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存世书迹系年考
2021-11-24贾砚农
贾砚农
关键词:徐渭 鉴定 系年考
艺术史研究是以艺术作品存在为出发点的,文献史料和作品史料需要互证,这与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有诸多相似之处,陈寅恪曾在《王静安遗书序》中将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进行拓展: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以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1]他所强调的实际上就是要尽可能多地用有效的材料来检验其论断的合理性,书画的真伪鉴定亦当如此。
徐邦达先生在一九七九年《故宫博物院院刊》上发表《谈古书画鉴别》[2]一文,把《青天歌》卷作为判断徐渭书法真伪的反面教材,指出其诸多的拙劣之处。同样是文物专家的郑为先生却不同意他的观点,第二年在《文物》上发表《徐渭〈青天歌〉卷的真伪问题》[3]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青天歌》卷应属徐渭早年作品。此后徐先生又发题为《再论徐渭〈青天歌〉卷的真伪》[4]一文,列举了大量徐渭『精品』,依旧维持原先观点。郑先生并不买账,在他主编出版的《徐渭》(书画集)中,非但收录了《青天歌》卷,而且还在画册开卷综论中說:『近年发现的《青天歌》卷,是徐渭早年的一件作品,字里行间还依稀可辨这些大家(指徐渭取法张旭、怀素、黄庭坚、米芾等)的面目痕迹。』[5]
与郑为先生有相近观点的,并非少数人,葛鸿桢在《荣宝斋画集·徐渭花鸟》的专题论文中,还特别指出《青天歌》卷:『故意地反秩序、反常规、反协调、反和谐,显示出一种愤世嫉俗的强烈情绪。』熊、葛二位先生的认识,其实是代表了大多数人对今存徐渭及其书法风格的整体印象。熊秉明先生在《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中回避说其真伪,但其观点却也相近:『此帖是否为徐渭的真迹,目前尚难肯定……大概徐渭曾有过这样粗犷放肆的风格。』[6]
《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专家组最后的结论是真伪参半,曰:『款后添,但草书系徐渭真迹。』杨仁恺先生的《中国历代书画鉴定笔记》[7]所记录的结论与此相同,不知道专家组结论是否就是采信了杨先生的鉴定意见。
从历史记评来看,汤贻汾(一七七八—一八五三)题跋: 『伧父纷纷直取闹。大书青藤名敢盗。』[8]潘曾莹(一八○八—一八七八)题跋:『予见青藤墨迹甚夥, 真赝各半。』[9]汤雨生题跋是咸丰壬子(一八五二)年,可见徐渭书画鉴定是历史遗留问题。
徐渭书画难鉴定的主要原因,是徐渭生前书名黯淡。[10]其书画作品受到重视,大约是在其去世百年之际,故其作品流传不广。适逢明清书画作伪大行其道之际,徒有名声,又缺少参照系的徐渭书画赝品,以多种风格类型出现也就在所难免了。今署名徐渭的书画作品并不罕见,但很难对其进行系统分类,这也正是徐邦达和郑为的真伪讨论,难以形成比较一致的鉴定结论的最主要原因。徐渭书法研究者对此问题或许都有自己的认识,但多避而不谈。笔者以时间为序,对认为可靠的几件徐渭作品进行系年考察,希望能给徐渭研究者提供参考。
嘉靖三十四年(三十五岁)书《唐父母帖》
《唐父母得奖奉贺七律》诗帖(笔者简称其《唐父母帖》)。崇祯十三(一六四○)年此作被刻入《旧雨轩藏帖》,其内容是《唐父母得奖奉贺七律》诗。诗见徐渭《徐文长逸稿》卷四,原题为《唐簿得奖》(并序):『醉翁,谓其友,朱生也。』诗歌内容是:『凤鸾何代独无之,枳棘卑栖盛羽仪。挽粟一朝楼橹去,旌书连夜度支移。邑多竹色袍俱映,路近松江鲙每思。黄浦醉翁闻此信,定抽采笔寄新词。』[11]与刻帖内容完全相同。从陈继儒的题跋中可知,『醉翁』当是朱『醉石』先生,其题跋曰:
《旧雨轩帖》,醉石先生读书饮酒,晤千秋于兹室,而文孙即以名留传墨者也。观其片楮光洁,生气娇娇,宛睹当年投辖井中,迓车花外苍藓闲,落落高贤履迹,即其帖中人矣。文孙兹刻,祖风俨然,固亦显扬之弘理邪?陈继儒为支石词丈题,时年八十有二。
《大清一统志》记载,唐父母即唐一岑,嘉靖中为崇明知县,建新城成,一岑谋徙居,为千户高才翟钦所阻,未几倭冦突入,一岑死之,赠光禄少卿建祠祀之。[13]唐一岑卒年,嘉靖三十四年(一五五五),是年徐渭三十五岁。笔者所见,这是迄今为止所能确认的徐渭最早书迹。此作行草为主,多杂章草,正符合徐渭《评字》[14]中自言的,『吾学索靖书,虽梗概亦不得,然人并以章草视之』的记载。亦符合其『迨布匀而不必匀』及『笔态入净媚,天下无书矣』的审美追求。
隆庆二年(四十八岁)三月书《春雨》卷
上海博物馆藏《春雨》卷,纵28.4cm,横654.5cm。如此长卷非常罕见,可谓徐渭书法中的大幅,此卷作品署款的内容是:
隆庆春之望后,时接初夏矣,莼鲈既盛,二张君扶木以归,酒馔既倾,书此为别。
由于未署隆庆几年,一般认为是隆庆改元时所书,如刘九庵先生就是把它归在一五六七年(四十七岁)。刘正成主编的《中国书法全集(五十三):徐渭》也认为徐渭自署隆庆元年,徐渭还在狱中,并提出『徐渭虽系绍兴狱中,但仍有足够的书写环境』,『二张君扶木以归』,解释:木为枷锁,二张君去探望徐渭,徐渭没有去除枷锁就书写了自作诗二首,送给二张君。[15]也有人认为应该是徐渭狱中脱枷以后才能书如此长卷,以此观点则认为此作为隆庆四年后所书。笔者觉得这两种书写时间都有臆测的成分。
首先是书写地点不在狱中,徐渭自著《畸谱》记载,隆庆二年他曾经出狱一次,即『生母卒,出襄事』,保释者是丁肖甫。肖甫是徐渭的发小,徐渭在《告丁母》中说:『某结发同母叔子三为学,至于四十有二年。中间母与某母同舍者三年,而情益亲,亲如娣姒,若然,宜无事不相周旋也,况病死丧葬乎?当某囚时某母死,叔子能出我于狱,而周旋我母之丧。』[16]这段文字与《畸谱》记载吻合,出狱处理丧事是没有疑问的。其中『二张君』是其少时同学好友,即张子锡、张子文兄弟。徐渭曾为张子锡、子文母作《张母八十序》:『始吾与子锡、子文辈居相近也,子锡伯兄将军曰子仪者,暨两弟,并来就予家塾。稍后而子锡、子文乃与予同挟策而翔。并髫也,两家兄弟无一日不三四至,竹马裲裆,一趋而到门。』[17]『扶木以归』之『木』,笔者以为不是『枷锁』,而是『棺木』。作为同学好友的二张君,一定会前去为徐渭生母送葬。根据习俗,送葬归来后,治丧之家要感谢吊丧之友朋,故有『酒馔既倾』之事。办完丧事,徐渭自己要回到狱中去,才有『书此为别』之语。从诗歌书写的内容来看,与友情也无关,可见并非写诗相赠,而是书写了两首七言旧作《春风》和《杨妃春睡图》:
春雨(风)剪雨宵成雪,长堤路滑生愁绝。军中老将各传书,二十四蹄来蹙(蹴)铁。要(邀)客行湖一客(物)无,高楼立马问当垆。吴姬脸上胭脂冻,回道张筵待客沽。湖中鲤鱼长尺许,作美(羹)送酒怜吴女。城南(头)画(哀)角两三声,梅花吹落城南浦。城南浦,烟如缕,人归马亦还其主。明朝湖畔雪晴时,还看青山插高处。
守宫夜落胭脂臂,玉阶草色蜻蜓醉。花气随风出御墙,无人知道杨妃睡。皂纱帐底绛罗委,一团红玉沉秋水。画里犹能动世人,何怪当年走天子。欲呼与语不得起,走向屏西打鹦鹉。为问华清日影斜,梦里曾飞何处雨。
从落款内容可知,这一长卷完全是为了感谢二张君而以书法相赠的即兴创作,因书写速度较快,故时有舛误。不仅隆庆几年忘记写,文字也有误书之处,与徐渭文集所录诗歌相较,『春风』误为『春雨』,『羹』字误作『美』等。『春之望后,时接初夏』,盖入夏之前的三月下旬(十五月圆为『望』)。由此可知,徐渭生母卒月,也当是这一年三月。
从此卷的书法特点来看,用笔苍劲奔放,笔力健爽,锋芒外露。结字略微倾斜,势圆气盛。应该说徐渭此时的书法已经比较成熟,其中出现很多富有个性特征的用笔,短撇短促有力、长横露锋横扫,比之小字作品,更加老辣。其圆转的用笔充满张力与弹性,这是后来作伪者很难企及的。由此看来,万历《绍兴府志》『既在缧绁,益以此遣日』[20] 记载是真实可靠的。
此卷为行草结合的作品,行书笔画,简洁有力,而草书结字也规范可读。既有传统,又有个性,堪称徐渭大字行草中的经典作品。今存署名徐渭的长卷有好几件,都达不到此作水准,如《龙溪号篇》等均为疑伪作品。从《春雨》卷所展现的书艺才情与艺术风格,放在明代书法中,与文徵明、王宠等『正统』的书家相比,确实显得出类拔萃,与陈淳、祝允明相比也毫不逊色。袁宏道所评『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笔意奔放』『苍劲中姿媚跃出』『先生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21]的评价非常吻合,由此我们也可知,袁宏道推崇徐渭,并非一时冲动,他确实是被徐渭多种艺术才能所打动的。
隆庆二年(四十八岁)三月后书《先后帖》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先后帖》是上海书店一九九五年影印出版《明代名人墨宝》时所定的作品名称。[22]容庚《丛帖目》卷十一《明代名人墨宝》中作《与应云书》,[23]此信札款字『伏絷鮿生』与『稽颡』表明,这也是入狱期间丧母后所书。这件书函,笔画坚挺,弹性十足,与早期无系年作品《烦送帖》《老官帖》《鱼雁帖》相比,其个人风格相当显著,有『行草类米』的特色,万历《绍兴府志》记载:『所临摹甚多,擘窠大字类苏,行草类米。书险劲有腕力,得古人运笔意,恨不入俗眼。』[24]此件尺牍,字形大小宽窄、字距或紧或松,极尽变化,然皆能合理控制。确有密不透风、疏可走马之感。用笔迅捷不亚米海岳,结字开张不让黄鲁直,横势的宽阔超过了东坡先生。如第三行『应云先生大人老兄足下』数字挤在一起,却亦自然合拍,毫无违和感。用其评倪瓒的话来说是『古而媚,密而散』[25]亦很合辙。文中除表感激之情外,还探讨书艺,如『比闻旅处甚亨,书道大振,欣慰!』此『应云先生』无考,徐渭文集中未见。如果说上博大字长卷是其大字代表作,那么这件尺牍亦可认为是其小行书的代表作。
隆庆五年(五十一岁)六月后书《捧读》诗稿
荣宝斋收藏《捧读》诗稿是徐渭写给老师王龙溪畿请教诗歌的信札,比一般的信札大很多,纵29.3c m,横193c m。有张大千『大风堂』与『大千好梦』收藏印,没有书写时间,根据其中『无奈长安道路为,两年两度去相知』句,可知徐渭曾两度入京。查《畸谱》,徐渭前两次去北京的时间,分别是嘉靖四十二年(一五六三)冬和嘉靖四十三年秋,所以说『两年两度』。徐渭第一次是应礼部尚书李春芳之招,为其幕僚,次年仲春辞归;第二次因李不同意其辞聘,被迫再度赴京,经朋友周旋始获归。可见其两次赴京的经历是很不愉快的;而第三次去北京是万历四年(一五七六),应宣镇巡抚吴兑之邀,赴宣府,途经北京。那么,诗稿写作时间下限可定在一五七六年之前。
另,根据徐渭此卷前『捧读《自讼篇》《白云溪隐问答》辄成四首奉呈,谨用《书示良知》诗韵』来考察,隆庆庚午(一五七○)岁晚十有二日,王畿因为家中失火,房舍及所藏典籍、图书等均遭损毁,痛心之余,作《自讼长语示儿辈》[26]。庚午腊月既望又作《自讼问答》[27] ;次年,即隆庆辛未春正月元日,王畿门人张元益作《龙溪先生自讼帖后序》[28];隆庆辛未春二月,友人商廷试作《自讼帖题辞》[29];隆庆辛未岁六月,诸友人置酒于白云山房,为他消愁,《王畿集》卷七有《白云山房问答》(即《白云溪隐问答》)[30],《龙溪会语》卷四还收有《白云山房问答纪略》。[31]《书示良知》诗当是指王阳明的《咏良知四首示诸生》[32]。王畿也有诗《和良知四咏》[33],徐渭即用此诗韵。由此《捧读》诗稿书写时间的上限可定在隆庆五年(一五七一,五十一岁)六月,或在此后不太长的时间里,亦可能是在狱中完成。《学公赴处州理》:『扶风迁转绛惟纱,琴女香童马上髽。秋露满城醅酒郡,春云数片隔山衙。舜迹禹书攀正急,岭猿滩雪去何赊。莫言桃李俱东危,断草孤心一夜芽。』与《徐文长逸稿》中收录的《送府学某师推处州》[34]应为同一首诗。处州为浙江丽水,学公待考。丁肖甫前文已经交代,是其少时同学。这件作品楷、行、草书体均有,字也接近中楷,字形变化幅度较大,但都能相互呼应,变化自然。尾款的楷书也笔力坚挺,有板有眼。传为徐渭所书的伪联就有多幅出自此手卷。
万历七年(五十九岁)前撰文并书的墓志残石一件
绍兴徐渭撰文并手书的墓志残石[35],其碑文中的字,也属于楷书,虽残为三块,存字不多,但笔画的倾斜,字形结构不斤斤于碑版绳矩,而一任自然,可能是刻碑不谨,故涣漫不清,但还能够看出有大苏气象。根据徐渭自著《畸谱》记载,『改葬先考妣两室人』[36]是在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年,五十九岁),其书写时间也当在此年。从墓志可见『历七年』字样,可能就是『万历七年』的残存。
万历十二年(六十四岁)撰并书《三江汤公祠联》
据《徐文长文集》记载,徐渭曾为三江闸汤公祠撰并书过一副对联。[37]其内容为:『凿山振河海千年遗泽在三江缵禹之绪,炼石补星辰两月新功当万历于汤有光。』一段时间,三江闸汤公祠遭受破坏,碑及其他文物被摧毁殆尽。二○○一年绍兴在清理垃圾的时候发现了徐渭名联残柱为东湖石质,直径30c m,高度128c m,留存『禹之绪』三字楷书。
從联语中『两月新功当万历』判断其书写时间,当是在五十岁以后。又从洪慧良、祁万荣撰写的《绍兴农业发展史略》[38]了解到,该闸曾有六次较大规模修缮。第一次为万历十二年(一五八四)知府萧良干主持,第二次是崇祯六年(一六三三)。由是可知此联当撰书于徐渭六十四岁。徐渭不仅仅写了联柱,还代张元忭写了《闸记》[39]。清道光《会稽县志稿》还附有俞忠孙节霞《纪逸》,以《徐渭撰应闸柱铭》为题记录此事。
从残留的三字来看徐渭的榜书大字,结字开合有度,端庄而不失灵活,用笔干净利落、峻拔坚挺。『禹』之末笔,『绪』字的左旁等以连笔为之,有楷书稳健的体势又不失行书笔意,很见功力,与万历十五年《绍兴府志》所记『擘窠大字类苏』的介绍非常吻合。较之苏东坡大字,也毫不逊色。
通过以上书迹的分析,我们可以初步领略徐渭早、中、晚期书法的风格特征,其书法三十五岁时,个人风格尚未确立,入狱以后书艺大进,作品类型当以行书为主,兼及楷、草,在继承传统功夫的基础上展现了其苏米特色为主的艺术风貌。笔者认为,本文所考系年作品是今存比较可靠的一部分徐渭书迹,亦可看作是徐渭书法的标准件。虽然这些作品不算很多,但大概可以了解徐渭不同阶段的基本风格类型。回头再看《青天歌》卷的书法风格,笔者完全不能认同这是徐渭的书法作品,与徐渭风格相差太远,并不能以早期风格为借口。如果从徐邦达与郑为文中所举作品来看,笔者以为,大部分作品都不太可靠,故难以说服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