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大写意绘画及其影响
2021-11-24陈传席
陈传席
关键词:大写意绘画 法外立法 青藤白阳
徐渭和陈洪绶、赵之谦、任伯年被称为『越中四家』。笔者在《越中四家》的前言中说:『「越中四家」不仅是越中的四大画家,更是中国的四大画家,也是世界级的四大画家。』中国历代都有很多画家,但能独创一格,承前启后,改变画史走向的大画家并不多。我为『伟大的画家』和『大师』下的定义是:作品包前孕后,树立一代楷模,开启一代新风。徐渭就是这样伟大的画家,是真正的绘画界大宗师。徐渭开创的大写意画风形成后,后世凡画大写意者,鲜有不受其影响。这样的大家,在画史上真是凤毛麟角。
徐渭少时一心想通过举子业,进入仕途,为国家干一番大事业。所以,他的主要精力用于四书五经的学习,用于文,而本来无心于画。他自撰的年谱——《畸谱》中,对自己学文学诗,甚至学琴,都有记录,唯学书画,一句未提。说明那个时候,人们对他的书画并不重视。徐沁《明画录·徐渭传》中记:『徐渭字文长,中岁始学花卉,初不经意,涉笔潇洒,天趣灿发,于二法中皆可称散僧入圣。』[1]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活了七十三岁,中岁是指多少岁呢?有人以徐渭画上题诗『四十九年贫贱身,何尝忘忆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以为徐渭四十九岁作画已很传神了,说明他四十九岁前已学画。其实,传世徐渭画,除少数精品者外,大多不可靠。这是因为徐渭生前地位不高。同郡陶望龄《徐文长传》说他生前『名不出于乡党』。公安派首领袁宏道《徐文长传》说他生前『其名不出于越』。所以,他的作品不会得到一般人的重视,也就少有人珍藏。徐渭卒后五六年,经袁宏道鼓吹宣扬,称为『有明一人』,于是名气大振。这时候,他的画留存于世已很少。名气大,到处有人找他的作品,于是赝品便大量出现。我们看署名徐渭的很多作品,既无才气,又无功力的,皆是赝品。凡是徐渭的作品,其中必能见出其旷世的才气,这一条是很重要的。《徐渭集》中《徐文长三集》卷十一有《牡丹》诗:『五十八年贫贱身……』[2]只有『五十八年』这一诗是可信的。因为《徐文长三集》是徐渭生前所定,死后即由他的门人合编而成,明万历二十八年首次刊印。其他的画上写『四十八年贫贱身』『四十九年贫贱身』『五十九年贫贱身』都不大可信。徐渭是大才人,不会在很多画上老是题这同一首诗。
但徐渭多次说他『予不能画』。徐渭诗《书刘子梅谱二首》[3]下有小注『此予未习画之作』,然后是序,其中有云:『刘典宝一日持己所谱梅花凡二十有二以过余请评,予不能画,而画之意稍解,至于诗,则不特稍解,且稍能矣……』他说他能诗而不能画,是可信的,但对于画则『稍解』。这是他早年的事。徐渭开始大量画画,应该在胡宗宪被捕后,他的远大理想已基本破灭,那一年他四十二岁。但次年,他又经人介绍去北京做礼部尚书李春芳的幕僚。四十四岁时,因与李春芳不和又离开。又次年,他的狂病发作,自杀数次未遂。四十七岁因杀妻而入狱。虽然他在《奉答冯宗师书》中说:『桎拲之所,涉笔为难,遽不尽展。』[4]『桎拲之所』指的是他所处的牢狱,并不是真的每天带上脚镣手铐。他坐牢时,因有人周旋,在牢中还是很自由的。据《绍兴府志》载:他在狱中大量作画,『既在缧绁,盖以此遣日』。五十三岁出狱后,为了生计,则是他大量作画卖画之时,直到去世。
徐渭家中还藏有名画,其《画易粟不得诗》云:『吾家两名画,宝玩常相随。一朝若无食,持以酬糠粃。名笔匪不珍,苦饥亦难支……展画向素壁,玩之以忘饥。』每天欣赏名画,以至忘掉饥饿。他的鉴赏力很强,《书倪元镇画》一诗中说:『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虽赝须金换,如真胜壁藏……』[5]署名倪云林的画,虽然画得好,但他看出是『赝品』。在《蒋三松风雨归渔图》中说:『……市客误猜陈万里,惟予认得蒋三松。』[6]一般人认为是陈万里画的,唯有徐渭鉴定为蒋嵩(字三松)的画。说明他的鉴赏力很强。
徐渭年少时即和画家交朋友,在《陈山人墓表》一文中说:『……又以余与柳君先后得友山人,雅相抱笔伸纸以朝夕,庶几称知己于山人也。』[7]陈山人名鹤,是当时颇有名望的画家,徐渭少时曾看他作画,帮他拿笔理纸。
有人说陈鹤是徐渭的启蒙老师,也未必不可。徐渭的画从记载上看,倒也和现在所能见到的徐渭作品相符。首先,他少时看过陈鹤作画。陈鹤的画,有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的《牡丹竹石图》,画中下面一枝牡丹,上部石、竹,用线刚劲挺拔。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宛溪钓隐图》,安徽博物院藏有他的《钱塘图》,都是用线刚挺突出、苔点浓重醒目。这和当时盛行的『吴派』画,线条柔润,笔墨清淡大不相同。
其次,《徐渭集》中很多诗常提到的是夏圭山水、蒋三松山水,以及吴伟、谢时臣等。在《书谢叟时臣渊明卷为葛公旦》诗中记『吴中画多惜墨,谢老用墨颇侈,其乡讶之……谢老尝至越,最后至杭,遺予素可四、五,并爽甚』。[8]吴地的画,用墨淡而轻。谢时臣画浓墨硬线,他们认为太粗鄙。
夏圭、吴伟、蒋三松更是后来『南北宗论』中攻击的『北宗』山水,属于不可学之列。因为『北宗』用笔刚硬,用墨浓重,缺少文雅气,但徐渭却特别欣赏。他的画就不可能和『吴中』画那样,淡淡的,柔柔的。比徐渭年轻三十四岁的董其昌,更把这种柔软淡润的画风定为『正宗』,徐渭的画,他未论述,徐渭的画有『北宗』的成分,但又不是『北宗』。所以,笔者认为徐渭的画是『法外立法』。
画如其人。徐渭有一方印章,文曰『袖里青蛇』,这是一柄宝剑的名字。《韵府群玉》释『袖里青蛇……吕祖诗,亦剑也』,《全唐诗》卷八百五十八《吕岩》有吕岩(字洞宾)诗:『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9]《诗话总龟》卷四十六也引用了这一首诗[10],是说他有一柄宝剑,胆就更大了。后来各种小说演义中说吕洞宾袖里这柄宝剑(『袖里青蛇』)需要时甩出去,可以化作青龙,腾入云中,飞下取恶人首级。徐渭生于辛巳年,属蛇。他还有另一方印『金垒山人』,他有时款识最后也题:『金垒』或『金垒山人』。『金垒』是上虞西南二里的一座山名,但五行学家认为辛属金,垒即巳蛇,徐渭的『金垒山人』印的『垒』字,就刻成『蛇』纹,蛇即闪电。同是绍兴人的鲁迅也是辛巳年生,他的笔名也叫『金垒生』。徐渭的号『青藤』『天池』『公孙大娘』也都和『青蛇』有一定关系。蛇又称小龙,青蛇即青龙。
徐渭自号『袖里青蛇』,可见他胸中有一股不平之气,对待恶人,他希望『袖里青蛇』能化作一条青龙,转杀恶人之首,除暴安良。他三十七岁至四十二岁,在抗倭总督胡宗宪的幕府中。徐渭身处其地,设奇计,抗倭灭寇,也是为了除暴安良。胡宗宪被逮,死于狱中,徐渭受到了牵连和打击,但他身为布衣,仍有除暴安良的意愿。他的一股怒气在他的书画上皆有反映。
徐渭时代正是吴门派、松江派绘画盛行时代。徐渭没有学这二派,盖因性格不合也。但陈淳的画对他影响很大,陈淳虽然是文徵明的学生,但文徵明却说:『吾于道复仅举业师耳,其书画自有门径。』陈淳的大写意花卉别具一格,笔迹放纵,淋漓疏爽。徐渭《跋陈白阳卷》云:『陈道复花卉豪一世,草书飞动似之。』[11]可见他对陈淳的推崇和欣赏。徐渭在陈淳大写意基础上,更进一步,用笔更加放纵,更加豪放,也更加成熟。吴门派、松江派的画,总是缓缓地画,轻轻地画,而徐渭是『涂』『抹』『扫』。其《题画竹后》云:『余初学墨竹,苦于无纸。雨中筼筜,辄取而扫此。』南京博物院所藏的《杂花卷》是徐渭的真迹。末题:『天池山人徐渭戏抹』。画的是菊、梧桐、芭蕉、荷叶、石榴、牡丹、梅花、葡萄、红蓼、水草等,他放笔直闯横扫,视一切旧法为赘疣,皆直抒胸臆,那笔墨之雄强、猛烈,不可一世之伟大气概,如闪电,如雷鸣,如巨浪腾空,如排山倒海,如万马奔腾,古所没有,后亦鲜见。而激烈的笔墨中,又蕴含着无穷的内涵和文化品质,更是他人所不可及的。大写意绘画到了徐渭手中,已发展到极致。
从徐渭的绘画理论中,也可想见他的画是什么风格。
徐渭论画,主张『舍形而悦影』,他在《书夏圭山水卷》中说:『观夏圭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12]
徐渭观画喜『舍形而悦影』,他画画,也『贵取影』,他的《画竹》诗云:
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秾阴不通鸟,碧浪自翻天。戛戛俱鸣石,迷迷别有烟。直需文与可,把笔取神传。
《题牡丹画》:
牡丹开欲歇,燕子在高楼。
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14]
题《浸水梅花》:
梅花浸水处,无影但涵痕。
虽能避雪偃,恐未免鱼吞。[15]
题《瀛洲图》:
画史一人阎立本,笔底不讹笑与哂。
窄袖长袍十八人,面面相看灯捉影。[16]
《书八渊明卷后》:
览渊明貌,不能灼知其为谁,然灼知其为妙品
也……迨草书盛行,乃始有写意画,又一变也。卷中貌凡八人,而八犹一,如取诸影。[17]
《写竹赠李长公歌》:
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
譬如影里看从梢,那得分明成个字。[18]
《山水》:
十里江皋木叶疏,冻云漠漠影模糊。[19]
和『影』有关的诗也很多。
最是秋深比时节,西施照影立娉婷。[20]
杂笔和烟润,茨亭照影深。[21]
傅时看觉游,复处影方空。[22]
懒从九畹看兰花,只取喻糜弄影斜。[23]
徐渭(青藤道人)和陈道复(白阳山人),人称『青藤白阳』,实则,徐渭受白阳影响至大,白阳有开启之功,徐渭有振起之力。徐渭曾写文盛赞陈白阳。陈淳题《墨花图册》有云:『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24]白阳的形影论对徐渭会有一定的影响。
白阳、青藤都强调影,『以形索影』,都是大写意的画家,都是水墨淋漓、放笔横扫的,但徐渭的成就更高。
徐渭本无心做画家,他于创作戏曲、诗文之余,将一腔热血和不可一世之气概泄之于画。他用大笔挥洒,纵横涂抹,将其胸中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尽蕴于笔墨之中。其画本无成法,更无蹊辙可求,只有磅礴之气可见。真是『无古无今』,推倒一世,开拓万古,从此形成『青藤画派』。
徐渭绘画的成功,主要是他本人的气质和诗文基础,这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他的书法基础也很重要。袁宏道说:『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25]这个评论绝非过誉。袁宏道看到的徐渭书画,应该是真迹。因为当时还没有人伪造这位坐了七年大牢的布衣的书画。
徐渭的艺术,出于古,而离于古;师于法,又破于法。他于法外立法,开创了前无古人的『青藤』画法,世称『白阳青藤』[26]。当然,『白阳』(陈道复)开创之功不可没,而青藤更成熟、更完善、更典型,故后人言『青藤』者更多。
徐渭的画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清代的石涛、『扬州八怪』、清末『海派』,乃至近现代的齐白石、黄宾虹等,无不对徐渭顶礼膜拜。石涛题徐渭《四时花果图卷》云:『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老涛不会论春冬,四时之气随余草。』(见《艺苑掇英》第三十二期,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他的画论也同时产生巨大的影响。特别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刻印自嘲『青藤门下走狗』『青藤门下牛马走』。他的《贺新郎词·徐青藤草书一卷》有句云:『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27]
他还说:『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气豪……』[28]
吴昌硕题《葡萄图》云:
青藤画奇古放逸,不可一世似其为人。想下笔时,天地为之低昂,虬龙失其夭矫,大似张旭怀素草书得意时也。不善学之,必失寿陵故步,葡萄酿酒碧于烟,味苦如今不值钱,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缶庐诗别存》卷一《葡萄》)
齐白石诗文稿中写道:
青藤、雪個、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29]
白石七十岁题画诗又云: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
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30]
黄宾虹则说:
青藤、白阳才不羁,绘事兼通文与诗。
取神遗貌并千古,五百年下私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