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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知识和学术:严复翻译“Logic”的三重维度

2021-11-25甘进

逻辑学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严复逻辑学科

甘进

严复在诸多公共活动中宣传logic,对logic 进行了不懈的游说。([21],第217-218 页)在《穆勒名学》和《名学浅说》出版之前,严复已在《原强》《天演论》和《西学门径功用》中论及名学。除“名学”作为“logic”的译词外,“名理”“辨学”和“论理学”等译词都曾被用于翻译“logic”。(参见[11,12,22])学者考,“名学”为中国古语,其义为著名学者。([15])在严复使用名学之前,“名学”已被用于“Terminology”的译名。罗存德(W.Lobscheid)在《英华字典》(卷四)(1869)中将“Terminology”命名为“名学”,但与logic 无涉1“logic”的译名为“思之理,理论之学,明理,明理之学,理学”。([5],第1124 页)。([6],第1767页)颜惠庆在编纂《英华大辞典》时也将“Terminology”译为“名学”([34],第2335-2336 页),与此同时,“名学”也作为了“logic”的译名。([34],第1359 页)在语词创制的层面,“名学”一词并非严复所创,但严复首次使用“名学”来指称“logic”。([15])

严复为何使用“名学”一词作为“logic”的译名,指称逻辑?因为“名”字所涵,“奥衍精博”,就译名“辩学”和“论理学”,曰“辩”曰“论理”,“俱不称”。2章士钊言:“此数语吾从名词馆草稿得之,今不知藏何处。”([37],第3 页)章士钊所言名词馆为学部审定名词馆,严复当时任总纂。([37],第3 页)因“学”字所含“科学”之义,就译名“名理探”,严复认为“探”“不足与本学之深广相副”([19],第2 页)。因此,在翻译“logic”时,严复择“名”择“学”,弃“辩/辨学”“论理学”和“名理探”,皆因“名”之奥衍精博和“学”之深广。那么,严复是如何理解“名”和“学”?作为logic 的译名,“名学”具有“治平之基”“专科之学”和“为学为术”的政治、知识和学术的三重内涵。

1 政治之维:治平之基

严复译名学有着明确的政治指向。受斯宾塞学说的影响,严复主张构建基于以名学和数学为基础的达致修齐治平之功的递进学科体系。这一学科体系的终端为群学,即社会学。名学为始基,群学在诸学之上。名学能成为始基,在于其界说和正名之功。修齐治平之基与正名之功,此二理即为严复所言“名”字所涵之奥衍精博。

1895 年3 月4 日至9 日,天津《直报》连载《原强》。严复在文中阐述了通过治名数力炙(质)和天地人学以达群学的学科次序。([28],第6-7 页)此后,严复对《原强》进行修改,仍言治群学,必先治诸学,其治学次第为名学、数学、力学、质学、生学和心学。([28],第17 页)为何治群学?严复言:“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28],第7 页)因此,“故学问之事,以群学为要归。唯群学明而后知治乱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齐治平之功”。([28],第18 页)治群学的目的是为达“修齐治平之功”的政治志向,富强之路以治群学完成。而治群学的基础是获得有关名学、数学、力学、质学、生学和心学的知识。严复在此阐发的治学秩序,更多受到来自斯宾塞的影响。

在《西学门径功用》中,严复将以群学为旨归构筑的学科分为玄学、玄著学和著学。其言:“故为学之道,第一步则须为玄学。……然其事过于洁净精微,故专事此学,则心德偏而智不完,于是,则继之以玄著学、有所附矣,而不囿于方隅。……而心德之能,犹末备也,故必受之以著学。……而后终之以群学。”([28],第94-95 页)玄学一名学、二数学。这两门学科的学习是为了“审必然之理”,但如果只学习此二学,“心德偏”且“智不完”。所以,还需要继续学习玄著学。玄著学一力二质。通过玄著学的学习,还是未能备心德之能,故继续著学的学习。天学、地学、人学和动植之学皆属于著学。这些学科学习完之后,方可进入群学的学习。在后续出版的《群学肄言》中,玄学、玄著学和著学分别以玄科、间科和著科称,治学顺序从玄科至间科,再至著科。([27],第222-223 页)《群学肄言》为斯宾塞The Study of Sociology 的译本。早在1881 年,严复就已阅读此书。([28],第126 页)《群学肄言》的翻译始于1898 年,所以,《西学门径功用》中可见玄学、玄著学和著学三科体系的论述。

与斯宾塞的学科体系相对应,玄科指抽象科学(Abstract Sciences),间科指抽象-具体科学(Abstract-Concrete Sciences),著科指具体科学(Concrete Sciences)。其中逻辑学和数学属抽象科学,机械学、物理学和化学属抽象-具体科学,天文学和地质学等学科则属具体科学。([9],第317-326 页)在斯宾塞的学科体系中,抽象科学、抽象-具体科学和具体科学的学习皆为进入社会学研究而进行的各科思维习惯的训练。这些思维习惯是通过各科的学习而获得,其中逻辑学和数学学科的学习可以帮助社会学的研究者掌握必然关系。([9],第316 页)与斯宾塞的论述相较,严复在翻译中给予社会学更多的期待。其言群学为“一切科学之汇归”。([27],第223 页)通过一系列的论述,严复试图建立一个以名学为始基,以群学为指归,可“修齐治平”,可决“人事废兴”及“郅治”的知识体系。([28],第6-7、48 页;[13],第89 页)严复相信,对国家和社会的理解必须建立在此知识体系基础之上。而治学路径的递进轨迹,说明了达致富强必本之于“名学”的逻辑关系。([26],第185 页)严复重视名学,在翻译《天演论》时,将赫胥黎的天文、物理和化学变成了“可以操顺溯逆推之左券”和“纲举目张”的“名学”“数学”“质学”和“力学”。([3],第84 页;[13],第94 页)就亚当·斯密所述名学第一、元学第二、神理之学第三、德行之学第四、物理之学第五的哲学教学的分科次序,严复在案语中表示不为赞同:“观其次第,惟以名学入门为有当,而莫谬于先神理之学,而以物理之学为终,异乎吾国大学之先格物致知,而终于平天下者矣。”([33],第631 页)严复认为亚当·斯密所言学科次第,以名学第一是恰当的,但以物理之学为终则不当。因为此学科次序与中国先格致终于平天下的次第相异。3严复推崇斯宾塞的学科体系,即以名学和数学二学为始,最后终于群学。早在《原强》中,严复言:“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28],第6 页)对名学在学科体系中的地位,严复的认知是一以贯之。名学是为群学而准备,为“格致之管钥”,“故玄科首名学”。([27],第156 页)此后,在《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1903)中分出统挈科学、间立科学和及事科学以对应玄科、间科和著科,并将名学和数学划入统挈科学,意为“统挈”诸学之基础。([28],第130 页)

严复对名学为修齐治平之基的认知,与他自身对名学的理解有关。在严复看来,名学可替代儒家的经典,成为确保政治、道德和精神领域确定性的来源。([4],第148-150 页)名学作为可替代确定性来源的保障,是通过名称的正确使用,即正名获得的。因为名“有界说之用”([19],第10 页),正名使术语界限分明、含义明确不含混,从而获得确定性。因此,名的界定是严复在著述中反复讨论的问题。在《政治讲义》中,严复告诫“科学入手,第一层工夫便是正名”([31],第1247 页),正名是“科学要紧事业,不如此者,无科学也”([31],第1285 页)。正名即“用一名义,必先界释明白”([31],第1243 页),须用名不苟,“即有时与人辩理。亦须先问其所用名字。界说云何”([35],第25 页)。名的准确界定,要做到“所用字义,必须界线分明,不准丝毫含混”([31],第1280 页);应“只涵一义”“函义不容两歧,更不容矛盾”([31],第1290 页)。对如何正名,严复身体力行在多处对所论之名加以界定,如“德”([19],第101 页)、“自由”([31],第1289-1290 页)、“计学”([33],第347-348 页)和“名学”([19],第3 页)等词。严复眼中的名,是通向专精之学的必要条件。如不精名之器,则难通专精之学。([35],第27 页)由上所论,作为logic 的译名,“名”字所涵之奥衍精博,是“辩”和“论理”所“俱不称”。这也解释了严复为何使用“名”作为逻辑学术语“term”的等价物。4由严复担任总纂的学部编订名词馆,审定“Name”的译名为“名”,“Term”译名为“端”,并言“此字之义与名同,以在一句中之两端,Terminus 故谓之端,原音亦与端字不期而合”(详见[32])。在《名学浅说》中,“positive term”译名为“正名”、“abstract term”译名为“玄名”、“negative term”译名为“负名”。(详见[35])

2 知识之维:专科之学

严复对未使用李之藻的译名“名理探”给出的理由是“探”不足与逻辑学之深广相副。此论出自《穆勒名学》引论第二节“辨逻辑之为学为术”的案语([19],第2页),原文为“Is Logic the art and science of reasoning”,“science”译为“学”,“art”译为“术”。由严复担任总纂的学部编订名词馆在审定《辨学中英名词对照表》时,“Science”定名为“学”,“Art”定名为“术”,并言“Science 亦译科学”。([32],第1 页)1916 年出版的《官话字典及翻译手册》(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of the Standard Chinese Spoken Language and Handbook for Translation)标注了“学”为Science 的学部定语,“科学”为新词。编纂时,赫美玲(K.Hemeling)对部分术语进行了学科分类,“Science”归入逻辑学,作为逻辑学科的专业术语。([1],第1269页)当传统知识分类体系遭遇变革,以“学”类分知识时,严复用“学”译logic有如下考虑:其一,“罗支”(logy)为学,罗支即逻辑,故“逻辑”为学(logy)。其二,名学为“学”,或名学为“科学”(science)。此为“学”之深广。

“学”在中国古代求探索,重义理。([18])近代入华的“科学”概念改变“学”之含义,并促使中学科学化。具有“学术分科”之义的“学”成为了具有学科意义的学科名称的后缀,如力学、化学、心理学、教育学、伦理学、易学和经学等皆以添加后缀“学”成为分科之学。严复在《穆勒名学》中对后缀“学”有如此描述:“故今日泰西诸学。其西名多以罗支结响。罗支即逻辑也。如斐洛罗支之为字学。唆休罗支之为群学。什可罗支之为心学。拜诃罗支之为生学是已。”([19],第2 页)此处“斐洛罗支”为“philology”,译为“字学”;“唆休罗支”为“sociology”,译为“群学”;“什可罗支”为“psychology”,译为“心学”;“拜诃罗支”为“biology”,译为“生学”。这些泰西诸学有一共同特征是以“罗支结响”,即以“logy”为词缀构成学科名,此为“举一端而号之曰‘学’者”([28],第52 页)。从严复论述看,“学”和英文词缀“logy”(罗支)有着相对固定的对应关系,“学”可以成为造词语素来创制学科新名词。以“学”为后缀构造学科名是汉语的新词用法,可见于早期传教士的文本中。《西学启蒙十六种》有地学、化学、辨学、动物学和植物学等西学。([20],第278 页)伟烈亚力在《六合丛谈》小引中使用“察地之学”“鸟兽草木之学”“测天之学”“电气之学”等名介绍西学。([25],第521-522 页)这些以“学”结尾的学科新名词以“study of”形式出现或多以“logy”结尾,在日语中多为以词尾“-gaku”结尾的复合词。([17],第428 页)在19 世纪中日西词汇交流过程中,造词语素“学”与以英文“logy”和以日语“gaku”词缀结尾的词呈现出相对固定的对译关系。在英和华词典中,这种对译关系更加清晰。1867 年的《和英语林集成》(A Japanese and English Dictionary),“gaku”的其中一个释义为“science”。([2],第71 页)编译者詹姆斯·柯蒂斯·赫本(J.Hepburn)在索引处列出最常见英语单词的日语对应词,“science”的其中一个对应词为“gaku”(学),另一个对应词为“jutsz”(术)。([2],index 第96 页)在后续的几次修订中,这一释义都得以延续。为“学”(science)者在日语中以“gaku”结尾,“the science of numbers”为“sū-gaku”,中译为数学,算数之学;“natural science”为“haku-butsugaku”,中译为格致,博物之学;“the science of medicine”为“i-gaku”,中译为医学。([14],第1003 页)从“logic”的日译名“omoino gaku”“ri-gaku”看,“logic”为“学”(science)。([14],第243 页)

穆勒(J.S.Mill)在A System of Logic 中讨论了logic 为学为术的问题。([8],第1-2 页)原著中,logic 为“学”,且是“一切学之学”。([8],第6 页)就logic为学问题,严复在案语中进行如下论证,“罗支”(logy)为学,“罗支”(logy)即“逻辑”,故“逻辑”为学。“以罗支结响”的泰西诸学可称为“学”,“罗支即逻辑”,当“变逻各斯为逻辑以名之”,logic 为“逻辑”,则“logic”为“学”,且为“一切学之学”。([19],第2 页)从其论述看,严复将logic 音译“逻辑”,除了需用“逻辑”标注其发音以释词源外([24],第63 页),更为重要的是基于词源从构词成分上论证为学者皆有“逻辑”,因为“学”者以“罗支”(logy)结尾,“罗支”为“逻辑”(logic),为举一端可曰“学”者。

穆勒称logic 为science,严复用“科学”指“science”,有时也用“学”或“学术”替换。严复的“科学”所指有二,一指自然科学,有时亦称“格物”;二指学术分科,即分科之学,名学属之。为“科学”者,具有“科学”的分科、系统、可证、普遍和准确等特性。在早期的《救亡决论》中,严复论述了科学的分科、可证与普遍。他认为西学“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其所验也贵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恒,故悠久”([28],第45 页)。因此,以“罗支”结尾可曰“学”者,“必其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28],第52 页)。从“科学”的性质和体系看,“名学”为“科学”。([28],第125 页)其一,名学探求因果关系,具有成为“科学”的资格,且可以“以统诸学”。“凡学必有其因果公例,可以数往知来者,乃称科学”([28],第125 页)。能以“学”名者,“有其因果公例”,能“执果穷因”。([28],第125 页)名学的内籀和外籀5内籀,也译内导,今译归纳;外籀,也译外导,今译演绎。之术可探因求果,得必然之劵与未然之效。严复在《穆勒名学》中言:“众因成果。现象斯繁。欲籀其例。则内籀之术不足专用。而格物家所操持。于是有外籀之术。”([19],第386 页)内籀“合异事而观其同,而得其公例”;外籀“可据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28],第94页)其二,名学自为一科,乃专科之学。如同群学,名学在西方已成科学,且与理学(今译哲学)不可相混。([19],第12 页)因此,从“科学”角度看,“探”不如“学”,以“学”译logic 方能显该学之深广。

3 学术之维:为学为术

以具有分科性、系统性和可证性的西学为法戒判断中学,中学为“术”不为“学”。([28],第52 页;[31],第1248 页)严复认为中国只有作为术的logic,而没有作为学的logic,中国古代的逻辑思想为术不为学。他所关注的不是中国古文献中的名,而是要引介作为科学的名学。玄科、间科和著科,“于玄者得其法则”([27],第231 页)。名学属玄科,其用在于得法则,此为名学之术。为术的名学缜密诚实、求诚不虚([19],第4、11 页)、探究因果实证、可解决“近世学者轻佻浮伪,无缜密诚实之根”([30],第567 页)。

“术”与“学”相对应,“学”为science,“术”为art(也译为“艺”)。从日本入华的“科学”一词,为学为术。《和英语林集成》(1867)对此有所记录。“jutsz”的释义有art,science,rules 和principles 等义,索引处“science”另一个对应词为“jutsz”(术)。([2],第163、index 第96 页)就艺为科学的认识,严复在《〈与外交报〉主人书》中有所阐述。为驳当时学界政艺末置,严复以反问的方式指出艺者为科学,且政艺并出于科学。([29],第559 页)但术与学不同,“学者考自然之理,立必然之例,术者据既知之理,求可成之功”([33],第348 页)。“术”主行,可以“施之民生日用之间”([28],第45 页)。“术”在“学”之后,须据理行术,学明术良([31],第1248 页),“不学则无术”([19],第3 页)。因此,“术之名必不可以译学”6Economics 译为计学,而非理财学。因为,理财,术也。([33],第348 页),但学可以为术。名学即为一例。“名学者,义兼夫术与学者也;乃思之学,本于学而得思之术者也”([19],第3 页)。名学为学,“思辨之学”([35],第3 页);名学为术,于思之学后教人“致思穷理之术”([28],第29 页)。术可行,名学之术为可以具体操作器术,如定义术、内籀术和外籀术。术是规则、法则、规范和法术。([2],第163 页;[10],第147 页;[7],第57-58 页)术是体系化的规则,保证推理的正确性。([8],第2 页)名学之用在于得法则。([27],第231 页)

严复言“即物穷理之最要途术”为内籀和外籀。([13],第vii-ix 页)在施内籀与外籀之前,需用定义术对所用之名进行界说,即正名。因“用名不苟,为治名学第一事”([35],第25 页)。名有界说之用,严复给出了界说时需遵守的五项定义规则:“一、界说必尽其物之德,违此者其失混。二、界说不得用所界之字,违此者其失环。三、界说必括取名之物,违此者其失漏。四、界说不得用诂训不明之字,犯此者其失荧。五、界说不用‘非’‘无’‘不’等字,犯此者其失负。”([28],第95-96 页)在严复看来,模糊性阻碍中国学问发达,乃至政治救亡。([30],第559、565 页;[31],第1247 页)解决之道是将学术和政论建立在准确和系统的“科学”体系之上,这些定义术正是获得具有政治指向“科学”的基础。

除定义术外,内籀术和外籀术亦是对中国学术和国家复兴至关重要的两种逻辑方法。“格物穷理之用,其涂术不过二端。一曰内导;一曰外导”([28],第94页)。内籀术,以观察(实测)会通,得大法公例或使公例生;外籀术,施联珠推证,并试验印证。([13],第vii-ix 页;[28],第93-94 页;[19],第386-394 页)实测会通所得公例为施外籀术之前提(原),继之进行例-案-断的推证,最后以试验印证所推之断。且“会通愈广,则其例亦愈尊”([19],第151 页),记载和历史的功用正在于此。([29],第337 页;[31],第1244 页)实测会通,联珠推证和印证事实,为实施外籀术的三候,三候阙一不可,“阙其前二,则理无由立;而阙其后一者,尤可愳也”([19],第394 页)。为保证推理的可靠性,严复强调施于外籀术时前提的真实性。因为,如果以虚造的前提实施演绎之术,会导致结论为假,最终生心害政。就形数之学推证时无需考虑前提,即原的真假,严复在案语中以“西人之非富强”为例说明“原”为真的重要性。其例如下,“富者不远适异国以求利,今西人远适异国以求利矣,则非富也”;“强者无事人之保护,今西人立约以求保护矣,则非强也”。严复称此论证“与联珠暗合”,通过运用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可推得西人非富,西人非强,但此论证不能称之为“合法”,因此,结论不成立。因为此论证的前提(原)已经不正确,再使用外籀术进行推理,其结论(委)是可疑的。对推证前提的要求,《穆勒名学》有详细的阐述:“原词大例。所据者虚。虽有实测试验之功。而多不合于四术。至得例矣。又未为印证于事实。此其外籀必不可用。”([19],第413 页)在谈及教育流弊时,严复也指出“而因事前既无观察之术,事后于古人所垂成例,又无印证之勤,故其公例多疏,而外籀亦多漏”。([29],第281 页)此后的《〈民约〉平议》也有类似的表述:“若夫向壁虚造,用前有假如之术,立为原则,而演绎之,及其终事,往往生害。”([29],第337 页)从严复的多处论述看,前提的例应由观察实测而得,若前提由实测所得,但若为虚假,导出的结论又未经试验印证于事实,则多谬。所以,严复不主张以这样的方式实施外籀术。

推证时,相较于结论(委),严复更看重前提(原)。若无实测会通,理无由立,公例不知从何而有。既然“恒在原而不在委;原之既非,虽不畔外籀术终无益也”([19],第203 页),那么古人依据先验、直觉和古文献知识的论证成为了严复批判的对象。严复指出先验、直觉和古文献并非依据实测会通所得,为“所据者虚”,此为明以后中学式微的原因。([28],第29 页)他斥责陆王之学为师心自用([28],第44 页),驳斥中学论证时的必求古训([28],第29 页),主张读无字之书。([28],第93 页)在《穆勒名学》之“论科学何以不皆外籀而有试验科学”中,严复言及科学正鹄,在成外籀,但不独在外籀,内籀外籀分其功候。([19],第195-197 页)可见,严复即看重实测会通,也重视试验印证,归纳与演绎不可偏废,于学于国皆同等重要。

从学之为学的角度看,以“科学”标准评判中学,中学不得举一端,以“logy”命名,即不得以“学”名,则中国古代逻辑思想不得称“学”。从学之为术的角度看,“实测”“会通”和“试验”是格物学家用以推证形下者之径术。三者必备是判断一学问是否为学的标准。三者缺一皆不可以言其为“学”。三者中,以试验最为重要,古学逊于今学,正是由于缺少此术。([13],第44 页;[19],第394 页)以此标准看,中国古代逻辑思想为术不为学。在《名学浅说》中,他直言“夫名学为术,吾国秦前,必已有之”,可见坚白同异和短长捭阖之学说。([35],第61 页)在严复看来,公孙龙的“坚白离”,惠施的“大同异、小同异”和纵横家的“纵横捭阖”为明辨之法,说辩之术。章士钊在讨论“logic”的定名时佐证了严复的这一论断。章士钊称曾在由严复担任总纂的编订名词馆草稿中见此一语:“此科所包至广,吾国先秦所有,虽不足以抵其全,然实此科之首事。”([37],第2-3 页)史华慈认为严复使用“名学”翻译“logic”,是为了暗指古代名家,如公孙龙和惠施等人对(归纳)逻辑知识建立的艰难尝试。([26],第186 页)早在《天演论》时期,严复就已经论及中国古代逻辑思想为术的问题。他认为六艺中的《易》“本隐而之显”,为外籀;《春秋》“推见至隐”,为内籀。([13],第vii-ix 页)因后人漠视,此二即物穷理之途术没有得到发展。此后,在《穆勒名学》中论证《易》依数推品,实时变化,为外籀。([19],第200 页)

4 结语

面对信仰和政治领域的确定性问题,严复在确定性的寻求中把注意力和希望转向了一门被称之为“一切学之学”的逻辑学。Logic,作为确定性的可替代来源,严复在选取“名”和“学”,并组合作为其译名时赋予了这一学名基本含义之外的特殊功能。名学,如同群学和政治学,已为一科之学。独立成科的名学兼夫学与术,确保名实相符的定义术和格物致知的归纳演绎术为科学提供了准确性,使建立于科学体系之上的政论避免歧义和模糊,从而确保了信仰和政治领域的确定性。兼具政治、知识和学术之维的名学成为了使国家富强的新理和石基。伴随着知识体系近代变革而引发的中国逻辑合法性、中国哲学合法性,乃至中国古代思想为学的合法性问题,学界提供了不同的破题路径。([16,23,36])严复对logic 译名的择别,以及对中国古代逻辑思想为术而不为学的讨论,为学界走出有关合法性问题困境提供另一路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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