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与现实的双重观照
——评《中国龙文化研究:以澳门舞醉龙及其他个案为中心》
2021-11-27宋永林
宋永林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符号和身份标识,而龙文化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和典型代表。龙文化历经千年而弥新,深深植根于每个中国人的心灵深处。21世纪以来,中国大陆的学者对龙文化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在研究资料、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等方面都实现了一定的创新和突破,成就斐然①。此外,港澳台地区的学者对于中国龙文化的研究也有一些可圈点之处。澳门学者郑德华主编《中国龙文化研究:以澳门舞醉龙及其他个案为中心》一书(香港三联书店有限公司2019年版,以下简称《中国龙文化研究》),是港澳台地区关于中国龙文化研究的一部新作。全书除序言和结语外,主体部共分五章:第一章为“中国龙文化发展概述”,第二章为“澳门舞醉龙的源流与今昔”,第三章为“澳门舞龙文化的演变”,第四章为“香港薄扶林村村落发展及中秋舞火龙活动”,第五章为“马来西亚柔佛新山华人社会及其舞龙活动”。该书反映了近年来港澳台地区关于龙文化研究的趋势和成果,值得关注。
一、追本溯源:重审中国龙文化的演变轨迹
吕思勉曾言:“历史者,所以求知社会之所以然,必注重于文化——不可偏重一二端。”[1](349)所以,“研究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从进程中去看文化的运动发展”[2](95),不仅有助于我们认识文化本身衍生和变化的历史样貌,而且对于深刻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发展现状而言大有裨益。《中国龙文化研究》的开篇第一章为“中国龙文化发展概述”,正是缘于作者认为“只有了解龙文化传统在中国古代形成的过程,才可以充分认识今天中国的龙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延续”[3](6)。第一章“中国龙文化发展概述”是作者开展当代中国龙文化研究的一个必要的历史层面的铺垫,概述了从图腾孕育时代至清王朝覆灭这一时期中国龙文化的发展状况。“任何文化的发展和延续都不能离开历史而存在,我们应在历史发展的框架下探索文化发展,才能找到它的脉络和特质”[3](12)。
针对龙的雏型和形象,自古以来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4](2)。作者考查历史文献及考古资料,认为龙的雏型是虚实交织,并总结为两类说法:第一类是大自然真实动物,包括蛇、鳄等在内的原型及演变说,这是学界主流的思路和看法,支撑这一观点的是相关文献和考据分析;第二类则是虚构的自然界风云,龙凤的原型是风与云,支撑这一观点的是训诂学。在综合甲骨文研究成果及与考古文物资料对照后,作者提出:“龙应该是先有实体,再因生产力发展的实际需要而被赋予不同的‘象征’。”[3](19-20)这一观点立足于社会现实,将人类的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结合起来看问题,使人印象深刻。
从自然界风云现象的具象化实体,到后来被人格化的龙神,龙日益成为社会各阶层共同的崇拜对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中国龙文化在王朝更迭时代蓬勃发展,逐渐分出两支:一是社会上层文化的模式,是帝王的象征,出现在建筑、服饰、器物、礼仪等宫廷生活的各个方面;另一是社会下层文化的模式,是延续古老的图腾崇拜活动,普通民众以龙为保护神,祈求生活平安、农业丰收的民间信仰[3](27)。上层文化(或称精英文化)和下层文化(或称底层文化、大众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两个重要层面②。近年来,许多民俗学、历史学、人类学等领域的学者倡导突破以往只注重上层的研究取向,“重新发现”下层民众,“寻找下层民众的声音”[5](61),加大对下层文化的研究,展现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之间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而《中国龙文化研究》对于民间龙文化的关注,无疑是对这种学术风气转变的一种积极回应。
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朝覆亡,标志着延续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落幕。帝制中国的结束,使得上层社会不再享有对龙文化的垄断特权,龙文化日益大众化,“过往上层社会礼制与下层节庆中龙文化并存的情况,变成只有民间的龙文化继续传递,并按照生活的形态,不断推陈出新,依然负起保佑信众的角色”[3](34),民间的龙文化成为了主流。作者通过分析舞龙、龙舟竞渡等习俗及以龙为名的饮食,指出在社会的变迁中,龙文化逐渐由上层统治礼仪的核心象征,转化成普通民众追求美好生活的传统。民间的龙文化是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实践中不断发展完善的,纵使几千年来政治体制和社会生活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但其一直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延续至今。作者将古人在端午节时的舞龙表演,与当代澳门的舞醉龙活动相比照,分析两者的相似之处,认为“今天的舞龙应是由上古时代基层龙文化发展出来的一种社会活动,以期趋吉避凶,祈求平安,一开始就与区域性的龙文化流播有关”[3](7)。这实际上也反映了不同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尤其是龙文化对民众社会生活的影响。而从深层次看,在中华民族大融合、国家大一统的进程中,龙文化成为沟通不同地区的纽带,是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结构的精神体现。
“中国龙文化发展概述”一章主要运用历史学的分析方法,概括了龙文化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在社会上层和下层的不同形态。资料是开展学术研究的基础和不可或缺的中间介质,尤其是对于历史学研究而言,资料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历史研究是要占有充分资料的,只有充分占有资料,再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才能获得科学的结论[6](23)。陈寅恪曾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7](266)在这一章中,作者对资料的搜集和运用颇有一番功夫,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互补互证,得出的结论也较有说服力。作者虽不为历史学专业的学者,但文中对相关历史典籍中关于龙的记载的考证十分细致。如在对《易经》乾卦的解析中,指出自夏朝起,有关龙的活动从过去整个氏族集体祭祀,转变成只有上层社会的人参与的崇拜仪式,图腾与帝王合而为一,代表着以礼制为核心的上层龙文化。相较而言,普遍存在于民间的下层龙文化,则承袭原始的图腾崇拜,转化为节庆、饮食及习俗的民间传统仪式,以求神明和先祖庇佑,代代相传构筑了“龙的传人”的血脉和基因[3](17)。
二、以小见大:在个案调查中发现龙文化
长期以来,个案研究方法已被广泛运用到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多个社会科学领域。个案研究的对象可以是个人、群体,可以是家庭、机构、团体、组织,也可以是事件等等。个案研究是一种个别的、深度的、描述的且偏向质的研究方法,期望通过对个案的深入了解来探究其与全体的相同与不同之处[8](240)。龙文化在中国各个地区均有不同形式的体现,不同地区的龙文化也有自身的特色。因而从个案研究方法,选取典型地区的龙文化活动,可以从一定程度上彰显当代中国龙文化的整体发展面貌,也是较易开展且最为恰当的研究路径之一。
《中国龙文化研究》对于当代中国龙文化的研究,集中在舞龙活动方面,选择了三个不同地区的舞龙活动进行个案探讨,在书中安排了四个章节。第一个个案是澳门舞醉龙,对应第二章“澳门舞醉龙的源流与今昔”和第三章“澳门舞龙文化的演变”。作者将澳门舞醉龙归属于当代城市龙文化的范畴,视为龙文化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典型来进行研究。在对澳门舞醉龙的研究中,作者首先介绍了该地区舞醉龙产生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等条件,认为舞醉龙的产生是与农耕社会中民众祈求吉利、子嗣、姻缘、风调雨顺等愿望密切相连。在对明代方志资料的分析中,作者指出明代广州香山和琼州两地均有舞醉龙风俗,但是清代以后由于时代变迁、政策更替等内外多重因素的影响,琼州的舞醉龙活动逐渐消散。此后,从19世纪中叶开始,香山族群大量聚集在澳门,使得舞醉龙文化通过一个族群在澳门继续传承。尤其随着近代以来澳门的经济快速发展,舞醉龙不再是社群的自我活动,开始变得“城市化”,把民众与习俗、社群与行业、社会与整个地区都紧紧联系在一起[3](137)。作者以2019年澳门鱼行醉龙节为例,记录了当代澳门醉龙节的仪式。此外,第三章还探讨了当代澳门除舞醉龙外的其他舞龙活动的发展状况,其中又有南龙与北龙、节庆龙与竞技龙之分。
第二个个案是香港薄扶林村中秋舞火龙活动,对应第四章“香港薄扶林村村落发展及中秋舞火龙活动”。薄扶林村实际上是香港的“城中村”,一方面,薄扶林村的居民思维方式与香港其他地区的居民没有太大的差距,具有现代性的特征;另一方面,薄扶林村形成聚居村落的过程与香港其他地区有所不同,且当地居民在建筑形态等方面仍保留着较为浓厚的南方色彩,有着传统性的特征。由于薄扶林村“具备都会和农村的二重性,成为农村与城市的混合型社区”[3](8),所以,作者希望通过研究薄扶林村舞火龙活动的产生及其演变,探索龙文化在城中村的发展状况。与自给自足型的传统村落不同,薄扶林村“是因人口流动性较强而形成的自然杂姓村形态”,其村落发展与外界的联系十分紧密,具有明显的开放性特征。薄扶林村中秋舞火龙的习俗,从最初祈求家族平安、风调雨顺,时至今日已成为维系村民感情、加强凝聚力的活动[3](231)。
第三个个案是马来西亚柔佛新山华人社会中的舞龙活动,对应第五章“马来西亚柔佛新山华人社会及其舞龙活动”,是关于中国龙文化海外传播实践的研究。明清以来,中国人向东南亚移民的步伐加快,当地的华人社区和聚居地不断扩大,促进了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从19世纪中叶开始,华人对柔佛新山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舞龙活动作为中国文化在海外最常见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当地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龙文化在马来西亚柔佛新山的转化过程,一方面是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扬,另一方面又是当代龙文化的创造和发展[3](10)。龙文化在中华大地上绵延传续,深受社会各阶层的喜爱,而华人在柔佛新山开展舞龙活动,将中国龙文化融入当地文化中,和谐共生,充分说明了以龙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化的包容性。
这三个个案分别关注龙文化的不同形态:以澳门舞醉龙为代表的城市型龙文化、以香港薄扶林村舞火龙为代表的城市—农村复合型龙文化、以马来西亚柔佛新山华人舞龙活动为代表的海外型龙文化,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当代中国龙文化发展传播的整体面貌。在这三个个案的研究中,作者特别注重分析舞龙活动产生和发展的社会现实因素,将文献考证与社会调查相结合,走向田野和基层,强调“现场的文化感受”[3](9)。同时立足于中国的具体国情,对于国外民俗学研究的一些经验,加以理性地吸收,以一种科学的态度看待问题。
三、观照现实:深思当代舞龙活动的文化启示
中国龙文化研究,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重要课题。舞龙活动,作为龙文化的载体,存在于中华文化之中,其形式虽然随着历史发展不断发生演变,但其核心的人文精神却是古今一脉相承的[3](298)。在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征程中,实现舞龙精神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有益于当代中国社会文化事业的建设和进步。正如作者所言:“这不仅是对中国龙文化研究应尽的责任,我们同时亦视之为对中国民俗学研究的一个呼吁。中国民俗学的研究到了应当大力加强的时候,因为这是对中华民族复兴事业特别重要的一项工作。 ”[3](9)
在全书的最后,作者将澳门、香港和马来西亚柔佛新山这三个个案的研究进行总结,力图在具体的研究中将中国龙文化的发展经验细致地勾画出来。总的来看,作者认为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龙文化的发展有以下几方面特征:第一,下层龙文化以民俗文化的形式流传下来,是当代中国龙文化的主要源泉;第二,龙文化具有较强的地域性特征;第三,人口流动是龙文化传播最重要的方式;第四,当代舞龙活动总是与其所在地方的传统民俗文化集合在一起,如节庆、庙会等;第五,当代城镇的舞龙活动依托社团的作用,替代了宗族的作用,而以商业为代表的经济力量则是舞龙活动的经济支撑因素;第六,龙文化在中国民众心中深深播下了因子,有着共同的龙文化认同感[3](300-301)。理解这些特征,是深刻认识当代中国龙文化发展现状的一个必要基础。
在社会经济和精神文化大发展的21世纪,机遇与挑战并存,成就与困境同在。传统只有创新才有活力;只有传承才有生命力[9](162)。为更好地传承舞龙活动,发扬龙文化的核心精神,作者提出了一些合理的建议。首先,龙文化不应成为商业活动的附庸,过分地追求经济利益会掩盖传统舞龙活动的一些社会功能。相关主体应通过舞龙活动向民众特别是青少年传扬龙文化,进而使他们树立爱国爱民的责任,培养团结向上的精神,造就高尚无私的人格品质。其次,政府和社会团体应密切合作,政府应合理组织和调配一定的资源,支持社会各界发展舞龙活动,促进舞龙活动适应从乡村走向城镇过程的需求;社会团体要积极参与、配合政府的施政举措,共同开展有益的民俗文化活动。再次,竞技龙文化在当代十分具有发展潜力,在今后的发展中不仅要把武术功夫更好地运用在舞龙的竞技比赛中,而且把舞龙活动的人文因素充分地与武术的“武德”结合起来,发扬中国文化注重精神修养、磨练人格的优良传统。最后,将舞龙与舞狮两种民俗文化活动相联系,促进以龙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化海外传播,也是其中的应有之义[3](302-304)。这些建议旨在解决当代中国龙文化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一些现实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四、结语
《中国龙文化研究》一书考察了中国龙文化的历史发展过程,主要从民俗学的角度对澳门、香港、马来西亚柔佛新山这三个不同地区的舞龙活动进行个案研究,文献分析与社会调查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当代中国龙文化的发展面貌。
纵览全书,笔者认为仍有以下两个问题值得继续深入思考。其一,作者指出在帝制时代终结后,只有民间龙文化这一层得到了延续,但没有说明其中的原因。实际上,1911年辛亥革命后,清朝覆亡,民主共和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以宗法礼制为核心、以皇权专制为标志的上层龙文化显然与整个时代的发展相脱节,失去了依存的社会土壤。而普通民众依旧是中国社会上比重最大的一类群体,民间龙文化更为贴近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在物质资源匮乏的年代,龙文化给他们在面对现实困境时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其二,跨学科研究方法的运用略显薄弱。作者在书中多次强调,该书主要是从民俗学角度对中国龙文化进行研究,所以对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的运用较少。书中较多地汲取了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注重文献分析和考证。社会科学诸学科的研究方法有相通之处,在今后的工作中,应主动地吸收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经验,展现中国龙文化的多层次面相。
注释:
①参见:俞佳奇《21世纪以来中华龙文化研究综述》,《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第1-5页;宋永林、李进《2017年中华龙文化研究综述》,《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第1-4页;宋永林《回顾与省思:2018年中华龙文化研究述评》,《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6期,第1-4页;宋永林《2019年中华龙文化研究新进展》,《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第1-3、8页。
②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分层,钟敬文先生认为有三条干流:第一条是上层文化,从阶级上说,它主要是封建地主阶级所创造和享用的文化。第二条是中层文化的干流,它主要是市民文化。第三条干流是下层文化,即由广大农民及其他劳动人民所创造和传承的文化(钟敬文《民俗文化学发凡》,载《民俗文化学:梗概与兴起》,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