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批判何以揭示人类历史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确立的历史研究原则
2021-11-25王莅
王 莅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与恩格斯提出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并从原初历史的发生条件、物质生产的第一性、所有制形式的更迭、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演变等角度分析了人类历史研究中的重要问题。但诚如恩格斯晚年在回顾这一时期时所说:“已写好的部分是阐述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这种阐述只是表明当时我们在经济史方面的知识还多么不够。”(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6页。此后,马克思一直致力于唯物主义历史观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在融合,并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开启的《资本论》研究中实现了经济学逻辑的历史情境化和历史学叙事的经济范畴化双向目标。本文聚焦《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政治经济学批判重现人类历史研究图景的工作,揭示政治经济学批判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丰富与发展。
一、经济学逻辑:人类历史的叙述方法
启蒙时代以降,历史研究中开始贯彻双重原则——历史事实原则和逻辑解释原则。这种研究方法从表层上看是致力于寻求历史与逻辑的结合以便于人类理解,而深层次的诉求实则在于创造现在与过去的意义关联,即书写历史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当下。在批判蒲鲁东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体系过程中,马克思逐渐把握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历史性原则;十年之后,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尝试以经济学逻辑重新理解人类历史,从其中展现的理论视野来看,这一时期其人类历史叙述方法是对三个思想前提的创造性整合:其一,《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以“生产”为核心的历史发生学;其二,《哲学的贫困》及相关蒲鲁东批判中提出的经济学历史性原则;其三,19世纪50年代到达伦敦之后接触的巨量经济学材料,包括“伦敦笔记”、“危机笔记”、亚细亚社会史料等。以《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为依据,我们将会发现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人类历史研究确立了全新的方法论基础。
首先,确证物质生产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起点意义。马克思在建构唯物主义历史观和批判古典经济学的理论起点上都选用了“生产”概念,这一做法看似和古典经济学家如出一辙,但其背后实际是根本性的差异。马克思这样批判古典经济学家:“他们所要说的是,生产不同于分配等等……应当被描写成局限在与历史无关的永恒自然规律之内的事情,于是资产阶级关系就被乘机当作社会一般的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偷偷地塞了进来。这是整套手法的多少有意识的目的。”(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8页。不难发现,马克思在此着力批判的是古典经济学家对生产进行了非历史性解释,而这种批判的依据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以哲学人类学话语对生产活动所作的历史性规定。
《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相较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创造性贡献在于提出“生产一般”的概念。马克思说:“生产一般(die Production im Allgemeinen)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定下来,免得我们重复,它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对生产一般适用的种种规定所以要抽出来,也正是为了不致因为有了统一……而忘记本质的差别。那些证明现存社会关系永存与和谐的现代经济学家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忘记这种差别。”(3)同上,第26页。分歧已经彰显,古典经济学家从各种特殊生产形式中抽象出生产一般只是为了将其实体化,进而抹杀一切时代的历史性差别,但马克思却要在这种一般抽象性的基础上,探究各个时代物质生产的具体规定。从深层次的思维方式看,古典经济学与德国古典哲学一样,只是完成了现实的原则化或世界的哲学化,进而以这种抽象的原则过滤现实的丰富内容;与之不同,马克思以现实的原则化或世界的哲学化为前提,通过人有意识地实践去再度实现原则的现实化或哲学的世界化,从而完成人对社会、世界与历史的自我确证,这体现了马克思自觉将资产阶级的历史贡献推进到人类社会普遍性的高度。
其次,论证经济范畴与资产阶级社会的历史性特征。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古典经济学的历史贡献在于将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化约到具有客观向度的经济活动中,并从中抽象出经济范畴及其逻辑推演来把握社会运动规律。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完成了对现实的概念化把握,达到抽象的理性认识阶段。但他们的问题恰恰是停滞于这种抽象性而止步不前,因此在变动发展的经济事实面前,古典经济学家要么选择追随现实的经验论态度,要么选择轻视现实的观念论态度,要么选择脱离现实的乌托邦态度。质言之,古典经济学家认为观念对现实的把握是可以一次性完成的,前提是这种把握已经达到自然法意义上的人性高度。马克思则认为,运动着的现实只能通过运动着的理论(即辩证法)来刻画,因为理性所实现的抽象本身始终需要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作为前提;因此,“具体的表象——抽象的规定——具体的现实”应该构成经济学逻辑把握社会历史的三个环节;古典经济学只完成了从第一个环节到第二个环节的跨越,剩下的第二个环节向第三个环节的跨越理应构成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内在突破点。对于二者的关系,马克思总结说:“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4)同上,第42页。
真正的困难在于理解从抽象的经济范畴再度上升到具体的社会现实对于人类生活意味着什么?马克思说:“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5)同上,第42页。可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实质是要求人通过自身的理性思维确证经济范畴所把握的现实内容本身可以在具体历史情境中再现,并且只有经由这一环节才能使个人自觉地认同自身与社会历史的意义关联。以“劳动”概念为例,马克思指出“这个被现代经济学提到首位的、表现出一种古老而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关系的最简单的抽象,只有作为最现代的社会的范畴,才在这种抽象中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6)同上,第46页。。所以,通过“具体-抽象-具体”的完整逻辑环节,马克思将古典经济学所提交的关于经济范畴的普遍适用性仅仅视为资产阶级时代的历史产物。他认为,经济生活的普遍性并非人类在创世之初设定的自然法则,而是在资产阶级时代的特殊历史条件下才生成的普遍生活领域。以此为基础,马克思找到了反驳资产阶级社会天然永恒的依据:既然抽象的经济范畴本身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那么孕育抽象经济范畴的资产阶级社会也只是作为人类历史的一个过渡性阶段而存在,它不可能如资产阶级所说是人性的完成或历史的终结。
最后,指认现代资本对认识人类历史的普照光作用。资产阶级社会虽然只是一个特殊阶段,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无关人类历史的普遍性事业。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明确说:“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页。此处的深意是,资产阶级社会为透视以往一切时代的经济关系提供了可能,因此人类历史据此也可以借助经济规律加以说明,马克思形象地将其称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8)同上,第47页。。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产阶级时代的经济关系是迄今为止最丰富多样也是最充分发展的,所以它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显示经济生活的普遍规律。其中,马克思特别注意到资本对经济生活进而是人类历史的重塑,“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9)同上,第48页。。
需要注意的是,按照这种经济学逻辑,“从后思索”人类历史时只能强化与现代社会同质性因素的理解,而那些溢出现代社会结构的异质性因素成为理论上的盲区。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来看,他在19世纪50年代尚未充分注意到前资产阶级社会对于现代社会的排异作用,这一点非常符合当时英国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极速扩张的事实,也体现了当时整个欧洲学术界在亚细亚社会史和中世纪经济史研究上的缺乏。《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特别提到“公社所有制”在现代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盲点地位,认为这是“从后思索”研究方法的内在缺陷。对此,马克思有意识地展开了与“从后思索”相反的另一条研究道路,即历史性地考察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历史样态。这一探索集中体现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第IV笔记本最后4页和第V笔记本开头15页展开的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思考,后来手稿编辑者将其冠名为“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Formen, die der kapitalistischen Produktion vorhergehen)。
二、共同体诸态:人类历史的总体进程
在“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与其上下文的关联中,马克思以异于资产阶级时代原子化个人的共同体视角为基础,通过人与人的共同存在及其社会关系打开了资产阶级社会背后的历史世界,展现了人类历史的总体进程,进而为从经济关系角度理解人类历史提供了三个有益的支撑点。
第一,共同体重塑了理解人类社会组织形式的基本思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部分,马克思一开始便批判了古典经济学从“个人”出发研究生产和交换的非历史性错误,将这种做法视为一种“假象”和“预感”——“只是大大小小的鲁滨逊一类故事所造成的美学上的假象”,也是“对于16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18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而历史事实恰好反过来,“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das Individuum,单数),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10)同上,第22、25页。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就明确将这种原初历史条件下的共同生活形式表达为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只有在共同体当中,个人(Individuum,单数)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71页。因此,对马克思来说,“现实的个人”(die wirklichen Individuen,复数)始终是一群人的共同生产与生活,“全部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lebendiger menschlicher Individuen,复数)的存在”(12)同上,第519页。。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历史的总体进程可以借助对共同体演化过程的分析而得到说明。
比较来看,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谈及“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时,不仅延续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以“所有制”度量共同体发展水平的客观尺度,而且进一步将共同体历史的研究落实到“公社”这种特殊形态。在以“公社所有制”为起点的人类历史进程中,马克思力求证明的趋势是“人只是在历史过程中才孤立化的。人最初表现为类存在物,部落体,群居动物……交换本身就是造成这种孤立化的一种主要手段。它使群的存在成为不必要,并使之解体”(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9页。。可见,“原始共同体——独立的个体——未来共同体”构成马克思书写人类历史进程的三个主要阶段。其中,共同体诸态勾勒了人类历史演进的总体进程,而独立个体的出现(即资产阶级时代)意味着共同体发展到一个异化阶段,但它同时是一个为更高级共同体出现而准备条件的阶段。
从20世纪60年代《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英译本问世开始,英美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就高度重视马克思对前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考察工作,认为这部分内容有超出《资本论》三卷四册结构的研究价值。1964年,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为“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撰写长篇序言时曾指出:“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任何一种未将《大纲》考虑进去的马克思主义历史研究……都必须基于它重新被审视。”(14)Karl Marx, Pre-capitalist Economic Formations, trans. by Jack Cohen, 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E.J. Hobsbawm, 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65, p. 10.1971年,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在出版《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节译本时也指出:“《大纲》绝不仅仅是《资本论》的一个粗糙手稿。”(15)Karl Marx, The Grundrisse, ed. and trans. by David McLellan, New York, Hagerstown, San Francisco, London: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71, p. 2.1973年,尼古拉斯(Martin Nicolaus)在出版的英文全译本前言中强调:“它们拥有巨大的传记学和历史学价值,它们增添了许多新材料,并且代表了马克思全部政治经济学研究计划的唯一提纲。”(16)Karl Marx, Grundrisse, trans. with a Forward by Martin Nicolaus, New York: Random House, Inc., 1973, p.7.
第二,共同体揭示了资本主义与此前时代的延续与分化。当“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进入公众的视野时(不管是1939年的俄文版,1952年的德文版,还是1964年的英文版),《〈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这一论断至少已经广为流传了80年。此间,联共(布)党中央于1938年审定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将其扩展为严格受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的五种生产关系类型——“原始公社制的、奴隶占有制的、封建制的、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的”(18)联共(布)中央特设委员会编:《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37页。。这种将历史书写与政治革命直接挂钩的苏联马克思主义,不仅视五种社会形态为人类历史演进的线性规律,而且强调社会形态之间的更替依靠阶级斗争来推动。作为这一理论的直接性基础,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用来把握人类历史的政治经济学中介被长期遗忘了。
这种历史与政治之间的“经济学真空”现象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通过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重新研究逐渐得到了纠正。例如,霍布斯鲍姆就曾指出,马克思在“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一节中关注的重心并非是编年史意义上的社会演进或一种社会系统如何从其前身中进化而来,而是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探讨人类如何逐渐从部落共同体与其自然发生的财产关系或产品客观条件的原初统一状态中分化出来。所以,他认为“关于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社会形态是‘进步的’观点决不是在暗示任何历史的单线进步,也决不是在说所有的历史时期都在进步。它仅仅表明,这个演进系统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人类远离原初状态的关键部分。”(19)Karl Marx, Pre-capitalist Economic Formations, p.38.事实上,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编定的“我自己的笔记本的提要”(Referate zu meinen eignen Heften)已经提示出“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与上下文存在密切关联。其要点有三:其一,这一始于第IV笔记本50-53页的手稿与第V笔记本1-15页内容前后相连,除了主题内容上的一致性,马克思本人还留下“续”(Fortsetzung)和“续前”(Continuatio)的明确字样;其二,在第IV笔记本50页开始分析“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的同一页,马克思还讨论了“占有规律的转化”这一重要前提;其三,在第V笔记本16页马克思紧接着分析“劳动同劳动相交换,以劳动者一无所有为基础”,这意味着他是在理解现代资本流通过程中插入性地谈及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20)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13—614页。据此可知,“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与手稿整体的关联在于两个方面:其一,进入前资本主义历史分析的理论前提是两种不同的占有规律,而资本主义生产以前所有制形式的共同点是共同体所有制;其二,前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区别在于劳动与所有的直接同一性被切断,产生了除自身劳动力而外便一无所有的活劳动,而这一点正是理解资本在流通过程中实现增殖的秘密所在。
对于“占有规律的转化”这一前提问题,马克思在第IV笔记本50页明确表述到:“资产阶级所有权的这第二条规律是第一条规律转变来的……第一条是劳动和所有权的同一性;第二条是劳动表现为被否定的所有权,或者说,所有权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异己性的否定。”(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3页。正如通过引入共同体而批判了古典经济学中的原子化个人一样,马克思此时正是要通过援引劳动与所有的同一性而对资产阶级的雇佣劳动制度展开批判。接着,在第IV笔记本50-53页的研究中,马克思指出了第一条占有规律(即劳动与所有同一)区别于第二条占有规律(即劳动与所有分离)的根本内涵——既在客观上表现为劳动同劳动的客观条件或物质前提(首要是土地)的天然统一,又在主观上表现为个人与共同体之间无差别的同一。通过参照西方自然法传统可以知道,马克思之所以一定要求人对自己劳动所得之物的占有,是因为要通过劳动所得之物来确证人的对象性存在,进而获得自觉的自由意识。因此,资产阶级在切断绝大多数人的劳动与所有的同一性前提下去承诺天赋人权或自由法权,实为一种欺骗。
对于“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这一核心问题,马克思认为主要包括三种公社共同体。第一种原初的或天然的共同体是部落共同体,但这种原初状态在19世纪50年代并没有发现直接的经验遗迹。此时,马克思认为东方的亚细亚共同体最接近原初共同体,其中虽然出现了专制君主,但是个人因共同占有土地且共同劳动而与共同体仍处于未分化的同一状态;或者可以说,除了专制君主之外的其他人都不是将自己视为个体,而只是作为共同体的成员而存在。第二种共同体是古代共同体,它的典型形态是作为国家的公社,其中出现了公有财产和私有财产的区分。之所以在出现私有财产之后还保留共同体,是因为个人仅仅是因为作为公社成员才分有了私有财产,即私人所有以共同体公有为前提。此时的共同体对内表现为农业共同体,而对外则表现为军事共同体,后者主要通过公社成员的剩余时间和剩余劳动来保障。因此,“公社成员不是通过创造财富的劳动协作来再生产自己,而是通过为了在对内对外方面保持联合体这种共同利益……所进行的劳动协作来再生产自己。”(22)同上,第471页。第三种共同体是日耳曼共同体,其典型特征是在内容上成为更小单位(通常是家庭)的农业-军事共同体,在形式上成为与个人相对立的贵族集团。所以,马克思说:“公社便表现为一种联合(Vereinigung)而不是联合体(Verein)”,“公社只存在于这些个人土地所有者本身的相互关系中。公社财产本身只表现为各个个人的部落住地和所占有土地的公共附属物。”(23)同上,第474、475页。以上三种前资本主义的公社所有制虽然类型不同,但都具备凭借共同体成员身份占有土地而进行生产的共同特征。
对于“劳动与所有的分离”这一结果问题,马克思从第V笔记本16页开始再次呼应了第IV笔记本50页提到的“第二条占有规律”(即劳动与所有分离)。劳动与所有的分离在现代条件下表现为雇佣劳动制度,它包含两个重要的历史前提:第一,劳动与自身的客观前提或物质条件相分离;第二,因为这种分离产生了自由劳动力及其与货币相交换。可见,通过《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内在的主题和逻辑可以确证,“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一节重在区分前资本主义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差别,亚细亚的、古代的、日耳曼的共同体作为原初共同体解体之后的三种遗留形态长期并存。这与后来苏联马克思主义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做出的单线进化历史图式有重大差别。
第三,共同体描绘了人类历史演进的基本单元及其过程。在写作《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时期,马克思主要依据社会形态理论来思考人类历史的演进过程。在当前的研究过程中,我们通常认为马克思提供了两种答案:一是根源于货币章的“三种社会形态论”,二是根源于“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特别经苏联马克思主义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进行单线化解读而产生的“五种社会形态论”。那么,这两种不同答案在马克思分析人类历史演进问题上互相矛盾吗?
解释上述问题的关键在于弄清楚前资本主义历史叙事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研究的价值。从第I笔记本20页开始,马克思开始探讨交换价值与人的互相依赖关系。在对毫不相干的个人如何通过交换价值而形成全面依赖关系的分析之后,马克思得出结论:人与人之间以物品交换为中介的社会关系(“人-物-人”)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直接依赖关系(“人-人”)的变体。因此,从普遍依赖或社会关系视角勾勒出的人类历史过程就呈现为三个阶段:第一,人的依赖关系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无中介的发生联系、交往或统治;第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表明物的生产和交换一方面使人群分化为独立的个人,另一方面造成人与人之间以物为中介的联系和交往,从而使物的关系遮盖了人的关系;第三,自由个性代表着个人在物的生产和交换过程中对象化了自己的生产能力,完成了对自我的确证。不难发现,这一人类历史演进的三种形态与贯穿“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的“共同体-个人-共同体”线索是遥相呼应的。在这个意义上,货币章中的“三种社会形态论”与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三种共同体形式不仅不矛盾,而且是从社会联系和公社所有制两个不同角度展开的互补性研究。因此,指认“三种社会形态论”与“五种社会形态论”的矛盾对立,在一定意义上忽视了前资本主义历史叙事为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分析提供的人类历史视野。
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支撑性背景可以进一步发现,货币章的“三种社会形态论”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之间还存在着遥相呼应的情况。马克思在提及“三种社会形态论”时特别强调“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08页。,这即是说,被物中介的人类历史阶段虽然是一种异化状态,但这绝非是一种毫无历史结果的异化。意义的张显将出现在人类社会扬弃以物为中介的生产方式过程中,到时候将发现物化社会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类历史阶段,为真正的人类社会准备了物质生产力、独立个人及其社会关系、自由意识这三个层面的前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的“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2页。。因此,资产阶级社会一方面代表着人与人关系被物中介和异化的最深程度,但另一方面也能为人类在更高水平上创造历史和实现自由准备条件。可见,马克思对人类历史的重新理解具有明确的现实旨趣,这需要我们进一步发掘进入人类历史的现代入口。
三、原始积累论:人类历史的现代入口
在将人类历史诉诸于共同体形式演变史的过程中,作为共同体异化形式的资产阶级社会提交了大量与马克思的共同体理论相矛盾的现实。对此,马克思不仅没有视而不见,还通过区分资本的原始积累和现代积累,深入剖析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证明了资本在现代社会中看似自主完成的生产与流通过程,实则是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破坏而达成的。所以,原始积累揭露了资本主义天然合理的骗局,打开了将资产阶级时代汇入人类历史进程的现代入口。下文将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相较于《资本论》第1卷的多元思考出发,讨论原始积累论对理解人类历史的意义。
首先,马克思通过区分“两种剩余价值”打开了资产阶级时代的历史阀门。相较于《资本论》第1卷的原始积累论,《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更突显了这一问题意识的深意,其主要体现是马克思在分析“资本的原始积累”之前区分了两种性质不同的剩余价值。按照马克思在第IV笔记本44-45页的界定,资本增殖的秘密在于剩余劳动创造剩余价值,而剩余价值在进一步流通中会转为剩余资本,但是剩余资本在实现自身的过程中存在两个质性区分的阶段。在产生剩余资本I的阶段,资本家会用自己真正占有的价值在形式上与劳动力相交换。这里的“形式”不仅指资本家预先支付的生产价值最终必须要由工人劳动来偿还,而且劳资双方的交换关系在这里是真实发生的,即资本家在预购生产资料、组织生产过程、售卖劳动产品的每一个环节都承担着破产的风险。然而,只要剩余资本I一旦实现自身并且第二次投入生产和流通环节,那么在第二次循环结束(也是第三次循环的开始)时就产生了剩余资本II。 马克思特别强调:“这个剩余资本II的前提与剩余资本I的前提不同。剩余资本I的前提是资本家所有的并由他投入流通的价值,更确切地说,由他在同活劳动能力的交换中投入的价值。剩余资本II的前提无非就是剩余资本I的存在,换句话说,就是这样一个前提:资本家不经过交换就占有他人劳动。这使资本家能够不断地重新开始过程。”(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48—449页。
在上述两个环节中,剩余资本I的产生代表资本的原始积累,它需要资本家的经营管理劳动或血腥暴力剥削,但是“这些条件和前提在现实的资本存在时就消失了,在资本本身从自己的现实性出发而创造出自己的实现条件时就消失了”(27)同上,第451—452页。;而剩余资本II的实现代表资本自身的积累,它以剩余资本I产生的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为前提,资本家在这一环节的投入直接从工人的劳动产品开始,“对过去的或客体化了的他人劳动的所有权,表现为进一步占有现在的或活的他人劳动的唯一条件”(28)同上,第449页。。由此可见,资产阶级社会是建立在原始积累这样一个特殊的占有权转化的时期。此前,劳动与所有是直接同一的;现在,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因而拥有对全部劳动产品的所有权,而劳动者付出了劳动却只能获得与劳动价值完全不等价的工资。以此为基础,我们就可以确证古典经济学的共同缺陷正是在于无视原始积累(资本的形成史)与资本积累(资本的现代史)的异质性,进而直接以第二次循环结束为起点,错误地指认资本化世界具有天然合理或自主运行的特征。与此相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要义则是揭示出资产阶级时代以原始积累时期的占有规律转化为基础,这种转化的结果造成在当前历史时代下个人与共同体的暂时性异化,但这种异化状态必将在更高水平上被消除。
其次,马克思以“四重分离”揭示了资本化时代产生的必要条件。在《资本论》第1卷的原始积累论中,马克思简明扼要地指出“所谓原始积累只不过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22页。。回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可以发现,马克思更全面地阐明了“生产资料”的具体内涵。其中,马克思在分析生产者对生产资料的财产权关系时特别强调了财产关系兼具的主客体向度:从客体方面来看,财产意味着劳动者对生产条件和劳动成果的占有,所有物在这里是人身体机能的延伸;从主体方面来看,财产象征着人与自我、他人、社会发生关系的物质中介,通过这种物质形态,人获得了自我确证和自由意识。因此,劳动与所有的分离内含了劳动者与自我、与他人以及与社会的全面异化,其内容主要包括四个方面。
第一,劳动者与土地的分离,即劳动者把土地当作生产自然条件的关系发生解体。在共同体所有制时代,占有土地是进行物质生产的前提,但是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公社共有与个人私有的矛盾不断激化,其结果是少数人垄断了对土地的所有权,进而将其作为与活劳动相对立的客观条件。第二,劳动者与劳动工具的分离,即劳动者作为工具所有者的关系发生解体。劳动者对劳动工具的所有意味着对工艺的所有,生产的首要目的是为了使用,交换只发生在少量的剩余产品出现时。到了劳动者与工具相分离的时代,工具就被更加精密和昂贵的机器所代替,单个的劳动者不仅不可能占有机器,而且还需要配合机器来调整自己的生产节奏。第三,劳动者与生活资料的分离,即劳动者在生产以前就具有生活资料保障的关系发生解体。在共同体所有制的所有时代,劳动者可以凭借公社、主人、领主、师傅等人身依附关系,获得再生产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伴随着劳动者与土地的分离,个人与共同体的天然纽带就被切断了,与人身自由相伴而来的是失去保障的物质生活。第四,劳动者与自身劳动能力的分离,即劳动者拥有自身劳动能力作为生产客观条件的关系发生解体。在历史上的任何公社所有制时期,劳动者作为与劳动能力的天然同一体总是被需要的。随着人身依附关系的解体,生产过程对人的需求只发生在劳动过程中,因而内在于人的劳动能力只有偶然与生产资料相结合才能产生价值。换言之,由于自然和生理的界限,人总有一部分时间是不创造价值的,因而工人只有在将劳动能力与资本家提供的生产条件相结合时才能现实地存在,反之工人在现实经济关系中就是非存在,此时原本内在于人的劳动能力已经沦为了一种反对人的异己力量。
最后,马克思以“活劳动”及其与资本相交换批判了资本化时代的非人实质。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分离的结果是,“自由劳动以及这种自由劳动同货币相交换,以便再生产货币并增殖其价值”(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65页。。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不同于一般人类学意义上的劳动,因为它不断生产和再生产劳动与所有之间的分离、竞争与对抗。在这种对抗性的生产关系中,人的主体能动性以活劳动能力的形式作为使用价值与劳动的客观条件相交换。因此,当资本中介了人与人之间的直接联系之后,它就将人对物以及人对人的关系都表现为物质形态,这时候实质是活劳动与对象化劳动的交换就表现为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相结合,从而实现资本增殖的过程。进而,马克思指出了活劳动与对象化劳动相交换的实现需要具备四个条件:第一,劳动者不仅丧失生产的客观条件和物质资料,而且完全失去生活与生存保障,因而只是抽象地作为活动能力而存在;第二,资本家需要积累足够数量的生产资料,以便同时为活劳动提供劳动资料和再生产自身所需的生活资料,这里特别反映出资本尚在原始积累过程中的真实样态;第三,劳动与资本以货币为中介自由交换,双方都把对方视为实现自身价值的手段,即按照一种物化的利益关系与对方发生交换;第四,资本在与劳动交换的过程中把创造货币、增殖价值作为最终目标,让此前以物的使用和享受为目的的生产活动彻底让位于为了交换而生产。
然而,对于马克思来说,揭示劳动者在资本世界中的物化现状并不意味着束手无策地顺从;相反,他的目的是要在确证强大的物质世界本属于人的对象化能力的基础上,通过保留资产阶级时代创造的生产力,在更高水平的生产关系基础上实现劳动与所有的同一。因此,将资本化世界的物质成果确证为人类主体力量的创造物具有革命性意义,它标志着人在强大的物化社会中重新发现和再认自己的能动性。马克思也说“这是了不起的觉悟,这种觉悟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产物,而且也正是为这种生产方式送葬的丧钟”(31)同上,第455页。。从这个意义上看,马克思实际是在最蔑视人性的物化社会中重新确证了人的主体性和创造力,并且将资产阶级时代的生产力水平视为开启真正的人类历史阶段的物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