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的回音——卡尔·奥尔夫《布兰诗歌》研究

赵佳雯/高爽/曹璇

一、二十世纪音乐创作及奥尔夫音乐活动概况

二十世纪是西方音乐史上“大破大立”的年代，虽然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延续着后浪漫主义风格音乐的创作，但一些激进的音乐家极其“反叛”，已将传统所抛弃；新维也纳乐派的创作打破了西方几百年来奠基的调性系统，勋伯格、韦伯恩等作曲家试图以无调性出发探寻新的十二音体系；以德彪西和拉威尔为代表的印象主义乐派冲破了浪漫主义的桎梏，模糊不清与朦胧感成为其音乐的特色；斯特拉文斯基在开启了全新的原始主义音乐①之后转而投向十八世纪的新古典主义音乐创作……

奥尔夫的音乐活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音乐教育教学活动，二为音乐舞台剧创作。奥尔夫音乐教育思想产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在欧洲兴起了一种“回归自然”的音乐运动，歌与舞的结合给了奥尔夫新的启示。在1924年，他与友人多罗特·冈特共同创办了“冈特体操—音乐—舞蹈学校”②，其办学目的是为了能够使音乐与舞蹈教育融为一体，探求音乐律动与舞蹈动作的结合，以此进行综合性的教育。在1950年至1954年间陆续出版了《儿童音乐教材》五卷，奠定了其独特的音乐教育体系，“奥尔夫音乐”教育体系和方法广泛被采用。

1935年至1945年是奥尔夫音乐创作的成熟期，奥尔夫将音乐教育中的理念运用到其音乐创作中，在这期间便产生了本文笔者想要研究的《布兰诗歌》。1937年《布兰诗歌》首演获得成功同时也确立了“奥尔夫风格”，这部作品称为其音乐创作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式作品，在此之后，奥尔夫随即创作了《卡图卢斯之歌》、《聪明的女人》等作品。

亦或生不逢时，二战时期许多音乐家都曾受到战争罪责的追逃，在纳粹统治的十二年间，奥尔夫一直居留在德国，其音乐活动受到战争、统治者的影响也在所难免。

二、《布兰诗歌》题材及体裁形式特征

《布兰诗歌（Carmina Burana）》也译作《博伊伦之歌》，或音译为《卡尔米娜·布拉纳》，原为舞台作品《凯旋三部曲》中的第一部，作于1935—1936年，1937年初演于法兰克福，是德国作曲家卡尔·奥尔夫（Carl Orff，1895-1982）最著名的代表作。其歌词选自在巴伐利亚州贝内迪先特博伊伦修道院中发现的一本创作于13世纪的诗集。《布兰诗歌》共有25个乐曲，由女高音、男高音、男低音、童声合唱、合唱及乐队组成，在演出时配有布景。

（一）题材特点

中世纪时期宗教繁盛，对神的追求、对人本性的压制与束缚并不能使人们放弃追求美好世俗生活的愿望。由于中世纪教会的权威、神权统治使宗教音乐得以较为完善的保存，但世俗音乐并不是一片空白。游吟诗人、戎格勒③歌手及方言歌曲的盛行可以显现出中世纪世俗音乐也大量存在、流行。有学者曾提到“必须反驳现在仍然流行的错误观念——认为中世纪只是基督教的世纪”。

《布兰诗歌》的歌词来源于中世纪时期修道院中的诗集，这部中世纪拉丁文诗歌（夹杂着少量中世纪高地德语和古代法语）配有插图、记录着风俗习惯，收集了约有1300首世俗歌曲，歌词讴歌爱情、充满讽刺、大谈饮酒狂赌，如此内容让人惊叹。十分不易，这些诗集在如此严禁的环境下被保存下来。

然而这些充满与当时所谓“正统”观念不相符合，甚至背道而驰的“狂言”却是由一群教士、僧侣和神职人员所创作。在黑暗而漫长的中世纪甬道上，他们狂歌、痛饮、彻夜迷醉；言语中充满对宗教的蔑视、放荡不羁，成为禁欲主义中的纵欲者，用近乎打油诗的形式毫不掩饰内心的感受奋力反抗……④

“burana”是德国的地名，《Carmina burana》译为“song of burana”即《博伊伦之歌》、《布兰诗歌》，音译为《卡尔米娜·布拉纳》。“当我在Wurzburg的一家书店偶然看到一份二手书目录书单，命运眷顾我，我发现了一个标题具有魔法般的吸引着我——Carmina burana”1934年，奥尔夫第一次看到布兰诗歌的标题就被深深的吸引，在濯足星期四⑤这一天（3月29日）他拿到这本诗集，书中扉页命运女神、命运之轮的图片迷住了奥尔夫。

哦，命运女神

像那月亮

你如此善变

很快奥尔夫的灵感喷薄而出，在激动的情绪下创作出《布兰诗歌》的合唱“噢，命运”(O Fortuna)

（二）形式特色

作为二十世纪的作曲家，奥尔夫与同时代的音乐创作者同样有着“反叛”精神。在奥尔夫看来，流行了近百年的交响曲、奏鸣曲、协奏曲等音乐体裁难以突破，因此需要在音乐形式上做出更大的创新。

奥尔夫在他所创办的京特音乐学校中的音乐教育实践课程中提出原始戏剧的美学理念。奥尔夫认为：音乐戏剧应当回到古代的原始音乐戏剧，诗、舞、乐三位一体，相结合的形式。《布兰诗歌》则是这一理念的实践作品，奥尔夫将《布兰诗歌》称为“scenic cantata”形式，意为带有布景的、可有或无动作表演的康塔塔。虽然奥尔夫将这部作品称为“cantata”，但在笔者看来《布兰诗歌》和通常意义上的康塔塔作品还是有明显区分的。作为十七世纪产生的声乐体裁，康塔塔内容包含有世俗部分，有抒情功能，但并不包含布景、表演和肢体动作，声乐歌唱是作品主要表现的核心内容。奥尔夫强调的则是舞台布景、演员的表演以及歌唱内容共同组成完整的作品，每一部分都是不可分离的，这便凸显出作者的创作本意：“配以魔幻画面、乐器伴奏的独唱、合唱世俗歌曲”⑥。

一直撰写奥尔夫作品评论文章的维尔纳·托马斯解释了《布兰诗歌》的情形：“人们应该怎样理解神奇的景象？‘神奇景象’的提法首先唤起我们对童年‘神灯’的回忆，在出现大众影像传媒工具之前——在透明玻璃画的五光十色中浮想联翩，幻想发现一块与现实之间飘忽不定的神奇天地。奥尔夫设想的是这样一幕幕场景吗？”⑦

1937年6月8日，《布兰诗歌》在法兰克福首演，作品以其独特的演出形式给观众带来巨大的视听冲击，演出取得成功。这部作品的成功上演对奥尔夫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在此之后奥尔夫放弃了他创作的所有作品，奥尔夫给出版商写信提到“到今天为止，我写的作品都已经被出版了，你可以全部销毁！我的作品全集从《布兰诗歌》开始”⑧。由此可看出《布兰诗歌》对奥尔夫的影响十分巨大。

（三）“原本性”音乐思想

“原本性（Elementar Musik）”理念延续了奥尔夫在京特音乐学校中音乐教育的特点。奥尔夫将“创造性”、“元素性”以及“综合性”称之为“原本性”音乐教育。

在音乐教育过程中，奥尔夫提出“元素性应当是那些属于原始素材、接近人体本能的、自然的、机体的音乐，并且能够使每一个人都学会……”在《布兰诗歌》中，奥尔夫充分运用了节奏元素，节奏成为了奥尔夫音乐作品的灵魂，这也是奥尔夫音乐风格最具代表性的体现。

奥尔夫曾提到：“音乐表现越是本质、单纯，效果也就越直接、强烈。”⑨奥尔夫的作品体现着其明确的美学思想就是简洁、朴素，而节奏是一切音乐的开始。在创作中，他常使用较为明快、强烈的节奏元素，将最为简单、普遍流行的节奏，不断反复进行，用尽之后才会考虑换另一节奏型。音乐中节奏干脆、利落，并不重视和声行进。《布兰诗歌》的旋律由短小的动机连续不断地反复进行，没有模进、变奏，音乐情感只有通过歌词、节奏、伴奏才能理解。这部作品中，强劲有力而激动人心的节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歌剧发展成熟鼎盛的二十世纪，作曲家在创作这部宏大的作品时，并没有采用当时歌剧创作的流行手法，比如对位、繁复的和声结构等一些复杂的手段，而是运用最简单的旋律素材、强烈的节奏型，将没有任何发展极为简洁的乐句周而反复，用这种看似单调的手法营造出不断推进的力量，这也挑战着新时代观众的感官。

三、《布兰诗歌》精神内涵体现

（一）二十世纪现代音乐与中世纪的碰撞

1、两对“冲突”

在《布兰诗歌》中，笔者最为关注的则是其中两对“冲突”的存在，即歌词方面：中世纪教会正统思想与那种世俗的反叛精神的对立；创作技法方面：奥尔夫简洁古朴的创作理念与二十世纪繁复的现代创作手法的对立。

或许戈利亚德诗人的反叛精神给了奥尔夫创作的勇气，即便是困境中这些诗歌在表达控诉命运不平、冲破禁锢的同时，也怀有美好的向往。《布兰诗歌》的引子、尾声部分壮阔宏大，高歌命运女神的崇高。“在酒馆里”将戈利亚德诗人的世俗景象一一展现，男声优伶式的假声与转调，描绘了中世纪宗教统治下追求世俗生活醉生梦死的世态。

虽为二十世纪的作曲家，奥尔夫却从创作初期就表现出对文艺复兴以及巴洛克音乐创作风格的独特兴趣。相比现代音乐不断创新的音乐技法，奥尔夫坚持以最为古朴的音乐元素创作音乐，力求用音乐内容来打动听众。

2、奥尔夫“新视角”

巴洛克早期歌剧大师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的作品对奥尔夫的音乐风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奥尔夫曾先后改编并上演了蒙特威尔第的《阿里安娜的悲歌》、《奥尔菲斯》和《波佩阿的加冕》三部作品，发现与复兴古老音乐艺术，同时也展现了奥尔夫对音乐戏剧的独特兴趣。

奥尔夫在继承古朴创作技法的基础上加入其个人特有的新式旋律，他在“表现主义音乐”的影响下运用了新原始主义元素，节奏上加重打击乐比重的成分，将新旧语言相融合，使《布兰诗歌》将中世纪的游吟与现代的流行结合得非常完美。

（二）《布兰诗歌》精神隐喻

奥尔夫是一位20世纪的作曲家，而《布兰诗歌》取材于13世纪的诗歌，虽然相差6、7个世纪，但其想要传达的精神是一致的。

“音乐并不是我的目的，音乐只是我达到散发心灵力量的一个手段罢了。”⑩奥尔夫曾提到他的音乐美学论述，即“音乐能表达一定的思想”。在《布兰诗歌》这部作品的创作、演出过程中，奥尔夫饱受争议，《布兰诗歌》中所表现的情感，与奥尔夫的音乐之路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十世纪初的德国，由于一战的失败经济萧条，但在音乐方面，这几年却是德国音乐史上“堪称一个空前绝后的巨奖荟萃的时代”⑪包括奥尔夫在内的，兴德米勒、理查德·施特劳斯等一批德国音乐家在这一时期的音乐创作如日中天。但随着纳粹政党的灰暗统治上台，音乐领域也受到了冲击。

纳粹的专制统治对奥尔夫音乐活动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教育方面，京特音乐教育学校的活动受到限制直至停办；在音乐创作方面，由于奥尔夫早期创作的一些歌曲是由犹太人血统的作家填词的，使这些歌曲被禁止传唱。1937年《布兰诗歌》首演后受到了人们广泛的欢迎，成为了这一特殊时期少数允许上演的德国作曲家的作品。至此，有一些议论将《布兰诗歌》划为为纳粹政府服务的作品，但《布兰诗歌》中的歌词的内容、文字语言说明了这部作品并不是所谓的“纳粹音乐”。

“这部作品受到时代的影响非常深，拉丁文是一种欧洲人所共通的文字，这对纳粹来说是很难控制的受到了他们的怀疑。”⑫奥尔夫没有将《布兰诗歌》翻译创作为德语，而是继续选用拉丁语（历史上欧洲通用语言为拉丁文），一方面是避免在这一特殊的时期中作品被贴上纳粹的标签；另一方面，奥尔夫保存原诗歌内涵使其语言、文本不受改变，遵循中世纪文学。

从歌词内容来看，中世纪尊崇宗教至上，戈利亚德诗人所创作的诗歌反叛教义、饮酒纵欲、讴歌爱情，写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世俗内容，可谓是与时代的反叛。奥尔夫如此看重这些诗歌原因，与此有很大的联系。在生活和工作多方面受到战争、政权的影响，奥尔夫在不能直接表达自己愤懑的情况下，这种隐晦的借古讽今方式可能会是一种更好的疏导。

除了反叛、抨击，这部作品中更多是对美好生活以及爱情的向往。戈利亚德诗人的放荡不羁引起了教会中正统的不满，但诗歌中所表现的对世俗生活的向往、对生命的赞颂正是在黑暗神权统治下人性的显现。在经历了战争的摧残后，奥尔夫将对美好生活的愿景都寄予在这部作品中。■

注释：

① 原始主义音乐，出现在20世纪初，是一种与古典主义音乐相悖的音乐风格，原始主义音乐着力于表现原始生活的拙朴与粗犷，以及野性的力量和本能的冲动，因此在作曲手法上采用复杂多变的节拍和不规则的节奏组合，突出不协和的音响，采用多调性和怪诞的音色等，使音乐产生粗野狂暴的效果。

② 1924年舞蹈家哥特（Dororee Gunthen）与奥尔夫在慕尼黑创建。

③ 戎格勒（jongleurs)：中世纪演唱英雄业绩尚松和其他世俗歌曲的歌手。

④ the preface of carl orff carmina burana cantiones profanae,repinted by permission of B.Achott’s Sohne,Mainz-London-New York Tokyo 博伊伦之歌总谱前言

⑤ 圣周四又称为濯足日（Maundy Thursday），要举行濯足礼（洗脚礼），此礼历经中世纪、直到今天仍存在圣周四的礼仪中。

⑥ 同④

⑦ 彼得.拉贝在达姆施塔特所作的关于解散“全德音乐协会的说明[N].大众音乐报,1937-7-30.

⑧ 李妲娜.奥尔夫音乐教育思想与实践[M].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24.

⑨ [德]莉落·格丝朵芙 著,王天诺 译.奥尔夫[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

⑩ 同⑨

⑪ 周洲.20世纪音乐史上特殊的一页[J].交响,1995,(03):32.

⑫ Neue Musikzeitung,April/mai 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