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谐隐视角下的《柳毅传》

2021-11-26蔡堂根

关键词:德宗陇西洞庭

蔡堂根

(浙江理工大学 图书馆,浙江 杭州 310018)

所谓谐隐,即谐辞、隐语的合称,刘勰《文心雕龙·谐隐》称:“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1]64“隐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1]66《文心雕龙》把谐隐当作两种文体看待,人们在实际操作中往往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使用,即包括谐音、双关、戏拟、典故等多种形式,具有戏谑、诙谐、隐喻性质的表现手法。

谐隐手法在唐代的志怪传奇中很常见,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韩愈的《毛颖传》、王洙的《东阳夜怪录》等都是运用谐隐手法的名篇。这种谐隐手法也为相关研究者所关注,李鹏飞在《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中把唐代的非写实小说分为谐隐精怪类型、遭遇鬼神类型和梦幻类型三个大类,并对谐隐的概念、流变及“谐隐精怪”小说的主要特征等作了系统深入的分析①相关论述详见李鹏飞《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之第一章《唐代谐隐精怪类型小说的渊源与流变》。。

《柳毅传》同样运用了大量的谐隐手法,这些谐隐对理解《柳毅传》的写作意图、艺术特色和作者身份等具有重要意义。但历来的研究者很少关注这些谐隐手法,以致《柳毅传》的研究虽然成果众多,其创作意图、作者身份等重要问题却一直未能解决。为此,本文拟从谐隐手法入手,讨论《柳毅传》的作者籍贯、社会理想和创作背景等基本问题。

一、《柳毅传》中的谐隐手法

《柳毅传》中的谐隐手法形式多样,随处可见,从以下三个方面略作考察:

其一,关于人名的谐隐。《柳毅传》中的故事人物之姓名只有三个,即柳毅、卢浩、薛嘏,这三人的姓名都运用了谐隐手法。

柳毅最基本的性格特点即“义”,这是历代读者和研究者的共识,小说中也多有交待,如柳毅自称“吾义夫也”②凡《柳毅传》原文均引自李格非、吴志达《唐五代传奇集·柳毅传》,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以下不一一注明出处。“始以义行为之志”,洞庭君在酒席上赋歌称赞柳毅是“荷真人兮信义长”。“义”与“毅”同音,柳毅可以说是“柳义”或“留义”的谐音。

卢浩是洞庭龙君的化名,媒氏向柳毅介绍龙女时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浩”与洞庭君生活于浩淼的湖中吻合,“清流”既是现实中真正的县名,也符合洞庭君主管洞庭水域的职能特征,显然使用了双关。“卢”姓也是作者刻意选择的,并运用了谐隐手法:卢氏是范阳望族,表面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用意,其实不然。范阳郡辖有卢龙县,后来又置卢龙府、卢龙军,当地还有卢龙塞,且名气很大,如高适《塞上》有“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2]2190,钱起《卢龙塞行送韦掌记》有“雨雪纷纷黑山外,行人共指卢龙塞”[2]2605。范阳与卢龙的关系非常密切,甚至“范阳节度使”也称“卢龙节度使”,提起范阳很容易联想起卢龙。“范阳卢龙”既有固化的趋势,“范阳卢氏”就可以作为“龙”的隐语使用,因此,作者选择范阳卢氏作龙女的姓,“卢氏女”即暗指“龙女”,“卢浩”即“龙浩”。

薛嘏是柳毅的表弟,被贬官东南,途经洞庭时与柳毅相见。薛嘏于“发毛已黄”时获赠“五十丸”神药,可增50岁,且可以“岁满复来”,无疑可以长寿甚至长生。“嘏”有“福”“长”“大”“远”等义,古代常出现于“长寿”“长命”等语境中,如《诗经·閟宫》有“天赐公纯嘏,眉寿保鲁”[3],《逸周书·皇门》有“用能承天嘏命”[4]。因此,薛嘏可谐音为“学嘏”,即学神仙,学长生,是对其得药长生的摹写。

其二,关于河流湖泊之龙的谐隐。《柳毅传》涉及河流湖泊之龙的有四处,即洞庭君、钱塘君、泾川次子及其父母、濯锦小儿,这四处龙君都运用了谐隐手法,即以河流湖泊的特征暗示其龙君的性格。

泾川次子及其父母最早出现,即“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和“舅姑爱其子,不能御”,他们这种不当行为与泾川的特点暗合。泾川流入渭河,素有“泾渭分明”之说;泾川和渭河谁清谁浊,因历代水土条件的变化而不同。隋唐时期是泾浊渭清,如杜甫有“浊泾清渭何当分”[2]2256,“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2]2427等诗句多次提到“浊泾”。显然,泾川既指具体的河流,也暗指泾川龙君父母儿子的不良行为,是双关手法。另外,媒人向柳毅介绍卢氏(即龙女)的婚姻状况时,称其“前年适清河张氏”,其中的“清河”也运用了谐隐手法,“清河”既是具体的郡县之名,又与泾川之浊相对,暗指泾川。

洞庭君的性格特点在文末有概括,即“含纳大直”。小说中虽然提及洞庭君听道士讲《火经》,对柳毅的谦虚,对钱塘君鲁莽行为的告诫等几件事,但要从这些言行中概括出“含纳大直”,多少有些勉强。其实,“含纳大直”是洞庭湖的特征,即洞庭湖面积广大,接纳贯通湘水、沅水、澧水、资水和长江等众多河流的水文特性,也就是说,“含纳大直”是借洞庭湖的特性写洞庭龙君的性格(1)《柳毅传》中的“洞庭”到底指楚洞庭(即今湖南省内的洞庭湖)还是指吴洞庭(即今江苏浙江之间的太湖),历来存在争议。太湖在古代也有“洞庭”之称,且小说中虽有“应举下第,将还湘滨”,“长于楚,游学于秦”等支持楚洞庭的描述,但同时也有“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金陵之士,莫不健仰”等支持吴洞庭的文字。这里直接把“洞庭君”指称为楚洞庭,是不是太武断?我们认为,就作者的心理倾向看,洞庭君指吴洞庭;就“含纳大直”的形象而言,洞庭君指楚洞庭。把楚洞庭与吴洞庭混为一谈是《柳毅传》作者有意而为,其目的就是要借用谐隐手法刻画洞庭君的形象特征相关分析见下文。。

钱塘君的性格特点在文末也有概括,即“迅疾磊落”。钱塘君怒杀“无情郎”泾川次子,威胁柳毅娶龙女,被柳毅驳斥后赶紧道歉认错等言行,都体现了“迅疾磊落”的性格特点。另一方面,钱塘潮汹涌澎湃,势若奔雷,自古有怒潮之传说,即伍子胥忠而被杀,怒不可遏,素车白马在钱塘江中奔腾吼叫,因此有了钱塘潮。古代诗歌对钱塘潮怒涛汹涌的特点有诸多描述,如晋代苏彦《西陵观涛诗》“洪涛奔逸势,骇浪驾丘山”[5],唐代薛据《西陵口观海》“山影乍浮沉,潮波忽来往”[2]2853等都属此类。显然,钱塘君“迅疾磊落”的性格特征同样是钱塘江水文特征的摹写,是谐隐手法的运用。

“濯锦小儿”在小说中并未出场,只是借龙女之口简单交待:柳毅离开龙宫后,龙女“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濯锦江在今四川境内,与柳毅传书之事没有直接的关联,文中之所以提及此江,主要是为了凸显龙女重情义、重品格的个性。“濯锦小儿”的谐音即“着锦小儿”,可喻指纨绔子弟,龙女不喜欢这类纨绔子弟,因此以“心誓难移”拒绝了这门亲事。这无疑也是谐隐手法。

其三,相关事物名称的谐隐。《柳毅传》提及的事物很多,其名称有的是信手拈来,有的则刻意而为,运用了谐隐手法。在此列举三处,以见一斑。

小说开篇称“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其中的“仪凤”看似简单的时间交待,其实运用了双关。柳毅于仪凤(676—679)中在泾川初次见到龙女,于开元(713—741)末最后一次出场赠给薛嘏神药,中间相距60余年。如果最后出场赠药的时间不变,把柳毅与龙女初次见面的时间再提前15年或再推后15年,都不会影响故事情节的安排。以“仪凤”为中心的30年间出现了“上元”“调露”等近20个年号,但作者选中的是“仪凤”,这显然不是信手而为,而是作者精心选择的。“仪凤”虽然出自“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但“凤”在通常观念中指女性,又与龙相对应;而“仪”有配合、匹配、交配等义,因此,“仪凤”既是一个年号,又暗示了柳毅和龙女的婚姻爱情之事。

柳毅刚入龙宫时,洞庭君不在,说是到“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去了。这里的玄珠阁、太阳道士、《火经》等名称同样是刻意而为,是谐隐手法。“珠”与“朱”同音,朱即丹,即红色,在五行中属火,故玄珠、太阳、火在性质上完全一致,均属阳;而洞庭君是水中之灵,属阴。洞庭君“与太阳道士讲《火经》”显然含有阴阳互补的意味。

钱塘君听说龙女的遭遇后,怒杀“泾川次子”,救回龙女。次日,洞庭君“宴毅于凝碧宫,会戚友,张广乐”,歌舞庆贺。第一场歌舞为“《钱塘破阵乐》”,第二场歌舞为《贵主还宫乐》,其中的《钱塘破阵乐》显然是对《秦王破阵乐》的戏拟。

二、《柳毅传》的作者及其籍贯

一般认为,《柳毅传》的作者为李朝威,陇西人,因文末有“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之语。李朝威的生平不可考,其作品目前能见到的亦仅《柳毅传》一篇(2)吴曾祺《旧小说》乙集之《柳参军传》亦署名李朝威撰。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766页)考证云:“(《柳参军传》)《旧小说》题李朝威,谬甚。即本书之《华州参军》。”。这不禁令人怀疑:《柳毅传》的作者确实是李朝威吗?李朝威是陇西人吗?唐代确实有“陇西李朝威”这样一位小说家吗?其实,从《柳毅传》的艺术成就、情感倾向和谐隐手法等因素看,“陇西李朝威”很可能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首先,从《柳毅传》的艺术成就看,其作者应该是个文学名家。历代研究者对《柳毅传》都非常推崇,以下引三则近人的评价以见一斑。李剑国称:“弃委曲细微之笔而骋其雄文,恣肆汪洋,奇采艳发……龙女之‘风环雨鬓’,楚楚生怜;钱塘之‘迅疾磊落’,尤称警绝。……此唐稗中不能有二也。”[6]289刘勇强认为:“如果要从唐代传奇中选一篇最精彩的作品,则李朝威《柳毅传》应在首选之列。”[7]李鹏飞称:“作者在散文、骈语、韵文、短句、长句之间自由转换,丝毫不觉牵强和费力,亦无刻意炫才之嫌……。在整个唐代小说中,我们恐怕再也难以找到第二篇能在这一方面与之相媲美的作品。”[8]178

《柳毅传》能达到如此高的艺术水准,不可能是无名小辈的偶然之作。在篇幅短小的诗、词等文学体裁中,某些非专业人士也许能凭借一时的激情、灵感等创作出优秀作品,如刘邦的《大风歌》等,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比较多见。《柳毅传》全文4000余字,在整个唐代传奇小说中亦属屈指可数的“长篇”;在如此长的篇幅中,能够“在散文、骈语、韵文、短句、长句之间自由转换,丝毫不觉牵强和费力”,这需要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长期的创作训练,《柳毅传》的作者显然是一个文学创作的高手、行家。

如果《柳毅传》的作者是李朝威,那李朝威无疑是一位文学创作高手,他应该创作过更多的传奇小说或其他体裁的作品,他即使不能名满一时,也至少能为当时的圈内人士所知晓、听闻。但李朝威仅有《柳毅传》一篇作品传世,其生平资料亦仅见于《柳毅传》,即《柳毅传》中的“陇西李朝威”一语。即使考虑到唐代文献历时久远、散佚严重等因素,作为文学名家的李朝威的生平事迹也不应该找不到一丝半点记载,何况《柳毅传》撰成不久即在唐文宗太和年(827—835)之前广为流传。李朝威的现象显然太违背常理了!既然李朝威作为《柳毅传》的作者“有违常理”,那我们就可以推断:《柳毅传》中的“李朝威”很可能不是作者的真实姓名,而是一个虚构的化名。

其次,从《柳毅传》的情感倾向看,其作者应该是太湖、钱塘江一带的江南人士。《柳毅传》中存在一组鲜明的地域对比,即以泾川、长安为核心的西北地区和以太湖、金陵为核心的东南地区的对比。这组对比可以从三个方面认识:

从人物品性看,具有负面性格倾向的人物都在西北,具有正面性格倾向的人物都在东南。薄情寡义的泾川次子及其父母,有纨绔子弟意味的“濯锦小儿某”,他们分别对应的泾河和濯锦江都在西北方。有情有义的柳毅当为吴人,后又居于太湖附近的金陵等地;“迅疾磊落”的钱塘君、“含纳大直”的洞庭君、感恩重情的洞庭龙女或对应钱塘江,或对应太湖,这些人物都在东南方。

从主要人物的生活状况看,不如意的生活都在西北,令人满意的生活都在东南。柳毅曾“游学于秦”,但最终从京城落第而归;到东南后,在洞庭得到洞庭君和钱塘君的热情款待,随后定居金陵等地,又娶了龙女,为当地人所“健仰”。薛嘏在任京畿令时被贬官,到东南后,在洞庭遇到柳毅,获赠神药,得以长生。龙女在泾川被抛弃牧羊,到东南后,得到家人的关爱,又和柳毅结婚,有了幸福的家庭。三人的经历表明,西北是不祥的,东南是祥和的。

从主要人物的最终去向看,西北仅仅是他们短暂的出行、生活之地,东南则是他们的家,是他们最终的归属之地。柳毅的“将还湘滨”“将还吴”等说明其家乡就在南方或东南;其居金陵,最后“归洞庭”,说明东南也是其归属地。洞庭龙女无需多说。薛嘏既然是柳毅之表弟,家乡当与柳毅接近,也在东南;他“谪官东南”后得到柳毅赠药,此后应该就在周边活动,也即归于东南。

显然,《柳毅传》在感情倾向上对以泾河、京城为核心的西北地区表示了明显的不认同和否定,对以太湖、金陵为核心的东南地区则表达了更强烈的认同感和肯定。陇西(也称陇右)位于西北,与泾河之源陇山密切关联,《柳毅传》对西北、对泾川的不认同其实也是对陇西的不认同。中国人都有家乡情结,都会对生养自己的家乡存在强烈的认同感和关注,《柳毅传》既对包括陇西在内的西北表达了明显的否定和不认同,其作者的陇西籍贯就值得怀疑。

再次,从《柳毅传》的谐隐手法看,“陇西李朝威”很可能是隐语。《柳毅传》从“泾川”到“钱塘”,从柳毅到“卢浩”,不管是河流地名还是人物姓名,都运用了谐隐手法。作者对“陇西李朝威”再用一次谐隐手法应该是很自然的事。至于“陇西李朝威”的真正谜底,不妨到下文再揭示。

既然“陇西李朝威”是隐语,《柳毅传》的作者是太湖、钱塘江一带的江南人士,吴洞庭与楚洞庭被混为一谈的原因也就清楚了。古代的“洞庭”可指今湖南境内的洞庭湖,也可指今江苏浙江交界的太湖。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9]指洞庭湖,左思《吴都赋》中的“集洞庭而淹留”[10]152则指太湖。而且,洞庭湖和太湖的关系也很密切,传说洞庭湖之君山下有洞穴,即“洞庭”;太湖之包山下也有洞穴,亦称“洞庭”,且两处地穴是相通的。如郭璞《江赋》云:“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达傍通,幽岫窈窕。”[10]344郦道元《水经注·湘水》云:“君山有石穴,潜通吴之包山。”[11]不过,洞庭湖和太湖虽然有密切的关系,但一个在楚,一个在吴,水文特征和地理环境都存在极大的差异,其区别非常明显。以《柳毅传》作者对泾河、钱塘、濯锦等江河的了解,不可能混淆楚洞庭和吴洞庭的位置,更不可能出现既曰“将还湘滨”“长于楚”,又曰“将还吴”“适广陵宝肆”等显而易见的抵牾。

《柳毅传》中的混淆显然是有意而为。作为吴越地区的东南人士,《柳毅传》的作者想要重点表现的显然是太湖、钱塘江这一区域,并希望以洞庭君和钱塘君为对象,刻画出“含纳大直”和“迅疾磊落”两大龙君形象。但太湖的水文特征与“含纳大直”有一定的距离,其影响力也不够大。相反,楚地的洞庭湖不仅面积更宽广,影响更大,且接纳贯通了湘水、沅水、澧水、资水和长江等众多的河流,与“含纳大直”的特点吻合。因此,作者只好借太湖曾有的“洞庭”之名,模糊两个洞庭的区别,借楚洞庭写吴洞庭,这样既保留了对吴洞庭特有的家乡情感,又满足了塑造“含纳大直”的龙君形象的需要,可谓用心良苦。

三、《柳毅传》的社会理想

《柳毅传》借用大量的谐隐写人与龙的结合,在题材和手法上与当时的志怪传奇小说类似,但《柳毅传》不像一般的志怪传奇小说仅仅是搜奇记异以增谈资,而是借助男女情事和神仙长生之说,寓寄托于游戏,表达了作者清晰的社会理想。

关于《柳毅传》的主题,20世纪90年代之前,人们多着眼于“婚姻”,以“婚姻自由”说为主,如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编著的《中国文学史》称,“小说通过龙女的遭遇,对父母包办婚姻制度作了批判,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义”[12];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中国古典短篇小说》称,“它以曲折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批判包办婚姻,歌颂自由恋爱”[13]。90年代后,人们多着眼于“人格”,提出了“情义”“道义”说,如李剑国认为,《柳毅传》“特写情义”,“柳毅救难济困、仗义拒威,洞庭、钱塘、龙女秉诚报恩,至若钱塘灭暴,使善恶有归,斯皆义举”[6]288;李鹏飞认为,《柳毅传》“表现了一个文人气节和道义的主题”[8]340。近年来,人们开始着眼“社会”,提出了“社会理想”说,如朱俊松认为,“寄寓以儒学‘五常’人格为内容的人格理想和仁政之道的社会理想才是作品的主题所在”[14];孙玉冰认为,“《柳毅传》所表现的主题就是描写和歌颂心目中的一个理想社会”[15]。显然,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对《柳毅传》主题的认识越来越深刻,越来越确切。

“社会理想”之说已有多位研究者提及,但相关论述仍很肤浅、很模糊,甚至存在明显的误判。孙玉冰称:“这个理想社会则主要体现为儒家所描绘的‘理想国’:人们以道德为约束,仁君行仁政,士子具有君子人格和武夫以武(或者讲以侠)维系上面。”[15]孙玉冰对“理想社会”的论述相对更详尽、更具体,但把它局限于儒家范围,就明显不当,文中的侠义、神仙等因素显然不是儒家所能涵括的。

《柳毅传》的社会理想可以从两个层面把握:(一)对社会现状的失望(二)对理想社会的描绘。对社会现状的失望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作者塑造了一个美好和谐、与现实世界相对的洞庭龙宫。在龙宫,不仅“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而且,君主谦逊仁慈,臣民安逸和乐。因此,柳毅在人间生活得不舒心时,便与龙女“相与归洞庭”,还告诫表弟薛嘏“无久居人世以自苦”。这种龙宫世界的美好既是小说对长生、对神仙世界的自然描绘,也流露了作者对现状、对现实社会的失望。

其次,《柳毅传》中表达了对李唐王朝的不满。一方面,作者对以泾川、长安为核心的西北地区持不认同或否定的态度,暗含了作者对李唐统治的不满。李唐王朝发迹于陇山附近的关陇地区,最后定都长安;泾水源自陇山所属的六盘山,与陇山关系密切,最后在长安附近与渭河交汇。李唐、陇山、泾河、长安等几个概念在小说中无疑是密切关联的,存在明显的互指关系;对泾河、长安等西北地区的不认同和否定,其实暗含了对李唐统治的不满。

另一方面,小说提及唐玄宗李隆基,流露了对玄宗的不满。(一)唐玄宗“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的行为令柳毅很厌烦,以致和龙女“相与归洞庭”。(二)柳毅的故事结束于“开元末”,这个时间点应该是作者精心选择的。“开元末”是唐玄宗由清明走向昏庸的开始,最后造成“安史之乱”,结束了盛唐气象;薛嘏在此时由京畿“谪官东南”,柳毅从此退场。这既是李唐王朝发展趋势的暗示,也是作者不满情绪的曲折表达。

再次,“陇西李朝威”的隐语清晰地表达了作者对李唐王朝的忧虑。前文已经交待,“陇西李朝威”并不是作者的真实姓名和籍贯,而是谐隐手法的运用。“陇西李朝威”很可能是“陇西李朝危”的谐音。李唐王朝源自陇西,李渊的祖父李虎本为陇西成纪人,为西魏八柱国之一,曾被封为陇西郡公。“陇西李朝威”即“陇西李朝危”,即李唐王朝很危险。这与《柳毅传》全文对泾河、对长安、对西北的否定和不认同一致,也与《柳毅传》成文时的历史现状吻合。

正因为作者对李唐王朝失望,因此有了其对理想社会的描绘。《柳毅传》模仿传统的纪传体形式,在结尾议论点题:“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临其境。余义之,为斯文。”这一结尾表明了作者的肯定向往之情,点明了作者的社会理想。“余义之”的对象包括柳毅的“移信鳞虫”和“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三个方面,柳毅的“信”主要针对普通民众,“含纳大直”与“迅疾磊落”则指向统治者。

洞庭君是洞庭湖的一方之主,作为君主应该有宽大的胸怀,应该接纳各方面的意见,应该关爱普天下的民众,显然,“含纳大直”是洞庭湖水文特征的概括,也是一个君王应有的美德。钱塘君本来也是一方之主,但他“縻系”于洞庭,受洞庭君管辖,故更像一个与君主关系密切的将领大臣。作为将领大臣应该为君主分忧,应该果敢而有执行力,忠诚而善恶分明,因此,“迅疾磊落”既是钱塘江水文特征的概括,也是一个将领大臣应有的美德。概言之,“含纳大直”“迅疾磊落”“移信鳞虫(即重信义)”分别对应君主、大臣、民众等社会成员,这种简洁而美好的组合,正是作者所向往的理想社会。

四、《柳毅传》的创作背景

《柳毅传》社会理想的提出与其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尤其是“含纳大直”“迅疾磊落”等指向统治者的社会诉求。为了弄清《柳毅传》的创作背景,先看看其成文时间。

“开元末”既是作者精心选择的柳毅退场时间,也是后人分析《柳毅传》创作时间的重要依据。薛嘏于“开元末”获柳毅赠仙药“五十丸”,“四纪”后薛嘏不知所终。“五十丸”和“四纪”无疑是互相呼应的一组数字,它们透露了《柳毅传》创作的大致时间。(一)《柳毅传》成文时间必在开元(713—741)末的“四纪”之后,如果小说在不足“四纪”的时间之前完成,当时的读者会质疑“四纪”的时间还未到,作者不可能留下一个如此低级的漏洞。(二)成文时间不会超过“四纪”太多,如果超过太多,作者完全可以更改“五十丸”和“四纪”两个数字,如“五纪”“六纪”之类,以突出薛嘏的长生。因此,《柳毅传》当成文于“开元末”之后的50年左右。如果以开元最后一年741年为起点,50年之后为791年,即唐德宗贞元(785—805)七年,故《柳毅传》当完成于德宗贞元中期。另外,成书于大中、咸通年间的《传奇·萧旷》中有“太和处士萧旷”“近日人世或传柳毅灵姻之事”[16]1122等语,这表明“太和(827—835)”之前《柳毅传》已经广为流传。“贞元”中期至“太和”约30年,这符合《柳毅传》由完成到广为流传所需要的时间,故《柳毅传》约完成于贞元中期是可信的(3)关于《柳毅传》的成文时间,学界多认为在贞元、元和之间,如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洞庭灵姻传》云:“汪辟疆谓‘李固掇拾传闻,其笔诸篇籍,恐亦在贞元、元和之间矣’,近是。”该时间的界定显然太宽泛。。

《柳毅传》的大背景显然是“安史之乱”以来的政治混乱、社会动荡、民生凋敝等大环境,其“含纳大直”“迅疾磊落”等社会理想的提出,则与德宗前期的社会问题更为密切。德宗前期的社会问题较多,其中,德宗对朝臣的猜疑提防、文臣的朋党之争、武将的无能不作为等尤其突出。

唐德宗继位之初曾希望有所作为,对宰相等朝臣比较信任。《旧唐书·崔祐甫传》称“上初即位,庶务皆委宰司”[17]3440;苏鶚《杜阳杂篇》载崔祐甫任宰相后,德宗曾对他说:“朕与卿道合,天下细事,卿宜随便剖奏,无乃多疑朕也。”[16]1379但是,当时许多朝臣陷于党争而不能自拔,德宗处于党争的旋涡中,常常被人愚弄利用,甚至出现受制于人的现象。屡遭打击后,德宗转而认为以诚待人是错误的,并称:“朕本性甚好推诚,亦能纳谏。将谓君臣一体,全不提防。缘推诚不疑,多被奸人卖弄。今所致患害,朕思亦无他,其失反在推诚。”[18]7381后来,德宗对大臣猜忌、防范、严刻,如《资治通鉴》称:“卢杞为相,知上性多忌,因以疑似离间群臣,始劝上以严刻御下,中外失望。”[18]7329这样,在人们心目中,德宗成了一位刚愎自用、拒谏饰非的君主。

文臣之间的朋党之争在德宗前期也十分激烈,如常衮与崔祐甫之间,刘晏与杨炎之间,杨炎与卢杞之间等都曾有过争斗。这些朋党互相猜疑,你死我活,不惜采用卑劣残忍的手段,即使某些公认的“名相”也难走出其怪圈。杨炎为相时,“天下翕然,望为贤相”[17]3419,但他在排挤打击刘晏过程中,不仅残忍地置刘晏于死地,还在事后称:“晏之得罪,以昔年附会奸邪,谋立独孤妃为皇后,上自恶之,非他过也。”[17]3423把诛杀刘晏的责任推到皇帝身上,令德宗皇帝非常反感。这些丞相大臣间的互不信任,勾心斗角,是葬送德宗重振唐王朝之美好愿望的重要推手。

武将的无能和不作为曾令德宗狼狈不堪。德宗继位之初曾有意削藩,建中二年(781)出兵征讨违抗朝命的李惟岳等,但随之引发朱滔、田悦等四节度使称王反叛。接着又有李希烈称王称帝,“泾师之变”和朱泚称帝等事件,德宗本人也被迫出逃奉天。不仅削藩活动无果而终,唐王朝和德宗本人也岌岌可危。这一局面的形成,与德宗本人的应对失策有关,也与武将的无能和不作为有关。以下略述德宗出逃奉天前后的几件事,以见一斑。

建中四年,李希烈的叛军四处出击,朝廷几无招架之力。德宗命典掌神策军的神策军使白志贞负责招募禁兵,白志贞却贪赃失职,“东征死亡者,志贞皆隐不以闻,但受市井富儿赂而补之,名在军籍受给赐,而身居市廛为贩鬻”。结果,“泾师之变”猝然爆发,“上诏禁兵以御贼,竞无一人至者”[18]7352,德宗皇帝只得出逃奉天。马燧在削藩战争中立功颇多,为德宗所倚重,但“泾师之变”后仅派五千兵马前往奉天勤王;德宗再逃兴元后,马燧竟然撤回自己的部队,割据河东以观成败。李怀光战功卓著,且率军解了奉天之围,德宗对他非常感激,但李怀光却因卢杞等人的刺激,不仅未进一步收复京城,还联络朱泚反叛,逼迫德宗皇帝再次出逃。正因为武将的无能和不作为,德宗此后“颇忌宿将,凡握兵多者,悉罢之”[17]4766,转而培植神策军,并由宦官掌控,对藩镇割据则采取姑息保守政策。

这些社会问题表明,《柳毅传》表现出的“含纳大直”“迅疾磊落”等社会理想由唐德宗时诸多君臣问题直接催生出来。基于德宗的拒谏饰非、猜忌防范,作者刻画了“含纳大直”的洞庭君,希望君主能够像洞庭君一样包容大度,从谏如流。针对武将的无能不作为,文臣的勾心斗角,作者刻画了“迅疾磊落”的钱塘君和讲究信义的柳毅,希望文臣武将能够勇猛有为,坦荡磊落,重视信义。从这个角度看,《柳毅传》更像一部时事小说或者说政治小说。

总之,《柳毅传》以柳毅和龙女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既赞美了侠义守信,神仙长生,又展示了理想的君臣组合——君主“含纳大直”、大臣“迅疾磊落”。《柳毅传》的作者不是“陇西李朝威”,而是东南地区的某文士。面对“安史之乱”以来的动荡和衰落,面对德宗前期复杂的政治现状,作者对李唐王朝极为忧虑,极度失望,渴望出现“君明臣贤”的理想社会。因此,作者借用谐隐手法虚构出洞庭君、钱塘君、柳毅等形象,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社会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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