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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现代性精神
——读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

2021-11-25林静声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周瘦鹃新旧世俗

林静声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特殊历史语境中,关于现代性的理论与实践,与“救亡”“启蒙”的激进革命话语始终紧紧相连,不仅表现在政体的新旧更迭,同时逸出政治范畴,体现在语言、文学、文化、艺术等多个层面,对于民国时期的文学机制有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力。现代性话语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陈建华的学术专著《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正是延续了他既往有关现代性话语的研究成果:立足于清末民初这一中国社会和文化现代性转型的关键节点,挖掘现代性在中国革命历史以及早期新文学中的起源、演进和冲突的历史境遇。在该书中,陈建华由早期的革命话语,全面推进到民国时期的机制层面,在民国时期上海世俗文学文化的广阔图卷中探讨“被压抑的现代性”。陈建华透过周瘦鹃语言实践、政治观念与文学创作中“新旧兼备”的特质,揭开了以周瘦鹃等旧派文人的文学实践为代表的上海世俗文学文化之中被遮蔽的现代性精神。

一、语言的世俗面:形式现代性与精神现代性

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结构的现代性转型,依赖于西学的输入,“进化”“民主”“科学”“革命”等源自西方世界的新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产生了强烈冲击,是“西化”理念与中国本土性因素碰撞的结果。陈建华指出,在中国现代化启蒙语境中,“新”“旧”关系从开始就走向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在20世纪的中国,‘新’的使用负荷着全球现代性秩序的深刻烙印,伴随着历史与‘过去’断然决裂的自我实现的意志、种种政治与文化价值的压力……当‘新’字戴上‘革命’‘新纪元’或‘现代性’的光环时,与之相对的‘旧’字是含贬义而遭到排斥的。”①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70-71页。作为划分现代与传统的标准,“新”与“旧”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形塑了民国时期的文化政治。

在中国现代文学转型格局中,“文白之争”是新旧文学之争在语言形式上的起因。白话和文言是“新”“旧”二元对立的现代性话语和思维模式在语言形式上的延续。白话文承载着“民主”“科学”的现代启蒙思想,是语言形式上的“新”和“现代”;相反,文言文是与现代性相对立的“旧”的代表,是应该被付之一炬的“死文学”。陈建华从周瘦鹃语言实践文白杂糅的特点切入,辩证分析了汉语传统中两种书面语言在形式现代性与精神现代性之间非简单对等的关系。作为新旧文学之争场域中的旧派文人,周瘦鹃的语言实践却“亦新亦旧”,体现出新旧兼备的特点。早在白话文运动发生以前,周瘦鹃就用白话文创作了大量言情小说,如1912年连载于《小说月报》的《爱之花》,1914—1915年间发表于《礼拜六》的《千钧一发》《爱之牺牲》《午夜鹃声》等。周瘦鹃的白话文融合了雅俗传统,有别于新文学所使用的欧化语或大众语。这一属于现代性“标配”的语言形式在周瘦鹃的笔下没有用来书写新文学的启蒙话语,而是在凡俗、琐碎的都市日常中,描写青年男女的感情和婚姻生活,尽显周氏旧派小说的哀情之调。然而,周氏的部分文言小说又逸出了世俗生活题材,在《珠珠日记》《亡国奴日记》《卖国奴日记》中,周瘦鹃抨击袁世凯的卖国政策,反对专制,宣扬了浓厚的爱国精神。周氏“生活在现代的文言”不仅没有与旧制度或旧道德发生纠缠或关联,而且具有明确的政治现代性涵义。

周瘦鹃新旧杂糅的书写实践无疑揭示了启蒙话语所彰显的语言形式现代性的暧昧与矛盾。直到20世纪40年代主编《紫罗兰》,周瘦鹃在语言实践上始终坚持文白并行的特点,面对新文学阵营的激烈责难也不曾改变。“小说之新旧,不在形式,而在精神。苟精神上极新,则即不加新符号,不用‘她’字,亦未始非新。反是,则纵大用‘她’字,亦未始非新。”①周瘦鹃:《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1921年5月22日。反观新文学场域,1921年改版后的《小说月报》将白话作为定义新文学的标准,宣称“新文学就是进步的”,实际上是窄化了“现代性”的内涵,抹杀了语言在精神上的现代性。陈建华指出,周瘦鹃在1920年主编《申报·自由谈》开设的《自由谈小说特刊》时主张不拘文言或白话,这种语言形式上新旧兼备、新旧平行的折衷方案,具有更加广泛的新旧文学与文化涵义。陈建华将文言与白话两种书面语形式与现代性之间的辩证关系放置于民初新旧兼备的文化政治中,以章太炎、王国维等复古派为例,进行了深入辨析:“文言象征着汉语精萃、个人尊严、民族主体、历史与文化的传承。在语言本体与文化主体等方面,他们的思想话语很多地方比康梁等人的显得更为深刻、细密,且更为系统、周详;尤其对于物质主义、进化观念及盲从欧化、日化等思想时尚痛下针砭,对于民族文化的未来前景看得更远、想得更多,在今天仍光景弥鲜,足资启迪。”②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第9页。在近现代中国为“救亡”“图存”而急迫地向现代性转型的启蒙语境中,汉语言被动、被迫地编织于二元对立的新旧话语体系中,其语体形式与内在精神的关系被简单甚至粗暴地片面化处理,从而遮蔽了文言文的现代性涵义。陈建华通过周瘦鹃新旧杂糅的语言实践,挖掘了文言文被新旧二元对立的启蒙话语所遮蔽的精神现代性,这对于学界反思汉语言与文学传统在现代性话语中的真实位置和价值弥足珍贵。

二、革命的世俗面:走向共和与政治现代性

革命话语是伴随中国近现代社会转型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现代性因素。西方革命中的“暴力”含义具有新旧转折的现代性意味,尤其是法国革命范式对中国启蒙知识分子产生的重要影响力,直接内化为他们对中国传统政体和文化结构所采取的激进的、断裂式的革命方式。陈建华借由周瘦鹃改良主义政治观的现代性话语,阐释了从“告别革命”到“走向共和”的政治现代性的多元图景。

周瘦鹃在1920年接手王纯银主编的《申报·自由谈》后,开设了“三言两语”时事短评栏目。在延续日常生活杂感类文章的同时,周氏接手后增添了大量关于国家、社会的政治性评论。周瘦鹃密切关注北洋时期军阀混战的社会情况,抨击北洋政府的专制政策,关心民生疾苦,替普通百姓请命,以中立的政治态度自觉承担起“民意”的喉舌。在政治观念上,周瘦鹃深受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渐进式改良主义的影响。在五四时代激烈的革命话语中,周氏虽然保持着“游戏文章”的一贯风格,“在男女爱恋与国家利益的冲突中出现‘爱情至上’的倾向,‘革命’是要不得的,暗杀和复仇不是为了革命,而服从亲情或国家利益”,①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第9页。但是周氏政治理念中所蕴含的和平改良的宪政理想并非意味着完全退缩回远离政治的个人小天地,或沉湎于日常都市和爱情神圣的低吟浅唱,“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岗位意识始终交融于周氏凡俗化的日常叙事中,形塑了与“走向共和”相适应的政治世俗面的现代性。1920—1926年,周瘦鹃主笔六年之久的时政栏目一直以独立自主的精神担任着“监督政府”与“指导国民”的政治责任,与英、美等多国的报纸和新闻机构交流新闻理念,汲取西方的理论资源,体现出与世界接轨的开放风度。周瘦鹃曾坦言:“对于旧社会的黑暗,只知暴露不知斗争;只有叫喊没有行动,不喜欢搞革命。”在富国强民的具体措施上,周瘦鹃与五四激进改造社会的路线相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流于“软弱”,希冀以和平渐进的方式建设启蒙文化政治。然而,以周瘦鹃为代表的旧派文人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资产阶级“公民社会”为蓝图绘制中国本土性与世界性因素交融的现代化图景,又在政治现代性的最终目标上与五四革命派汇合。

陈建华对于中国革命话语历史具有很深刻的理论研究,对革命与现代性之间的关联更是不乏真知灼见。陈建华论述到:在20世纪初“革命与改良成为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这固然得归因于中国政治文化的特殊性,也是知识分子自己制造的文化产品,反过来却成为自身观念结构的铁笼子”。②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0页。梁启超在《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一书中,以广义和狭义之分定义革命:“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和平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武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国数千年来,唯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唯醉心狭义的革命。”③梁启超:《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新民丛报》1904年2月,第46-48合号。实际上,英语词汇中的revolution包括了一切进步的事物,而在现代中国,“西方启蒙思想对中国最大的冲击是对于时间观念的改变……历史不再是往事之鉴,而是前进的历程,具有极度的发展和进步的意义……而最终的趋势是知识分子的偏极化和全盘革命化”,④李欧梵:《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文化评论精选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145-146页。“革命”的含义则被窄化,被简单地理解为对政治制度的绝对性取舍。以周瘦鹃为代表的旧派文人的改良主义,是使中国革命话语能够具有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性和现代性所需要的政治世俗面。陈建华在关于革命话语的研究中对政治现代性的发掘是十分深刻的。

三、人生的世俗面:现代性与多元文化的繁花

上海通俗文学在民初经历了一个黄金时期,上海发达的商品经济、多元而包容的文化背景给予都市世俗文学发育的温床,周瘦鹃式的哀情小说在当时的上海文坛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力。然而,通俗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中边缘化的位置实际上一直未有根本的变化。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话语以作为“正典”和“主流”的五四新文学为标杆,“鸳鸯蝴蝶派”等旧文学难以真正进入被启蒙文学范式主宰的新文学史观,在本质上还是作为新文学的对立面而被排斥于文学的现代性之外。如何把握文学现代性的多元化景观,是陈建华借由周瘦鹃的文学实践所要传达的。

“日常现代性”是周瘦鹃言情小说的精神内核。在宣扬男女高尚纯洁之爱、弥漫着日常琐碎情感生活的哀婉格调中,以构建都市“小家庭”基础之上的社会新秩序为中心,在传统价值的立场上,描绘女性追求爱情和婚姻的自由,表现一夫一妻制、经济独立、男女平等之爱等西方式的情感和婚姻法则。在努力维护个人书写的“私人空间”中,编织着中产阶级世界的现代性梦想。在表现技巧上,周瘦鹃吸收了大量西方小说的艺术手法。以新文学话语中典型的“消闲”式旧派小说《留声机片》为例,周瘦鹃用娱乐性的西方舶来品“留声机”,寄托了中国传统才子佳人小说的悲欢离合。现代科技产品在周瘦鹃的笔下被用来承接中国传统言情小说谱系,这是一种融合了世界视野和民国时期上海文化政治的现代性涵义。总体而言,周瘦鹃的文学实践交织着中产阶级家庭伦理之温情与国家民族之复兴重担,以及传统价值观与西方资产阶级社会理想的新旧冲突,在根植本土文化的同时向西方寻求文学现代性的新可能。

陈建华所揭示的周瘦鹃新旧兼备的文学实践特点,正是捕捉到了这种日常现代性背后所蕴含的更为广阔的文化内涵,这也是上海世俗文学文化的缩影:“那是一种充盈着普世之爱的世俗精神——珍视日常生活、私密空间和亲情伦理;新旧杂糅的语言实践、都市心态的诗化演绎;同情女性与弱小群体、抗议社会不公;包括爱国、反帝、以民族文化为基础的国际主义。由此构成的价值系统,向我们传递关于民主、自由与多元的现代信息。”①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第672页。周瘦鹃的传统不是固守传统,是从传统面向世界;周瘦鹃的西化也不是放弃传统,而是一种立足于传统的西化。贯穿于周瘦鹃文学实践中的神秘、低调而忧郁的紫罗兰意象正象征着周瘦鹃以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和审美范式来负载现代性价值。五四启蒙文学的“现代”与以周瘦鹃为代表的旧派文人的“摩登”形塑了民国时期新旧兼备的文化政治:“茅盾、郑振铎等新文化诸公痛斥通俗文学‘毒害青年’或是‘亡国之音’,也包含着对于发展中资本主义及都市文化的鄙视,其背后道德至上,非我族类的战斗性、整体改造社会的‘革命’手段其实蕴含着非常传统的思想方式。而郑正秋、周瘦鹃等人宣扬传统伦理价值、因循固有形式包括语言上坚持‘文言’等方面,与他们抵御‘西化’长驱直入而维护本土‘旧’文化的基本立场有关……他们的所作所为却紧密扣连那个发展中的都市新文化,实质上在于维护处于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秩序,在这一点上说是非常现代的。”①陈建华:《紫罗兰的魅影:周瘦鹃与上海文学文化,1911—1949》,第653页。无论是彻底推翻传统文化,高呼“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新文学派,还是延续着南社文人传统,在传统文化中寻求自我与传统更新的旧派文人,他们都属于在当时那个风雨飘摇、山河动荡的社会中为国家和民族寻求“现代性药方”的“民族共同体”。

金宇澄在2012年发表的世俗题材小说《繁花》全篇采用上海方言叙事,作者以说着上海“土话”却身着西装革履,置身于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和经济漩涡之中的现代都市人日常、琐碎而喧嚣的世俗化生活,再现了全球时代世俗精神的现代性景观。这种世俗文化的现代性精神正是五四启蒙语境中以“新”为现代性标准的革命话语所抛弃的。民国时期周瘦鹃的旧派小说立足于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在新旧穿越的通俗性书写和世俗文化中透射现代性精神;当下真正步入现代化社会后,《繁花》在万花筒式的现代都市生活图景中保留了旧的传统文化元素。新与旧、传统与现代本身就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面,而是水乳交融,互为依托。

“共和”不仅是一种政治理想,也是一种包容多元的现代性精神。“如果我们不那么精英自恋,给予平民世俗文化多一些尊重,那么就不难发现,正是在‘共和’精神推动下,男女平权及科学进化观念得到长足发展,文学、美术、戏剧、电影等风起云涌,为都市文化创造了许多新媒体范式,对我们今天的文化形态更有启发。”②陈建华:《关键词与现代中国——〈革命·话语·文学〉自序》,《书城》2017年第12期。在中华民族求索现代性的曲折路途中,当人们真正步入了现代化时期,才发现20世纪初为了“现代”而力图彻底斩断的文化传统,实际上是不可丢弃的。现代性的真正涵义和价值在于你中有我,而不是非此即彼。在融合世界性资源的广阔视野中,应立足于传统而创新,“新崇其新,旧尚其旧,各阿所好,一听读者之取舍”。③周瘦鹃:《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1921年3月27日。理解周瘦鹃的“旧”与“俗”,也是理解民国时期上海世俗文学文化的现代性和多元共生。周瘦鹃等旧派文人在一个多世纪前吟唱的那一曲传统和世俗的挽歌,正是我们当下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上理应寻回、保留和继承的传统世俗文化的现代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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