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命运视域下的共同体构建新探*
2021-11-26钟明华
于 颖,钟明华
人是社会历史的主体,人的本质和生存状态始终是思想家探析的主题。回溯社会思想史,中外思想家围绕“什么是人”“人向何处去”产生了对于“人类”“命运”问题的多维理解。马克思立足社会历史运动,通过论述社会发展规律阐发了人类命运的发展进程及解放路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命题,是继承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外思想文化精髓、结合社会现实运动所贡献的“中国方案”。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分析必须阐明“人类”“命运”“人类命运”的内涵意蕴、深层逻辑与内在联系。在此基础上,探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现实可能性。
一、 “人类”“命运”及“人类命运”的发展
何为“人类”?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语,“人类”是包含人类学、社会学和哲学等多重意义的概念。首先,“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页。通过对“类”概念的分析,马克思揭示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人的类本质,人由此从动物界中分化出来形成了独立的类群体。在以劳动实践为主要形式的对象化活动中,人不仅实现了物质生产、精神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同时也实现了社会关系的生产,“人类社会”和“社会化的人类”得以产生。其次,从类本质出发,“人类”概念本身就被赋予特定的价值旨趣。在马克思看来,构建“自由人联合体”必然以人的类本质的复归为前提。在论述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时,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导致人的异化,正是异化的、丧失类本质的人构建了“虚幻的共同体”。这种“虚幻的共同体”采取利益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等诸多表现形式,但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只见“人”不见“类”。“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共同体”,(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4页。“自由人联合体”是以“人类”主体、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真正的共同体”。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面向“人类”命运、重建人的类本质的价值意蕴。最后,“人类”作为表征世界历史主体的整体性概念,是15—17世纪地理大发现的产物。资本扩张将国内市场瓜分完毕,促使资产阶级在全球寻求新的市场。资产阶级“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空间“压缩”促使民族历史发展为世界历史,人类交往超越简单的个人之间的相互关系而发展成为地区之间、国家之间的普遍性联系。世界历史是对前资本主义时期人类社会的地域性、分散化存在形式的突破,世界市场的形成使得人们之间的交往日益密切、人的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同时也促使各民族国家相互依赖,逐渐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人类”概念从存在论转向本质论,它表明个体和族群超越了地理、文化等隔阂下的孤立无机状态,形成了联合有机体。以此为基,“人类命运”作为一个共同关切的话题,具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何为“命运”?通观社会思想史,对命运奥义的揭示始终是中西方思想家孜孜以求的理想目标。命运是指人的实践活动在与时空相互运动中形成的生存状态和发展趋势。基于对命运概念的不同理解,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内涵各异的命运观。在西方社会历史语境中,“命运”以“destiny”表述,“-st-”字根有固定、静止的意思,由“-st-”衍生的“destiny”一词意即定数、天命,表现为必然性和逻各斯特征的发展轨迹。古希腊文学的悲剧命运观是希腊社会矛盾的特殊表现形式,它强调命运对人的生命活动的绝对主宰。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表明“神谕”即“命运”的至高无上性,它凌驾于一切力量之上并决定所有事件的发展方向。这一过程尽管渗透着主体意志与抗争实践,但终究难以摆脱宿命的必然性。《荷马史诗》不仅将命运视为一种超自然力量,且进一步将其作为超越神祇力量的客观存在,“在荷马诗歌中所能发现与真正宗教感情有关的,并不是奥林匹克的神祇们,而是连宙斯也要服从的‘运命’、‘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4)[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2页。以阿奎那为代表的西方神学家指出:“上帝应当预先决定人类的命运,因为万物都服从于他的天意。正是天意安排了事物的结局”,(5)[美]莫蒂默·艾德勒、[美]查尔斯·范多伦编:《西方思想宝库》,《西方思想宝库》编委会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176页。个体命运是神祇意志先在预设下的具体展开。因此,在个体遭遇困境时,神的庇佑是其发挥主观能动性从而克服困难的决定性条件。黑格尔认为,一方面,古希腊悲剧命运的必然性源于伦理与现实的断裂,个体在践行伦理原则的过程中造成对和谐现状的破坏。另一方面,命运也是解决这种断裂的唯一手段,“悲剧的冲突导致这种分裂的解决”。(6)[德]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87页。只有认识到命运背后“绝对精神”的作用,达到自身与“绝对精神”的统一,才能接纳并且扬弃命运。与西方命运观相对,印度佛教文化强调命运的偶然性。印度文化根植于宗教哲学之中,宗教主宰着印度社会意识形态甚至印度民族整体样态。佛教在创立之初就主张“无我”,认为世间不存在永恒不变的万能本体。世间诸事均是因缘际会的产物,因果二者相互贯通且辩证统一,命运即是因缘和合的结果。就此而言,“社会人生的各种现象是‘无常’的,人的生命是‘无我’的”。(7)姚卫群:《佛教与婆罗门教的社会人生观念比较》,《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0期。此外,佛教将时间视为“刹那”的集合。“佛陀‘诸行无常’的教训并没有被遗忘,只是进一步被落实到‘刹那’上来加以说明,而称之为‘刹那生灭’或‘刹那转变’。”(8)傅新毅:《佛教中的时间观念》,《江苏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由于诸法均由刹那缘起而生,因此,万事万物均是偶然性的暂时存在,命运亦是一切偶然关系的总和。中华文化中“命运”一词是“命”和“运”的有机统一。孟子曰:“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明确“命”是一种客观的外在力量。《三命通会》则指出:“夫运者,人生之传舍”,将“运”视为“命运”的诸个小阶段,阐释了其暂时性和不确定性。在论及命运主体时,孟子认为:“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孟子·公孙丑上》)”,阐明了命运的生成是主体意志与实践活动相互作用的结果。荀子进一步论道:“节遇之谓命(《荀子》)”,意即偶然遭遇到的就是“命”,从而实现了对命运的必然性与偶然性的辩证理解。进而言之,“命运”是客观规律性与主观能动性的辩证统一。尽管“天行有常”,但必须在“知天命”的前提下遵守客观规律,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与命运良性互动,这也正是儒家推崇的君子人格的必备条件。不同于西方和印度命运观片面强调命运的确定性或不确定性、否定乃至消解人在命运活动中的能动作用,中华命运观将主体纳入命运历程,指出命运是内蕴客观与主观、因而也是必然与偶然的有机体。人通过实践活动不断生成和改变命运,这一过程亦实现了人的主体性和社会性的完成。
如何理解普遍意义上的“人类命运”?以世界历史为现实基础,人类命运指一定历史阶段人类整体发展状态。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世界历史是生产力和交往方式变革的结果。资本主义大生产不仅造成了生产资料和政治的集中,也使各民族的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都带有世界性意义。在这一前提下,“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6页。人类生存状态与世界发展状况、世界格局的演变紧密相关。以此为基,近代人类命运呈现出以“趋同—分化—重构”为特征的三大阶段。自新航道开辟,资本主义的扩张迫使各民族国家和个人采取同一种方式进行生产活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成为人类命运的关键载体。资本突破地域和国别界限,将各主体整合入命运共同体之中。在全球范围内,资产阶级“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页。确立了资本主义国家对其他民族国家的支配。在个体层面,资本逻辑导致普遍异化、普遍贫穷等问题产生。同时,社会关系的物化抹杀了主体的独立个性,个人不仅被当作具有相同特殊价值的商品,且其交往也依托于货币这一媒介。就此而言,商品交换中的自由、平等原则本质上以个体异质性的消失、市场角色统一性的建立为前提。因此,资本主义从内部到外部、从宏观到微观将人类纳入同一发展轨道之中,人类命运表现为资本主义主导的单极化和相似性。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社会主义崛起成为与资本主义相抗衡的另一力量,社会主义国家纷纷建立并一度形成管理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社会主义阵营。社会主义坚持生产资料公有制,致力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并将最终理想指向实现共产主义,这些都在根本上与资本主义原则构成冲突。20世纪50年代,美苏争霸、资本主义阵营与社会主义阵营的意识形态斗争和军备竞赛不仅造成人类整体命运的分裂,也极大威胁了全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这一时期人类命运迈入第二阶段,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既各自主导、又相互制衡的两极对立状态。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之后,人类命运进入一极多元的第三阶段。金融危机、民主困境等问题宣告美国再建单极世界意图的破灭,资本主义文化式微以及多样文明的崛起使得人类命运呈现多元化态势。在国际国内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背景下,中国结合社会发展规律与现实社会运动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推动人类命运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综上所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理念的诞生意味着对“命运”的理解发生了三次重大转向。
第一,“人类命运”的提出表征“命运”由文学叙事转向社会历史哲学叙事。“命运”在西方神话寓言与印度文化视域中始终与宗教息息相关,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宗教意识形态宣传的媒介。宗教作为现世生活的彼岸世界,承载着人们对虚幻幸福的向往和对现实困境的自我慰藉。马克思指出:“宗教是人的本质在幻想中的实现,因为人的本质不具有真正的现实性”。(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页。宗教消解了人的现实主体地位,否定命运的生成是主体以实践为中介作用于客观世界的现实运动过程,而以必然性或偶然性将其抽象化和神秘化。在文学作品中,即表现为将命运的产生和救赎归结为超自然力。通过重置宗教中“颠倒的世界”,马克思揭示了宗教的意识形态本质与人的现实本质。他认为,宗教批判、政治解放都难以触及问题的根本,必须通过彻底的革命以实现“普遍的人的解放”。“人类命运共同体”遵循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破除了过往将“命运”置于宗教语境的抽象理解,实现了对命运辩证运动的客观认知。
第二,对“人类命运”的关注表征“命运”超越个体和民族的有限对象域,转向成为以人类整体为研究对象的范畴。受地域局限性和意识形态等因素影响,传统命运思想局限于对个体命运和民族命运进行阐释。在全球化背景下,这一趋向面临巨大困境,即如何处理阶级、国家命运与人类命运之间的张力。启蒙运动驱散了围绕“命运”的宗教迷雾,资本取代超自然力成为命运的主导力量。资本增殖衍生的阶级剥削、对外战争导致贫困人民、落后国家的命运悲剧,生态危机、金融风暴更将全人类置于巨大风险之中。“世界长期发展不可能建立在一批国家越来越富裕而另一批国家却长期贫穷落后的基础之上。每个国家在谋求自身发展的同时,要积极促进其他各国共同发展”,(12)《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73页。“人类命运共同体”突破资本主义片面维护个人权利、本国利益的狭隘性,倡导基于广泛合作的共同进步。它将个体关怀、国家利益与人类整体命运有机结合,为建构大同世界贡献了中国力量。
第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使“命运”从意识形态范畴转向现实运动过程。人类解放是人类命运的价值旨归。“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切实行动推进人类解放进程,表现出命运从既定到生成、从宗教到尘世的转换。自2013年中国首次提出构建“一带一路”的合作倡议,至新冠肺炎疫情时期中方积极分享抗疫经验、提供物资援助,种种举措表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并非停留于话语表层的主张呼吁,而是秉承合作共赢理念推动各国相融相通与人类共同发展。
二、马克思视域中的“人类命运”
完成人类解放事业是马克思主义的价值所在。在马克思的语境中,人与命运的关系是人类解放话语背后的隐性逻辑。人类解放意味着人摆脱外在必然性的束缚,实现对命运的自主掌握。因此,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内核就是关于人类命运的宏观叙事、对人类社会发展的科学预测和对人类福祉的不懈追求。19世纪资本主义进入全盛时代,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展必将推动世界市场的形成。全球化浪潮将人类命运紧密相连,各国都不可能逃离这一趋势独善其身,“单是大工业建立了世界市场这一点,就把全球各国人民,尤其是各文明国家的人民,彼此紧紧地联系起来,以致每一国家的人民都受到另一国家发生的事情的影响。”(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7页。在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家空谈抽象人性、片面关注个体的基础上,马克思立足社会现实,揭示了人类命运的本质及发展困境,并积极寻求人类解放的出路。具体而言,马克思对人类命运的分析有以下两个维度:
其一,人类命运以社会发展为基础和前提。社会基本矛盾运动推动社会发展和社会形态更替,人类命运也随之发展与变化。在深入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后,马克思指出,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资产阶级在人类历史上曾起过积极作用,人类命运在其作用下亦获得相对发展。但随着现代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14)同时,这一过程还锻造了资本主义的掘墓人——无产阶级的诞生和阶级力量的形成。为摆脱资本的束缚、实现阶级命运和人类命运的变革,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展开革命斗争,进而推翻资本主义、进入共产主义。马克思恩格斯以对社会运动规律的实然分析预见未来社会的应然状态,宣告“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43页。人类命运作为一定社会历史阶段人的生存状态,其发展规律和前进方向始终遵循社会发展规律。换言之,“两个必然”不仅是对社会形态发展趋势的科学预判,也是对人类命运必然走向最终样态的逻辑论证。针对马克思关于社会发展客观规律和人类历史演进的论述,波普尔曾指责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历史决定论”。以知识为基点,波普尔展开其“五段论”逻辑,指出科学知识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巨大影响,知识增长的难以预测使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难以预见。在他看来,“历史命运之说纯属迷信,科学的或任何别的合理方法都不可能预测人类历史的进程”。(16)[英]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5页。波普尔将主观能动性和客观规律性、偶然性和必然性进行人为对立,强调主体活动对历史发展的唯一的决定性作用,这实质上是唯心主义和不可知论的表现。社会历史规律产生于人的实践活动并制约社会历史进程,这并不意味着对主体能动作用的完全否定,个人参与社会活动且影响社会发展。但是,人的活动是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的统一,历史命运是诸多意志相互作用的“合力”结果。此外,在历史事件看似偶然性的背后,“这种偶然性始终是受内部的隐蔽着的规律支配的,而问题只是在于发现这些规律”。(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2页。马克思主义主张社会发展是客观必然性与主观能动性的辩证统一,承认历史命运和人类命运的客观存在和辩证发展。任何将历史唯物主义等同于“机械决定论”或者是“宿命论”的言论,实则都是对它的误读和曲解。同时,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就是关于人的学说。马克思对社会历史运动规律的分析,归根结底是为了回答“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不同于波普尔的“零星工程”放弃“追求其最大的终极的善并为之奋斗”,而是“找寻社会上最重大最紧迫的恶行并与之斗争”,(18)[英]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第1卷,陆衡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04页。马克思以人类命运的“终极的善”为目标并探求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在探寻到人类命运最终样态所依托的社会形态条件之后,马克思指出了通往共产主义社会的合理路径,为实现人的发展和人类命运理想状态提供了科学指导。
其二,就个体性而言,马克思以“三形态说”中人的发展状况为依据,阐明了人类命运的演变逻辑。第一阶段即前资本主义时期,人的依赖性“表现为人的限制即个人受他人限制的那种规定性”,(19)个体命运取决于与他人和共同体的关系。在早期“自然共同体”中,“血缘、语言、习惯等等的共同性,是人类占有他们生活的客观条件,占有那种再生产自身和使自身对象化的活动(牧人、猎人、农人等的活动)的客观条件的第一个前提”,(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123-124、139页。个体的部落成员身份是其占有生产资料、从事生产劳动的首要条件。又因“对自然界的狭隘的关系决定着他们之间的狭隘的关系”,(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编者注1)、572、537、542、571页。基于满足物质资料生产和维护共同安全的需要,人们必须集体生活、协作劳动。随着生产的发展和分工的细化,在氏族部落的基础上逐渐衍生出国家共同体。但无论是在部落共同体还是国家共同体中,“社会的一部分被社会的另一部分当做只是自身再生产的无机自然条件来对待”,(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123-124、139页。个人与个人、奴隶与奴隶主之间呈现人身依附关系。这种情况下个体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受他人影响,因而处于受支配的被动状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推动社会关系发生变革,人与人之间的依赖关系被人对物的依赖关系所取代,社会历史由此进入第二个发展阶段——即以“物的依赖关系”为特征的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解除了个人对于他人和共同体的依赖,人获得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并实现从自觉到自为的发展。但是,“各个人在资产阶级的统治下被设想得要比先前更自由些,因为他们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是偶然的;事实上,他们当然更不自由,因为他们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编者注1)、572、537、542、571页。一方面,“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9页。劳动力本身成为商品从而被赋予物的属性。通过对商品、货币等物化形式的分析,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交往必须以物为媒介,也就是建立在对货币的依赖基础之上。另一方面,人对物的依赖进一步外化成劳动者沦为资产阶级的附庸。资产阶级无偿占有劳动者剩余价值并控制其生活资料的来源,劳动者在资本家的监督下从事生产活动。福柯曾从层级监控、全景敞视、活动控制等方面揭示了工厂中资本主义权力的规训方式,在这一过程中,“个人被按照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25)[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43页。人向物的转化消解了其主体性,资本操控导致人的异化与片面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命运呈现为资本支配下的相对自主状态。共同利益表现为“‘异己的’和‘不依赖’于他们的”,(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编者注1)、572、537、542、571页。人们基于“虚幻的共同利益”形成了一种 “虚幻的共同体”。在“人的自由个性”阶段,这一时期人类社会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过渡,人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恢复了对命运的主宰。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各个人的全面的依存关系、他们的这种自然形成的世界历史性的共同活动的最初形式,由于这种共产主义革命而转化为对下述力量的控制和自觉的驾驭”。(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编者注1)、572、537、542、571页。生产力的发展以及分工和私有制的消灭,将人从自然束缚和资本压迫下解放出来,人重新占有自己的本质。马克思强调,政治解放是人在市民社会内的有限解放,人的自由发展只有通过人的解放才能完成。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必须打碎“虚幻的共同体”并建立“真实的共同体”。人们在共同占有生产资料的基础上生产劳动,个人劳动作为社会劳动的一部分而存在,因而消除了个人利益和他人利益乃至社会利益的冲突。共同体成为共同利益的代表,实现了从人的对立存在到人的发展的条件的转化。马克思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4(编者注1)、572、537、542、571页。通过抛弃“国家废物”以摆脱它对人的压迫、扬弃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状态,个人将自然和社会关系作为自我解放的条件。在此基础上,“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自由人联合体”实现了个人与共同体在利益和价值层面的有机统一,推动人类命运超越利益桎梏和民族界限,马克思将其视为“真正的共同体”。
从“自然共同体”对部落财产的保卫,到“虚幻的共同体”对资产阶级利益的维护,个人受他人和共同体的束缚并沦为推动其发展的工具和手段。在此条件下,个人仅仅享有其共同体成员及阶级身份赋予的有限自由。“真正的共同体”将每一个体作为平等的社会主体,关注个体命运及人类整体命运的发展。“人类命运共同体”以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为理论遵循,二者具有价值目标层面的一致性,但亦存在基础条件和本质内容上的区别。在马克思的语境中,“真正的共同体”意指未来共产主义社会。这意味着,“真正的共同体”是生产力高度发达的结果。“生产资料劳动者个人所有”扼断了阶级剥削的源头,个体通过自由自觉的活动实现对其本质的真正占有。“自由人联合体”取消了阶级和国家对人的统治,人类摆脱“必然王国”中的被奴役状态,进入“自由王国”从而成为自然界和社会的主人。在当前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共同发展时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导世界经济的运行。资本逻辑不仅导致了个体层面人的异化和不自由状态,也致使世界范围内阶级剥削与战争冲突的发生,人类命运仍受必然性的制约。但从长远来看,作为“真正的共同体”的初期形态,“人类命运共同体”以世界发展和人类解放为愿景目标,为形成“自由人联合体”提供了合理路径和要素支撑。
三、人类命运之变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推进,各个国家、地区和个人紧密联系、相互依存,成为命运与共的有机整体。尽管资本主义在其发展过程中历经崛起扩张、与社会主义的两极抗衡、一极多元诸阶段,但综观全局,资本逻辑是贯穿全程并主导全球化的核心因素。在这一背景下,无论是对资本逻辑决定的命运必然性的服从,抑或是对资本剥削下阶级命运的反抗,主体性的遮蔽、类意识的缺失使得人类命运处于自在自发状态。进入21世纪之后,全球形势更为错综复杂。新旧风险交织、多重矛盾叠加,世界发展态势波澜起伏。人类社会的暗流涌动激发了主体对自身命运的思考,人类命运由此进入主体自觉的新阶段。首先,这种自觉在于共生意识的形成。剥离了种种内在特质与外在差异后,人类最终归结为独立生命体,其存在依赖于对自然、他人、社会关系的建立。以人类社会的永续发展为价值指引,共生性要求各主体超越其独立性和异质性,进而与他者建立共同生存和共同发展的命运共生关系。大航海时代开启了人类普遍交往的历史进程,人类在事实上形成了命运交织的整体性存在。但在资本逻辑的侵蚀下,这种共生性被割裂,个体、民族、国家与他者呈普遍对立状态,人类命运处于消极演变态势。此外,启蒙运动建立了以自由、平等、民主为核心的资本主义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人的主体意识的形成。但资本对人的裹挟不仅导致人的类本质被遮蔽,更消解了人作为类存在物的类意识的生成。近年来,资本主义自身危机、全球性风险促使人类重新反思传统发展模式与治理机制,立足“类”概念理解整体命运的共生共存,进而探寻新的发展道路与全球治理方案。在世界范围内,传统自然灾害、战争冲突、大流行病仍威胁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地震灾害、新冠肺炎疫情使人类处于不确定环境之中,共同危机及其防治在天然上形成了生命共同体。同时,伴随贝克所言“风险社会”的到来,现代化衍生的风险将人类共同置于“风险命运”的困境之中。在“风险社会”中,“出生在发达文明的人,无论付出何种努力也难以从中逃脱。除了一些‘小小的差异’(却有大影响),我们全都面临着相似的命运”,(30)[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张文杰、何博闻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第35页。公共焦虑催生了“危险共同体”。如此种种,不断推动人的类意识的觉醒,进而为把握人类命运、主导人类命运提供了基本前提。人类命运的共生性要求人们破除谋求本国利益、存续民族命运、强调个体本位的传统发展思路,在类意识的指导下创造共同繁荣的可能性空间。其次,命运自觉促使人类自主掌握自身命运。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人类命运受资本及其衍生物的束缚因而始终处于被动状态。伴随资本逻辑的负面效应的扩大化,其在经济领域对共同利益的否定、在政治领域对全球秩序的扰乱等等无不反映出其与人类解放目标的对立。对资本逻辑的反思为类意识的成熟和主体性的建构提供了可能性空间,实现社会发展和人的解放要求必须超越资本逻辑,自主把握人类命运并实现其变革与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习近平深刻把握时代境域中人类命运的发展变化,凝聚中国智慧并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在命运自觉的基础上追求命运自主,勾勒出人类历史发展的新趋势和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之舟的新航向。那么,如何形成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广泛共识?如何将“人类命运共同体”从理念转换为现实?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要求我们深入分析“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旨趣与具体实践。
其一,“人类命运共同体”契合各个国家和人民的普遍需求,有利于动员世界范围内的力量共同参与这一构建进程。习近平指出:“各国相互协作、优势互补是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也代表着生产关系演变的前进方向。在这一进程中,各国逐渐形成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31)习近平:《登高望远,牢牢把握世界经济正确方向——在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第一阶段会议上的发言》,《人民日报》2018年12月1日。共同体是各成员基于特定的要素纽带、原则规范、共同目标结合而成的有机体。立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本原则和本质属性,它内蕴利益共享、责任同担、命运与共的综合价值,符合共同体形成和长期稳定的客观要求。首先,“‘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利益是各个国家合作与对立的矛盾交织点,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物质根基和重要承诺。回溯世界历史,无论是华约组织将政治合约作为联盟基础,抑或是经济互助委员会以经济原则掩盖政治同盟之实,缺失利益纽带的共同体终将覆灭。以“一带一路”和亚投行为重要载体,“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在追求自身利益时兼顾他方利益,在寻求自身发展时促进共同发展”,(33)为广大国家提供资金、技术和经验等方面的支持,通过合作共赢、利益共享原则筑牢共同体根基。以维护人类共同利益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保障整体利益的同时兼顾个体利益,带动国家经济实力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其次,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不仅是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景,也是各个国家的共同责任。绝对的利益共同体酝酿着深刻矛盾和巨大风险,由利益竞争产生的经济纠纷和资本权力决定的强国霸权令共同体难以维系。以联合国和欧盟为例,前者是二战之后为解决共同事务所成立的政治共同体,后者则是集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的综合共同体,但二者在当代均遭遇来自内部成员利益分化的挑战。部分国家在谋求自身发展时,以贸易战争、危机转移、政治干预等形式侵害别国合法权益,甚至威胁世界和平态势。“各国都有平等参与地区安全事务的权利,也都有维护地区安全的责任,每一个国家的合理安全关切都应该得到尊重和保障”。(34)习近平:《迈向命运共同体 开创亚洲新未来——在博鳌亚洲论坛2015年年会上的主旨演讲》,《人民日报》2015年3月29日。人类命运共同体根植于利益又超越简单的利益同盟,它在更深层次上表现为“责任共同体”。在全球治理碎片化状态下,“人类命运共同体”以新的全球治理体系推动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调整和变革,防止国际剥削与战争冲突对民族命运的颠覆。它坚持共同、综合、合作、可持续的新安全观,有力地化解了基于阶级利益、国家利益产生的矛盾冲突。以新冠肺炎疫情为例,部分资本主义国家利用疫情进行政治博弈,在分配疫苗时暴露出不公正现象,均是罔顾责任对生命权益的忽视。“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全世界摒弃价值观隔阂与利益纷争,团结合作,共克时艰,立足全人类的生命安全开展疫情防治工作。再者,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人的类本质的内在要求,“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探明人的本质和社会发展规律之后对人类解放事业的承诺。它力求消除资本逻辑对人类命运的消极影响,实现人的“类本质”的复归。以人类命运最高理想为引领、以完备的价值规范和实践准则为指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广泛凝聚共识并厚植共同体基础。
其二,中国角色能力与发展能力的提升,使“人类命运共同体”具备坚实的主导力量。“一艘船的舵手必须很清楚一艘军舰和一艘商船之间的区别,必须了解他航行所在的海洋的特点,以及他所驾驶的船的性能,若非如此,便不是一名合格的舵手。”(35)[美]罗格·文斯主编:《世界历史的秘密:关于历史艺术与历史科学的著作选》,易兰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1页。通过分析人类命运的现实状态和理想目标,习近平指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36)《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22、484页。必须明确,共同价值与普世价值存在本质区别。共同价值是尊重各民族差异并对普遍共识存在的肯定,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和而不同”理念的当代演绎。它反对普世价值将西式话语作为永恒真理强行贩卖的意识形态侵略,坚持基于各国人民的普遍愿望从中抽象出的共同价值追求。以共同价值为指引,中国积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践行其“舵手”的角色职能。第一,中国共产党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坚定主导者。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政党,其自产生起就代表无产阶级的利益和要求。马克思强调,共产党“没有任何同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不同的利益”,(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4页。其最终目的在于实现无产阶级的解放。同时,无产阶级的解放必须以全人类的解放为前提,这就要求共产党必须着眼于人类福祉、为人类幸福谋发展。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共产党从党的性质和使命出发,立足时代发展作出的科学决策。它不仅是在全球严峻形势下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实现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要路径,也是在全球治理碎片化情境下,中国共产党承担时代使命、展现责任担当的体现。第二,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使其具备担任全球化方案倡导者的综合实力。一方面,2010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实力跃升至世界前列。与此同时,嫦娥探月、杂交水稻、5G网络等均展示出中国高速发展的科技力量。习近平指出:“中国人民张开双臂欢迎各国人民搭乘中国发展的‘快车’、‘便车’”,(38)《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522、484页。坚实的物质基础是分享改革红利的必要前提。另一方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39)《习近平会见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人民日报》2018年4月9日。“人类命运共同体”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和合”理念和“大同”理想,是植根中国文化的思想成果。坚持走和平发展道路,是中国与其他国家互惠互利的有力保证。面对部分国家关于“国强必霸”的质疑,中国坚持以和平与合作的理念与行动彰显其构建和谐世界的决心。第三,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升及其负责任大国形象的树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广泛而深刻的号召力。从派遣维和部队、推动全球气候治理到抗击埃博拉,中国在应对全球性问题时不断彰显其作为负责任大国的使命担当。在新冠肺炎疫情中,中国政府坚持生命平等和生命至上原则,在患者救治、疫情防控和疫苗研发中展示出“中国速度”,为世界各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提供经验借鉴。同时,中国超越意识形态隔阂和利益目的限制,为部分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提供疫苗援助,以实际行动践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