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思想演变过程中的“两次转向”——从“进化论”→“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唯物史观”

屈 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武汉 430073)

在民族危亡之际，无数仁人志士在探索救国图存之路，不断地与苦难进行抗争，经历着一场又一场思想的历练，李大钊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李大钊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理论家和革命家，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坚持唯物史观之前，曾受西方“进化论”“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的影响。“进化论”主张新事物代替旧事物以及新陈代谢的社会发展规律，曾让渴望变革社会的李大钊痴迷，但这一理论夸大生存竞争，成为资本主义发动殖民侵略战争的理论依据。“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关注宇宙间万物的对立统一，李大钊便用这种辩证的观点揭示自然与社会发展的动因，但这也仅仅是对事物发展的内在机理的描述。唯物史观是真正符合中国未来发展的革命性学说，李大钊在转向唯物史观之后，思想上经历了质变，他不仅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战士，也用该思想指引着中国走向社会主义光明之路。

一、李大钊的“进化论”思想及其向“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的转向

“进化论”是西方科学领域的四大发现之一，达尔文用进化论学说揭示了自然界“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19世纪末，严复将《天演论》引入中国，国内由此刮起了信奉进化论思想的旋风，其中康有为、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等人都成为该思想的忠实信奉者。

李大钊推崇进化论，他认为该思想中所蕴含的勃勃生机与近代中国死气沉沉的现状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期盼有一种思想能振奋国民、挽救民族危机，其时的进化论思想恰与之契合。为此，他积极地在国内传播进化论的发展观，“由历史考之，新兴之国族与陈腐之国族遇，陈腐者必败；朝气横溢之生命力与死灰沉滞之生命力遇，死灰沉滞者必败；春之国民与白首之国民遇，白首者必败，此殆天演公例，莫或能逃者也。”[1]37李大钊向世人宣告：新兴事物一定会取代旧的事物，中华民族需要锻造民族之新生命才能使民族再次回春。西方的进化论思想侧重于描述自然界的变化发展，李大钊认同这一观点，并认为生物界的变化与发展皆遵循着因果律，进而不断进化，正如他所言：“吾人以为宇宙乃无始无终自然的存在。由宇宙自然之真实本体所生之一切现象，乃循此自然法而自然的、因果的、机械的以渐次发生渐次进化”[2]263，并将“生存竞争”和“优胜劣汰”看作人类社会的存在法则。进化论视物种间的“生存竞争”为其进化的动力，李大钊在此基础上将“生存竞争”普遍化，他不仅用“竞争”与“演化”去解释万事万物从生到死、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还特别强调了“竞争”之于人类社会的意义；在他看来，人类社会、民族与国家是因此而向前更迭的。概言之，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因“竞争”而推陈出新，因“演化”而富有生机。

李大钊对进化论思想的传播给当时的中国带来了一定的积极影响。进化论的出现给封建思想以沉重打击，他让国人从对“天”“神”的蒙昧信仰中觉醒，从而意识到科学对民族发展的重要性，他希望用进化论唤醒更多国人发奋图强，改变中国孱弱的现状，也为我们在后期接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创造了思想条件。然而，进化论本身的局限性是不容忽视的。进化论作为解释自然界的运行规律而出现，动植物乃至无机物的生存逃不脱“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也就是说，进化论将“生存竞争”放在了突出位置，其理念一旦进入人类社会领域，社会达尔文主义理论自身的反动性便暴露出来。依据“生存竞争”，大国对小国的吞并便成为合理的社会现象，这为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提供了理论依据，民族国家之间的矛盾将会愈演愈烈。此时的李大钊，看到了进化论的积极作用，却没想到这一理论也可能走向它的另一端。进化论在对新旧的理解上，虽看到了新在量上的变化或在形式上的改变，但对何为质变，如何理解质变，如何将质变与新相联系等问题，还未给予说明。若将质变与社会形态相联系，那么可否说进化论只承认某种社会形态的不断变体，而不承认一种社会形态向另一种社会形态的转变。当李大钊思考完这些问题之后，他重新考量了进化论，在辛亥革命之后，他在思想上超越了进化论。

李大钊力图揭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变化发展原理，当他发现进化论的弊端之后，他认为应该从一种更高的理论层面去找寻社会发展的内在机理。于是，辩证法出现在他的视野，从1916年开始，他在思想上转向了“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

二、李大钊的“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及其向“唯物史观”的转向

在经历了进化论的思想波折后，李大钊在思想层面上将关注的重心转向了唯物辩证法，他希望借助唯物论与辩证法，科学揭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进而凭借着这种科学认识改变中国的现状。

在唯物论与辩证法的基础上，李大钊形成了自己的“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他既肯定宇宙是一个客观的物质存在，又通过一系列纷繁复杂的现象，描述了宇宙的辩证运动。首先，李大钊认为宇宙是永不停息的变化发展的。“大实在的瀑流永远由无始的实在向无终的实在奔流。”[3]286宇宙永远都处在不断向前奔流的过程中，它似一种“无尽的青春”。在李大钊看来，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按照宇宙的运行发展规律展开自身，人类社会总是不断扬弃其内部旧的机制，往更新更先进的层次发展。其次，李大钊认为宇宙之间充满着矛盾运动，万事万物总是既对立又统一。自然界因为矛盾现象才更加协调，人类社会也得益于不同力量的此消彼长方能往前发展，也即正是矛盾推动着社会的发展。李大钊曾说道：“中国人今日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中国今日的现象全是矛盾现象。”[2]537事实上，这里所提到的矛盾不仅来自政治经济层面，也体现在思想文化领域。近代国人饱受封建剥削制度的压迫，越来越多的人期望民主的体制和更加自由的社会环境，这种新旧制度便是一种矛盾。在经济层面，小农经济的局限性愈加明显，近代中国的发展势必需要新兴经济制度。在思想文化层面，表现为传统的伦理纲常思想与民主科学思想的矛盾对抗。近代中国的民族危机在社会内部表现为一系列矛盾的对立，预示着往前的发展趋向。一般意义上，矛盾即是一种对立，但不容忽视的是，对立中又有统一。生活中出现的生与死、阴与阳、盛与衰、否与泰总是相伴随而存在的，有生便有死，有盛便有衰，二者相互依存、相互统一。再次，李大钊认为新事物代表着前进的方向，新事物必将取代旧事物。宇宙的前进与发展是以新旧两种事物的斗争为其动力的，旧事物是陈旧落后，阻碍着社会往前发展的东西，新事物则代表人类的发展目标；但旧事物往往有深厚的土壤，新事物要想取代旧事物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必须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方可完成，“大凡新命之诞生，新运之创造，必经一番苦痛为之代价”[4]730。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谁都阻止不了。最后，李大钊认为宇宙是相对与绝对、有限与无限的统一。从空间上看，宇宙是无边无际的；从时间上看，宇宙又无始无终，这似乎宣告了宇宙的绝对性；但具体到宇宙中某一具体事物，它的空间与时间则是相对的。宇宙的生命是无限的，但是宇宙间具体的生命则是有限的。简言之，总体代表着无限与绝对，而个体代表着有限与相对。我们共同生存于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中，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也都由无数个具体生命构成的，自然界时刻都在经历着动植物的新老交替，人类社会也同样因为无数个体有限力量的推动使总体的社会得以改造。绝对与相对、有限与无限是统一的，由此演化出的整体与部分、共性与个性也是辩证统一的，这些范畴所包含的正是辩证法的思想。

由此可见，在这一阶段，李大钊将他对宇宙的认识上升到科学的层面，上升到哲学的高度。通过辩证法，李大钊揭示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内在机理，但其“辩证唯物主义宇宙观”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仅仅提升了人们对社会发展的认识，近代中国急需一种理论指导人们进行现实的革命、引领国人走向正确的发展之路。出于对中国未来前途的担忧和对当下时局的分析，李大钊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其思想转向了“唯物史观”，系统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扛起了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大旗。

三、李大钊的“唯物史观”思想及其意义

俄国十月革命向世人展现了布尔什维克党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先进性。1919年，“巴黎和会”上，当中国的正当要求被拒绝后，觉醒的知识分子和新青年亲眼见证了西方国家的强权逻辑，不少知识分子由此放弃了对西方的民主幻想。同年，中国“五四”运动爆发，知识分子逐渐意识到中国的未来需要中国人自己决定，马克思主义成为先觉者的思想武器。在此期间，李大钊系统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在国内积极投身革命运动，向国人传播马克思主义，他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由经济上解释近代中国思想变动的原因》《阶级竞争与互助》《庶民的胜利》《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等文章中阐发了他的唯物史观思想，这一思想的精髓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

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的核心问题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针对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观点，他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二者共同作用于国家的经济，在家庭经济变为资本家的经济、小产业制变为工场组织制的影响因素中，生产力的变动是根本因素，也就是说，当生产力发生变化，社会组织也将随之发生变化。他不仅在理论层面阐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原理，还将其与中国的现实问题相结合，在《土地与农民》中，李大钊指出中国是农业国家，并且小农经济居于主导地位，中国要发展生产力，必须正确处理经济结构问题以及农民问题。假如农民问题处理好了，中国的革命便有了坚实的动力。

在李大钊的唯物史观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类社会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经济的构造。这是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社会上政治的、法制的、伦理的、哲学的，简单地说，凡是精神上的构造，都是随着经济的构造变化而变化”[5]27。一般来说，一个国家的经济基础指的是生产关系的总和，上层建筑是经济基础上的社会意识形态及其政治法律制度和设施的总和，经济基础的性质决定了上层建筑的性质，经济基础的发展方向决定着上层建筑的发展方向。同时，上层建筑也相应地影响着经济基础。若上层建筑所服务的经济基础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时，它便推动着整个社会的发展，反之则会对社会的发展起阻碍作用。在李大钊看来，正是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或者说二者在发展过程中的适应与不适应的状况推动着社会形态的变化。

(二)阶级斗争学说

李大钊将阶级斗争学说视为唯物史观中最重要的理论之一，认为人类整个社会历史进程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阶级斗争。马克思将以人民群众为主体的阶级斗争看作实现社会主义事业的关键，他用阶级斗争的历史去归纳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恩格斯认为在历史的进程中，阶级斗争是普遍存在的，它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终原因，即“阶级的对立以及阶级的斗争组成从古至今的所有历史的记录”[6]2。李大钊认同阶级斗争之于社会历史的作用，他认为阶级斗争与经济基础是紧密相连的，不同阶级的产生是因为经济利益的不一致，经济利益的不一致也必将催生出阶级斗争。

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与《阶级竞争与互助》中，李大钊系统阐释了他的阶级斗争学说。李大钊认为，阶级斗争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社会的平衡，并且成为社会历史变革的动力和改造社会的手段，即“到了生产力非常发展的时候，与现存的社会组织不适应，最后的阶级争斗，就成了改造社会、消灭阶级的最后手段”[7]17-18。在他看来，阶级斗争是改造社会组织的内在机制，虽然生产力是制约社会组织的根本因素，但在最后关头，改造社会最重要的手段还是阶级斗争。李大钊虽然承认阶级斗争对于社会变革的作用，并赞同将社会发展的手段归结为阶级斗争，但他期盼的社会是一种互助理想的社会。简言之，李大钊也重视阶级斗争基础上的社会互助，他力图以阶级斗争改造社会组织，以社会互助改造精神世界。

立足于阶级斗争学说，李大钊在党建理论上也有一定的建树，他用阶级斗争学说分析中国的现实，认为中国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必须通过无产阶级专政。中国共产党建党前夕，李大钊在《社会主义与社会运动》的演说中提到，中国共产党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在中共一大之后，他又对无产阶级专政进行了新的阐发和宣传，认为新制度的确立与巩固必须历经无产者专政这一阶段。李大钊立足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区分了马克思派的社会主义、小资产阶级空想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展现了中国共产党作为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纲领原则。

(三)人民群众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

在李大钊的唯物史观中，人民群众是社会历史的创造者。在《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一文中，李大钊说道：“我们要晓得一切过去的历史，都是靠我们本身具有人力创造出来的，不是那个伟大圣人给我们造的，亦不是上帝赐予我们。将来的历史，亦还是如此。”[8]339在他看来，人民群众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最为根本的力量。生活在最底层的广大无产者对于一个社会制度的好坏最具发言权，当某种社会制度压迫着他们时，他们就会揭竿而起，团结起来的无产者便会形成变革社会的巨大力量，这就是无产阶级的力量。马克思曾在著作中不止一次地提到无产阶级的重要性，且马克思也把政治解放和人类解放作为自己的最终理论旨趣。李大钊对此也深信不疑，他认为人民是历史的主人，整个人类的历史不是少数人的历史，而是人民群众的历史；人民群众是推动社会变革的决定力量，是社会历史的改创者。

在理论上肯定了人民群众的重要性之后，李大钊也结合中国的现实情况对理论进行了分析。他说，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其中农民人数占绝大多数，中国要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所要依托的必定是广大农民的力量，中国革命的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是否能调动更多的农民参与进来。无数的历史教训告诉我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大钊坚信，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若想彻底地改变中国的当前现状，我们必须依靠人民群众变革当前的社会形态，自下而上地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才能使人民群众真正成为国家的主人。

立足于对群众史观的陈述，李大钊在统一战线问题上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在《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对时局的主张》中，李大钊号召建立广泛的民主联合战线，主张工人与农民的联合，呼吁青年知识分子积极投身到农村，与农民建立联系，积极地发动、教育、联合农民。在他看来，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离不开联合战线，说到底是离不开农民的广泛参与。他主张统一党内的认识，热忱拥护建立国共合作的民主联合战线，但在建立与扩大民主联合战线的过程中，必须掌握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领导权，唯此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

李大钊的唯物史观思想丰富且深刻，对于近代中国的发展有着深远的意义。首先，他的唯物史观思想深化了国人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推动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十月革命胜利之后，依然有不少人对布尔什维克主义将信将疑，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对西方的自由充满幻想。对此，李大钊通过一系列文章详细地阐发了他的唯物史观思想，不仅在国内宣传从外翻译而来的文献，还把唯物史观思想和中国的实际结合起来分析，深入浅出地向国人系统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也让更多的人理解了马克思主义不光是一种学术思想，更是一种政治信仰。其次，李大钊的唯物史观思想推动了马克思主义与工农运动的结合，为中国未来的发展指明了方向。李大钊的唯物史观思想与当时中国的现实情况相契合，工人与农民接受了该思想后，自发结成无产阶级同盟，使得近代中国的革命有了强有力的支持。唯物史观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使中国觉醒的志士仁人对前进方向、发展目标、革命策略有了科学的认识，中国的未来可以沿着正确的方向不断发展。最后，李大钊的唯物史观思想推动了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中国共产党的建立是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思想根基的，李大钊不仅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还凝聚了一批翻译、研究、宣传马克思主义著作的骨干，通过建立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少年中国学以培养马克思主义者的队伍，扩大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影响力。不仅如此，李大钊还公开提出建立有严格的组织和严明的纪律的无产阶级政党的号召，初步论述了党的性质、指导思想和组织纪律，这对于各地的共产主义小组建立统一的无产阶级政党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