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切自然流动

访谈者/ 欧文·莫蒂默 编译/ 李 博

英国钢琴家保罗·刘易斯（Paul Lewis）是当今世界领先的古典音乐诠释者，因其平稳、集中的触键及流畅的表现力而出名。他已录制了一系列海顿奏鸣曲，希望能为这些富有演奏技巧的高雅杰作赋予更大的影响力，也希望能为他自己的艺术之旅奠定一个新的里程碑。

“我不知道是否我不同寻常，但对于我来说，在离开舞台时，我从不满心欢喜地对自己说‘成功了！’”保罗·刘易斯说，“每当我演奏完一场音乐会，离开时，我的满足感是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有一种平静的感觉，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地流动着。”

六月一个明媚的下午，坐在赫特福德郡刘易斯家花园上方的法式窗旁，我与刘易斯开始了对话。无云的蓝天之下，除了离房子主体稍有距离的他的钢琴录音棚之外，眼前尽是各种植物。这是一幅能完美映射刘易斯人格的图景：安静、低调、平易近人。

更早的两天前，我听了刘易斯在伦敦南岸中心的演奏会。他演奏了海顿、贝多芬和勃拉姆斯。我被他在舞台上展现出的冷静震撼了。“在其他人对我的评价中，我是一个特别冷静的人，但是这种冷静的表现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他说，“我的确感到紧张——我认为演奏时这种紧张是必要的。在音乐会上，一旦你的紧张度降到最低，那么你最逊色的表现也就该出现了。有一点儿紧张，或肾上腺素升高一点儿，可以帮助你进入佳境。略带伤感地说，虽然紧张的感觉是我所不喜欢的，但我认为那是必要的。”

他在南岸中心的演奏会包含最新海顿专辑中的两首奏鸣曲，以及贝多芬的《钢琴小品》（Op.119）和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Klavierstücke，Op.119）。刘易斯在演奏会中寻求展现海顿、贝多芬和勃拉姆斯音乐的联系和区别。

“勃拉姆斯晚期作品在诸多方面都是与海顿截然不同的——那时的勃拉姆斯音乐中，没有一个音是幽默的，有的仅仅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严肃。”刘易斯解释说，“海顿的音乐当然也可能具有严肃之感，但他的这种严肃与前者并不相同。勃拉姆斯坚守自己的写作规则；而海顿音乐给你的感觉是，他虽然运用规则，但其实他是要打破规则。”

刘易斯仔细思索联结上述两种极端倾向的方法，最终想到了贝多芬的钢琴小品和《迪阿贝里主题变奏曲》。他说：“贝多芬钢琴小品体现两种特点，其中几部带有海顿式的古怪，尤其是其早期小品中的一些真是滑稽；其晚期的小品，正如《迪阿贝里主题变奏曲》一样，则比较类似于勃拉姆斯的风格。因此，贝多芬的音乐风格正处于海顿与勃拉姆斯之间，为二者的音乐提供了‘黏合剂’的作用。”

贝多芬音乐的“联结”效果令人瞩目与感动！尽管三位作曲家的风格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但借助提取三位作曲家音乐的共同线索，刘易斯还是为他在南岸中心的演奏会找到了一个将曲目成功串联的方案——贯穿全场演奏会的是一种亲密的情感，就像一席私人话语中所蕴含的一样。

“贝多芬的钢琴小品都是短小曲目——他将这些称作‘琐碎片段’（trifles）——最短的一首仅持续10秒。”刘易斯说，“然而，这些短小片段却承载着重要信息。另一方面，海顿《降E大调奏鸣曲》（Hob. XVI: 49）在风格上虽然亲切，但也具有一种交响乐式的特点。这是一首篇幅较大的乐曲，所有反复段落全部演奏用时25分钟。随后，上演《b小调奏鸣曲》（Hob. XVI: 32）。这是海顿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之一——虽说有点‘恶’的意味，但同时也带有个人的情感。而勃拉姆斯的音乐当然是亲切的了，尽管宏大并具有完全的交响性。关键是要在这两点之间取得平衡。”

当晚，刘易斯成功地演奏了舒伯特神秘的《c小调小快板》（D.915）作为加演曲目，为整场演奏会的曲目进行了完美补充——这首乐曲的选择，突显了他的思想理念：“有些钢琴家一口气加演九首曲子，一个又一个地抛出‘焰火’——我从未成为，也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钢琴家！”他解释说：“加演的曲目必须有意义，要对已经上演的曲目做补充。实际上，我对加演曲目持审慎的态度。有时，似乎让人感到一个可笑的情形——节目都结束了，演出才刚刚开始。似乎艺术家特意选择此时此刻告诉观众好好享受美妙音乐！当然，在世界上有些地方，加演是传统，若不额外呈现些曲目，观众似乎觉得缺点什么。但是，我感觉正如给小费，在某些国家，这样做符合期待；而在其他国家，这就是侵犯他人的表现了！”

如今，刘易斯已年逾四十。2001年以来，他已经与乐满地公司（Harmonia Mundi）合作录制了大量音乐。其中，主要项目包括贝多芬的全部奏鸣曲和协奏曲、几部舒伯特奏鸣曲，以及舒伯特所有的声乐套曲。另外，在刘易斯的青少年时期，海顿音乐也已成为他的重要演奏曲目。对于“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录制这些音乐”的提问，刘易斯是这样解释的：“我要录制海顿音乐的想法已经有一些年了，但是其他事情占据了我的时间——贝多芬、舒伯特和其他项目都需要大块的时间。海顿的音乐在我的头脑中一直以来就有它的位置，只是问题在于要找到合适的时间去录制它。”

尽管海顿的奏鸣曲几乎不会为人所忽略，但是人们欣赏它们的时间一般不会长过其他维也纳乐派作曲家莫扎特和贝多芬（尤其是这一位）的音乐。尽管刘易斯表示，这一现象的原因不明，但他还是有自己的理解：“贝多芬的32首奏鸣曲一般被分别当作单独的一部作品；而海顿的奏鸣曲就不太可能是这样了，尤其是因为人们心里有一些关于其早期作品真实性的问题。贝多芬的创作也具有三个阶段，以不幸失聪告终，所以他的音乐所表达的内涵可能是海顿奏鸣曲无法呈现的。”

随着这一话题的深入挖掘，刘易斯补充说：“海顿的弦乐四重奏和交响乐没有被埋没，那么为什么他的钢琴奏鸣曲却被埋没了呢？是不是因为这些奏鸣曲都没有名字呢？我们只要想一下贝多芬创作的所有带标题的奏鸣曲就可以了。莫扎特最受欢迎的奏鸣曲也有一个众人皆知的名字——《土耳其进行曲》（Alla turca）。”刘易斯提出这一观点真的能引发人们的兴趣，但他很快否认了它的可靠性：“我觉得这是最愚蠢的无稽之谈！因此可以说，假如这样的想法真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太令人沮丧了。”

刘易斯花时间演奏海顿音乐的另一个原因就更加特殊了：刘易斯于1993至1999年期间拜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为师。早先，他就谈到过当时他所面临的挑战——他需要在诸多方面适应那位长者的教学。

“布伦德尔常常钻进浩瀚的细枝末节中——作为教师，他很严苛。”刘易斯说，“这种严苛总是针对音乐问题，这的确很棒，但是你必须要很快理解他所谈论的内容，否则你就会陷于以一己之力苦苦寻索而一无所得的境地了。”

第一次上布伦德尔的课时，刘易斯弹奏了李斯特的《但丁奏鸣曲》。他回忆道：“我们花了五个小时弹奏这首乐曲。后来当我再看一眼曲谱时，我居然不会弹了！实际上，我已被谱子里的大量信息所吞没。随后，我决定不告诉老师几天后的音乐会上我将要演奏的曲目了。对于我来说，那时最好的事情就是能一股脑做些事，然后甩开手放松几天，回来再努力搞定所有的东西。”

刘易斯最早遇见布伦德尔，是在英国市政厅音乐戏剧学院的一场大师班上。当时，布伦德尔演奏了海顿的音乐。从此，刘易斯就对布伦德尔弹奏这些乐曲的诸多录音怀有无上崇敬之情。他说：“十几岁时，我就听了大量由他演奏的海顿音乐。对于我来说，他的演奏真的算是最棒的了，在太多方面都非常精彩。我一直觉得它们能给我带来不少灵感。”

在录音棚里记录自己诠释的海顿作品，对刘易斯来说，不仅是一种源自热爱的行为，而且是他得以回归年轻自我的方式。他坦诚地说道：“当拿到我的首版录音时，我完整地听了《b小调奏鸣曲》的末乐章，居然在每小节中都能挑出问题，耳朵里充满的都是不完美的声音！我意识到我弹得似乎太偏了。把自己的录音搁在一边，我想，‘我要听听布伦德尔的’。那时我已有好些年没听他的录音了。实际上，我在弹奏时，没有在聆听音乐，而是将注意力单单放在技术层面上了。我意识到，谁也不会像我这样忽视对音乐的聆听。”

实际上，刘易斯的录音非常令人回味，因为它们清晰而有感染力地捕捉到了海顿音乐中蕴含的戏剧性和智慧。这些录音的效果虽然与南岸中心演奏会上他弹奏的效果有所不同，但确实令人兴奋，效果一点儿也不逊色。“听众使现场表演变得非常特别。”刘易斯说，“演奏厅里一千人的寂静与你在录音棚中的安静感觉并不相同。”尽管在唱片上重新体现出现场演奏时的激动心情有些困难，但是刘易斯在获得所需效果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他说：“关于2009年我在两天之内录制的《迪阿贝里主题变奏曲》，我可以讲一个有意思的故事。开始，我录制了整首乐曲，然后分小段录制。录制暂告一段落之后，距第二天结束还剩很长时间。这样，我就又整体录制了一遍。尽管只有制作人和音响师这两位听者与我一起坐在录音棚中，我的感觉却全然不同。这一次录制的绝大多数内容都被用于专辑中了。”

刘易斯的不寻常之处可能在于，他的专辑曲目一般以音乐会计划为依据进行安排，而不会让专辑曲目影响音乐会计划。这种模式偶尔会使乐满地公司与他之间产生一点儿小摩擦。他的前两张专辑以舒伯特奏鸣曲为主要内容，但对于接下来的曲目安排，他提出了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的方案。刘易斯回忆：“乐满地公司表示，‘我们已经大量录制这首乐曲了。我们要好好考虑一下。’但最后，我们还是那样执行了。”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刘易斯计划录制贝多芬奏鸣曲全集之时：如今，他录制的10张光盘的盒式套装已成为乐满地公司发行曲目中的基石！

刘易斯还曾与英国男高音马克·帕德莫合作演出舒伯特的声乐套曲。这是一个工作强度很大的项目，见证了两年之内三张专辑的发布，给刘易斯的独奏带来了重大改变。

“在《冬之旅》中，有许多重复音，使人想到未来的艰辛。”刘易斯解释道，“类似地，在《即兴曲》（D.899）的第一首中，存在许多重复的三连音。实际上，要做到平衡是有难度的，因为如果你不断重复某些音并同时使用踏板，声音就会变得越来越大。同样的效果也出现在《美丽的磨坊女》中。这首乐曲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渐强。我突然意识到这恰恰就是乐曲所要让人聆听并感受到的，不应在演奏时弱化处理。因此，参与《冬之旅》的演出，使我对独奏钢琴作品的认识有所改变。”

离开录音棚，刘易斯总是非常忙碌，担任“利兹国际钢琴比赛”的联合艺术总监，与他的妻子——大提琴家比约格（Bjørg）一起筹办“奇尔特恩仲夏音乐节”。他未来计划于2022年举办一场演奏会，曲目涉及莫扎特音乐和门德尔松的《无词歌》，以及斯克里亚宾作品和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他说：“我感到门德尔松和莫扎特间的关系与斯克里亚宾和穆索尔斯基间的关系存在共通之处。”关于作曲家瑞安·威格斯沃思（Ryan Wigglesworth）特别委约的作品，2018年由刘易斯世界首演，他本人这样说：“我认为这场演奏会应该称为‘莫扎特变奏曲演奏会’，总之是与莫扎特有关的内容……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承诺演奏一首尚未谱写出来的乐曲，这种感觉太不同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