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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译介中的跨文化意蕴

2021-11-25刘卫东

关键词:译介视域跨文化

刘卫东,时 毅

1.天津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中心,天津 300000;2.上海建桥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1315;3.中国传媒大学 政府与公共事务学院,北京 100024

文化的历史是一部人与人的关系史。一方面,文化凝结于人类交往的历史之中,形成了区域内稳定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不同文化塑造了人理解世界的多元观念,形成了人认识他人或事物的独特参照系。随着世界普遍交往的深入,传播的需要与文化的差异形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一旦被放任,往往体现为不同文化间主体的误读与偏见。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下,跨文化传播是通过传播的方式所形成的一种中介,其作用在于寻求文化间的对话可能,促进不同文化主体间的互惠性理解,从而构建一个平等、和谐的世界传播体系。本文通过分析文本译介过程中蕴含的跨文化内涵与意味,揭示文本译介中经常出现的各种意向的偏差规律,深入分析战略传播体系构建中微观层面的跨文化传播技术偏离现象等问题。

一、概念内涵及相关研究

从词源学角度看,“文本”这一概念有“编织物”的意涵。《说文解字·叙》中称:“文者,物象之本。”[1]这就是说,一切客观事物皆具颜色形状,即“纹路”,故以抽象性的“文”来指称事物的形体。《周易·系辞下》记伏羲氏“观鸟兽之文”“观乎天文”“观乎人文”,就是说将自然规律与人类生活相联系,以天人合一的符号体系来诠释世界。

从语言学和符号学角度看,文本概念特指通过符号表征的书面语言。它来自英语“text”,指的是作品的表层结构,与之相关的是文本学和译介学。译介是将一种语言文字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文字并推介给特定群体的传播行为。翻译过程属于译介的一个重要环节。

跨文化是指两种或多种不同文明族群之间文化现象的多维呈现方式。跨文化传播则是基于传播学的视角,呈现不同文化之间的信息分享和沟通行为。跨文化传播研究起源于西方文化人类学者对文化间差异的深入剖析,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的跨文化传播研究通常体现出一种“文化本质主义”色彩:在西方本位的视角之下,言说非西方的“他者”文化,导致其对“他者”文化的误解、歪曲与偏见,缺乏对于“他者”文化的认识与理解。这使得跨文化传播从理论源头上就陷入了“我”与“他者”之间紧张的传播张力中,持续深化传受双方的单向度控制关系。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非西方的文化沃土成了西方化理论的试验田。

语言是文化的直接载体,语言的多样性指向文化的多元性,两种语言的交流与对话就是两种文化的相互理解。世界语言单一化反映出一种文化霸权,如目前英语在世界语言中的通用与主导地位,间接反映了盎格鲁中心主义的强大影响力。因此,如何通过语言间的交流维持语言间、文化间的平等地位,创造互惠的文化关系,是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重要命题。哲学解释学将理解视作主体间性关系产生的中介,认为理解的本质是“视域融合”理论。从哲学认识论来看,“视域融合”理论摒弃了二元对立思维,提倡文化平等观,将传播视作文化主体间的交往与对话,有助于契合当下传播学研究重要转向,也为跨文化传播研究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可能。

那么,不同文化间的主体如何构建理想的互动关系呢?强调经验数据分析的传统传播学研究,采用量化的研究方法来检验传播效果,虽然可以得到精确的结果,却只注重信息显性的效果产生过程,往往忽视了受众内在理解过程和接受过程。因此,从传统的传播效果观出发探讨跨文化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受众的主体性与特定文化背景。这种采用静止、孤立的视角看待跨文化传播的方式,难以创制出取向积极、对话性质的传播内容。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将主体之间的相互理解视作一个永无止境的开放过程。在跨文化传播中,传播者为了使文化信息得到有效的传播,需要将受众视作能动主体,同时将自身文化设身处地地代入“他者”文化之中。在本土语境与“他者”语境之间穿梭,创制具有通约性与吸引力的传播内容,这两种符号系统的转换过程就是文化间的对话过程。因此,“视域融合”理论呈现出了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协商性与建构性动态平衡的特点,诠释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之下的文化平等理念,拓展了跨文化传播的人文意蕴。

在中国长期的对外传播实践中,时常出现两种偏向:其一是“以我为主”的传播思路,它导致宣传色彩浓重,且“自说自话”的传播形式时常碍于文化的隔阂而收到逆反的传播效果;其二是“盲目西化”的传播思路,失去本国文化特色,一味追求现代化叙事与商品化的自我表达,丧失了独特的文化意义传递,很难给异国受众留下深刻、直入人心的印象。从传播学接收效果的研究视角看,上述两种倾向都忽视了传受主体间性的存在,忽视了传者与受众在传播中始终处于相互对话、理解与建构过程这一现实。

文本译介的过程是一个符号转换的过程,译者为了保证文化意义的相融,减少“文化折扣”,必然在译介工作中力求两种文化的相互理解,达成文化间的“视域融合”。实际上,任何一种主体意义上的对外传媒,都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扮演着译介者的角色。如何译介文本,进而使跨文化间的传受双方产生相互理解,就是在实践中达成理想跨文化传播效果的过程。揭示这一符号的逻辑转化过程及其规律性,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二、文本译介跨文化传播中的偏离现象

文本译介信息是社会文化信息传播的一种,而任何社会文化信息都有强烈的主体能动作用参与。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也会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偏离现象,从而影响传播的效果。在系统科学看来,即使是工程技术信息领域也存在着“双信息”现象,即信息进入信道传输前的状态(或陈述)和经过信道后复原的信息状态(或陈述)之间,存在着难以完全排除的差别。在文本译介传播系统中,造成文本译介传播效果偏离译介者主观意图的主要原因有三方面。

(一)译介主体反映信息时的偏离现象

从传播角度看,文本译介工作也是一种信息转述现象。而任何转述都必然带来信息的畸变和损耗。文本译介工作者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生活体验全部带入文本陈述出来,即使有这个必要,也不可能把自己感受到的和愿意表达的信息完全诉诸笔端。文本译介工作者还要受到自己的主观意识、价值观念、社会背景及心理结构等“前见”的制约。对于主体的另一方面——接收主体受众来说,也是如此。接收主体受众同样不可能也无必要把社会上流通的信息全部吸收到自己的“终端”中来。即使有这个必要,也由于满足需要的手段受到种种制约而使之成为幻想。此外,主体的“个性差异”也是困扰传者与收者认知统一的一大障碍。概言之,主体的偏离现象来自原作者和受传者两个方面。

1.来自原创作者方面的情况

人只有通过感官从外部世界获取信息,并在大脑内部信息(如经验范围)的参与下,才能产生意识并进行思维,同时这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信息运动过程。存在于这个过程中的文本译介信息,是客观外界事实信息的素材等内容与主体意识内容通过价值观念和审美意识的参与所达到的胶合姿态。即在文本原作者的创作过程中,客观的事实素材信息在作者原有的意识背景和心理结构的作用下被整合。原创作者的主观意识及心理在原生态事实信息面前得到重新释放,并融合到个人创作的新信息中去。这样,必然使原生态信息的客观状态产生损耗和变形。比如,超强台风“灿都”来袭的客观事实并不等于反映到记者头脑中去的观念化了的“文本形态事实”。

心理学认为,人的任何活动都是内在心理现象的外呈方式。不论是新闻人物、采访对象和受众的接收心理状态,还是译介者本身的心理结构和情绪变化,在不同的外界条件和环境中都是有差别的。比如,作品的风格、基调,内容的深度、广度,和译介者的个人生活经历、时代氛围及自身修养有密切关系。不仅人的阶级地位和生活处境是造成差别的重要原因,即使是同一个人,对客观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也受到不同情绪变化的制约。“人逢喜事精神爽”,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心境不佳遇事烦”,此时此刻,连最喜爱的事物也可能黯然失色。可见,原作者的性格气质、心理环境、情绪状态等因素也影响和制约着文本信息的输出和作品的广度、深度、风格与形态。

从译介者所处的主体地位来看,其在整个文本译介传播系统中同时具有双重身份:既是译介作品信源的输出对象(接收者),又是对译介作品进行再加工的输出者。其在获取信息时尽管有自己主观意识和各种背景因素的参与,但由于其作品不是为自己或少数人所消费的,作品的社会性传播过程使其在获取和加工文本信息时,不能不考虑其作品的社会效果和社会可接受性。因而,从社会的角度反思,往往也要对文本信息进行一些“主观性”过滤,这就使得原生态事实在服从社会效果的前提下,不得不出现偏离本来面目的现象。比如,新闻记者采写某些社会新闻,有些涉及违法乱纪的犯罪细节就不能写到新闻中,记者个人的好恶要服从传播的社会效果这一大前提的需要。因此,就传播的最佳社会效益而论,类似信息的人为损耗是合理的。私有制条件下的传播机构常常以自然主义的手法反映暴力、枪杀、桃色新闻以及迎合某些人低级趣味和堕落心理的信息。在社会主义新闻事业看来,这些是不可取的,是以“噪声”来对待的。

2.来自接收者受众方面的情况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源于德国的接受美学理论,在现象学的基础上,对信息接收者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中国著名传播学者陈力丹对接受美学理论与新闻信息传播效果的关系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传统文艺理论认为,艺术审美对象就是作品本身,即通常所说的文本。而在接受美学看来,文本的概念却远没有那么简单。它首先把文本分为客观文本和主观文本两种。被作者创造的艺术作品是客观文本,即第一文本;而经读者阅读、欣赏、理解后所衍生的新艺术形象是主观文本,即第二文本。第二文本是接受美学真正关注的对象,因为它强调作品与读者的联系,隐喻了作品与读者的“对话”。它不仅蕴含了原作者的艺术观念、创作意图,更包含了读者的情感逻辑与主观解读,充分传达出艺术作品的“精神共享”特质,以及审美行为的开放性、包容性。

(二)美学理论中的文本与读者交流方式

那么,接受美学理论是如何解释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方式呢?

1.“召唤结构”的作用

文本的“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理论用以说明传收之间信息交流的概念。它原本是阐释学中的术语,在接受美学里是指某种艺术结构。即由于作者将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强化、扭曲、逆转、颠倒,使读者感到其与自己常态的社会生活结构产生巨大反差,造成文本与读者之间的不对称,在差异中形成交流。可以说,艺术作品的传播效果是在文本与读者的“对话”中形成的。一方面,文本以形象的描绘、情节的突兀、叙述的中断等方式刺激读者主动地填补文本中的“空白”;另一方面,受传者也在文本与自身的鸿沟造成的基本诱因中,在消化文本过程中创造属于自己的文本。

2.“否定结构”的作用

文本中体现的内涵与阅读者固有的观念与态度体系、普遍的社会认知形成一定的反差,造成阅读者感知和理解层面与文本的“协调失衡”,进而诱导阅读者进入文本,参与文本价值内涵的诠释,以求得认知心理平衡,这一阅读审美过程就是“否定结构”的作用[2]。文本的否定结构建构了一个具有能动性的意义之门,因为反传统的话语将带给读者一种观念冲击。所以,读者会将文本所传达的精神与自身的原有观念进行调适或革新,刺激读者在一定时间内接受具有批判性的新思想,在与文本的自省式“对话”中毫无察觉地被作者指引。

3.“期待视野”“审美距离”的作用

“期待视野”是指阅读者的社会经历、价值取向和审美认知等“前见”,对文本进行印证、抵制与扩充,并在理解文本内涵过程中所起的引导、制约作用。

一般说来,受传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愈一致,接收的兴趣愈强烈。但如果二者完全一致,受传者反而失去了接收兴趣。可见这里也有一个受传者与文本之间“度”或最佳距离的问题。只有文本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校正了期待视野时,受传者的接收兴趣才可能被调动起来。接受美学理论提出了一个“美学距离”概念,如图1所示。

图1 受传者与文本之间的最佳距离

图1揭示了艺术作品内容的新颖程度和接收者对其可理解程度之间关系问题。当文本与读者之间不存在距离时,读者对文本的意义几乎称得上完全了解,这样一来文本的作用是0;随着文本的作用不断地升高,在距离适中的位置上,文本的作用到达顶峰;而随着文本与读者的距离逐步拉大,读者渐渐失去了把握文本意义的可能性,作用则不断地下降[3]。

换言之,文本的新颖程度与可理解程度是辩证的反比关系。对读者来说,文本新颖度越高,其信息量越大,而可理解度则越小,即越不易被人理解和接受;反之,可理解度越大,新颖度越低,信息量自然也就越小。如果文本可以被读者完全理解,则意味着信息量等于零。即人们对不可知、不易懂的信息会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对一目了然、全知的信息则是不屑一顾。可见,提高文本对受传者的作用关键在于使作品的新颖度和受传者的可理解度达到最优化的结合。用“审美距离”说解释这一现象,就是使二者处于适度的结合点上。对此,著名美学家朱光潜作了极为透彻的解释。他认为在能否创造“美”这一问题中,主要矛盾在于“距离”的矛盾。人与事物的距离远了,导致理解的不可能;人与事物的距离近了,则效果导向压倒美学导向。“美”的理想距离是“不即不离”[4]。可见,“不即不离”是文本产生作用的最佳状态,也是新颖度与可理解度的最佳结合点。

4.“期待视野转换”的作用

接受美学理论强调受传者“期待视野”对文本理解的作用,但它并不认为其具有一成不变的特性。相反,如果审美心理距离处于最佳临界点,文本的召唤作用也同时发挥作用,即通过对受传者已有经验知识的否定,或将受传者的认知提高到新的起点,达成一种视野的转换。那么,这种审美距离就可以使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历史化”,简言之,使读者以一种发展的、运动的眼光看待事物。可见,它对受传者产生的作用是建立在审美心理距离的恰当选择之上的。

(三)译介与传播过程中信息的衰减与畸变

在国际新闻译介与传播中,受传者固有的思想观念和先接收的信息常常排斥后来接触的观念或信息。首先,有传播学研究成果表明,对于包含有几种观点的信息来说,接收者往往喜爱向与自己固有观点相近似的方面靠近[5]。因而,新闻事实与受传者的接近性是引起他们兴趣的重要因素。其次,对“说教式”或“指手画脚式”的新闻和宣传,人们往往产生逆反心理,受传者反而从信息的相反意义去理解其含义,常常给传播者造成事与愿违的“悲剧”,这也是新闻信息在传播中衰减、畸变甚至被扭曲的原因之一。

表1 信息多次传播衰减情况

表2 信息传输可靠性情况

最后,信息载体与传播机制对信息畸变的影响。信息的损耗、畸变现象还发生在传播机构和传播体制中。不同的传播机构内部分工层次不同,造成信息衰减的程度也不一样。换句话说,信息传播过程的中转次数越多,信息的畸变和损耗越严重。国外有研究者做过实验,发现某一事件的信息经过多次传播,其信息量较之经过一次口头传播的信息量衰减得十分惊人。如表1所示。

中国新闻界有人从控制论的角度分析新闻体制(模式)与信息质量的关系,得出的结论是:“控制论的可靠性理论表明,一个组织传递信息的可靠性不但取决于构成该组织的各个单位自身信息转换的可靠性,而且要取决于组成该组织的各个单位的组织形式。即使每一级组织本身的可靠性很高,从金字塔式分级控制体制的整体看,信息传输的可靠性仍要大大下降。”[6]这种现象可用表2加以说明。

从表2可以看出,当每一级信息传输的平均失误概率为0.1时,一组信息经过5级传递以后,其可信度则只有59%;若经过10级以后,其可信度仅为35%。因此,信息传播的级数(即中转环节)是造成信息质量下降的又一因素。

三、文本译介跨文化传播偏离现象内因分析

(一)“文化休克”:文本译介传播中的文化误读问题

文本译介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传播的方式促进文化主体间的相互理解,在此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文化差异带来的阻力。爱德华·霍尔认为,跨文化传播的“绊脚石”是文化投射——“人把自己头脑中的认识映射到客体上,并将其变成自己的模式”[7]。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所产生的隔阂多源于以自身文化为中心,在看待文化差异方面主观地推己及人。由于“文化投射”的影响,跨文化交流中常出现“文化误读”问题,即基于本文化的思维习惯或价值准则对“他者”文化产生不恰当的理解[8]。可以说文化误读深刻地根植于历史中。例如从16世纪起,西方就将中国作为文化想象中的“异托邦”看待。这种想象或是将中国视为“人间乐土”,或是将中国视为“人间地狱”。西方话语所形塑的各类并不真实且极端的东方形象,实际上体现出强势文化以话语霸权解读“他者”的行为。这种行为使两种文化处于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之中。时至今日,在国际传播的场域中,就西方媒体对中国形象的污名化行径而言,在其明显的政治意图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文化误读。在某种意义上,理解国际关系,就是理解文化关系。

文化误读的后果是产生“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现象,即人们处在陌生文化符号系统之中产生的一种强烈情感焦虑[9]。这种现象在翻译传播中也有体现。由于文化因素在翻译传播过程中“噪音”般的干扰,译者难以正确理解源语的意义,在译码的过程中造成了一次文化误读。因此,译者编码制成的符号信息自然会给目标语受众带来错误的导向,导致意义的失真与受众的不解,造成“文化休克”现象。例如,赵景深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时,将“Milky Way(银河)”译为“牛奶路”,闹了笑话。实际上,“Milky Way”的由来与古希腊神话故事密切相关,如果事先不充分了解西方文化典故,就会对文本进行汉语结构下的直译,导致理解的障碍。可见,译者不仅要转述词语的表面含义,还要对源语进行文化间思维模式的置换,才能引申出地道的翻译表达。

为什么“文化投射”会出现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导致文化误读问题与“文化休克”的后果呢?从皮亚杰提出的认知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关于某事物的知识并不是随意堆砌在脑中的,而是以十分固定的“图式(schema)”形式有规则、有组织、易于驾驭地储存于脑中。来自外界的新信息只有与脑中原有的相关图式进行互动,才会产生对新信息有效的加工处理过程。在翻译传播的过程中,源语传播者与目标语受者从属于不同的符号系统,脑中的认知图式大不相同,存在着严重的缺省情况。也就是说,两个文化主体对某一概念的认知缺乏共通性。译者作为跨文化传播的中介,对语言的编码与译码实际上是对图式进行编码和译码,这其中不仅包括“语言图式”,还包括“语境图式”“文体图式”以及最为重要的“文化图式(culture schema)”[10]。 在精通语法规则及语义规则的情况下,前三种图式的翻译并不困难,“文化图式”的翻译则需要译者深入把握文化象征系统,掌握相关的技巧或策略。跨文化传播时常达不到理想的传播效果,甚至造成文化误读问题,往往是由于译者或媒体在翻译“文化图式”的过程中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弥补文化间差异的部分。

(二)“前见”与认知失调:文本译介中跨文化传播的语言问题

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语言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从表面看,文化间的隔阂最显在的体现是两种语言的隔阂,传播者没有掌握接受者的语言,往往直接否定了交流的可能;传播者虽掌握了接收者的语言,但没有能够理解语言背后深刻的文化内涵,往往导致了交流“传而不通”。例如中国人常将“吃了吗”作为日常生活中的寒暄语,这简单的三个字实际上隐含着中华民族“民以食为天”的文化观念。但如若将“吃了吗”直译成“Have you ever eaten?”向美国人寒暄,一定会使对方摸不着头脑。相反,用“What’s up”这一符合美国文化习俗的日常用语打招呼,就能迅速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为什么语言中蕴含着深刻的文化观念呢?首先,人类必须通过符号与客观世界进行联系。从符号学的视角来看,文化即人类通过符号活动产生意义的行为过程。有学者指出:“一切人类的文化现象和精神活动,都是在运用符号方式表达人类的种种经验。”[11]离开符号的传递功能,任何一种文化都不可能在历史长河中得以保存并实现代际传承。其次,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语言除了具有传递自身意义空间的符号性,还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因为系统意味着与外部环境的交往,语言绝不能诞生于真空之中自生自灭,任何一种语言规则的形成都离不开社会环境与文化心理等要素的影响。因此,语言与文化是密不可分的。语言必须在文化中找到自身的意义,文化也只有通过语言才能被记载与传播。

语言记载了特定文化人群的特定世界观,将经验抽象化,成为人与世界联结的中介物。譬如从现实层面看,语言是民族文化的传承媒介,发挥着维系共同体意识的关键功能。维特根斯坦将语言的边界视作整个“世界”的边界,这既体现了语言的伟大,又描摹出语言的局限[12]。所谓的局限在于,语言构成了特定人群的意义网络,通过语言的经验世界观察无远弗届的真实世界,必然会过滤掉文化传统经验以外的要素。在此意义上,文化与语言具有相同的特质,正如爱德华·霍尔认为的:文化提示着人们该关注哪些内容,该忽略哪些内容[13]。往往被一种文化所忽略掉的内容,正是其他文化所注重甚至奉为圭臬的内容。语言一方面给人类的交流带来了可能性,另一方面又塑造了文化间的藩篱,文化间的理解障碍往往在语言的层面中体现得最为明晰。

海德格尔认为,“理解”并不能在真空中生成,在理解活动发生前,人必然已被某些东西所“占有”,例如历史与文化背景、物质条件、社会状况等因素[14]。这种“占有”被海氏称为“前结构”。即由于客观条件的影响,人对任何事物的理解都是抱有“偏见”的。伽达默尔继承了这一观点,将“前结构”称为“前见”[15]。所谓“前见”就是理解者在理解某事物之前,头脑中对这一事物所固有的思维定势。“前见”与理解者的生活经历、文化背景甚至所处的历史时期密切相关,深刻地影响着理解者的解释活动。在哲学解释学中,“前见”是理解的起点,也是理解的前提条件。这就意味着人并不能够做到超越自身的局限性去绝对客观地理解事物。换句话说,人在理解他人的过程中总是无法克服偏见与误读。

文化是一种凝结于历史中的稳定的生活方式,在跨文化传播中,传受双方从属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与历史背景,在理解对方的过程中必然带有“前见”。这种“前见”常表现在语言传播的实践之中。就翻译活动而言,在《红与黑》第二章《市长》的罗玉君译本中,译者将全文所有“Jacobin(雅各宾派)”译为“过激党”[16]10。表面上看,这种译法确实有道理,因为雅各宾派是法国大革命中诞生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以作风激进著称。但是同样是在这里,作者司汤达以旁白视角表达自己与小说中的市长先生政治立场迥异,用了这样一句话:“Quoi qu’il soit ultra et moi liberal.”[17]这里的“ultra(极度的)”指的是“极端保皇派”,而“liberal”指的是与保皇派对立的自由派。罗玉君在其译文中对这句话的翻译是:“纵然他是过激派,我是自由党了。”[16]9然而矛盾的是,在此处罗玉君用“过激派”指代保皇派,在全文其他地方却用“过激党”指代资产阶级革命派,那么到底这个“过激”指的是哪一股政治力量呢?这会使读者深感迷惑,也使文章生动真实的叙事效果大打折扣。

从“前见”的概念可以得知,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必然受自身文化背景、社会背景、历史局限性的影响。罗玉君生于1902年,其青年时代恰逢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马克思列宁主义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引起了反动派的惊恐,当时的反动派不但把马克思列宁主义贬为“过激主义”,还把信仰马列主义的人称为“过激党”[18]。可以说“过激党”话语是罗玉君对革命党概念的“前见”,这种“前见”是深刻理解了译者对文化意义阐释的表达。实际上“前见”并无正误好坏之分,只是在特定的跨文化传播语境下,传播者的历史局限性与文化局限性会造成文化误读问题。

从上述实例可以看出,“前见”带来的“认知失调”作为文化间相互理解的障碍存在于语言交流与传播的实践中。具体而言,在无意识情况下,“认知失调”很可能会导致跨文化传播活动的效果失灵以及信息意义的偏离和误差。必须注意的是,“前见”作为一种人脑中预存的思维结构,不仅是客观的自然状态,也是主观的认知起点,引发人在某些行为与心理框架下有意为之的敌视,甚至在集体逻辑的主导下,爆发大规模的战争实践。因此两种语言的相遇,未必全然是浪漫的“萍水相逢”,很可能是一场惨烈的“短兵相接”。在跨文化传播研究中,人们不可忽视的是语言霸权问题。目前全世界有两千余种语言处于濒危状态,一种语言的消失意味着相关的文化、历史、思想的消失,维持语言的多样性就是促进世界文化的多元发展。在国际政治的场域中,语言的流量、地位直接与权力博弈相关。从历史来看,西方国家的语言传播史就是一部全球殖民史。近代以来,由于英美两国的强大国际影响力,英语成了世界范围内的强势语种,盎格鲁中心主义在学界、思想界、政界等领域蔓延与英语的优越地位密切相关。

倡导文化平等与文化多元发展是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重要命题之一。应该看到的是,“对话”构建了各类主体间平等协商、开放包容的互惠关系。从语言的角度来说,跨文化传播应创造出两种语言对话的空间,从两种语言皆“在场”的平等地位出发,在语言的交流中促进文化的自我审视与相互参照,达成不同文化下人与人之间的互惠性理解。

四、“视域融合”:消解文本译介信息偏离的思考

“视域融合”理论认为,在面对任何事物时,人们必然用“前见”作为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从这一点出发形成一个有限的视野,这个视野被伽达默尔称为“视域(Horizon)”[19]。而人们之所以会对同一个文本产生不同的解读,正是因为理解具有历史性。首先,人们看待一个文本必然要从自身所持有的“前见”出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理解将不断挑战并覆盖旧的理解,这种理解的迭代,使人不断趋近于真理;其次,无论是文本的作者还是读者,都处于一定的历史时期,都有着具体的生存方式。从时间层面上看,人们对文本意义的理解是相对的。在伽达默尔之前的解释学家认为,理解所具有的历史性是一种阻碍主体间交流的消极因素,读者若想真正地理解文本,就要摆脱自身历史局限性的束缚,全然地进入文本作者的世界之中,不保留自身的主体性[20]。

实际上,上述观点隐含着对历史的否认,对传统因素的忽视。显然,人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无法脱离历史与文化因素的影响,与其尝试否认这必然的局限性,不如从局限性中洞见新的可能性。因此,“前见”可以被辩证地看作一种积极开放的因素,读者视域与文本视域的平等对话之下,可以接近理解的本质“视域融合”。在此过程中,虽然读者与文本各持有自身的“前见”,但是文本因为读者视域的进入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读者也因接纳了文本的视域而得到了宝贵的新知,双方在理解之中都迈向了一个新的视域,展开了包容性与开放性的传播对话。当然,在新的视域之下,双方也会产生新的“前见”,而新的“前见”又是下一次“视域融合”的基础,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不断焕发出新的交流生机。

在跨文化传播中,传受主体拥有不同的文化视域,这种视域方面的错位从本源上导致了文化间的误解。就文本译介传播而言,译者作为理解过程的中介需要与作者和读者分别进行文化对话。从“视域融合”理论的角度看,三个主体的关系如图2所示。

图2 作者、译者、读者三个主体的关系

在图2中,圆A表示文本作者在一定文化背景、历史背景之下所具有的视域,圆B则表示译者在进行翻译活动时所具有的视域。二者的融合形成了图中的D部分,即译者对文本进行译码过程中与作者一定程度上的视域融合。圆C则是读者阅读译本时的视域,它与译者翻译时的视域相融合形成E部分。表面上看,翻译传播仅仅是读者与译者、读者与作者的对话,实际上,翻译传播是读者、译者、作者三个传播主体之间相互的对话。对翻译而言,最为理想的传播效果就是F部分不断扩大,甚至三个圆趋于重合的情况。当然,由于“前见”的影响,任何理解都不可能达成完美的视域融合,只能够达到一定历史条件、一定文化条件之下的视域融合。例如,罗玉君的《红与黑》译本于20世纪50年代完成,今天的读者可能认为将“Jacobin”译为“过激党”导致了文中政治团体立场的表述模糊,但在20世纪50年代,这种译法可能顺应了当时文本受众的接受心理,甚至传递出与当时文化思潮相接轨的内涵。因此,在跨文化传播中,传受主体双方都不可能摆脱“前见”的影响,双方的相互理解是一个永远的“现在进行时”,是一个渐进而漫长的动态过程。

“视域融合”理论并没有将文化间的误读视作一种绝对消极的现象,而是承认在诸多因素影响之下,人的理解能力存在局限性。因此,解决文化之间的误解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人们是将文化间复杂的差异视作一个不可逾越的终点,还是一个充满可能的起点。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彻底理解”非但是不现实的,而且隐喻了主客对立的工具理性关系。因为“彻底理解”往往忽视了具体的历史语境,无异于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言说话语霸权。只有通过文化主体间的对话,将传播关系置于交往理性的视野下,才能在承认差异的基础上发掘文化间的共同意义。

在解释学的语境下,“传播”是一种意义的建构过程。即传播是理解活动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一种“手段”或“工具”。将传播与社会意义建构联系起来,不由得使人想起法国哲学家福柯对“话语”的思考。在福柯的思想体系中,人们借以传播的“话语”正是社会文化建构的产物。话语产生权力,并使人服从于权力。然而,“视域融合”理论带来的意义就是强调意义建构过程中人的主体性。理解的主体是人,在保持“主流话语”领导地位的情况下,发挥人对意义建构的能动作用,文化间的交流才会保持个性并丰富多彩。在文化主体相互理解的过程之中,人可以发挥传播的能动性,促进文化主体之间不断地视域融合。正如在翻译实践中,译者可以通过各种技巧来增进读者对文本的理解。

跨文化传播表面上是信息在不同文化间的传递,实际上意指着一系列文化间的交互关系,例如主体间性关系、文本间关系以及语言间关系等。可以说,跨文化传播是主体之间以符号为媒介的信息交流与精神交往。因此,无论是从日常生活交流还是从人类文化交往的角度看,跨文化传播的内容不仅具有信息功能,还具备人文特质;不仅需要受众进行主观见之于客观的“认知”,还需要受众进行情感维度上的“体验”。一言以蔽之,跨文化传播的内容具有信息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双重特质。文学作品翻译是一种兼具认知意义与体验意义的跨文化传播内容,译者为了使读者理解原文,需创制符合跨文化传播信息性与人文性的新阐释文本。从这个角度看,文学作品翻译是一个较为全面与合理的跨文化传播的研究对象。

综上所述,跨文化传播实际上与经验学派传播观的“传播”概念有着本质区别。经验学派的传播观将传播过程归纳为“传播—接受”的线性机制,而跨文化传播过程则是一个文化间的调适与演化并存的互动过程。跨文化传播者需要在效果导向的研究范式之外寻求新的理论视野,将受众的“认知”与“体验”进行有机结合的尝试,创制出具有对话性的文本。

结 语

马克思主义传播史观认为,传播现象存在于人类社会所有领域,随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运动以及传播技术文化的世界性迁移,使局部地域性传播逐步向全球发展,世界性交往取代民族性交往,成为当代社会传播的主旋律。

人类历史恰好印证了这一点。为了实现生存与发展,人不得不与自然、他人、技术、社会等因素构成矛盾,文明就是人类在矛盾中斗争与进步的历史印记,而文化则是文明的表达方式。因此,文化之于文明,便是一种历史性框架下的多样性观念。多元的民族文化是不同的社会系统,系统为了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必然要释放一种可纳新的自我调节机能。如此看来,文化间的交流似乎成了人类不断地追求全面与自由的题中之义。

对于人类的文化交流,文化学界提出了不同的研究范式,譬如德国文化人类学的传播论派试图使用传播论来解释文化交流。在此基础上,不同区域的文化之间有一种“文化波”存在,因此文化可以远渡重洋,传播交汇。从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文化间的神秘引力实际上源于人类对物质富裕的共同追求。尽管有学者指出,传播论派对跨文化交流作了过于机械化的阐释,但“文化波”却向我们提示了两点:首先,文化令人彼此分离,却又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拥有了互动的可能;其次,文化离不开“人”这一要素,人的共同需求或渴望可能是对某种新型文化的呼唤。

因此,基于人的共性和文化的共性,跨文化的理解成为可能;基于传播对空间的聚合力,跨文化的联通成为可能。但跨文化传播从可能的维度到现实的维度之间需要逾越的鸿沟,从观念的角度来说就是“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而从现实中看,跨文化主体间存在着的博弈的、依附的、共生的、二元对立的关系,不断昭示着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历史、器物、意识形态等因素对主体间关系的影响与对主体身份的塑造,当他人成为主体视野中的客体,文化间的观念关系极有可能化身为现实层面的权力关系,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今国际社会某些西方国家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的“甩锅”霸道行径。由此可见,文化冲突可能酝酿人间惨剧,跨文化传播学的研究目的一方面是在观念的维度上透视文化交往的理性,另一方面是在实用的维度上促进跨文化传播的效果,在文化多元共存的语境之下增进文化主体间共识的达成。在此意义上,要探讨传播在这一过程中的功能及影响,即传播如何表述与整合跨文化经验,以及传播在意识形态的框架下能否给文化交流留有足够开放的个性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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