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跋岳珂传》读书札记
2021-11-25刘海欣
□刘海欣
读全祖望的《鲒埼亭集·跋岳珂传》,许多人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岳飞之孙岳珂是一个“借天子之法令,吮百姓之膏血”,心胸狭隘,知行不一,令“国计反屈于初”的奸臣。岳珂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人呢?笔者通过搜集材料和初步分析,希望能对岳珂有较为客观全面的了解。
一、岳珂其人
《宋史》无岳珂列传,对岳珂的记载散见于各处,且多处为对其任命的记载,而对其事迹的记载却寥寥无几。《宋史》中记载,“(飞)五子:云、雷、霖、震、霆。霖子珂,以淮西十五御札辨验汇次,凡出师应援之先后皆可考。嘉定间,为《吁天辩诬集》五卷、《天定录》二卷上之。”(《宋史》卷365)这也是《宋史》中为数不多的对岳珂的记载。
(一)岳珂的为官经历
岳珂“以知兵财召”(《宋史》卷405),一生所担任官职,多是执掌地方财政的要职,受人指摘处也多来源于此。在任淮东总领时,岳珂就受到过袁甫的弹劾,“珂以知兵财召,甫奏珂总饷二十年(岳珂任淮东总领十二年,此处“二十”疑为“十二”之误),焚林竭泽,珂竟从外补。”(《宋史》卷405)袁甫认为岳珂只图眼前利益,征敛无度,故而对其进行弹劾,但此次岳珂并未遭到贬谪。
而后岳珂以权户部尚书任八路制置茶盐使兼出守当涂时,因“制置茶盐,自诡兴利,横敛百出,商旅不行,国计反屈于初……珂辟置酷吏,开告讦以罔民,没其财。”(《宋史》卷424)受到了徐鹿卿的弹劾。徐鹿卿弹劾岳珂的奏章《劾知太平州岳珂在任不法疏》见于其本人所著《清正存稿》中:“某窃见通议大夫兼知太平州岳珂,生自名门,负其才具,以滂沛之笔力而商市道,以豪侠之习气而诡事功。公私正交急而莫支,朝廷姑试可而乃已。出专使领,兼畀州符。顾乃日饮无何,天夺其魄,立视斯民之死,不通厚下之情。放利而行,惟货其急,以逢迎为称意,以乾没为生财。……去岁旱伤,当涂差稔,稍加区处,自可流通。而荒政不行,劝分无策,广开告讦,专事网罗,薄有储藏,尽行封闭。不独匹夫有怀璧之罪,遂使百姓窘炊玉之艰。家无宿舂,米不入市。……乞朝廷特赐敷奏,姑令专意使事,以责其成。别选循良,以重郡寄。”(徐鹿卿:《清正存稿》卷1)此次岳珂就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不仅“坐是罢”, 还受到了追加的处罚,“丁丑,左司谏方来,言岳珂比已罢斥,乃卜居吴门,蔑弃君命;监察御史谢公旦,又言珂创增盐额,国课益亏,况作俑言利,请重镌削;诏更镌一秩。”(《续资治通鉴》卷170)。岳珂此次被罢免,其原因就在于岳珂对嘉熙四年江浙一带旱灾蝗灾严重的情况应对不力,而其聚敛政策被认为是“大抵争锥刀之末,无非戕根本之谋”(《宋史全文》卷33)。
而岳珂遭到全祖望诟病的另外一点,则是为官时专断独行、挟私报复。《宋史》中有载,“珂为淮东总领,杲以监崇明镇事隶之,议不合,求去。珂出文书一卷,曰:‘举状也。’杲曰:‘比而得禽兽,虽若邱陵,弗为。’珂怒。杲曰:‘可劾者文林,不可强者杜杲。’珂竟以负芦钱劾之,朝廷察其无亏,三劾皆寝。”(《宋史》卷412)岳珂任淮东总领时,与下属杜杲意见不合,杜杲欲去职。岳珂以举状文书相威胁,遭驳斥后,恼羞成怒,三次上书弹劾杜杲,终未果。依此则材料之所见,岳珂似乎是一个心胸狭隘、公报私仇的人。
(二)岳珂的军事能力
岳珂身为岳飞后人,其军事能力虽然在正史中未见记载,但从一些材料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岳珂还是具有一定军事才能的。
开禧北伐之前,岳珂曾给时任江陵知府的吴猎写过一封信,即《鲒埼亭集》中提到的《上吴畏斋启》。在信中,岳珂对当时的南北局势和战争前景进行了分析。吴猎对岳珂的观点十分欣赏,据《桯史》所载:“(吴猎)亲作数语谢曰:‘抗身以卫社稷,久沉射虎之威;疏王爵以大门闾,将表食牛之气。有来相过,允荷不忘;监仓学士,风烈承宗,词华振俗,喜北平之有后,幸郎君之克家。庾氏卑官,王孙令器,必有表荐,以发忠嘉。……当呼老校退卒,问先烈之宏规;将与群公贵人,诵故侯之名绪。’”吴猎又将此信推荐给了兵部尚书宇文绍节,宇文绍节“闻之,从章以初录本去。会除次对,谬以充自代荐,且有志识不群之褒。……它日,又特剡亟称之于庙堂。”(岳珂:《桯史》卷7)虽然岳珂对于局势分析的具体内容今已不得见,但岳珂对于局势的分析应该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才会有兵部尚书宇文绍节“志识不群”的褒奖之语。
(三)岳珂的文学成就
后世对于岳珂的记载,多集中于其文学上的成就,对其品行及为官经历的记载反倒较少。岳珂一生著作等身,流传至今的有汇集岳飞遗墨和朝廷文件的《鄂国金佗稡编》及《鄂国金佗续编》,评点其家藏墨帖文字的《宝真斋法书赞》,史料笔记《桯史》和《愧郯录》,诗集《玉楮诗稿》和《棠湖诗稿》。此外,还有已佚的《东陲笔略》、《西陲奏稿》、《小戴记集解》、《续东几诗余》和《谈史备忘》等。
正如全祖望在《鲒埼亭集》中所说的,“鄂王诸孙,倦翁最有声于时,其礼记之学,则为卫正叔以后第一,其《桯史》诸种,则多足以备宋史之遗,其《玉楮集》则为嘉定一名家。”岳珂在当时,可谓诸多研究礼记之人中的佼佼者,而其所写的《桯史》等书,则有助于弥补《宋史》的遗漏。《钦定续文献通考》中著录了岳珂的多部著作,“岳珂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一卷”(《钦定续文献通考》,卷157),“岳珂愧郯录十五卷”(同上,卷177),“岳珂玉楮集八卷,棠湖诗稿一卷”(同上,卷195)。《宋史》中亦有提及,“岳珂《吁天辩诬》五卷”(《宋史》卷203)。岳珂所刊刻的《九经》《三传》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宋时家塾刻本,其名姓亦甚繁多,今所最著如岳珂之相台家塾刻《九经》、《三传》”(叶德辉:《书林清话》卷3)。
而岳珂在词学上的成就,更是为后人所称道。《全宋词》中著录了岳珂的《木兰花慢》《六州歌头》《生查子》《登多景楼》《祝英台近·北固亭》《酹江月》等词。《绝妙好词》提及岳珂时,称其“词承乃祖之风,慷慨豪迈,但也不乏婉约之作”(周密:《绝妙好词》卷1)。《祝英台近》一词,可谓是岳珂的代表作。明人杨慎提及此词时认为,“此词感慨忠愤,与辛幼安‘千古江山’相伯仲”(杨慎:《词品》卷5);《词苑萃编》对于此词评价也是很高,认为“岳倦翁登北固亭赋祝英台近,其末句云:‘倚楼休弄新声,重城门掩,历历数西州更点。’真佳句也。”(冯金伯:《词苑萃编》卷5)
岳珂与当时的词人辛弃疾、刘改之交往十分密切,后世文献多有记载。《桯史》中提及刘改之时,称“庐陵刘改之过,以诗鸣江西,厄于韦布,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开禧乙丑(元年,1205)过京口,余为饷府庾吏,因识焉。广汉章以初升之、东阳黄几叔机、敷原王安世遇、英伯迈,皆寓是邦。暇日相与蹠奇吊古,多见于诗。”(岳珂:《桯史》卷2)开禧元年,在京口为官的岳珂偶遇四处漂泊的刘改之,两人因诗词结缘,闲暇之时便写诗作词,“相与蹠奇吊古”。《历代词话》中记载了他们之间的一段趣事,“刘改之能诗词,酒酣耳热,出语豪纵。嘉泰癸酉寓中都时,辛稼轩帅越,遗以事不及行,因傲辛体作沁园春一词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被香山岗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辛得词大喜,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赠千缗。改之竟荡于酒,不问也。尝以此词,语岳侍郎倦翁,掀髯有得色。岳曰:‘固佳,但恨无刀圭药,疗君白日啽呓症耳。’举座大噱。”(王弈清:《历代词话》卷8)刘改之作了一首词,颇为自得,把词拿给岳珂看。大概是两人私交甚好,岳珂就和刘改之开起了玩笑。由于林和靖、东坡诸位早已作古,而刘改之在词中竟提及欲与他们相约,岳珂便以此与之戏谑,称遗憾自己没有“刀圭药”,来治刘改之白日说梦话的病,引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
《桯史》中也记载了与辛弃疾论词一事。辛弃疾对自己所写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我狂耳”等句颇为自得,每次开宴会客,总要自诵这几句,而后“顾问坐客何如”。后来,辛弃疾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永遇乐》之后,专门置办酒席招待客人,让歌妓唱出自己写的《永遇乐》,而后“遍问客,必使摘其疵”。在座宾客纷纷推脱,抑或“措一二语不契,又弗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岳珂则“率然对曰”,直指这首词中“用事多尔”的弊病。辛弃疾听后大喜,认为岳珂所言“实中予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未竟”(冯金伯:《词苑萃编》卷9)。一语道破辛弃疾词中存在的问题,岳珂的词学造诣由是可见。
二、关于岳珂形象问题的一些思考
岳珂一生受到的非议,主要来源于他在财政方面的作为。岳珂以“以知兵财召”,所任职务又多与地方财政有关。屡次的升迁,可能与其出自岳飞之后的背景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由于其出色的政绩。《钦定续文献通考》中记载,“侍御史李知孝言:‘郡县素无蓄积,缓急止仰朝廷,非立法本意。曩淮东总领岳珂任江东转运判官,以所积经常钱籴米五万石,椿留江东九郡,以时济粜,诸郡皆蒙其利。其后史弥忠知饶州、赵彦悈知广德军,皆自积钱籴米五千石,以是推之。监司州郡苟能节用爱民,即有赢羡。若立之规绳,加以黜陟,所粜至万石者,旌擢。其不收籴与扰民及不实者,镌罚。庶郡县趋事,蓄积岁增,实为经久之利。’诏行之。”(《钦定续文献通考》卷27)可见,岳珂的理财之道还是得到朝廷认可的。但摆在岳珂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局面:一方面,内外交困的南宋政府需要大量的财政收入来支撑;另外一方面,又必须爱惜民力,不能让百姓“窘炊玉之艰”。各方对岳珂的指摘,也多集中于其横敛百出,不爱惜民力方面,导致“国计反屈于初”,却无人弹劾岳珂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行为。
岳珂对于民生之多艰并非全然不知。其《玉楮集》中有多处言及民间疾苦:“君不见昨朝县吏踏门闑,杼柚已空盆盎竭。鸡豚指栅索饮壶,掀釜叫嘑嗤妇拙。起来迎门陪笑面,不似娇羞怕人见。今年岁事苦不登,且为当家聊一展。吏嚚不肯怒且诃,大儿门东窥饭箩。藁砧走藏姑诮骂,造饼无面知如何。蹙金芙蓉戏双鸳,绣床一倚会万钱。低头长叹祗自怜,昔者何巧今不然。吏嘑已倦里正醉,抆泪背人还涤器。明朝欲酒姑勿哗,正恐突隳惊阿家。”(岳珂:《玉楮集》卷1) “绮罗有目须令见,铁石为心方自宽。欲借玉阶空怅望,救民无术愧空餐。”(同上,卷7)但岳珂囿于职责,又不得不靠聚敛来维持南宋的财政。作为南宋地方财政“糊裱匠”的岳珂最终成了南宋朝廷的替罪羊,导致朝廷以对其的贬谪来平息民怨。
评价古人时,应该秉持陈寅恪先生所说的“了解之同情”的态度,将自己置于古人所处的境地中,理解古人所面临的历史环境,切不可轻率地苛求古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无条件为古人开脱,而是为了更客观公正地作出评判。正如评价岳珂时,我们既要看到他“横敛百出”“吮民膏血”的一面,又要理解岳珂征敛之举的无奈之处,这样才能更加客观公正地评判岳珂这个历史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