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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论:从“最高现实”到构建“人类一家亲”的旷野呼告*

2021-11-27赵桂莲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耶夫斯基陀思卡拉

赵桂莲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100871,北京)

1

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阅读过其作品的人都不难发现,全方位洞悉、呈现人的心理、人性,尤其是所谓“恶人”人性的复杂,是其创作的鲜明特点。作家的处女作《穷人》,从内容到形式就已经是在践行揭开人性奥秘的构想。早在1860年代,新土壤派文学文化批评或曰“有机批评”理论的提出者格里高利耶夫就撰写了一篇文章,名为《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感伤自然主义流派》,对《穷人》的体裁作了在我们看来最为精准和贴切的认定。

虽然感伤主义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在1840年代的俄罗斯文坛已经销声匿迹,但《穷人》却依旧在很多方面与感伤主义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最为显著地体现在小说的题目、体裁运用和语言风格方面。就题目而言,《穷人》让人直接联想到俄罗斯感伤主义代表作家卡拉姆津声名远扬的小说《可怜的丽莎》,两部作品中的“穷”和“可怜”是同一个俄语词汇。不仅如此,《穷人》的核心主旨也并非在于社会问题“穷”,而在于心理问题“孤独”以及由此引发的“可怜”,男女主人公的最后一封信尤其促成了这一印象的形成。小说采用的书信体形式同样是感伤主义文学的传统文学形式,冲破古典主义文学条条框框的感伤主义文学作家热衷于主体意识为先导的书信体、日记和旅行记的主要原因,是让身为凡夫俗子的主人公能够通过这样的形式敞开心扉,直抒胸臆,同时表达细腻的、百转千回的情感起伏,使读者尽可能地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初入文坛但立志解开人之奥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采用书信体写作他的第一部大部头作品,正是其完成少年时期设定的人生任务的便捷之路。就语言运用来说,小说的语言、尤其是男主人公杰符什金的语言构成及其语言风格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具体说来,一是“啰嗦”或曰“话多”,二是比比皆是的“小词”的运用,这些“小词”既包括大量的语气词,也包括上百指小表爱的词语,比如“小天使”“六翼小天使”“小鸽子”“小花儿”,甚至“小子宫”,虽然“小子宫”在俄语中通常用于表达对女性、尤其是对年轻姑娘的温存爱称,但满篇的“小子宫”“亲爱的小子宫”依然引起了作家同时代读者的生理不适。实际上,如果仔细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创作,则不难发现,其作品人物、尤其是社会底层小官吏的这种“絮叨”和“滥情”并不鲜见。须知俄罗斯感伤主义文学语言方面的一大典型特点恰恰是指小表爱词语的运用,格里鲍耶多夫的剧作《聪明误》讽刺索菲亚和莫尔恰林的方式之一正是通过二者模仿感伤主义文学主人公而广泛使用指小表爱词语体现出来的。

《穷人》在具有浓郁的感伤主义文学特点的同时,又兼具当时自然主义文学的思想特征,真实、自然、深入地描绘普通人的琐碎日常生活和情感同样是小说的核心内容。这里有彼得堡大街小巷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光怪陆离,办公室里各色人等的冷酷和温情闪现,出租屋里不同房客的傲慢和卑微,父子之间的隔膜和亲情等等。小说由此丰富了俄罗斯文学中的“小人物”画廊,至少可以说,以书信体呈现的“小人物”杰符什金比之普希金《驿站长》的维林更丰富,比之果戈理《外套》的巴什马奇金更立体,彼得堡底层的“小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有了自己的声音,开始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自己以及与自己类似的人的生活和故事。

纵使涅克拉索夫读完《穷人》以后发出“新的果戈理出现了!”这样的惊叹和赞赏,但文学评论家瓦列里昂·迈科夫的认识在我们看来应该更为准确。在《穷人》发表的同一年,该评论家写了《略论1846年的俄罗斯文学》一文,明确指出:“果戈理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罢,表现得都是现实的社会。但果戈理主要是社会诗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是心理诗人。对于一个人来说,个体作为某个社会或某个圈子的代表而言重要;对于另一个人来说,社会本身因其对个体的个性产生影响而言有趣。”[1]迈科夫实际上预言性地总结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未来全部创作的特点,亦即作家关注的从来都是人,具体社会和特定圈子里的人的典型性格,并进而在社会大背景下和时代氛围中挖掘形成这种禀赋的外在和内在因素,而这一特点正源于其解开人这个奥秘的初衷。白银时代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极为珍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原因,也恰恰在于他认为后者的创作永远都围绕被称之为存在主义者的哲学家本人最为重视的人、上帝和自由创造而展开,这种认识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人从来都是作家视线的聚焦点,同时也回答了陀氏作品为什么历久弥新、从不过时的问题。

当然,我们知道,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一创作特点被普遍认可、他不断被认定为“心理学家”的时候,作家本人却说他不是心理学家,他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换句话说,在作家本人看来,人心理的现实、隐藏在人心幽暗地下室里的现实才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解开这个现实的奥秘才能解开人这个奥秘,与此同时,刻画人物的心理对作家来说从来都不是目的,更不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单纯的艺术手段,透过人的心理洞察人心、了解人为何物,才是作家的真正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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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说,十年苦役、流放、充军之后让陀思妥耶夫斯基重新进入文坛的《死屋手记》是其创作生涯中的里程碑,是其一步步深入洞悉人性、认识人究竟为何物的里程碑。脱离熟悉的环境、贴近陌生的人群并在其中发现一个新大陆,由此摈弃人往往容易陷入的先入为主的刚愎自用,正是“死屋”馈赠给作家、同时通过作家奉献给世人最珍贵的礼物。

在羁押地有时会有这样的情形,你认识一个人好几年了,你以为他是野兽,不是人……冷不丁地偶然一个时刻,他的心灵不由自主、冲动地呈现在外,您在里面看得到如此的丰富、情感、心,对自己和他人的苦难有如此鲜明的理解,似乎您的眼睛睁开了一样,最初的一刻甚至难以置信您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的东西。[2]

这段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话实际是在诠释“不论断人”的箴言: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对另一个人盖棺论定,不管他自以为如何了解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这一面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阴暗的,这里体现的正是人性的复杂,或者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是极其隐秘的“最高意义上的现实”。在作为《死屋手记》前奏的1854年写给哥哥的一封信里,作家也表达了类似的认识:

……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人。我四年里在苦役地的强盗中间终于剥离出了人。你是否相信:存在深刻的、强有力的、美好的性格,在粗鲁的外壳底下寻找金子有多么快乐。而且不是一块,两块,而是好几块。[3]

在人身上发现人,在人身上一定能发现人,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形成的新的认知,它不时回响在作家不同时期的创作之中,直至最后一部鸿篇巨制《卡拉马佐夫兄弟》,在该小说第一章的结尾我们就读到了这样的句子:“在大多数情况下,甚至坏蛋也比我们通常对他们的看法要天真得多和淳朴得多。我们自己亦然。”[4]对此特点,鲁迅先生在《〈穷人〉小引》中的评论入木三分:“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5]

人性复杂的原因之一在于人有冲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认为,俄罗斯人更是如此。如果说上面引述的内容主要聚焦于情感冲动的美好,在于冲动中袒露出来的隐藏的“金子”,则表现冲动的恶果,或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的冲动的“岩浆”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擅长。在1873年《作家日记》的《伏拉斯》一文中作家集中探讨了这个问题。有感于俄罗斯乡村的两个小伙子打赌谁敢对着圣餐、即耶稣的身体开枪,作家对俄罗斯人为什么会热衷于争论、打赌“谁比谁做得更放肆”这样的现象进行了深入观察,由此发现了“在最高程度上对我们从整体上表现出整个俄罗斯民族”的“民族典型”:“首先是在一切方面忘记一切尺度……这是一种跨越边缘的需求,一种对呼吸停止感觉的需求,达到深渊,半个身子吊在里面,往无底洞里张望,在个别但却十分不稀有的情况下像个疯子似的大头朝下扑进去……”[6]几乎原封不动的话,《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同样说过。

这种忘记一切尺度的冲动,作家本人应该是不陌生的,在国外一度沉迷赌博、总是赌得身无分文、预支稿费也要赌、终至债务缠身面临牢狱之灾的经历无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小说《赌徒》的现实基础和直接动机,是促使其思考冲动这个魔鬼的根本原因。该小说的主题就是人性中不可理喻的非理性冲动、狂热、失控,各种形式的、忘记一切尺度的冲动、狂热和失控。冲动是魔鬼,它与人是否拥有智慧没有多大关系,而这正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另一位白银时代宗教哲学家罗赞诺夫之所以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原因正在于作家极其深刻地表现了具体的个人、民族乃至整个人类发展过程中都有可能经历的U字型三阶段的中间阶段,即U字的底部阶段,也就是堕落阶段。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擅长的不仅是表现堕落阶段,更在于表现作品人物从堕落的深渊向顶端攀爬的努力,鲁迅先生的评述正源出于此,而这也是陀氏洞察人心幽暗的地下室但却从未丧失对人的信心的原因所在。

该小说还通过男女主人公纠结的爱情关系呈现了作家其他更为著名的作品中“驯服吧,骄傲的人”的主题,而这一主题在很大程度上也与失控的情感有着直接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尤其是男女人物之间的这种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作家看来,一方面,与非理性的冲动有关,另一方面,则源于人的“面子”和人自我感受中“受到羞辱的自尊”以及由此导致的变本加厉的任性,也因此才有了“驯服吧,骄傲的人”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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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人性、深入洞察人性的复杂甚至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与其说是文学作品、不如说是反理性宣言的小说《地下室手记》。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地下室人”絮絮叨叨的宣言,第二个部分是主人公以自身现实生活中的案例为第一个部分作注解。

宣言的核心内容就是否定和驳斥铁一般的定律“二二得四”,即早已得到公认、似乎无可辩驳的事实,可主人公却就是要撞破这道墙,哪怕头破血流,哪怕对自己没有一点益处,甚至只有害处。小说中铁律一般的“二二得四”集中通过理性健全之人以“真正利益”为出发点行事做人的社会共识表现出来。展开来说,即是主人公激情洋溢的自问自答:

请问,是谁第一个宣布,是谁第一个宣告,一个人之所以净干卑鄙下流的事,乃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在这数千年中,究竟何年何月,一个人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利害考虑才去做这做那的呢?……有些人明知道……完全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可是他们硬是把自己的利益摆到次要地位,奋不顾身地硬要走邪路,去冒险,去碰运气,可是谁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强迫他们去这样做的呀,似乎他偏不愿意走指给他们的正路,而是顽固地、一意孤行地硬要开辟另一条困难的、荒谬的路……[7]

就像小说主人公的现身说法一样,他明明早就清楚与从前的同学聚会必将“自取其辱”,可为什么还一定要去呢,而且是在打肿脸充胖子的前提下?他的内心明明对妓女丽莎怀有同情和怜悯,可激发出对方人的自尊感受之后为什么要残酷地侮辱她呢?或者用主人公自己的话说:“为什么偏偏在我最清醒地意识到根本不应该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却偏要去做这种事呢?我越是认识到善和一切‘美与崇高’,我就会越深地陷入我的泥淖以致完全不能自拔。”[8]

可以说,这是人性的难解之谜,是人心不可捉摸之处,而导致这一切的有人性中非理性元素在作祟,同时也与感觉自尊受辱、或是“面子”受伤的人病态的自我确定有着密切的联系。在“环境决定论”、“靴子比莎士比亚和普希金更崇高”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盛行的1860年代写出反理性主义小说《地下室手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击了当时自以为是、自信满满地认为改造了环境就可以让人变得更好、以及是“环境吃人”的论调,对于作家来说,洞悉人这个奥秘并借此努力促成人性的升华才是第一位的,而环境只是对人的行为有一定的影响而已,甚至二者之间往往没有任何关系。正因为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大量创作中以及《作家日记》中才展现了各色人等无数的、用理性无法解释的非理性行为,对于其所处时代流行的所谓“现代法庭”上巧舌如簧但却独独缺失良心的律师把犯罪全都推到环境头上予以了质疑。在作家看来,犯了罪的确需要刑事惩罚,但真正的惩罚并非来自法律审判,而是来自良心谴责。

《罪与罚》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大学同学拉祖米欣的质问最有代表性,也最能说明问题:一个名利双收、志得意满的老爷诱奸一个幼女,是环境让他这样做的?当然不是,这是人性使然。《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诱奸幼女同时又因为梦见人类黄金时代的落日斜晖、欢声笑语而泪流满面,从又一个侧面印证了人性的奥秘。人心的地下室幽暗、肮脏、深不可测,与此同时这漆黑一团的肮脏中又时时闪现出美与善的光辉,或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污秽中埋藏的光耀”,这一切构成了人的奥秘。不夸张地说,1860年代开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难见彻头彻尾没有一丝光耀的所谓“恶人”,《白痴》中的罗戈仁不是,《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加伊洛夫不是,《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不是,甚至连老卡拉马佐夫都不是,这些用“健全理性”理解不了的人物的存在实际上是在回答人为何物这个问题,或者正相反,让人无法回答人为何物这个问题。

4

作为创作生涯中最后的一部鸿篇巨制,《卡拉马佐夫兄弟》无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集大成之作,它不仅集中了作家之前创作的各个主题,而且是作家创作思想的总结,具体而言,甚至可以说是作家创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旷野呼告。

俄罗斯白银时代学者莫丘尔斯基在专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平与创作》中已经指出过:该小说是作家创作的“巅峰,其中呈现出作家整个创作的有机统一……作家表现的三兄弟是精神统一……这是三位一体结构的共聚个性”。[9]需要强调的是,在我们看来,作家表现的“精神统一”不只是通过“三兄弟”,而是通过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兄弟”也不是狭义的“三兄弟”,而是在同一个社会、甚至整个人类社会中存在着必然联系的每一个个体。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小说题目中的“兄弟”一词,也就可以从一个侧面洞悉其宏大叙事的丰富底蕴。

如果说这是莫丘尔斯基专注研究《卡拉马佐夫兄弟》得出的结论,则回顾该小说的创作历史,就会对这一结论形成更为真实可信、言之成理的认识。在此将要牵扯出的是对小说的创作产生了直接影响、“共同事业”哲学思想的提出者费奥多罗夫。我们知道,由该哲学家的弟子在其身后出版的《共同事业的哲学》记录了他的主要观点及其对这些观点的论述,多为一些未完成的片段。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最核心的部分题为《论兄弟情谊或曰亲缘关系、兄弟不睦和丧失亲缘关系亦即世界不和睦诸原因以及恢复亲缘关系的手段》,是哲学家1878年专门为了向陀思妥耶夫斯基阐明自己的观点而撰写的。众所周知,《卡拉马佐夫兄弟》正是作家1878年开始创作的,因此应当承认,费奥多罗夫的哲学思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小说的内在意义有着密切的关联。

在阐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时候,费奥多罗夫同样诉诸了三位一体的形象,认为照着统一的三位一体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将会是不朽的、统一的,同时又是多面的,但目前的人类形象不充分,不圆满。有哲学家特别指出:“三位一体的学说中蕴含着人类共同作为的道路,世界历史的法则不在于知识的意义,而在于指明道路的意义。”[10]这里有两个重点,一是整个人类应当共同行动起来,共同创建人与人之间和睦、和谐的美好世界;二是仅仅掌握人与人之间应该和睦和谐、人们应该相亲相爱、天下一家亲、目前的人类状况不圆满、应为之努力这种知识还远远不够,清楚应该如何去做、指明如何做的道路才是最重要也最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在指明如何走这条道路的。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分析作家对该问题的表现。

从反面来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做不到相亲相爱?是什么妨碍了人们相亲相爱、妨碍了天下一家亲这个美好愿景的实现?是相互隔离,在隔离状态下人们各自为政,每个人只顾着自己,以自我为中心,或者更准确地说,都只顾着自己的面子,而骄傲、傲慢、虚荣等很多妨碍人与人之间和睦关系的问题就是由此而生的,与此相关,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在不同时期的创作中一次又一次呼喊:“驯服吧,骄傲的人!”小说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到处扮小丑耍宝、但骨子里像刺猬一样桀骜不驯的老卡拉马佐夫,为此佐西玛长老给了他两条训诫:“最要紧的是不要自惭形秽,因为一切皆由此而起。”老卡拉马佐夫的反应是:“您这话似乎把我一下子看透了,看出了我的心思。每当我见到别人,我总觉得我比任何人都卑鄙,大家都把我当小丑,于是我想:‘好吧,我就当真做一回小丑吧,我不怕你们对我有看法,因为你们大家比我还卑鄙!’因此我当上了小丑,当小丑是因为我自惭形秽……我胡闹就因为我多疑。只要我深信,我跑到一个地方,大家会立刻把我当成一个最可爱和最聪明的人对待……那时候我会成为一个多么好的人啊!”[11]这里实际上同时折射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不和睦的原因,纵使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但在老卡拉马佐夫的人生道路上影响他乃至人类目前的形象不充分不圆满的无疑有他人的作用。佐西玛长老的第二条训诫是:“主要是不要信口雌黄,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的人也最容易觉得自己受人欺负……受了委屈还觉得挺高兴,甚至感到很得意,这样发展下去就会渐渐变成真正的怨天尤人……”[12]对于这样的意见老卡拉马佐夫同样是认可的。纵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可以看到,并非以自身利益为目的信口雌黄、撒谎成性的人物比比皆是,这种貌似与维护“面子”相反的“去面子化”细究起来,根源依旧在于面子长期受损导致的结果,借用当代医学术语表达就是精神疾病“应激反应障碍”。小说中的其他主要人物也因为“面子”问题不同程度地失了常态:两个女主人公格鲁申卡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皆是如此。有学者认为在“救赎牺牲”问题上观点体现出犹太教《塔木德》思想、不是不接受上帝而是不接受上帝创造的世界的伊万。[13]在我们看来,其认识的形成同样是源于无辜儿童牺牲的无谓性而产生的人的傲慢,甚至连阿廖沙都由于佐西玛长老的尸体违背造化地发臭而在瞬息间开始忤逆上帝,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面子受辱。

从正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指明的道路在哪里呢?应该怎样做才能恢复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和亲缘关系、实现天下一家亲呢?《尾声》中的第三章《伊柳舍奇卡的葬礼。石头旁的演讲》无疑是小说的点题部分。阿廖沙在这段演讲中的核心内容是人与人要相亲相爱,要和睦,每个人把每个人都珍藏在心里,永不相忘。做到这一点看似容易、实际却艰难,办法就是珍藏美好的记忆,尤其是童年时期留下的美好记忆。哪怕仅仅从这一段话里我们都不难发现作家对表现残缺不全的“偶合家庭”的重视及其对俄罗斯社会精英阶层普遍存在的这种现象的抨击。“偶合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不仅缺失父爱,没有童年,更遑论不可或缺的父亲应该承担的培养责任心的言传身教的教育和美好的童年记忆了。这段演讲同时也呼应了佐西玛长老的教诲:世界就如同大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像一个小木片,虽然它被抛入大海,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它就会浮出水面,回到岸边。因此,人不要以为自己做了好事别人不知道,做了坏事别人也不知道,实际上永远有人会看到。人可能无意间做了一件很小的坏事,正巧被一个孩子看到了,并因此在他心里结下恶果。用中国古代的名言警句来概括就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小说中的“一磅核桃”和“一棵葱头”的故事是对这段点题之语的绝好诠释。三四岁的时候,德国医生送给米佳的一磅核桃让这个成年之后清醒地意识到人在行为上往往受魔鬼的诱惑而追求淫乱之城、邪恶之城的理想但内心深处却在渴望圣母理想的粗鲁的军官心中给“圣父圣子圣灵”保留着一块圣地,给崇高与美的代名词席勒留出了一个位置,同时能让他在被抓捕的当天做了一个关于“娃娃”的梦,在梦里哀叹饥饿的娃娃和无声地流着眼泪的母亲的悲惨命运,哀叹自己为什么不能为改变他们的命运去做点什么,并在梦醒的时候脸上挂着泪珠。而一棵葱头的故事让阿廖沙发现了格鲁申卡是真正懂得什么是爱并践行爱的“姊妹”,哪怕这爱看起来似乎只有一棵葱头那么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点的爱让阿廖沙这个一度质疑上帝不公的软弱的人站起来的时候成为了一个信仰坚定的战士。阿廖沙的这一发现与德米特里和老卡拉马佐夫对她的认识如出一辙:前者认为她的内心是纯洁的,后者说她的“爱多”也并非信口开河。

由此可以说,小说的核心主题正是里面反反复复出现过的一句话:“一切人为一切罪负责。”亦即每一个人都要为每一桩罪承担责任,没有一桩罪跟你无关,没有人可以处身事外。这样的认识只有从费奥多罗夫阐述的人与人之间具有亲缘关系、人与人之间全都是兄弟姐妹、天下一家亲这个角度才可以理解。这种认识呈现的正是东正教的核心本质——“共聚性原则”。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国近几年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此认识殊途同归,它基于中华民族的传统智慧,也是21世纪我国对解决世界纷争的杰出贡献。

当然,我们知道,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表达的一个美好愿望和至高理想,这个美好愿望和至高理想贯穿在作家的全部创作之中。与此相关,我们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极为珍爱的文学作品是洋溢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和雨果的《悲惨世界》,而作家本人有以“拯救世界的将是美”为主题的《白痴》,有看似荒诞的《一个可笑人的梦》,《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作者的话”也开门见山地点明了这一点:“我要给我的主人公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立传……我自己也知道他决不是伟人……此人尚未定型,难以捉摸……也许,有一点倒是没有疑问的:此人很怪,甚至是个怪物。”[14]可以看出,这些作品的主题都是围绕着理想主义展开的,而在现实主义为主导的人类社会中理想主义在很多人眼里往往是可笑的,坚持理想的人常常被看成是可笑的人。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直抒胸臆、与当时嘲笑理想主义的人辩论、1876年《作家日记》登载的政论文章《做一个理想主义者可耻吗?》中我们了解到,对于作家来说,理想主义就是“美和崇高”,他在结论中开诚布公地说明了自己坚持理想主义的根本原因:

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只要他们真诚和宽厚,有着同一个本质——爱人类,有着同一个对象——人……对于自己的理想主义没什么好羞耻的:这是达到同一个目标的同一条道路……理想主义永远不会从世上消失……各民族最为宝贵的就是拥有理想并保持它们,有的神圣思想不管一开始在智者的眼睛里看起来是多么微弱、不实际、具有理想色彩、可笑,但总是会找到一开始就信仰布道者并贴近光明事业的贵族院成员……他们不怕与自己的智者分道扬镳。就是这样小小的、不具现代性的、不实际的“可笑的小思想”在成长和充实,最终征服世界,而贵族院的智者们三缄其口。[15]

两年过后,同样的观点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表达:“大家都力求团结、在普遍的混乱中求同存异的时候”尤其需要“怪物”,“……怪物‘并非永远’是局部和孤立的现象,而且相反,我们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有时候他倒成了整个社会的中心,而与他同时代的其他人因某种风刮来,大家不知怎的都暂时离开他了……”[16]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越来越务实的人类社会显得曲高和寡的旷野呼告,是他为在尘世间践行“积极的爱”或曰“行动的爱”的“怪物”、“义人”阿列克谢·卡拉马佐夫树碑立传的创作动机,因为俄罗斯民间谚语表达的民族智慧是:“无三义人则无屹立之城。”

从陀氏倾尽全部智慧表现人性、人心地下室的“最高现实”到构建“人类一家亲”的美好愿景,结合作家诸多文章的主旨不难发现,前者是其创作呈现的现象,后者才是本质追求,是我们今天依然读他并通过阅读获得精神力量、对人类未来产生信心的价值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经久不衰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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