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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阳:《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338页)

2021-11-25张立朋

海交史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白话传教士基督教

张立朋

在学界以往有关基督教文本的学术研究中,传教士出版的著作和所创办的报刊是学界研究的重点所在,与此相关的学术论文和学术专著已不可胜数,在此自不待言。但有关《圣经》翻译在学术层面上的研究虽说已有一些成果面世,但较为零散,且涉及面较窄,有的甚至还存在较多失误,总体来说还是相当不足,缺乏整体性的研究著作。著名汉学家唐日安就曾指出:“中国学术界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传教士世俗出版物,对《圣经》和其他宗教文献的关注有限。”(1)[加]唐日安:《超越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理论、基督教传教团与全球现代性》,史凯译,载《国际汉学》2016年第1期,第17页。原文刊发于2002年10月《历史与理论》(History and Theory),第41期,第301—325页。

赵晓阳最近推出的《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一书以广泛的《圣经》中译本为依托,从历史学、宗教学和语言学的角度全面系统地探讨了自1807年传教士入华以来的《圣经》翻译问题,并上溯至唐、元、明清之际天主教传教士有关圣经的中文翻译。本书除去绪论外共有十章,其中前九章是研究内容的主体,第十章是结语,凡36万余字。第一章主要考述了明末清初天主教早期圣经翻译的史实问题。第二章考察了1822年和1832年分别在印度和马六甲出版的历史上最早的基督教圣经汉语完整译本——马士曼译本和马礼逊译本(以下简称“二马”译本)。第三章讨论了天主教和基督教在“译名”问题上长达三百年的激烈争论,并着重探究了中国本土基督宗教话语体系是如何通过圣经中译而得以建立的。作者在第四、五、八章分别关注了方言圣经译本、教会罗马字圣经译本和少数民族语言译本,其中方言圣经译本和少数民族语言译本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开创性。第六章探讨了在西方翻译作品的影响下,古白话开始走出自我状态,逐渐形成以“欧化”为重要标志的现代白话。第七章通过讨论耶稣基督、圣灵等18个外来词在千余年的10多种圣经译本中的译写演变来探究译介异质文化的必要途径——新词语创建的历史过程。第九章以研究在中国境内的三大圣经公会之一的美国圣经会的历史为例来了解圣经中译本的传播和范围。本书涉及到“言文一致”的圣经白话翻译实践、用罗马字母“拼写汉字”的努力与尝试、“欧化白话”的形成及结构特点、圣经翻译对西南少数民族文字创制的贡献等各个方面,是目前中文学界首次整体把握与研究圣经翻译的著作。

首先,对《圣经》译本的广泛涉猎是本书最大的特点,也是其史料与文本基础。章开沅与黄兴涛在序中就称作者或许是国内、甚至国外涉猎圣经中译本最广的学者之一。作者收集了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美国圣经会、牛津大学图书馆、大英图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等世界各地图书馆包括不同语体、不同版本、不同文字形式的珍稀圣经汉译本81种,大量各地方言汉字和罗马字的圣经译本约75种,还有传教士翻译的最重要的基础性译本。作者在书的附录部分原文摘录了31个圣经版本的《约翰福音》第1章第1—20节的内容以供对比,此外还列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台湾“中研院”和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的圣经译本的目录和简介。

因圣经译本对本书的重要性,故在此做一简要介绍,此外,作者也曾撰文(2)赵晓阳:《圣经中译史研究的学术回顾和展望》,载《晋阳学刊》2013年第2期。并在书中的绪论部分对其进行了详细论述。从语言角度来看,圣经译本可分为汉语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两大类。从汉语语体角度看,圣经译本可分为深文理译本、浅文理译本和白话译本三类。从汉语文字形式来看,圣经译本基本可分为汉字本、教会方言罗马字本(3)教会罗马字,指鸦片战争后外国来华传教士制定和推行的各种罗马字母(拉丁字母)拼音文字方案,主要指基督教传教士用来翻译《圣经》和帮助教徒学文化的方言罗马字。、王照官话注音字母本、国语注音字母本、盲文字本、快字本和威妥玛拼音本七种。从文本形式来看,圣经译本有汉字本、汉字与外文对照本、汉字与国语注音字母对照本、汉字与王照官话注音字母对照本、汉字与教会罗马字对照本等多种。前已述及,数量众多且版本多样的《圣经》译本是本书的“根基”,也是作者的论据之所在。译本文体的丰富多样也从侧面显示出近代基督教传教士圣经中译工作的繁杂深入和中华地域之广阔与文化之多元。

《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一书首先梳理了唐、元时期和明清之际天主教传教士有关圣经翻译的脉络,并介绍了前近代时期几个重要的译本。白日升是《圣经》汉译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并且为“二马”译本奠定了基础。贺清泰除了有汉语官话译本外,还翻译了满文的《圣经》,作者并以此与其他天主教译本进行对比,发现天主教的圣经专名具有一定的继承性。有关“二马”译本的参考问题学术界早有争论,“二马”参考白日升的《新约》已是公认事实,但是“二马”之间的参考问题则始终没有定论,作者依据“二马”的圣经译本原文进行对比,并参照牛津大学安格斯图书馆所藏的相关档案资料,最终论证出马士曼确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了马礼逊的《新约》译本,这也是二人后来断联的原因之一。在新教传教士入华以前,中文的圣经译本都为天主教传教士所译,1807年基督教传教士入华后,不论是把翻译圣经当作传教方式,还是教会自身的需要,圣经翻译对基督教传教差会来说都是一项迫切任务,马礼逊在受派之际就承担着圣经翻译的任务。此外,面对天主教的圣经翻译,基督教传教士也意识到要建立自己的圣经汉语话语系统,于是基督教的各个差会与圣经会强力支持圣经的翻译与发行工作,近代的各种圣经译本也基本都来自于基督教传教士,基督教热衷于文字出版的传教方式也为圣经的大力传播发行提供了措施与技术上的基础。

随着对中国语言复杂性认知的深入,传教士逐渐认识到中国社会语言体系的“言文不一致”和复杂的区域方言对圣经翻译与传布的阻碍,于是开始了“言文一致”的方言白话本圣经的翻译和用教会罗马字来拼写方言汉字的活动,这二者又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晚清现代语言运动的先声。作者在《域外》的第四、五章对除湘方言外的吴方言、闽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赣方言、官话方言六大方言及其各个小分支的圣经译本进行了详细介绍,并就方言译本与和合官话本比较。作者指出,方言白话本的圣经是中国历史上数量最大和流通范围最广的方言白话作品;另外,从语言学的角度,白话圣经译本几乎已经蕴成了一个语言学的语料宝库,可以依次对方言的词汇和语法方面的异同进行对比研究。方言白话《圣经》翻译早在晚清士人主张言文一致之前就已经在践行着此主张。作者对方言圣经罗马字本的分析方式与方言白话圣经汉字本基本一致,但罗马字本的分布地区与分布范围略广。方言圣经罗马字本的创建首先是为了传教事务的推进和圣经接受范围的推广,但在此之外,圣经罗马字本对于新式标点的使用和为汉字注音的方式推动了清季民国的汉字改革运动,正如倪海曙所说:“教会罗马字最重要的贡献,是替中国的拼音文字运动奠定了‘拉丁化’和‘拼音方言’的道路。”

笔者认为,《圣经》翻译活动对西南少数民族文字的创制是其最大的贡献之一。在基督教传入西南地区之前,除人数较多、文明发展较完备的几个民族有自己的文字外(4)如彝族的老彝文(多种方言)、壮族的方块壮文、傣族的德宏傣文、西双版纳傣文、白族的方块白文、瑶族的方块瑶文等几种。,其他的少数民族大多只有自己的语言,而没有形成自己民族的文字。传教士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针对此种情况,开始了创制字母的基础性工作。

传教士依据需要创制了柏格里字母、胡致中注音字母、框格式傈僳文(东傈僳文)、富能仁字母(又称西傈僳文或花傈僳文)、拉祜文字、克钦景颇文字、载瓦景颇文字和佤文字(撒喇文)几种。以上创制文字在语言学上可分为拉丁字母或变体拉丁字母、柏格里字母、汉语注音字母等几种。其中以拉丁字母及变体创制的文字有景颇文、老傈僳文、拉祜文、佤文、纳西文、独龙文、哈尼文。以柏格里字母及变体来拼写民族文字的有苗族、彝族、傈僳族等四个民族。采用汉语国语注音字母创制拼音文字的有胡致中苗文和花腰傣文。作者爬梳史料继续论述了柏格里字母及变体书写的圣经译本、拉丁字母及变体书写的圣经译本和汉语国语注音字母书写的圣经译本,西南少数民族的圣经译本共有96种。

少数民族文字的创制除去作者所说的书写记录、提高民族文化水平、开创少数民族拉丁字母方向的意义外,笔者认为其更重要的作用在于对少数民族文化和文明的记录与传承。“往昔尤为解惑而展开之当下”,自上世纪末中国市场面向世界之后,中国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了全球化与现代化的浪潮,整个中国都面临着现代化强力冲击的挑战,而少数民族群体在此处境之下的应对则更趋劣势。全球化现代性表现出的双重面貌,对某些人而言是允诺了时代解放,对其他人来说却制造出新形态的边缘化。(5)刘绍华:《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64页。当代人类学者对现代化潮流下少数民族的生存现状进行人类学民族志式的调查,较为代表性的有对四川凉山彝族诺苏人的调查研究,(6)详见刘绍华:《我的凉山兄弟:毒品、艾滋与流动青年》。结果显示这些少数民族群体并不能顺利地由“传统”步入“现代”,他们一直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游离,并最终使自己遍体鳞伤,成为现代化冲击与传统力量“对抗”下的“牺牲品”。接受现代化的另一面似乎就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传统,接受现代化与留存传统二者之间似乎成为了一种悖论。少数民族作为一个少数族群,根本认同在于其文化上的民族性与独特性,而民族文字是其民族历史与生活交流的中介和载体。面对现代化的冲击,民族文化的传统与特性毋庸置疑地会弱化其影响,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求平衡虽复杂困难,但也并非无法实现。文字的民族特点与文字所记载的民族历史是其在“拥抱”现代化同时留存民族特性的关键所在。

近代基督教传教士为被上帝和天朝双重“抛弃”的部分少数民族创制了文字,使其向文明的轨道迈近了一大步。文字对创建文明与传承文明的功用我们无需多言,现代化的目的是使人类更加“文明”,而非走向“同一”,国家更不能因追求“和谐大同”而忽视甚至消灭“边缘”文明,不同文明的共同存在才正是这个世界多元性的根本。

《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的另一中心在于《圣经》的翻译问题,也就是语言与语言之间、原文与译文之间互译性的问题。首先,《圣经》是从拉丁文、英文、希腊文、希伯来文等各种外文翻译成汉语的,既是翻译,词与意是否对称的问题就应然而生。从一种语言中寻找与其原意相对应的词语似乎并非易事,对《圣经》这种宗教的唯一经典更是要求甚高,传教士们希望能够最大限度还原圣经的原意,使福音能够真实地传递给人们,有的还为此编纂原文圣经供人们阅读,司徒雷登就曾专门出版希腊文《新约》初级读本使人们感受原文中的亲切与真实,并指出这在艰难地翻译后容易流失。(7)[美]司徒雷登:《在华五十年》,李晶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31—32页。基督教唯一尊神的翻译更是重要,在早期景教与天主教的翻译文本中就有多个译名;近代基督教内部各差会针对“上帝”与“神”哪个能更加表达出“God”的意象更是争论不休,《圣经》的经典译本——委办译本便因此争论而有多个译本,至今仍存。此外,基督教各差会因其对神学教义的理解不同,在翻译文字上也多有斟酌,使用能够最大体现其教义的汉字,例如浸信会早期的“蘸”与后来的“浸”。作者也指出,例如有关“Deus”的争议,表面上是涉及天主教最尊神专名的翻译,其实本质上关系到不同天主教传教修会在传教策略上的异同、不同传教修会之间的本位主义、各修会代表的不同国家间的利益冲突,以及传信部对保教权的制衡等多重因素。(8)赵晓阳:《译介再生中的本土文化和异域宗教:以天主、上帝的汉语译名为视角》,载《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5期。此篇论文与《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一书第三章的内容基本一致。

翻译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属于文化遭遇与文化交流的问题。作者也指出,我们今天所感知到的概念、词语、意义,都来自历史上跨越语言的政治、文化、语境的相遇和巧合;由不同语言文化的接触而引发的跨文化和跨语际的联系和实践一旦建立,便面临着如何在本土文化背景下被认同的问题(61页)。传教士所面临的中国是一个拥有强大文本和传统经典的社会,传教士对《圣经》的翻译除了考虑词意的意象外,也要考虑到本土人民对其翻译词句的认同问题,因此在翻译词语的选择上,他们不得不与中国的社会环境相调适。传教士能够在本土语言中获得部分意象相近的词语,但本土语言无法满足其全部的需求,因此他们不得不选择创建新词语。

复音词的大量增加是传统文言向现代汉语转变的重要特征,圣经汉译本中的复音词数量大量增加并且种类众多。作者在第七章中对圣经神学新词语进行了溯源考证,并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解释。基本如下,1、移译词,如先知、圣灵;2、纯音译词,如耶稣基督、亚当夏娃;3、音译+含义汉字,如犹太人、伊甸园;4、纯音译词,如福音;5、意译词+含义汉字,如十字架、五旬节;6、意译兼顾汉字含义,如洗礼;7、音译词+音译词的含义解释,如阿们、弥赛亚。这些汉语外来词有些沿用至今,并融入到汉语的日常使用当中,对汉语内容的丰富和结构的稳定具有重要意义。

但如此翻译也有其问题所在,唐日安指出“无论作何选择,问题都会随之而来:既有词语已经负载着本土文化的语义;创制新词语则令读者不甚明了,又得退回原路;此外,还得考虑吸引读者的注意力。”(9)[加]唐日安:《超越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理论、基督教传教团与全球现代性》,第18页。刘禾则在思想史的角度对语言文化之间的“互译性”提出了质疑,她认为语言之间透明地互译是不可能的,词语的对应是历史地、人为地建构起来的,任何互译都有其具体的历史环境,只能是“虚拟对等”而非“透明地互译”,且并非一次性完成。(10)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修订版,李陀“序”,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7页。黄兴涛虽然质疑其理论过于笼统化和简单化,认为其将具象名词与抽象名词概念“对等”问题相混淆,把“对等”性问题绝对化(11)黄兴涛:《“话语”分析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载《历史研究》2007年第2期,第158页。,但刘禾的理论更多的是适用于在宏观上具有其历史性与文化特性的语言,这种语言之间的“对译”就拥有相较宽的选择范围,黄兴涛对这点也是认同的(12)黄兴涛:《“话语”分析与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研究》,第159页。。刘禾在其著作中探讨的也是诸如个人主义、国民性、发展、启蒙、进步等词语。(13)刘禾:《语际书写:现代思想史写作批判纲要》修订版,第29页。萨义德在《世界·文本·批评家》中提出“理论旅行说”,指出任何理论或者观念的旅行方式都需要经历三四个步骤,其中就包括理论与观念的时空移植需要一系列条件,移植过来的概念要随其时空位置的改变而改变。(14)[美]爱德华·W·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李自修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400—401页。总体来说,文化交流下的语言互译有其天然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在两种或多种文化的遭遇时就已然存在,这由文化背后所蕴含的政治、经济、社会、人文等多重因素的地域性和独特性所决定。《圣经》是西方国家历时千年而形成的经典文本,是基督宗教的唯一经典,当传教士带着其神圣的使命与经典来到一个同样拥有强大经典与社会底蕴的异域国度时,文化的碰撞与交流必会激发出多重火花。

黄兴涛在序中提到,本书最吸引他的部分,乃是圣经中译对晚清语言运动影响的研究。圣经中译最为活跃的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也是汉语言文字变化极为剧烈的时期,圣经中译所带来的“言文一致”“汉字拼写”与“欧化白话”等对清季民初汉语言运动的推进具有重要意义,这也是作者关切的另一中心点。

作者在第六章中指出,中国现代白话文至少有三个来源:民间白话口语,自古以来的书面白话文,开始于圣经翻译的基督教翻译作品和传道白话作品,但第三个来源却很少有人注意到。(15)赵晓阳:《欧化白话与中国现代民族共同语的开始:以圣经官话译本为中心的思想解读》,载《晋阳学刊》2016年第6期。此篇文章与第六章的内容大体相同。姚达兑也认为五四时期倡导的白话文并非凭空而至,至少有两个被忽视的源泉,一是《圣谕广训》和《圣谕》宣讲作品的白话,二是来华新教传教士译述《圣经》和宣教作品的白话。(16)姚达兑:《现代的先声:晚清汉语基督教文学》,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8页。在晚清白话文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汉语言白话历史上最具纲领性和号角性的文章——裘廷梁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和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唯一共同提到的白话文献就是基督教的圣经翻译。王治心也感叹“却不料这种官话土白,竟成了中国文学革命的先锋。”(17)王治心:《中国基督教史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54页。总之,欧化式的圣经白话文翻译对晚清语言运动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白话文“革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中国现代白话的发端之一。

清末民初的知识者们希望通过改造汉语言文字来改造中国社会,而白话兴起与改造社会又都是新文化运动的内容。欧化白话象征着趋新,而趋新更是五四时期最大的特点。傅斯年很早就提出了“欧化的国语”“欧化的白话文”及“欧化的文学”这样的口号,而在此背后则隐伏着一个更重要的观念,即发展中的白话文是一个开放的表述体系。(18)罗志田:《文学的失语:整理国故与文学研究的考据化》,载氏著:《裂变中的传承: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化与学术》,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68页。开放在此时基本就意味着“新”与“先进”。白话文与文言文的竞争并最终取代文言文除了使思想和文学挣脱文言文和旧白话的束缚,实现思想解放和创造新文学的目的外,还有着打破士大夫阶层利用文言文所占据的知识垄断地位,使文化知识面向更广泛群体的深层社会意义。

作者还指出,语言有着强大的保守性,深深浸透着文化和社会的传统,有着约定俗成的规范,往往只能由微小的渐变,而难以出现质变,一旦出现巨大的变化,往往与外部的变化有关。由此,晚清民国的社会环境则正符合其变动的背景。另外,“欧化”白话的形成并不仅仅只代表一种新的语言形式,也意味着新知识体系和价值观念的逐渐形成。耶鲁大学教授拉明·桑纳在分析传教士翻译对非西方文化产生的影响时指出,传教士把基督教经典译成所在国语言其实巩固了本地文化。(19)[加]唐日安:《超越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理论、基督教传教团与全球现代性》,第19页。桑纳教授说:“《圣经》翻译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本地语言与福音话语之间相互通约,用本地的术语和概念描述《圣经》的核心范畴就是证明。”(20)Sanneh, Translating the Message, p.166.转引自[加]唐日安:《超越文化帝国主义:文化理论、基督教传教团与全球现代性》,第19页。方言白话的产生、少数民族文字的创制、横排与标点符号的运用、旧词新意与创建新词等等都是域外资源融入本土文化的例证。

总而言之,《域外资源与晚清语言运动:以<圣经>中译本为中心》一书的整体性、全面性、脉络性与系统性在中文学界的圣经中译研究领域尚属首创。在基督教史研究由“险学”成为“显学”又再度成为“险学”的今天,此书的出版具有些许不同的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证明仍有学者为相对纯粹的学术研究在艰难的环境中且走且行。

但该书也有其不足,该书的部分章节是由作者之前陆续发表的文章组成,例如第二、三、六章,在部分语句上前后多有重复,给读者以冗杂繁复之感,此问题可留待后续的修订本中解决。此外,如黄兴涛所言,在探讨“欧化白话”的影响时,可以进一步结合清末最早的白话报刊中的有关类型例句,将其与圣经中的示范表现进行对比分析;如此便也可以进一步深入到文化史与思想史的领域,作者其实在文中也略有涉及,只是没有深入展开。但瑕不掩瑜,本书将宗教学、历史学和语言学的内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开创性与完整性使基督教史研究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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