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谈经引到渠
——读张树铮先生《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研究》
2021-11-25李金泽
□李金泽
张树铮先生潜心于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研究数十载,广有新见,撰成《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研究》(山东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第1版,下文简称《研究》)这一体例精研、剖析深入的专著,于诸多相关研究领域都颇有裨益。
蒲松龄晚年倾力创作的通俗作品俚曲十五种(即今之所谓聊斋俚曲)和为农村生活实用而编写的工具书《日用俗字》《农桑经》《家政外篇》等,都是面向中下层民众撰写的通俗著作,其中包含了当时的通用书面白话文和大量方言成分,并且有许多语音方面的珍贵记录,在近代汉语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语料价值,亟待深入挖掘与研究。《研究》对蒲松龄白话作品的语言进行了系统梳理、考证,既是对前代研究成果的整体检阅,又新见迭出、别开新天地。是书通过对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现象的潜心考证,铸成一部集大成之作,同时蒲松龄白话作品又深深关联着文化、历史、民俗诸多领域,也是清代淄川一带民间文化的标本。这种以语言文字这一传统经学范畴为切入点,却又关联着史学、文辞、俗文化诸多领域的研究成果,实乃“万一谈经引到渠”的传世之作。
一、内容体例总览
《研究》共两册,凡一百五十余万字。全书主要分为两大部分:其一为《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本体研究》,其二为《蒲松龄白话词典》。第一部分是蒲松龄白话作品研究,从语言学各个角度深入挖掘蒲松龄白话作品中的语言学价值,旁征博引将方言与古汉语、汉语的形音义各方面相串联,集以往之大成。第二部分是本书的又一贡献,蒲氏白话作品数量庞杂,要释读和研究就不得不依赖词典一类语言学工具书。目前尚未有全面解释蒲氏白话词语的著作,而这部词典全面收录了蒲氏语料中的白话词汇,兼做了大量考证工作,更在研究基础上详加释读。
《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本体研究》第一章“蒲松龄的白话作品及其语言”对蒲氏白话作品情况及其语言价值进行了总述,并且回顾了以往研究状况,分析了其语料中的语言性质——异质性和白话性。第二章 “蒲松龄白话作品语音研究”对研究资料进行总结和分类,而后从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方面分别探讨,可谓“剖析黍累”。第三章“蒲松龄白话作品的词汇研究”则在立足于前人基础之上,如《聊斋俚曲集》邹补商注,路大荒《聊斋俚曲集·土语注解》和《汉语大词典》等,对其中蒲松龄作品的用例进行考据和辨误,做了不少整理和考校工作。第四章“蒲松龄白话作品语法研究”以广博的材料和充分的认识为基础,对抽象的语法进行探索。主要讨论了代词和助词的问题,兼立足于方言性和地域性,与《醒世姻缘传》做了比较。第五章“蒲松龄白话作品用字及校勘研究”则从文字的角度进行探索,考证和比较了《日用俗字》中的用字特点,并结合口语性及方言性特点,运用语音史知识对《日用俗字》和《聊斋俚曲集》的文字进行校勘。
《蒲松龄白话词典》占了全书较大篇幅,是对蒲氏白话作品词汇的一次全面整理和诠释。无论是文学阅读研究抑或语言研究,都要先克服蒲松龄白话作品中的词汇障碍,此前尚未有专书来释读蒲氏白话词语,此书可称正当其时。书中遴选了蒲氏作品中所有具有白话性、方言性和时代性的词语,并加以解释,可见其全面。如此一来,词典不仅有词语释读之效,也可起收录之功,且提供用例参考,利于下一步研究。词典以普通话音序为准,附有音序目录。且考虑到语料的历史性和白话性,兼有生僻字索引,便于随时查阅。综合而言,词典考证详实,有理有据,且充分考虑到其工具书的便捷性,是蒲松龄研究的一大法宝。
二、《研究》的优点与特色
(一)立足方言,不离语音
蒲氏白话作品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其方言性。蒲松龄的聊斋俚曲和《日用俗字》都表现出了明显的方言特点,也与蒲松龄的家乡——淄川一带现今的方言颇为吻合。对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的研究,既是汉语史的研究,本质上也是对方言,尤其是清初淄川方言的一次宝贵探索,更可与现在的方言调查结果互相印证。
《研究》中贯穿全书的一大特点,就是充分抓住了蒲氏白话作品中方言性这一特征,充分立足于方言角度,对所有语料进行认真详尽地考察。同时“蒲松龄白话作品的方言性在语音方面表现的最为明显”,所以语音的研究是重要基础和良好抓手。当然,蒲氏白话作品强烈的方言性,也同时表现在了词汇和语法方面,这些领域的方言性研究也受到了同等重视。另一方面,语音这一研究利器在全书中贯穿始终,不仅对比方言语音的形式与发展,更是在词汇的查校,语料的剖析乃至于文献的考据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研究》在古人“声训”的基础上,结合现代语音学、方言学诸多知识与资料,令其在蒲松龄白话作品这一特殊语料的研究中大展拳脚。作为语音学和方言学领域的专家,张树铮先生在此前就已经对蒲氏的白话作品、淄川方言等相关领域做了充分的研究积累,既包括语音方面,也包括了词汇、文字方面,坚实的研究基础使得作者在研究过程中得以高屋建瓴、游刃有余。
《研究》中处处体现立足方言的特点,盖蒲松龄白话作品的语言本就不离方言性特征。其形式有二:一是通过对蒲松龄白话作品的研究来探索清初山东方言(尤其淄川方言)及其历史演变,二是通过方言来考证和分析蒲松龄白话作品的语言原貌。在这之中,语音的研究分析是最主要的部分。如书中第二章《蒲松龄白话作品语音研究》,以《日用俗字》的直音来推测清初淄川方言的声母情况,以聊斋俚曲和《日用俗字》押韵情况分析韵母问题,以俚曲格律来分析声调及轻声问题,反过来也通过历史的方言材料与今日方言材料情况相互印证。如声母部分讨论古知庄章问题,由《日用俗字》的语音情况得出清代淄川方言知庄章相互混同的推论,且从二三等字互注证明知庄章后的三等字失去了i介音,与今淄川方言对比体现了一致;紧接着作者反对董绍克认为聊斋俚曲体现知庄章二分的观点,理由分别来源于聊斋俚曲中的反例以及方言类型的常规性质。其后蒲松龄白话词汇和语法的研究,都由表及里地探索了方言状况。同时,在词汇分析中借由方言来进行考据的研究十分多见,尤其是对于前人研究的辨析和考据中,几乎都结合方言情况做探索和确认。如对《聊斋俚曲集》邹注商补的讨论中,认为“那也势势”的 “也”可能为“一个”的合音,因为“也”在口语中无做衬词之例,且“一个”之“个”方言读轻声,声母脱落后连读似“也”。
(二)敢立新论,不落窠臼
《研究》作为蒲松龄白话作品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既能纵览全局,总结研究成果;又可立足于现有之基,阐发新论。书中极为宝贵的一点就是敢于摆脱既有窠臼,对于蒲松龄白话作品进行研究,乃至于从近代汉语和方言研究中找出新发现,提炼新观点,指明新道路。
对于蒲松龄白话作品,研究者一向将其视为清代汉语的重要语料,而通过白话语料对近代汉语进行研究,非常重要的初始工作就是对语料中的语言成分进行区分。不同于文言材料的稳定和规范,从古代白话文学作品的发展来看,白话语料自诞生以来就带有相当高的随意性和复杂性。它们既会带有口语色彩的成分,也会带有不可避免的文言成分,口语又会受到方言、地域、社团和个人风格的影响,正如蒋绍愚先生所说:“语料中反映的语言特点有的是时代特色,有的是地域特色,有的是语体特色,需要加以区分。”《研究》也很注重这一点,且敢于在研究基础上对于语料性质做出新的判断。书中开宗明义地讨论了蒲松龄白话作品中语言的异质性和方言性,其中既讨论了异质成分的不同语域分布,又相当有普适性地区分了共时平面下的不同语言性质。其中,在口语和书面语的区分里,书面语被区分为纯粹的文言、方言口语以及近代形成的书面白话。对于书面白话这一较少被关注的存在形式,《研究》做了清楚的论述和区分。如书中对于“死去”一词做了详细考证,结合相关白话语料以及现代方言情况对比,指出该词既非文言也非口语,而是书面白话的形式。
书中对语料性质的严格区分与大胆立论,也帮助了接下来的研究。如对于聊斋俚曲中出现的“家达”这个词,《研究》认为,“俺达”是方言口语,“家达”应当是书面白话与方言口语相融合的产物。此外,该书还据此对通行的白话文以及渐渐固定的书面白话的影响力做出了新判断,认为近代的通用白话文对现代白话文的形成也有重要的影响。《研究》这些不落窠臼的新方法新判断,对于接下来蒲松龄白话作品乃至于近代汉语研究颇有教益。
(三)考据信实,不加妄断
对蒲松龄白话作品详尽丰富且具有相当方言口语性的语料进行研究的同时,研究者既应充分掌握已有材料,最大限度地运用其价值,挖掘新发现;又应当随时怀有清醒谨慎的心态,不可被丰富的材料冲昏头脑,在每一个结论中考虑到历史材料的准确性及作者可能犯的错误。在这一点上,《研究》体现了良好的治学态度及方法。
作为对蒲松龄白话作品的语言材料进行全面细致研究的著作,《研究》涉及了大量的总结、论断、考证和辨误,其考据信实不加妄断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在总结和考据当中,充分结合各种白话材料和方言依据,力求全面准确、信而有征;其二是在下结论(尤其在语音的研究及音系的确立)之时,总能考虑到文献的准确性以及蒲松龄本人可能产生的偏误,不急于立论、思虑周全。如书中对“古日母的读音”的讨论,先广泛总结、对比了今淄川方言周围各种日母读音的类型,又对聊斋俚曲中涉及日母的材料进行分析,同时结合了自《中原音韵》至《七音谱》等材料与山东各地的方言状况,对300年前淄川方言日母字的读音进行了详细考证。其中既有对于整个广阔地域和历史时空语音背景的梳理,也有对应材料的细致分析,更将各方面材料相结合,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又如词汇研究中关注到 “落了草”一词,《研究》不认同邹注“落到地上,失去了土地家产”的解释,分别从逻辑上分析语义的不合理,又援引了《红楼梦》等其他白话语料、现代汉语用例、方言情况以及《聊斋俚曲集》其他两处例子,证明了“落了草”是“婴儿出生”的意思。
对于例外的分类和处理,则主要体现了研究的慎重和周全。如在声调的研究中,根据格律可划分出声调的分类。但有一些例外,像去声位置上就出现了25个非去声字。《研究》没有简单地归并或下结论,而是将这些字详加考证,区分为字形错误、多音字、古音平声方言去声、断句错误、字序颠倒等情况。在将例外一一剖析清楚之后,蒲氏白话作品中的声调情况也就判然分明了。又如讨论入声是否存在时,虽然聊斋俚曲中多有阴入通押的情况,但研究者考虑到蒲松龄创作时押韵宽松的可能性,并未武断判定入声已消失,而是深入分析聊斋俚曲中的各种蛛丝马迹,辅以方言材料相佐证,才下最终的断言。这样考据审慎,不轻易下断言的学术态度和治学方法,使《研究》成为蒲松龄白话作品语言研究的集大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