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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金诗史》:立足于学术史的一种考察*

2021-11-27于东新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诗史文学研究

于东新

(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028000,通辽)

纵观1990年代以来辽金文学研究的学术史,张晶教授的贡献和影响无疑是最为学界瞩目的。他的系列著作——《辽金诗史》《辽金诗学思想研究》《辽金元诗歌史论》《辽金元文学论稿》,以及几十篇高水平的学术论文,可以说是自苏雪林、吴梅、陈衍以来辽金文学研究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经典的著述。特别是1994年12月问世的《辽金诗史》,“以丰富的资料,鲜明的动态轨迹以及独特的史识,建构了辽金两代以诗为主的文学发展史,其首要价值就在于填补了文学史研究的一个很大的‘空白’”,成为“海内外第一部《辽金诗史》”[1];“这部近四十万字的断代分体文学史专著,在研究对象之选择,理论视角之切入,以及新方法之化用等方面,均有开拓之功”;“作者从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中,理清了辽金诗史的发展脉络,并通过文化——心理分析和艺术——审美批评,揭橥了辽诗和金诗在中华诗史上的独特价值。”[2]这是该书由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以后,学界给予的热烈而中肯的评价。最近,我们又欣喜地看到,该书的修订版于2020年5月由辽海出版社郑重推出了!该版对原版中的文字错讹进行了细致的修订,所有引文更准确、更详实,注释体例也更为规范,并且最重要的,增加了最能反映作者新世纪以来辽金文学研究最新实绩的六篇专题长文。细细捧读,如与老友重逢,有如沐春风之感。同时,该书关于辽金诗的性质、地位、价值、分期、艺术面貌的评析,以文化学为基础的系统研究之法,以及所确立的辽金文学研究的范式,在近三十年后仍然散发着学术的光芒,对当下的辽金文学研究具有一定的指导与借鉴的意义。可以说,《辽金诗史》是辽金文学学术史上一部值得重视的文献。具体的,其价值可从如下三方面来考察。

1

《辽金诗史》关于辽金诗的特色、艺术面貌的深度阐释,以及关于辽金诗在中华文学史上的价值、地位的敏锐洞察和深入研究,是超越前人,并启发后世的。

众所周知,至少在清代以前,学界对辽金文学是轻视的,甚至是排斥的,正如清人黄廷鉴所看到的:“金之立国,元既相仇,明人又视同秦越,其文一任散佚”(《金文最·序》)。因而三、四百年的时间里并没有可以称道的研究成果。尽管有清一代对金源文学多所关注,产生了《金文最》(张金吾编)、《全金诗》(郭起纡编)以及《元遗山诗集笺注》(施国祁)等重要成果,但专门、自成体系的辽金文学著述依然是单薄的。可以说,20世纪是辽金文学研究发生重大变化的时期,初期的成果有苏雪林《辽金元文学》(1934)、吴梅《辽金元文学》(1934)、陈衍《金诗纪事》(1936)等,上述著作在一定程度上探究了辽金文学的创作情形及特征,对后世颇有启发。但真正意义的辽金文学研究还是从张晶、周惠泉、薛瑞兆、狄宝心、胡传志、赵维江、王庆生、黄震云、刘达科等一批学者出现以后才开始的,而张晶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对于其《辽金诗史》,张松如评价说:“张晶所著的《辽金诗史》,可以说是体现了文学史研究深入发展的一个重要成果。如果说对于其他时代的文学史(如唐代、宋代的文学史)是一个‘重写’的问题,那么,辽金文学史则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切都是要从头开始的。”[3]黄震云也说:“张晶以强烈的创新意识完成了辽金元文学史的写作,第一次显示了中国文学史的客观存在和辽金元的不可或缺。这不仅是创新或者填补空白,也是学术的正义。张晶第一次全面地论述了辽金元文学。”[4]并且,喻朝刚还进一步指出:“在断代分体文学史的专著中,《辽金诗史》的意义并不仅在于填补‘空白’,也体现出新一代学者在学术上的进一步成熟。”[5]上述这些评价是客观公允的,从学界多年来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不平衡,甚至是不公平的现状出发,肯定了《辽金诗史》在文学史研究上的突破和创新,对作者的学术眼光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多所称扬。具体的,《辽金诗史》最重要的成绩,我认为有两条:

首先,对辽金诗艺术特色的深入分析及其诗史地位的高度肯定。

以今天眼光来看,《辽金诗史》对辽金诗的艺术分析是实事求是的。关于辽诗,著者说:“辽代存诗不多,而在现有诗什中,最有特色、最有成就的是契丹人的创作,这部分作品是辽诗的精华所在。”[6]并分析指出:辽道宗《题李俨黄菊赋》“与东丹王、圣宗、兴宗的作品相较,就有‘清空’和‘质实’的区别。东丹王、圣宗、兴宗的诗作(当然只能是就现存诗作而论),还都是较为质实的,较少意象感;即便是诗中有了意象,也不够空灵含蕴。……《题李俨黄菊赋》,意象空灵含蕴,不粘不滞,又有许多‘言外之意’,大致可说有了‘清空’的品格,不能不说是辽代诗歌在艺术上的长进。”[7]张晶还认为:“辽代契丹女诗人的诗歌创作,足以代表辽诗的精华,体现出辽诗的特色。……那就是高远的胸襟与强烈的政治意识,在艺术风格上也更多体现了北方游牧民族女性的豪放。”[8]上述这些讨论都是从具体的作家作品出发所做出的阐释,是符合辽诗艺术水准的客观分析,今天仍然具有学术价值。

关于金诗,由于文献较辽诗要丰富得多,成就也比辽诗大,所以著者的研究就更加深入,金诗自然成了《辽金诗史》讨论的重点。首先他提出:“终金一代,亦不过一个世纪有余,但在诗歌上、文化上,都留下了非常丰富、非常珍贵的遗产。”[9]“从整体上看,金诗有着与宋诗对应的清刚苍劲的特色。相对于宋诗而言,金诗有着更强的意向性,很少使用僻典,虽然不如宋诗那样有很高的文化含量,但却更有生机,而且少有蹇涩之感。金诗一方面接受了宋诗的濡染、影响,另一方面又有着自己的特征。对这种特征……谓之曰‘国朝文派’”[10],那就是金诗所具有的属于自己的风骨、神韵、面目。其次,他总结了金诗基本特征的内涵,主要是“金诗与宋诗、元诗在整体上、根本上的一个区别,那就是较少儒家的诗教的制驭。这实际上就是‘国朝文派’的一个基本特质”[11];在风格上,金诗是“雄健而踔厉,清刚而激越悲凉”的。而这种整体特质的形成,主要是“与其环境、地缘、人文之间的内在联系,因为金源据有北方之并、幽、燕、冀,与南人相比,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又感于兴亡黍离,所以形成了慷慨苍凉、清刚雄健的整体特色”。

并且,《辽金诗史》还进一步指出,金诗特征,即这种风骨、神韵、面目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阶段:“在金朝长达一百余年的历史中,金诗不断发展变化,逐渐形成了不同于宋诗的独特气派与风貌”,即金诗的特征是在流变中逐渐形成的。同时,张晶还认识到:“国朝文派”“具体的作家作品是千姿百态、难以执一而论的。”[12]“是以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色调充分地展现出时代的风貌,同时,在艺术上提供更多的、超越以往诗坛的新质,勃发出属于本时代的艺术生命力。”[13]于是,在《辽金诗史》中,著者用相当大的篇幅梳理了“国朝文派”蔡珪、刘迎、王寂、党怀英、王庭筠、赵秉文、周昂、赵沨、完颜璹、杨云翼、王若虚、李纯甫、雷渊、刘从益、李经、宋九嘉、麻九畴、赵元、李献能、冯璧、元好问等等一系列重要诗人的艺术面貌。如蔡珪诗“雄奇矫厉,带有北方大地所赋予的朴野之气”[14];刘迎诗雄浑高古,气骨健劲,以及“民胞物与”的人道主义情怀[15];王寂的“诗作在宁和的气象中有超逸清远的风格”[16];党怀英诗“既有陶诗的冲淡自然,又有谢诗的体物精细”[17],认为“党怀英的创作仍以五言古诗艺术成就最高,不仅体物工细,而且毫不呆板,颇富灵境,在冲淡自然中透出清雅秀丽”[18];王庭筠诗“往往在高朗明净的诗境中投射深沉的人生感慨,在看似萧散恬淡的诗句里,透射出心灵世界的幽独凄凉的折光”[19]。在诗法上,“黄华诗没有连篇累牍的典故,又扬弃了江西诗派意象险异之病。他从唐诗那里学得了优美诗境的创造,却没有唐诗的圆熟。王、孟的神韵天然,山谷的生新峻洁,都在他的诗中得以熔冶”。[20]赵沨的“五律写得清新隽永,不以刻写描摹物色为旨归,而是以自己的人生体验提摄景物或事物,造成清新的意象”[21]。

对于国朝文派第一位文学批评家周昂,张晶不吝赞美之词,认为他“在金代诗史上是影响了此后诗风与诗学观念的”[22],“周昂不是一个只会操觚弄翰的文人骚客,而是一个颇有治世才干和务实精神的人杰”。[23]认为其“诗有老杜诗的风神与内蕴,沉郁苍凉,凝重洗练。尤其是他的五言律诗,最有老杜五律的风神。诗人以浓重的忧患意识感时应物,情与景高度融合,而凝成苍茫浑融的意象。”[24]其创作意境“苍茫雄阔,而造语精严,诗律深细,达到了浑融一体的境界”[25],并将周昂诗风与杜甫进行比较:“无论是外在形貌还是内在气质,都逼近杜甫,在忧国忧民的精神上也继承了这位伟大诗人,但他的诗更明显地以北国特色为底蕴,北方风物的寒远辽阔与诗人所禀赋的清刚之气,使周昂成为‘国朝文派’的杰出代表而无愧色。”[26]

对于南渡文坛的领袖人物赵秉文,张晶指出:“赵秉文的五言古诗,确实融合了阮嗣宗的沉郁顿挫与陶渊明的真淳简淡,在含蓄淡远中透出一种英拔不凡之气”[27];“五古、七绝更多地有着一种清远冲和的诗风,颇具含蓄蕴藉之致”[28];“七言古诗写得气势奔放,雄丽高朗。”但同时也看到赵秉文的不足:“这种风格的多侧面,是建立在摹仿基础上的,至于‘自成一家’,形成属于一个大诗人自己的独特风格,还显得稍逊一筹。”[29]

关于王若虚的诗,张晶认为“体现了他自己任真求是的诗学观念,抒发心中的‘自得’体验,悲喜忧欢,一发于诗,‘从肺肝间流出’,是性灵中物。”至于王若虚诗的风格,则是“以他自己所说的‘典实过于浮华,平易多于奇险’最为得之。抒情也好,写景也好,叙事也好,都是较为典实平淡的调子,但却生动而凝练,并无枯瘠之病。”[30]但存在的缺陷也是明显的:“议论较多,理性力量很强,往往能深刻揭示事物的本质特征,但在含蓄渟泓的审美韵味上,又令人觉得不免有所欠缺。”[31]

与赵秉文不同,形成金末文坛“二水分流”的另一个代表诗人是李纯甫。张晶断曰:“李纯甫一派为诗文一扫辽宋余习而自出机杼,赵秉文一派则专拟唐代诸公”[32],认为李诗“不止于险怪,不是为奇而奇,而是勃发着一种雄豪刚方的气质。”这是因为“诗人出身于山西、河北毗邻之处,有着北方士大夫那种豪爽的禀性,所谓‘挟幽、并之气’。同时,在他身上,那种豪犷不羁的性格显得尤为突出。屏山诗的奇险来自于情感的郁愤、激越与焦灼,给人以灼热的、超拔的艺术感染力。”[33]进而评判说:“以李纯甫、雷希颜为代表,形成了尚奇的一派。这也是‘国朝文派’高度成熟的标志。”[34]

至于金诗集大成的诗人元好问,《辽金诗史》称其为金代诗史的“巍峨主峰”,是金诗第四个时期——“升华期”的卓越代表。这也见出张晶的非凡识见。关于金诗的分期,学界一般按照金源历史发展的顺序,分为金初、中叶、末期三个时期,但张晶则打破历史时序的拘囿,按照金诗发展的自身历程、客观轨迹来分期,历史时序不过是时间上的参照。他提出:“诗歌史的发展与社会史的发展既有密切联系,又有明显的不同趋势。南渡以后的诗歌,不但没有委顿衰微,反而在新的社会条件的刺激下,出现了更加健康的创作繁荣,而且洗褪了明昌、泰和年间诗坛的某些不良风气,进入到一种更新的境界。”[35]因而南渡时期是金诗的“繁荣期”,而金亡前后则是金诗的“升华期”,主要作家首推大诗人元好问,其他诗人如李俊民、段克己、段成己等也可划入此期。这样做,关键是此期有元好问那些动人心魄的诗篇:“完全从历史时序上看,元好问所代表的这个阶段与第三时期很难截然分开,但从文学史的角度看,不如此则不足以见出金诗的最高成就。元好问以雄浑苍劲之笔,写国破家亡之痛,情感之沉挚,风格之悲壮,艺术之纯熟,实系中国诗史所罕见”[36],“元好问以其悲壮雄浑的‘纪乱诗’把金诗推上了最后的却又是最高的峰巅,元好问以及其他金末诗人可划为第四时期”。[37]显然,这些见解都是真知灼见。即便过了三十年,仍有可贵的学术价值。

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张晶的上述评判、阐释与总结,实际是立足于整个中华诗史的视角来做的,这使得他的研究既做到了小心的求证,又不失大胆的假设,既有如上文所论具体文本的细致分析,更有高屋建瓴的基于诗歌史的整体考察,微观的辨析与宏观的把握有机结合,比如关于辽诗,他指出:“辽诗无论其数量多寡、成就高下,毕竟是一代之诗,就如同一个国家无论怎样小,只要拥有主权,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国家。”[38]“对于辽诗的价值与地位,不能仅仅从数量和艺术形式美感的角度来着眼。如果是这样,辽诗、金诗也许真的用不着去深入研究了,那也就只能停留在原来的状态。”[39]于是肯定地说:“辽诗虽然难与宋诗分庭抗礼,但它与宋诗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继唐诗之后,与唐诗有很大差异,同时又与宋诗有别,为中国诗歌发展注入了新的质素。”——这就不仅从具体文本出发,而且是站在中华诗歌史的视域来看待辽诗,显示出著者思想的解放与视野的开阔。

上述观念几乎贯穿了《辽金诗史》,成为张晶辽金文学研究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因而相类的表述随处可见:“北方的草原、大漠,给诗歌创作带来的是虽然粗糙但却豪犷、充满生命强力的特质,而北方文学不断汲取南方文学高度发达成熟的审美形态,使诗歌发展既充盈着生命力,又提高了审美品位。北方诗歌有时看上去似乎比高度成熟的诗歌形态(如唐诗)显得粗粝,但从整个诗歌发展中来看,它们的意义又是不可缺少的”[40];“在整个中华诗史中,元遗山应该得到与李、杜、苏、辛、陆这样一些大家同等重要的地位,不仅是‘丧乱诗’,他的创作的整体情况应该得到更加系统性的研究,也就是放在中国诗史的宏观背景下确立他的重要地位。遗山诗的成就值得更充分的重视,它既以北方民族的慷慨雄莽之气为底蕴,又全面继承了中华诗歌传统而创造出的一种新诗风,这种新诗风给中国诗史吹进了强劲的生命力。”[41]——无疑,上述研究大大地拓展了辽金文学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对于1990年代以来辽金文学研究新局面的形成,功莫大焉。

并且,《辽金诗史》还有关于辽金诗学思想的认真梳理。该书不仅探究了辽金诗史发展的轨迹、辽金诗艺术水准以及背后的文化社会原因,而且著者还特别关注此期文学理论家们关于诗学思想的思考,以此洞察辽金诗艺生成的文学本体的原因,这也使得《辽金诗史》具有了一定的理论深度。这主要表现在对周昂、赵秉文、王若虚、李纯甫、元好问等批评家之诗学理论的阐释和总结上。限于篇幅,本文即以元好问诗学理论为例,简要论之。张晶认为元好问的诗学理论是一个藏量相当大的“富矿”,值得深入开掘,他将其诗学思想概括为“以诚为本”的诗歌创作论、诗歌审美特征论、诗歌风格境界论、诗歌传统的继承与发展,诗歌批评论等几大方面,所论尽管只有一节的篇幅,还有深入开掘的空间,但对辽金诗史的研究还是起了深化作用的。并且,其中的一些观点对学界是有启发的,为后来的辽金诗学思想研究开启了前进的方向,尤其成了张晶《辽金诗学思想研究》(辽海出版社2004年版)的先声。

2

《辽金诗史》在研究方法上的大胆探索,即该书是实践以文化学为基础的系统方法论的成功案例。可以说,《辽金诗史》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种新方法的运用。

学术方法不仅仅是方法,更是研究的深化与创新,显示出学术的成熟。张晶是深谙此道的:“要建构一代文学史的框架,仅是掌握大量的资料这并不够,研究主体还应该具有深厚的理论功底,高屋建瓴地分析、驾驭材料,建构一座文学史的大厦。”[42]而以往的研究“基本上是在作家作品研究和选本层次上进行的”[43],所以,他认识到“要写出具有时代新意的文学史,没有方法论上的突破,是绝对不够的”[44],因而“在方法论上,我自觉地运用了文化社会学方法,立足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系统阐述了辽诗、金诗赖以生长的文化背景”[45],并预见“文化视角在文学研究中(将)展示出广阔的前景”。[46]可见,文化社会学的方法是张晶教授建构其辽金诗史大厦的重要武器。

究其渊源,文化社会学的方法其实是张晶对20世纪以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主流方法继承与扬弃的结晶。早在1980年代中期,就有学者在思考:“今天,再停留在一般社会学高度,写出一般的古代作家作品论,已经不够了。我们十分需要以新的观点和新的方法写成的中国诗歌通史、断代诗歌史乃至断代诗歌分体史这样的著作,也十分需要对古代诗人、作家的‘心灵历程’做细致入微探索的理论著作。为此,我们必须进一步学习马克思主义,提高理论水平。同时适当地引进新理论、新方法,如系统论和比较研究的方法之类。”[47]赵敏俐将这种新方法概括为“马克思主义文化学为基础的系统方法论”,认为其具体的内涵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理解、文化的眼光和系统的观点。”[48]这是因为,“作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古典文学研究者,他们的主要力量是建国以来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成长起来的新的学人”,“都是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新的方法论问题的”。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要人们学会全面地看问题,它本身就有一定的系统论的特点”。[49]落实到文学研究上,就是要求研究主体“把文学放在更为广阔的人类历史背景中去研究;不但要研究社会,而且研究心理;不但要精通文学和历史,而且要精通哲学、心理学和文化人类学等学科知识。……即把以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社会学为基础的简单分析法改变为以马克思主义的文化学为基础的系统分析法的问题。它的要义有两条:一是把以前的文艺社会学批评扩展为文学的文化学批评;二是把文学的简单的线性分析变为对文学的系统分析”。[50]显然,张晶正是以实际行动呼应了这种时代要求,积极探索出了一种适合辽金文学实际的新方法、新路径,“将诗歌现象放在整个社会发展历史的背景上,从人类行为和思维发生发展这个角度来探索其特殊规律和演化过程”[51],《辽金诗史》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成果。

在该书第一章“引论”中,著者还专门以一节的篇幅来伸张自己关于方法论的思考,他认为自己关于辽金诗的性质、地位的判断,完全是“逻辑的”与“历史的”辩证统一的结果,而这正是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运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分别在不同场合论述了这一重要思想,尤其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第一次使逻辑和历史一致的方法在思想中发展为科学形态,并对它做出最为全面和深刻的发挥”。[52]而“《辽金诗史》的研究与撰述也遵循这一方法论原则,建构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结构的史的框架,揭示辽金诗史的发展规律,既反映文学发展的一般性规律,又反映辽金文学的独特性质。为了这种建构,势必要对大量的文学史料进行筛选、取舍;……文学史的研究著述不能不注重内在的逻辑,注意文学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却又不能搞‘唯逻辑论’,要充分认识文学史上大量随机的、偶发的现象,注意到某些突变因素,反映出文学史的复杂、丰富与多姿多彩。”[53]“南渡后的诗坛情形,可以使马克思主义美学关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规律与‘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之间的辩证关系得到非常典型的印证。反之,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中的这些原理又是我们认识金诗发展的一柄钥匙,建构金源诗史的一个科学的参照系。”[54]不仅如此,由于著者深刻地认识到辽金诗是辽金两代多民族文化融合的艺术结晶,民族文化的融合是辽金诗艺术面貌形成、发展的基因,这也是其不同于同时共存的宋代诗歌根本原因之所在,故《辽金诗史》特别重视文化学视角的文学史考察,“文学作为审美意识形态来说,与经济基础之间难以直接联系起来,它们中间有许多中介环节,如同恩格斯所说的,是属于‘那些更高地悬浮于空中的思想领域’。从经济基础到文学艺术之间的中介,文化社会学最能说明问题”。[55]“把诗史置于整个文化结构中,通过对文学现象的考察分析,洞见文学流变下社会文化心态的变迁及民族文化精神的流向。”[56]这成了《辽金诗史》立论的出发点,也成了张晶辽金文学研究最重要的特色之一,他解释该书的学理逻辑时说:

在方法论上,我自觉地运用了文化社会学方法,立足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系统阐述了辽诗、金诗赖以生长的文化背景。在第二章《辽诗的沃壤:契丹社会文化》中,以全章的分量来谈辽诗的文化土壤,主要论述了契丹的族源与民俗、辽诗与北歌传统的关系等等;第四章《辽代诗坛的巾帼女杰》,在论述了萧观音、萧瑟瑟等杰出的契丹女诗人的创作成就之后;又在第三节中专论了“契丹女诗人创作的民族文化基因”。在第五章中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论述了辽代的民歌谣谚的价值。在第八章中描述了大定、明昌时期的文化氛围,用以说明此期诗坛繁盛的文化基础;在第十一章中也从元好问的北方民族文化基质来探求他的艺术成就。等等。这样,全书都用大量的文化史料来说明其社会文化性质、氛围,以此见出辽、金诗的特质所在。[57]

对于张晶这种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文化学为基础的系统方法论”的研究,学界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作者把文学置于社会文化这一大背景中加以研究,企图通过这一视角,更深入地说明文学的特质,透视出文学的发展规律。作者选取文化社会这一视角去看辽金诗歌的所以然,的确有纵横贯通之感,且新意叠出。”[58]“《辽金诗史》根据辽金两朝民族文化交融的时代特征,选择文化视角的切入,不仅揭示了辽金诗歌生成与发展的文化——心理根源,而且准确地把握住了两代诗歌流变的独特轨迹与规律,后者在金诗的分期中表现得尤为精彩。”[59]由此可见出《辽金诗史》的成功。

同时,还需要指出的,张晶的研究绝不是为方法而方法的标新立异,除了借鉴西方形式主义、新批评,以及心理学、文化人类学等不同学科理论的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对传统优秀治学方法的继承,即所谓“无征不信”,脚踏实地地从材料出发,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学术研究必须以实事求是为原则,科学地、客观地分析、认识和评价研究对象”。[60]所以“方法的选择又必须服从文学史研究对象的实际,根据对象的特殊性来选择特定的方法与视角。”张晶说:“在我看来,一部文学史著作,不应该是许多作家作品的描述性堆积,也不应该是一种先验理论体系的演绎,而应该是全面地把握、消化文学史的资料,然后从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中来提炼该时代文学的特征,洞悉该时代文学发展的走向与进程,然后再构建起真正属于该时代文学的整体框架。”[61]正是这样的追求,李建中高度肯定《辽金诗史》,认为著者关于新方法“不是‘套用’而是‘化用’”,“不动声色,不露痕迹,‘方法’与‘本体’之间了无隔膜,达到了一种‘化境’。对新方法的‘化用’并非易事,它需要研究者对西方文论的观念与方法,对自己的研究本体,以及对这二者之间的关系,都要有透彻而深入的理解。在这方面,《辽金诗史》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范型”。[62]

3

《辽金诗史》创立了辽金文学(中国古代民族文学)研究以文化学为基础跨学科的系统性研究的范式。此种范式奠定了20世纪末以来辽金元文学研究的主导方向。

对于这种范式的内在机制,杨义指出:“文学作为审美的精神文化方式,它与文化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千丝万缕的互相制衡和互相渗透的关系。一方面,文学存在于文化的巨大网络之中——我在你中;另一方面,文化的因子以文学为精微的载体——我中有你。二者在历史过程中的交互作用,展示了文本内部的深度阐释,以及文本外部对运行轨迹和历史动力的宏观考察的综合功能”,也即“文学外制于文化,文化内渗于文学”。[63]对此,张晶在《辽金诗史》中也有清晰体认:“文学虽然也可以看作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但相对于文化这个大系统来说,它只能是该系统的一个要素。恰恰是从整个文化系统着眼以后,对文学运动的把握反而才是更准确的。辽、金诗歌作为整个汉诗系统中的有机部分,一方面有明显的继承性,另一方面呈现出相对于其他断代诗史的特殊性,在与宋诗的比较中,尤能见出金诗的这种既有同又有异的情形。而辽、金诗歌在整体风貌上显现出的特质,在很大程度上必须从其所生长的北方文化土壤的透视中才能得到恰当的说明。”[64]可见,在张晶的辽金文学研究中,文化学视域下的研究是他思考问题的原点。

受张晶启发和影响,或与张晶同气相求、同声相应,以文化学为基础跨学科的系统性研究范式逐渐成了21世纪头20年间辽金文学研究的热潮,围绕着辽金文学与政治、地理、民俗、制度、社会、历史、心理、宗教、哲学,以及其他艺术形式的关系等等,学界展开了积极而深入的研究,成为此期辽金文学研究的主导,涌现出了一大批成果。如以时间为序,胪列其中代表性著作,主要有周惠泉《金代文学论》(1997)、胡传志《金代文学研究》(2000)、赵维江《金元词论稿》(2000)、刘锋焘《宋金词论稿》(2002)、刘明今《辽金元文学史案》(2004)、杨义《中国古典文学图志》(2006)、沈文雪《文化版图重构与宋金文学生成研究》(2009)、刘达科《佛禅与金朝文学》(2010)、李静《金词生成史研究》(2010)、王永《金代散文研究》(2011)、尹晓琳《辽金元时期北方民族汉文诗歌创作研究》(2011)、聂立申《金代名士党怀英研究》(2012)、胡传志《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2013)、贾秀云《辽金诗歌与诗人的心灵世界》(2015)、裴兴荣《金代科举与文学》(2016)、于东新《金词风貌研究》(2017)、杨忠谦《金代家族与金代文学关系研究》(2019)等等,并且还有大量的研究论文先后问世。

其中,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两个维度下的辽金文学研究最有典型性。对于前者,赵维江首先肯定张晶的开辟草莱之功:“张晶所著《辽金诗史》及其《金诗的北方文化特质及其发展轨迹》《金代女真词人创作的文化品格》等一系列论文,显示了更为自觉的地域文化研究视野和方法。”他认为:“地域文化的视野在辽金文学研究中较之于其它历史时期文学的研究有着更重要的特殊意义”,“北方地域文化作为辽金文学产生的环境和承载的内容,它必将从多方面影响和制约文学的发展和性质”。[65]其次,通过自己的研究,赵维江更进一步主张:这种立足于北方地域文化的辽金文学研究,“应当关涉到从特质文化到精神文化的不同层面和侧面,如北方地理环境、北方文化生态、北方民族关系、北方民俗民性、南北文化关系、北方学术传统、北方文学传统等等。这每一个方面都可成为辽金文学研究的一个有力切入点,由此会发现许多新的信息,使我们能够更准确、更明晰地作出分析和判断。”为此,赵维江自《金元词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出版以后,陆续发表了《论金元词的北宗风范》《12~13世纪的南北词派及其关系》《略论北宋后词坛格局的南北分野》《北方地域文化生态中的辽金元文学创作格局》《论金元北宗词学的理论建构》等系列论文,将地域文化与金代文学研究推向了深入,在学界产生了很好的示范效应。对于后者,胡传志的专著《宋金文学的交融与演进》(2013)是最值得注意的成果。在《辽金诗史》中,张晶曾有这样的判断:“金诗与宋诗处于同一历史时期(主要是南宋),何以形成不同的风貌?这个‘所以然’的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南北地域的差异使我很自然地想到文化的不同。于是我开始注意考察金代文化的种种要素,反复阅读了《金史》《归潜志》《金文最》等文献,勾辑了大量的文化史料,注重从女真文化与汉文化的关系中来看金代文学特质……注重从女真文化与汉文化的关系中来看金代文学特质。”[66]与张晶的思考“英雄所见略同”,胡传志在其著作中,“研究宋金文学的对立、交融及其演进的具体情形,揭示出民族融合、南北文化融合对于文学发展的意义。……突破了宋金文学各自独立的研究格局,克服了正统观的潜在影响,既注意加强宋金文学之间薄弱环节和空白地带的探讨,比如伪齐文学、使宋金人的创作、金末入宋文人的创作等,皆是学术界过去从未涉及的话题;也注意深化宋金重要作家和文学现象的研究,以期揭示出宋金文学的对立、交融及其演进情景,比如辛弃疾、陆游、范成大、杨万里、《滹南诗话》、完颜亮等作家作品都是学术界研究得较多的对象”,该书“另辟蹊径,推陈出新”[67],后出转精,因而成为以文化学为基础跨学科的系统性金代文学研究的最新力作,受到学界的广泛好评。

时光老人已经走过21世纪的头20年,辽金文学研究尽管在张晶等学者的辛勤耕耘下,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显著成绩,但当下如何超越自己,寻找突破,使辽金文学研究更上层楼,重新出发,焕发更强的生机活力,是摆在学界面前的新的任务。宋代理学家张载曾将治学的目的概括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刘跃进主张文学史研究要“经历三个层次,即走进文学,走出文学,最后回归文学”,并强调要关涉三个热点,即“关注社会阶层的研究、物质生存的问题、强化了时空的观念”。[68]那么,辽金文学研究的广大学人应该具有一种怎样的学术抱负呢?尤其面对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强音,“文学艺术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关系”、“构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学史”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研究中最重要的时代课题。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前提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即所谓“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筑中国梦”。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习近平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我国各族人民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的政治上团结统一,文化上兼容并蓄,经济上相互依存,情感上相互亲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民族共同体,是建立在共同历史条件、共同价值追求、共同物质基础、共同身份认同、共有精神家园基础上的命运共同体。”[69]

辽金元文学产生的时代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发展的重要时期。从辽金元文学的具体形态考察中华文化,不仅能够进一步落实辽金元文学在中华文学中的地位与作用,对中华文学的形成发展、创造主体、构成形态、内涵禀赋、艺术面貌等基本问题形成全新的认识,而且有利于在现实中增强广大民众的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和文化认同,维护祖国统一,促进民族团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所以,探寻辽金文学关于中华文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书写的研究,是历史和人民赋予广大辽金文学研究者的神圣使命。在此语境下,诸如关于辽金文学的内在品质与中华文学的多重特质研究、辽金文学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叙事研究、辽金文学与“中国梦”书写研究、辽金文学与培育中华民族共同精神家园研究、辽金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价值观念研究、辽金文学与中华各民族身份认同研究,以及辽金文学与中华民族生态文明研究等等问题的探讨,势必会成为辽金文学的学术生长点,使辽金文学走出书斋,呼应时代需要,贴近时代精神,从而焕发出生机活力。上述这种心系家国、顺应时代要求的研究,张晶在谈到《辽金诗史》的写作时也说得掷地有声:“辽、金两代断代诗史的诞生,是中华学术的呼唤,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代学人的使命!”基于这种精神追求,《辽金诗史》将辽金诗置于中华诗史的大系统中来考察,认为“辽金诗是中华诗史上特殊的存在。它们挟着大漠的沙尘、草原的新露,注入了中华诗史的河床,它们不以圆熟精美见长,却以朴野与清新为中华诗史注入了生机”。[70]——这就是《辽金诗史》成功的密码。我相信,这也是未来辽金文学研究的重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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