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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话语的变迁
——从马克思到毛泽东

2021-11-25李风华

现代哲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阶级资产阶级马克思

李风华

人民性与阶级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无产阶级国家的本质特征。对“人民”概念及其话语的理解,尤其是它与阶级的概念关联,关系到我们对马克思主义人民观的认识和实践取向。但是人们对于“人民”一词理解各异,各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普遍流行。比如,有人主张用“公民”取代“人民”,用“社会矛盾”取代“人民内部矛盾”(1)参见谢维营:《理论与历史的背反:对“人民内部矛盾”提法的反思》,《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杨凤城:《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到“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学报》2007年第9期;王绍光:《社会建设的方向:“公民社会”还是人民社会?》,《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有人则认为“人民内部矛盾”与阶级斗争互不相容(2)参见周永生:《人民内部矛盾不属于阶级斗争范围》,《社会科学》1982年第8期;申端锋:《将人民内部矛盾带回分析的中心》,《开放时代》2012年第7期。。更由于西方资产阶级政客经常使用“人民”一词,不少人往往受其误导,忽略和误解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人民话语的实质与具体所指,不能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中央政策中的人民概念有准确的把握。近年来有学者梳理了中国共产党的人民概念的变迁(3)参见侯竹青:《中国共产党对“人民”概念的构建与意义形塑(1921-1949)》,《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史坤坤:《毛泽东“人民”概念研究》,《北京党史》2013年第6期;侯竹青:《1921-1935 年中共对“人民”概念的认知与定位》,《党的文献》2018 年第3 期,等等。,但从马克思到毛泽东的人民话语的变迁尚缺乏综合性的论述。话语包含概念、相关陈述、陈述语境、陈述意图等内容,本文着重考察话语的变迁而非仅是概念变迁,一个重要考虑是马克思使用“阶级”话语取代“人民”话语时,其陈述意图并未涉及“人民”概念的变化;而列宁早期文章批判“人民之友”的话语时,论辩双方对于人民概念的认知也不存在本质性的差异。正本清源,梳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人民话语的发展脉络,不仅有助于把握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话语与资产阶级的人民话语的本质区分,也有助于理解习近平“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内涵实质与实践指向。

一、马克思:通过阶级话语实现对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

“人民”或“民”最早在古典时期就常见于政治文献,通常指相对于君主或贵族的普通民众,其内涵更倾向于一个实际群体,类似于今天的“老百姓”。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以来,“人民”的含义日趋抽象,被赋予更多崇高的政治价值。在英文中,people一词通常在前面加上定冠词the来修饰,以此表达其特殊的政治含义。

从思想史看,从理论上彻底赋予人民以主权者地位的,当属近代资产阶级思想家洛克和卢梭。洛克的《政府论》强调,国家权力受人民委托,当国家权力不能实现人民的目的时,委托取消,权力重新回到人民手中。洛克的人民革命权,赋予人民在政治领域中作为无可抵御的最高行动者的权利。尽管如此,人民的革命权以及初始的生命、自由等权利并非源于“人民”本身,而是来自上帝,属于天赋权利(natural rights),天赋人权意味着人民意志仍然受到一定的约束,这也是自由主义有限政府的根据。卢梭则更进一步,将权利来源从原有的上帝那里夺过来,而赋予“人民”。“我们每个人都以其自身及其全部的力量共同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导之下,并且我们在共同体中接纳每一个成员作为全体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是一瞬间,这种结合行为就产生了一个道德的与集体的共同体,以代替每个订约者的个人……至于结合者,他们集体地就称为人民。”(4)[法]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0—21页。这里,“人民”脱离了某个具体的民众群体,形成一种高度抽象的结合者, 并被视为最高主权的终极所有者。至此,人民成为全部权利的来源,是所有国家意志和行动的唯一的初始来源。卢梭的人民主权说是近代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理论的最高表达,其义无反顾的人民价值取向是其理论道义的根源所在。

基于洛克和卢梭的思想贡献,“人民”一词被赋予了当代资产阶级国家的政治话语中的核心地位。这方面的典型无疑是美国。美国《独立宣言》宣称,当政府侵犯了人民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时,“人民便有权力把它改变或废除,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5)[美]康马杰主编:《美国历史文献选萃》,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1979年,第12页。。至于《美国宪法》,其对“人民”的表述尤为典型,首句就将宪法制定者界定为“我们,合众国的人民”(We the people of the United States)。而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也是具有广大号召力的人民话语。可以说,抽象意义的“人民”在美国政治话语中获得极大声张,构成一个无处不在、甚至无法抵御的话语主体。资产阶级的“人民”话语在历史上起到极大的革命作用,它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后来的社会运动以及几乎所有重大政治行动的合法性来源。今天,我们看到美国政客们(如历任总统)的各种演讲中口口声声提到“人民”,依据就在于此(6)虽然“人民”在美国政治中具有无上的道义性,但在制度设计和实践中却将人民视为愚昧而轻率的大众,国家制度的设计初衷就是极力抑制和稀释普通民众的影响。(参见李剑鸣:《“人民”的定义与美国早期的国家构建》,《历史研究》2009年第1期。)。

从话语体系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实现了阶级话语对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亦即话语主体、相关陈述、陈述意图、陈述语境等话语体系的根本性变革,这是一个政治话语史上的重大革命。《共产党宣言》就旗帜鲜明地拒绝“世人皆兄弟”这一普世表述,而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作为自己的口号(7)马克思和恩格斯也经常使用“人民”,如《共产党宣言》就出现两次“人民”。恩格斯也说过:“目前这个在某种程度上代表贵族的政府是应当受到鄙弃的,那种使政权转到资产阶级手里的立宪制度是不完备的,人民只要不掌握政权就不可能改善自己的处境。因此,这种报刊应当说明,无产者、小农和小资产者(因为在德国,构成‘人民’的正是这些人)为什么受官吏、贵族和资产阶级的压迫。”但在这些论述中,“人民”通常并不足以构成马克思主义政治主体话语的核心概念,而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使用“人民”概念时,与资产阶级政治话语中抽象的“人民”不同,往往是有具体的阶级所指。无论如何,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抛弃资产阶级“人民”话语,构建无产阶级作为政治主体的话语,是政治思想史上的颠覆性革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80页。)。尽管“阶级”话语并非马克思主义的首创,但将无产阶级确立为政治主体,指出阶级消亡的未来社会方向,构建出革命性的社会历史观,无疑是马克思主义政治思想的伟大贡献。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发展看,无产阶级话语的建构存在一个发展的历程,而其表现就在于对于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

青年马克思最初是接受并使用人民话语的。不过,其文本中的“人民”与资产阶级政治学的抽象人民有着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其具体所指较多地倾向于劳动人民。从青年马克思的思想构建看,人民话语仍然是其从哲学研究走向现实政治研究和经济研究的重要环节,也是他摆脱黑格尔思想的重要理论工具。在其早期政论文章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经常使用“人民”作为基本政治概念,如“人民历来就是什么样的作者‘够资格’和什么样的作者‘不够资格’的唯一判断者”(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5—196页。;“人民主权不是凭借君王产生的,君王倒是凭借人民主权产生的”,“国家是抽象的东西。只有人民才是具体的东西”(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38页。。此类说法甚多,说明青年马克思尚未完全摆脱资产阶级政治学的理论框架。

马克思迁居巴黎是其思想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由于接触了巴黎工人阶级,其思想和话语都发生了重要转折,这在其人民话语方面也有明显表现。马克思巴黎时期的早期写作,既保留了“人民”和“市民社会”等旧资产阶级的话语,又开始将无产阶级视为哲学观与世界历史的主体。《〈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就是一个典型的文本,其前半部主要批判宗教,提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等与资产阶级政治观并不冲突的表达,后半部则提出德国解放的可能性就在于无产阶级这个特殊的阶级。从此,马克思的阶级话语开始生成(10)参见熊亮:《论马克思无产阶级概念的缘起——〈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一个核心向度》,《云梦学刊》2020年第2期。该文指出,马克思从市民社会的批判和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清算中实现了无产阶级的出场逻辑,但认为无产阶级的概念在当代已经转换为人民性概念。笔者认为,这反映了当前解读马克思人民观的文献的流行做法,即简单地将马克思的阶级话语与当代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话语对应,而没有看到两者之间的张力和发展关系。。此后一段时间,马克思虽然也使用“人民”一词,但认为这个词“过于一般”,如果使用“更确切的概念”,那就是“无产阶级”(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年,第210 页。。

1848年革命是马克思彻底抛弃人民话语而采用阶级话语的历史背景。《共产党宣言》发出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口号,是无产阶级的阶级话语的独立宣示。在这个话语革命的指引下,马克思分析了1848-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他将理论上统一的“人民”撕开,指出它事实上被阶级分裂。“旧派共和党人把全体法国人,或至少是把大多数法国人看做具有同一利益和同一观点等等的公民。这就是他们的那种人民崇拜。但是,选举所表明的并不是他们意想中的人民,而是真实的人民,即分裂成各个不同阶级的代表。”(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9页。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产阶级思想家所想象的人民从未真正存在,只有利益相互冲突的阶级。

用阶级话语来取代人民话语的最重要的文本是《法兰西内战》。在巴黎公社的领导者那里,“人民”仍然是一个不容置换的最核心的主体概念。1871年3月28日,巴黎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委员兰维埃高声宣告:“以人民的名义,宣告公社成立。”(13)《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史》上册,马龙闪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年,第299页。“今天,我们得以参加这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从未这样激动我们心灵的最伟大的人民群众的场面……二十万自由的人民来确认自己的自由,并在隆隆的炮声中宣告新制度的建立。”(14)罗新璋编译:《巴黎公社公告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3页。尽管巴黎公社具有里程碑式的世界历史意义,但公社的领导人和参与者并未创造出一个新的“主体”话语,而是袭用了之前已被资产阶级革命者所使用的“人民”话语。史家指出巴黎公社的领导者自身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所代表的这个革命政权不同于任何其他形式的资产阶级政权,要比任何其他政府形式更优越(15)《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史》上册,第271页。这个说法可以稍作修正,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驻《公报》社代表于1871年3月20日发表在《法兰西共和国公报》的文章,对3月18日革命的评述采用阶级分析框架:“难道资产阶级如今还不明白:轮到无产阶级谋求解放的日子已经到来!”这说明中央委员会的部分成员并不缺乏阶级分析的视野。但通观国民自卫军中央委员会和巴黎公社的诸公告,既有的资产阶级的“人民”概念仍然构成其基本的话语模式。(同上,第7页)。笔者认为,这其中固然有公社领导者包含蒲鲁东分子、布朗基主义者等小资产阶级思想者的原因,但主要是因为这些领导者视既有的资产阶级人民话语为理所当然,从未想到颠覆这一话语体系。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巴黎公社的世界意义。要深刻地揭示这一点,简单地袭用人民话语显然是不够的,甚至可能是误导性的。为揭示这一世界历史意义,就必须进行话语革命。他抛弃巴黎公社领导者们所自认的“人民”代表的说法,指出巴黎公社的真正实质在于其主体为工人阶级,从阶级的角度重新定义了巴黎公社。通观《法兰西内战》全文,处处可见“工人”“工人阶级”这样的集体主体,而“人民”则较少使用(16)少数使用的地方,如马克思称赞公社“所采取的各项具体措施,只能显示出走向属于人民、由人民掌权的政府的趋势”。这说明马克思并不拒绝“人民”一词,其中也蕴含了将人民话语与阶级话语融合的趋势。但总的来看,全文使用“人民”的次数远远少于“阶级”或“工人阶级”的次数。可见,马克思使用阶级话语来颠覆人民话语的努力与重大意义是不容否认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3页)。“人们对公社有多种多样的解释,多种多样的人把公社看成自己利益的代表者,这证明公社完全是一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政治形式,而一切旧有的政府形式都具有非常突出的压迫性。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实质上是工人阶级的政府。”(17)同上,第157—158页。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毫不讳言公社可以代表多种多样的人,也就是说并不限于工人阶级。如果仅仅追求更广泛的代表性,马克思完全可以继续袭用巴黎公社领导人所用的“人民”话语,用“人民”一词来修饰公社。为了与既有的资产阶级话语划清界限,马克思使用“真正秘密”一词来描述其工人阶级的本质,从而彻底实现在巴黎公社问题上阶级话语对既有的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用马克思主义话语体系描述和建构了一个世界史的标志性事件。

总之,马克思对于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是一以贯之的。尽管“人民”一词在其成熟的著作中也偶尔使用,但在基本立场和重大判断上绝不妥协。《哥达纲领批判》对“人民国家”概念的批评也是一个明证。恩格斯也拒绝无差别地使用“人民”一词:“无政府主义者用‘人民国家’这一个名词把我们挖苦得很够了。”(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7 页。我们对于马克思使用阶级话语来颠覆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革命性话语创新必须有充分的认知,而不是似是而非地将马克思恩格斯的各种有关无产阶级的论述都贴上“人民性”的标签。从这个角度看,当前部分中文文献对马克思恩格斯的“人民主体”“人民立场”的论述不提或少提阶级,就是一种过度阐释,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马克思坚持无产阶级立场的革命性,或多或少掩盖了马克思颠覆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重大贡献。

尽管在话语构建上,马克思的阶级话语对资产阶级人民话语是一种颠覆性革命,但不能理解为他在理论上只强调无产阶级而忽略更广泛的人民。在历史哲学层面,马克思认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而“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5、158页。。这里,物质生产劳动构成全部社会历史的基础,因此作为实践者的劳动人民有可能成为政治生活中的主体。在政治理论层面,马克思坚持工人阶级利益与绝大多数人利益的统一。《共产党宣言》指出,“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20)同上,第411页。。这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话语虽然是对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颠覆,但仍然蕴含着与人民话语的再度结合的可能。尽管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并未完整揭示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话语与人民话语之间的辩证联系,但这一基于无产阶级立场肯定人民利益的方向,正是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人民话语演进的着力点(21)许多论述马克思的人民观的文章常常将马克思对“人”“实践”“无产阶级”的一些论述加以整理,冠之以“人民观”。这种做法混淆了历史唯物主义层面的历史主体与政治理论层面的政治主体,也将马克思理论中潜在的“人民观”解释与马克思本人的“人民”话语混同。笔者认为,在政治理论层面上,马克思缺乏一个完整的人民观,他更多地是根据阶级话语实现对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批判,至于无产阶级政治理论中人民话语的建构,这是列宁和毛泽东在革命实践中把握和实现的。。

二、列宁:确立劳动人民的话语

对列宁而言,如何在政治话语上既与以“人民之友”为代表的民粹主义话语作出区分、予以批判,又确立无产阶级政党对包含工人阶级在内的广大人民的代表性,是一项重要的理论课题和政治任务。应该说,列宁在坚持马克思的阶级话语的基础上,对政治主体话语有重大发展,那就是确立“劳动人民”“被剥削的劳动群众”等基本概念,从而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人民话语的初步回归。

列宁对资本主义和民粹主义的人民话语进行严厉批判,指出这些人民话语背后的阶级立场。19世纪后半叶,民粹主义在俄国成为主流的思想时,“进步、科学、善良、反对虚伪、人民利益、人民良心、人民力量等等自由主义词句风靡一时”(22)《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页。。早期列宁对人民话语是非常警惕的。民粹主义总是举着“人民”的旗帜,甚至直接将自己包装成“人民之友”,使用诸如“人民理想”“人民政策”“人民制度”“人民生活”之类的词汇(23)同上,第65、67页。。因此,列宁论述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揭露“人民”这个名词下可能的含糊倾向,“只要把‘人民之友’刮一刮,就可以看出资产者的原形”(24)同上,第20页。。同时,列宁准确地阐释了马克思主义“人民”概念的含义:“马克思说的是‘人民’。但是我们知道,马克思一向都是无情地反对那些认为‘人民’是一致的、认为人民内部没有阶级斗争的小资产阶级幻想。马克思在使用‘人民’一语时,并没有用它来抹杀各个阶级之间的差别,而是用它来概括那些能够把革命进行到底的一定的成分。”(25)同上,第636页。

列宁的阶级话语极其鲜明,绝不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退后一步。在驳斥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同时,列宁本人并不拒绝“人民”一词,而是在这个语词前面加上“劳动”或者“被压迫”(如“劳动人民”“劳动群众”“被压迫人民”)。比如,“劳动群众拥护我们。我们的力量就在这里”(26)《列宁选集》第 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53页。这一表述就是马克思主义人民话语的伟大创造,它将马克思主义的“人民”与资产阶级话语中抽象的“人民”区分开来,实现了阶级话语对人民话语的充实,从而鲜明区别于资产阶级的人民话语。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看,“劳动”这一修饰词非常重要,它源于劳动价值论,蕴含着马克思主义对于社会财富创造者的尊重和历史主体的重视。“劳动人民”是列宁在马克思主义政治话语上的伟大创造,具有革命性的意义。

除了工人阶级,另一个重要的劳动人民群体就是农民。在列宁的人民话语中,其最重要的内容是对农民的政治肯定。在《共产党宣言》中,农民作为小资产阶级的主要组成部分,其本质是要破产的、走向衰败的主体。作为小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试图在保留私有制的同时,实现平等、公平等政治理想。这显然是一种脱离现实的空想,马克思与恩格斯对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进行了持久而广泛的批判,批判对象包括格律恩、蒲鲁东、巴枯宁、杜林等。1848年,拿破仑三世被农民选举上台,马克思在分析农民的政治态度时,将农民比喻成一个个马铃薯汇集而成的一袋马铃薯(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62页。在论述法国不同王朝代表不同利益群体时,马克思指出,“波拿巴王朝是农民的王朝,即法国人民群众的王朝”。可见,马克思对“人民”一语所持的微妙心态,他既承认农民从来就是“人民”中最主要的组成部分,又对代表着资本主义社会中势必走向破产沦为无产阶级命运并持保守政治态度的农民持批判立场。。总体而言,马克思对农民的政治态度是批评的。在这个问题上,列宁的贡献在于将农民提升到一个与工人阶级相提并论的地步:“只有人民,即无产阶级和农民,才是能够取得‘对沙皇制度的彻底胜利’的力量,我们是就主要的巨大的力量来说的,并且把农村小资产阶级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也是‘人民’)分别算到了这两种力量中去。‘革命对沙皇制度的彻底胜利’,就是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28)《列宁选集》第1卷,第562页。

十月革命后,工兵代表苏维埃机关发布的一个文件就将自己的行动定义为“工人、士兵、农民的革命”(29)《列宁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1页。。请注意,十月革命的主体主要是士兵和城市工人阶级,此时农民尚未真正作为革命的主体。但在话语上,列宁已经拒绝那种排斥农民的话语表达策略,将“农民”置于马克思主义阶级话语的主体之中。从根本上讲,这是列宁对于社会政治结构及其未来演进的理解。列宁的“劳动群众”不只是一种话语表达,而且蕴含着帝国主义时代无产阶级的基本政治立场——工人阶级与农民的利益同盟。列宁指出,工人阶级与农民可以建成“真诚的联盟,因为雇佣工人和被剥削劳动农民的利益没有根本相悖的地方”(30)《列宁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0页。;而苏维埃共和国就是这一工农联盟的政治成果,它“将作为国际社会主义的火炬,作为各国劳动群众的范例而稳固地屹立着”,这对世界范围内劳动人民的解放都有着重要的示范意义(31)《列宁全集》第33卷,第283页。。

必须指出的是,列宁并未将资产阶级纳入到人民的范畴之中。列宁给出的理由是,资产阶级虽然要求民主革命,但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资产阶级这个阶级就自然而然地和必不可免地要寻求自由主义君主派的保护,而农民群众却自然而然地和必不可免地要寻求革命共和派的领导。正因为如此,资产阶级不能把民主革命进行到底,而农民却能够把革命进行到底,我们应当尽一切力量帮助农民这样做。”(32)《列宁选集》第1卷,第605页。虽然资产阶级需要民主革命,但资产阶级“害怕人民的统治”,其在政治上是摇摆和软弱的。在这个问题上,有学者误认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的人民论述将民族资产阶级纳入人民的范畴,这是受列宁的影响(33)参见侯竹青:《中国共产党对“人民”概念的构建与意义形塑(1921-1949)》,《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笔者认为,从话话体系看,将民族资产阶级视为人民的组成部分属于毛泽东的伟大创造和重大贡献。虽然侯氏一文所举党的早期文本(如1922年的《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也有类似论述,但与其说这是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理论贡献,毋宁说是理论水平较低并受到当时国内资产阶级有关人民说法的影响,其定位与策略都不清晰,因此随着中国共产党理论水平的提高,这种将实业家或者民族资产阶级视为人民范畴的说法不再出现,直至毛泽东对于人民给出完整而丰富的全新阐释。。对列宁论述的过度阐释,既无助于我们准确把握列宁主义的内涵,也遮蔽了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的话语创造。

总的来说,列宁在人民话语建构中的贡献是扩大和丰富了“人民”的内涵和外延,其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是将农民纳入到“人民”这一政治主体话语之中。必须强调的是,列宁在阶级立场和党性方面从未动摇:“我始终坚持在谈到我们党的阶级性质的地方用‘无产阶级’一词代替‘被剥削的劳动群众’一词。”(34)《列宁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 338 页。此外,列宁对农民的小资产阶级特性始终抱有一定的疑虑。列宁的名言“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35)《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5页。表明,作为小生产者的农民,其天然的政治倾向往往与无产阶级背道而驰。因此,如何教育和引导农民阶级并增强人民主体力量,这将是社会主义国家夯实阶级基础、巩固工农同盟的重要课题。列宁将农民作为政治主体而置于马克思主义的人民话语中,但并未否认根本利益相同的工农之间的利益冲突。后来的苏联理论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进一步深入阐述和加以创新。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处理好农民的利益是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重要失误。而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改革,用抽象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普世话语取代马克思主义人民话语的阶级性,则预示着苏共背叛无产阶级立场、背弃马克思列宁主义、最终走向解体的悲剧。

三、毛泽东:人民话语的创新性发展

将“人民”话语妥切而有效地整合到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话语体系方面,最重要的贡献者无疑是毛泽东。毛泽东在列宁的“劳动人民”的话语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人民话语,将人民理论融入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阶级话语,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人民话语体系的创新性发展。

毛泽东在坚持马克思主义阶级话语的基本原则基础上,将“人民”置于历史理论和政治理论的中心地位。毛泽东是中国历史乃至全世界历史上唯一把人民看得高于一切的领袖。毛泽东指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36)《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90、1031页。在人民历史观的基础上,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将“为人民服务”确立为中国共产党的宗旨,将“人民民主专政”确立为新中国的国体。可以说,“人民”被赋予一个至高无上的政治话语地位。与卢梭或美国宪法体系相比,中国政治理论中的“人民”的分量远远超过它们。在历史哲学层面,人民作为创造历史的动力被确立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命题;而在党的建设方面,群众路线则被确立为党的根本工作路线。可以说,“人民”二字贯穿全部毛泽东思想的始终。

毛泽东的人民话语是人民性与阶级性的结合,既坚持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立场,也是对共产主义运动当前任务的恰当反映。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人民首先指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同时将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纳入进来,这与资产阶级抽象的“人民”话语形成鲜明的对比。“人民是什么?在中国,在现阶段,是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这些阶级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团结起来,组成自己的国家,选举自己的政府,向着帝国主义的走狗即地主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以及代表这些阶级的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帮凶们实行专政,实行独裁,压迫这些人,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37)《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5—1476页。由于人民话语与阶级话语的辩证统一,才确立了中国共产党的性质——既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又是中华民族的先锋队。两个先锋队的论述标示着人民话语与无产阶级话语的充分融合(38)1935年12月,瓦窑堡会议通过的《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指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又是全民族的先锋队”。1937年l0月, 毛泽东在《论鲁迅》中重申“我们共产党人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 同时又是最彻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综合相关论述,多数论者认为,1935年瓦窑堡会议标示着毛泽东系统的人民观的正式形成。。

与列宁相比,毛泽东的人民话语内涵更加丰富,更具有阶段性的时代内涵。地主阶级在土地革命时期是人民的敌人,但在抗日战争时期,坚持抗日立场的地主则构成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将“民族资产阶级”纳入“人民”的范畴之中,是科学社会主义的一个重大理论创新,不仅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是如此,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泽东仍然将民族资产阶级视为人民的组成部分。“在现阶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期,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39)《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317页。在这里,一方面“人民”仍然与阶级有着密切的联系,即人们的社会经济地位仍然是判定阶级属性及其人民身份的基本出发点;另一方面,“人民”不再单纯地以阶级定性,个人和群体的政治倾向将决定其是否属于“人民”。比如即使在地主整体上成为革命对象的解放战争时期,也将反动地主与开明绅士区分开来,后者作为统一战线的工作对象,属于人民的范畴(40)《毛泽东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4页。1959年,毛泽东在《西藏平叛后的有关方针政策》中以刘文辉这样的大地主为例,说明只要开明绅士愿意合作,“我们绝不会丢掉他们,也不会暂时同他们合作将来不要他们……道理很简单,只有采取这样的政策,才对全国人民有利”。(《毛泽东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4页。)。

毛泽东在“人民”话语上既坚持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又持更灵活的策略表述。这使得毛泽东在人民内部矛盾,尤其是人民内部阶级矛盾方面,实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话语史上一个重大突破,那就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民族资产阶级构成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中,毛泽东指出:“在我国现在的条件下,所谓人民内部的矛盾,包括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农民阶级内部的矛盾,工农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工人、农民同知识分子之间的矛盾,工人阶级和其他劳动人民同民族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民族资产阶级内部的矛盾,等等。”(41)《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第317页。将民族资产阶级视为人民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重大现实意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毛泽东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视为敌我矛盾。这是一种错误的认知(42)参见杨光斌、杨果:《“人民-阶级-团体”的语境与表达——兼论一党执政体制下的社会结构》,《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期;李风华、谢华:《人民内部阶级矛盾:〈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重大理论创新》,《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6期。。《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从未否认剥削阶级的存在,虽然它承认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但一般地并不是敌我矛盾,而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只有在激化的情况下才可能变为敌我矛盾。毛泽东指出:“人民内部的矛盾,在劳动人民之间说来,是非对抗性的;在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来说,除了对抗性的一面外,还有非对抗性的一面。”(43)《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第317页。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角度看,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视为人民内部矛盾,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最重大的理论创新,今天仍能让人感到有穿透性的思想力量。《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还将政府与人民群众的矛盾作为一种人民内部矛盾提出来,并加以强调。“我们的人民政府是真正代表人民利益的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政府,但是它同人民群众之间也有一定的矛盾。这种矛盾包括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同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民主同集中的矛盾,领导同被领导之间的矛盾,国家机关某些工作人员的官僚主义作风同群众之间的矛盾。”(44)同上,第317—318页。尽管党作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其根本利益与人民群众是一致的,但由于主客观认识的差别,利益矛盾仍然非常普遍,必须加强重视。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这一矛盾在某些方面有所加深。这一论述的现实意义是很突出的。

总之,毛泽东的人民-阶级话语堪称是马克思主义政治主体话语的集大成者和高峰,既避免了作为资产阶级政治话语的“人民”的过度抽象,又较好地避免了之前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话语中人民话语与阶级话语的潜在对立性与异己性,具有长远的政治生命力。正如王绍光所认为的,“今天我们朗朗上口、熟烂于心、影响无处不在的概念‘人民’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及其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创造的。创造‘人民’的过程就是认同人民、解放人民、代表人民的过程”(45)王绍光:《人民至上:“人民”“为人民”“人民共和国”》,《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

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人民话语变迁的梳理表明,既要充分坚持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基本立场和思想方法上的一致性,也要看到他们各自的理论创造和话语贡献。如果将无产阶级政党及其理论的人民性当成一个筐,认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人民话语就已经拥有今天我们的人民话语的全部丰富内涵,这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误读,既无助于我们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伟大贡献,尤其是对于资产阶级政治话语的颠覆性革命,也不能深刻把握列宁、毛泽东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伟大功绩。科学地、历史地把握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重要脉络与阶段性贡献,既是深入学习社会主义发展史的基本要求,也是我们认识和理解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理论贡献的重要前提。习近平总书记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贯彻十八届三中全会精神全面深化改革专题研讨班上的讲话中说过,马克思主义政治立场首先就是阶级立场,进行阶级分析。他指出,“人民立场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政治立场,是马克思主义政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显著标志”(46)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40页。。阶级性与人民性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本质性特征,割裂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行。片面地强调阶级性而忽略人民性,往往导致“左”倾错误;而抛弃阶级性抽象地谈人民性,则会堕入资产阶级人民话语的窠臼之中,往往导致右倾错误。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民性与阶级性的统一,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学习和践行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根本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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