人员,最大限度地降低客人语言不通造成的障碍;中式餐宿风格,让客人尽可能避免生活不习惯带来的麻烦。二是考虑到这里华人聚集,社交方便,偶遇紧急情况时华人之间可以相互协助,这是人们身居异地寻求安全感的自然表现。

旅店经营者本身为华人,他们对这些需求非常熟悉,因此,除了尽可能提升硬件服务外,他们更注重营造一种亲切的生活氛围。比如,华人旅店会在中秋节、元旦、端午节等中国传统节日举行集体聚餐活动,让来自中国不同地方的客人有机会相互交流,在坦桑尼亚体验家乡的节日氛围;安排一些中国人喜欢的娱乐活动,在院子里设置乒乓球台、麻将桌等设施,让客人们在工作之余有熟悉的休闲娱乐活动;有的旅店会定期组织中国武术、瑜伽培训,客人根据自己的需要有选择地参与。这些设施和活动给旅居他乡的华人营造出熟悉的生活氛围,尽量淡化异乡生活和文化差异带来的不适。一位客人开玩笑说:“旅馆大院门外才是坦桑尼亚,进门就像是回到中国一样。”他们乐于享受这种氛围。有的客人愿意参与旅店组织的活动,而有的客人只愿意旁观,但无论如何,这种熟悉的氛围让他们轻松愉悦。因为这里不需要出于保护自身利益的防范心理,更没有市场竞争带来的紧张氛围,大家在一起只是为了共同生活。尽管有的客人也试图通过这种非正式方式建立商业合作或获取市场信息,但这只不过是共同生活的副产品。交往的双方完全基于本心和相互尊重的道义,可以热情地相互帮助,也可以回避和拒绝对方的要求,不会有市场竞争下的紧张和压力。老板和客人之间通常是一种服务关系,但是华人旅店让这一关系有了更深的意涵。华人旅店本身是以华人这一族群符号的名义建立的,客人选择旅店也是因为他们对华人旅店本身预设了族群共同体环境的亲近感和安全感。旅店就像华人在远方的家一样,被赋予了庇护所的意涵。

位于卡利亚库市场边上的F旅馆,由一位旅居当地20年的“老坦桑”L女士经营。她在当地一家银行工作,业余经营旅店。按照她的说法,“旅店就是我的家,来这里住的都是我的朋友,朋友在这边遇到困难我能帮的就一定帮忙”。而一些客人愿意到其旅店的原因正是看重她能够提供的庇护。2015 年春末一个星期五的中午,旅店的三位男性客人在市中心逛街的时候被移民局官员以核查证件为名带到了移民局办公室,他们是三天前从刚果(布)来达累斯萨拉姆市旅游的小刚、一星期前从北京来考察的小刘和从黑龙江过来做志愿者的小苏。他们因为同住一个旅店而认识,邀约出门逛街,入境时都办理了合法的签证,但出门时均未随身携带护照。移民局官员在抽查时怀疑他们非法务工,故意不提供护照,于是将其带到办公室。三人初到当地,在当地无亲友,所有行李都在旅店,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请L 女士帮忙从行李中取来证件。小刚在非洲漂泊多年,游历多国,以他的经验,这种情况下即使提供了合法证件,也难免被处以一定额度的罚款,所以他建议另外两位提前交罚款,以缩短被扣留时间。L 女士接到电话半小时后即带着证件赶到移民局,用斯瓦希里语跟官员交涉,移民局官员分别给他们做了口供,确定无误后,于下午6 点同意放人。后来了解到,当地政府对外来人口在当地务工管理特别严格,华人经常遇到这种情况,L女士因为常去“捞人”,已成为移民局的常客,和工作人员比较熟悉。她出面解释和担保,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或许她已经习以为常,但对客人而言,在异国他乡面对这种遭遇时能有人出面帮忙,他们感觉非常温暖,彼此的信任感因为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大大增强。

五、基于“关系”的信任感

由上文可见,三种不同场景呈现了华人移民信任遭遇的不同情况。在卡利亚库市场中,华商彼此紧张的竞争关系主导着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防备成为他们处理社会关系最重要的主观意识。建构于经济理性之上的商业契约是彼此获得信任感的基础,当市场规范、商业活动有序进行时,市场的参与者会通过信用的积累而产生信任感;当竞争加剧、市场失序时,人们的信任会因市场关系的恶化而出现危机。卡利亚库市场乃至整个坦桑尼亚的华人社群内部在很长时间内弥漫着的紧张氛围正是缺乏信任感的表现。华人商会的陆续建立为人们非竞争关系发展提供了平台,尽管商会内也因历史和地域差别面临进一步整合的问题,但通过建立更多超越市场的社会关系,让人们能够有更多共同的生活交集和沟通渠道,对增强彼此的信任感产生积极效果。

企业不同于市场,它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所有员工必须在雇佣契约的约束下,按照企业制度完成本职工作,这是企业成员之间取得信任的基础,但是信任感不一定因为制度明确而得到增强。从耀光公司员工的遭遇来看,有时,管理者是在缺乏信任感的情况下安排当地员工工作的,这种情景中的信任感缺乏,很多时候确实是因为员工有失信前科,但从实际情况来看,由于他们遵从不同的信任逻辑而导致误解,这是影响彼此互信的根本原因。公司对中国员工采用家长式的管理体制,将公司营造中国式家庭的感觉,这种紧密的类亲属关系极大地增强了内部信任,但这套体制与当地员工是完全隔离的。当地员工在非工作时间会回到自己真实的生活当中,不会被纳入公司营造的关系网络之中,因而,他们很少有机会进行深度交往以建立亲密关系,进而提升信任感。

华人旅店则是在异文化环境中营造了中国式生活氛围,无竞争性利益关系的陌生人共同生活在一起,人们的关系回归自然状态,彼此在无碍于自身利害的情况下表现出更积极的分享和互助精神。同住的客人之间更容易成为朋友,他们往往不图彼此成为生意伙伴,也不指望将对方发展成自己的客户,大家在一起只是因为共同生活。客人和老板因为旅店特殊的文化意涵而被赋予一种道义上的庇护关系。远方的家蕴含的情感使彼此的信任感增强,具有了更大的提升空间。

六、结 语

综上所述,坦桑尼亚华人移民社群的信任感建构于情境性的关系基础上,信任感因具体场景中主导人们的关系模式不同而不同,并非完全受华人的族群身份及文化特征等因素的影响。那种宽泛地批评华人移民信任感弱的舆论并不可信,需要根据场景来辨识。

坦桑尼亚华人新移民的竞争性、短期性和隔离性是影响其社群信任感的重要因素。华人流入当地往往会在不同场景中依托原来社会中的纽带拓展其关系网络,试图建立各种形式的关系共同体,构筑自身的信任圈子。这一关系网络最初基于原生纽带而建立,逐步发展出华人族群的内部认同,再往外进一步建立超越族群的关系网络。关系网络的范围和丰富程度会影响移民社群的信任感,因此,华人社群内部信任感的建立要比当地人容易,但同样会因关系的亲疏远近而略有差异。

由此可见,关系建构是人们彼此获得信任感的前提,而关系的建立仰赖于人际互动。人类学的研究对人与人的互动行为进行了分类,其中市场交换和互惠是两种重要的形态[18](51~58)。市场是一个高度抽象化的领域,所有的交换物都可用其他同等价值的物来衡量,因而可以广泛地适用于陌生人互动场景;而互惠行为本身即在复杂的关系情境中产生,这种行为蕴含的社会价值被认为比交换物本身更重要。新移民虽然都是华人,但来源分散,群体之间的整合程度低,经济领域的合作和竞争主导着他们的社会关系。然而,信任是一种基于道德的主观判断,建立在交换逻辑之上的经济互动行为并不必然带来信任的提升。相比较而言,互惠性的交往更容易产生道义和信任,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即聚集了丰富的社会和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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