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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居“中国”与重定华夷:五胡王朝的“中国”观*

2021-11-24刘东升

社会科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晋书中国

刘东升

十六国时期,五胡诸君多以“中国”自居。(1)宋秀英、李大龙:《刘渊政权的出现与北疆民族主动认同“中国”的开始——中国古代疆域形成理论探讨之二》,《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马艳辉:《自称与认同:十六国北朝时期的“中国”观》,《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李方:《前秦苻坚的中国观与民族观》,《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赵红梅:《慕容鲜卑“中国”认同观念探讨——以前燕“中国”认同形式多样化为中心》,《黑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这既是其进入中华文化圈后族群身份再认同的展现,更是其建构王朝合理性的关键。可以说,在意识形态领域,五胡王朝对自身“中国”身份的宣传,就是想藉中华传统理论,配合五胡居中国(中原)、东晋居扬越之事实,以重定华夷。五胡的这一自我身份建构过程,也是对“中国”涵义、范围进行重释的过程。其间,五胡王朝斥南方(华夏)政权于“中国”之外,而将自身打造成了中华正朔。在五胡政权的文化压力下,东晋南朝也经历了以“中国”指代中原,再到将“中国”“徙到”东南的过程。通过南、北政权对“中国”的不同释读,“中国”逐渐超脱了地域、族类概念,而越发成了一个文化符号。

十六国时期,掌握政治话语权的五胡重释“中国”,可以说是非华夏民族释读“中国”的开始。尽管其真实意图是为建构合理性,以与华夏王朝争正朔。但经过五胡的诠释,原本族类意味鲜明的“中国”,变得更具包容性。与此同时,“中国(人)”也逐渐超越了族类界限,成了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各族人民的共同称谓。而这共同的中国人身份,弥合了各族群之间的族类差异,从而加速了中华民族的融合进程。不仅如此,随着十六国以来北族的自居“中国”,以及刘宋以降“中国”范围的“南被”,使得“中国”成了分裂的南、北双方共同的称谓。这为隋王朝终结二百多年的分裂、重新实现大一统,奠定了必要的心理基础。

一、王者京师必择土中:五胡王朝的“中国”释读

春秋之时,周室衰微,四夷交侵,中国不绝若线。为济难图存,诸夏奋力攘夷,中经百余年的征伐,迄于战国中后期,华夏列国外驱四夷于四裔,内进属夷于中国。至此,华内、夷外的民族分布格局初步形成。基于现实的政治地理,儒家先贤伪托上古三代建构了畿服制,规划了华、夷在天下体系中的位置:其中,华夏不仅居于天下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主导;而夷狄则屈居天下的边缘,为华夏的从属。在这种先儒规划的天下格局中,华夷的内外、主从“位次”,经两汉王朝的贯彻与宣扬,已然深植夷夏人心,“华中夷表”“华主夷辅”甚至被视若昭然天道。(2)刘东升:《祖述华夏:五胡王朝的合理性建构》,《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然而,西晋末年的永嘉之难,却使得维持五百余年的华夷天下秩序骤然崩塌。当是之时,华夏衣冠南渡,僻居扬越“荒服”之域;而北方诸胡却反客为主,相继成为了“中国”的统治者。(3)汉晋之际,“中国”有广义、狭义之别。在时人观念中,狭义之“中国”仅指中州之地,而江南则属于蛮夷“荒服”之区。华夷“位次”的逆转,一时被惊为“开辟未闻”之大变。(4)《晋书》卷九十四《郭瑀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455页。因为,在时人既有的观念体系中,夷狄根本就不堪为“中国”之主。(5)参见《晋书》卷一百十六《姚弋仲载记》,第2961页;《资治通鉴》卷九十“晋元帝太兴元年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862页。

“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在中华传统观念中,即便是天下分崩之时,真正荣膺天命、有资格代天牧民的“王者”仍然是唯一的,至于其他并立之君,不过是擅命自专的僭逆罢了。永嘉南渡后的数十年间,即便晋室偏安江左,五胡迭兴中原。但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北方夷夏却依然认为正朔在晋。故而,十六国前期,非但中州晋人引领南望,“思晋之怀犹盛”,(6)《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第2661页。甚至内迁诸胡势力在其“创业”之初,亦“皆借王命以自重”。(7)《资治通鉴》卷九十“晋元帝建武元年三月条”胡注,第2845页。可以说,华夏政权——东晋的存在不仅使五胡王朝面临着切实的政治、军事压力,更使其政权的合法性饱受质疑。是故,后赵君主石勒行将就木之际,尚以“司马家犹不绝于丹杨,恐后之人将以吾为不应符籙”为忧。(8)《晋书》卷一百五《石勒载记下附石弘载记》,第2753页。而依当时形势,五胡尚无力灭晋而一统华夷。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否定晋室的正统地位,建构本朝统治中原的合法性,就成了五胡王朝能否长治久安的关键所在。

五胡之中率先挑战晋室正统地位的是匈奴人刘渊。刘渊在建国伊始便打出了“宗汉立国”旗号,此举既是为了淡化反晋斗争的民族性,以争取中州士人支持,(9)蒋福亚:《刘渊的“汉”旗号和慕容廆的“晋”旗号》,《北京师院学报》1979年第4期。更承载着其以汉统承继者自居,否定西晋王朝正统地位的政治诉求。(10)罗新:《十六国北朝的五德历运问题》,《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3期。《晋书·刘元海载记》载,永兴元年,刘渊自称汉王。在即位诏令中,刘渊不仅追述了两汉及蜀汉三祖五宗的功烈,更重点述及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和曹氏篡汉、昭烈(刘备)续统的历史。(11)《晋书》卷一百一《刘元海载记》,第2649页。藉此历史记忆,刘渊一方面意在传达:大汉皇统累世相承,王莽、曹氏、司马氏虽能篡(灭)汉,但此辈不过是篡窃之臣罢了,故魏、晋王朝与新莽一样,是不入正朔的;另一方面意在宣称:大汉皇统虽屡绝于篡臣之手,但皆有宗室(刘秀、刘备)能兴继汉统,故“自(蜀汉)社稷沦丧,宗庙之不血食四十年”之后,身为“宗室”,自己亦有灭僭逆(西晋)而中兴汉室之责。而“今天诱其衷,悔祸皇汉,使司马氏父子兄弟迭相残”正其时也。(12)《晋书》卷一百一《刘元海载记》,第2649页。

然而,刘渊单纯地依靠伪造谱系、冒称汉后的方式建构政权的合法性,(13)关于刘渊伪造谱系、攀附汉室之事,详见罗新《从依傍汉室到自立门户——刘氏汉赵历史的两个阶段》,载陈少峰主编《原学》第五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版,第149-152页;David B.Honey《刘渊、石勒兴起中的血统与合法化问题》,载童岭主编《皇帝·单于·士人:中古中国与周边世界》,中西书局2014年版,第321-314页。实难厌服天下人心;另外,永兴元年刘渊建立汉国,距汉统终绝已八十余年。其间魏、晋代兴,经过两朝的统序建构,魏、晋继汉而有天下,为中华正朔,已然深入人心。故此,刘渊的“宗汉立国”举措,实难撼动西晋王朝的合法性。而当永嘉、建兴之际,汉国兵灭西晋,虏获怀、愍二帝,据有长安、洛阳二都,由偏居并州一隅的微末小邦,一跃成为北方之主。晋室南渡、中州易主,随着夷夏格局的剧变,使汉国在正朔之争中的被动局面为之改观。据“中国”(中原)者为正朔,成了汉国在正统建构中的突破口。《晋书·刘聪载记》载,建兴四年,汉国太史令康相为君主刘聪陈说天象时,便有了“据中原”即正统的表述:

(康相曰)蛇虹见弥天,一歧南彻;三日并照;客星入紫宫。此皆大异,其征不远也。今虹达东西者,许洛以南不可图也。一歧南彻者,李氏当仍跨巴蜀,司马叡终据全吴之象,天下其三分乎……汉既据中原,历命所属,紫宫之异,亦不在他(按指东晋),此之深重,胡可尽言。

在当时盛行的占星学理念中,星象被视作是人间帝国秩序的投影,而紫宫、太微之星象则正与受命“王者”相对应。大分裂时期,谁能应太微、紫宫之变,甚至成了膺天命、获正统的依据。(14)胡鸿:《星空中的华夷秩序——两汉至南北朝时期有关华夷的星占言说》,载裘锡圭主编《文史》第106辑,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7-68页。康相既然将“据中原”作为汉国应“紫宫之异”的论据,足见君“中国”在汉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中,已然成了居正朔、承历运的依据。

不管是刘渊时期的“宗汉立国”,还是刘聪时期的“据中原”即为“历命所属”,两者都是旨在自证正朔而否定晋室的合法性。只不过与刘渊的向壁虚造不同,刘聪时期汉国的合理性建构方略显然更具说服力。这是因为自三代以来,中华正朔序列中的王朝皆定都中原,亘古不易的“历史经验”,使得“王者京师必择土中”(15)《白虎通疏证》卷四“建国”条,陈立引“《孟子·万章篇》:‘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史记》注引刘熙云:‘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左传》哀六年引《夏书》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注:‘唐、虞、夏同都冀州。’《淮南子·地形训》:‘正中冀州曰中土。’注:‘四方之主,故曰中土。’是王者必择土中也。《御览》引《要义》云:‘王者受命创始,建国立都,必居中土,所以总天地之和,据阴阳之正,均统四方,以制万国也。’又引谯周《法训》云:‘王者居中国何也?顺天之和,而四方之统也。’”(陈立:《白虎通疏证》卷四“建国”条,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57页)。之观念已然近乎“常识”。于是,君临“中国”就成了初主中华的五胡化解正统困局的突破口。故此,当石勒晚年因“吴蜀未平,书轨不一”而黯然神伤之时,其中书令徐光亦援引前朝(即匈奴汉国)“成说”劝慰之:

(徐光曰)魏承汉运,为正朔帝王,刘备虽绍兴巴蜀,亦不可谓汉不灭也。吴虽跨江东,岂有亏魏美?陛下既苞括二都(即汉晋旧都长安、洛阳),为中国帝王,彼司马家儿复何异玄德,李氏亦犹孙权。符籙不在陛下,竟欲安归?(16)《晋书》卷一百五《石勒载记下附石弘载记》,第2753页。

其中,徐光将现实中的后赵、东晋、成汉鼎足而立,比附为历史上曹魏、蜀汉、孙吴天下三分,强调了东晋与蜀汉一样,虽云前朝(西晋、东汉)之胤,但因两国或偏安江左或僻居巴蜀,故不在正朔。徐光藉此宣示,值天下分崩之际,只有居“中国”(中原)者方为应历、受命之主。此后,中州之地虽数易其主,但五胡诸君却皆以“中国”自居,以明正朔在己。

两汉之时,“中国”表意有广义、狭义之别。其中,广义“中国”指代两汉王朝,它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地理概念,还饱含着“我族中心主义”意味。在时人看来,“中国”傲视四夷、天下独尊,乃文明之区、正朔所在;(17)参见汪荣宝《法言义疏》卷四《问道》,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9页;《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82-3283页。而狭义“中国”则仅指代中原,并无上述意义。因此,即便是三国鼎立时期,据有中原也未成为各方论说正统的依据。(18)牟发松先生认为,“三国之间的正统之争,主要表现为谁最有资格和最有实力成为汉帝国的复兴者或继承者”。参见牟发松《魏晋南北朝的天下三分之局试析》,《历史教学问题》2005年第1期;朱子彦、王光乾《曹魏代汉后的正统化运作——兼论汉魏禅代对蜀汉立国和三分归晋的影响》,《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王安泰《“恢复”与“继承”:孙吴的天命正统与天下秩序》,《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故吴、蜀两国在以“中国”指代曹魏政权的同时,(19)参见王明荪《三国时代的国家与“中国”观》,《史学集刊》2013年第2期。却皆斥之为僭逆、汉贼。而到了十六国时期,康相、徐光等人刻意混淆“中国”的广、狭之义,通过发挥中华传统经典中“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20)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卷十七《慎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60页。之义理,赋予了狭义“中国”(中原)以正统之义,这既否定了偏安江南的东晋政权的合法性,更树立了本朝中华正朔的形象。

以居“中国”明正统,只是五胡重释“中国”的开始。自前秦王朝起,为弥合夷狄不能为天子的困境,五胡利用中华传统天下秩序中华夏居“中国”、四夷居四裔之华夷位次,配合本朝君临“中国”(中原)、晋室僻居扬越的事实,公然以中华自居,转而诋东晋为“文身”,(21)《晋书》卷一百十二《苻生载记》,第2875页。斥之为“南裔”。(22)《晋书》卷一百十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页。所谓“文身”,即东夷之俗。故《礼记·王制》有“东方曰夷,被发文身”之说。所谓“南裔”,即南夷,亦或南夷所居之地。孔颖达以“裔训远也,当在九州之外”。(23)孔颖达:《尚书正义》卷三《舜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2页。“南裔”既在九州之外,故自非“中国”也。由于古有帝舜投“四凶”族于四裔,继而“变”为四夷的传说,(24)参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页。故“南裔”亦有南夷之意。

事实上,五胡政治话语中的东晋乃“南裔”“文身”之诮,与其说是无端强加,不如说是基于长期以来存在于人们观念中的对江南的异域意象。这是因为,东晋立国的扬越之地虽自秦以来便已进入“中国”的政治版图,但人们对扬越乃荒服之域的历史记忆却始终存在。(25)张宗祥:《论衡校注》卷十九《恢国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96页;《晋书》卷十五《地理志下》,第459页。甚至是永嘉南渡后,避难江表的北人仍以会稽为蛮荒之地,(26)《晋书·王导传》载,成帝咸和四年,由于晋宗庙宫室皆毁于战火,故朝中有迁都会稽之议。但王导却以“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且北寇(后赵)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谏阻了徙都之议。按此时琅邪王导已侨居江南二十余年,但在他的观念中,会稽仍属“蛮越”之区。以吴人才情、资望逊于北人。(27)《三国志·薛综附薛莹传》注引王隐《晋书》载:“莹子兼,字令长,清素有器宇,资望故如上国,不似吴人。”按陈郡王隐于建兴年间避难江东,于太兴年间奉诏作《晋书》。此时,王隐虽与南人多有接触,但他仍保有吴人才地、资望远逊于中州之士的刻板印象。故此,当他称赞薛兼“清素有器宇”的同时,却得出了其“资望故如上国(中州),不似吴人”的论断。而北人对江南刻板印象的生成,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分裂造成的。魏晋之际,北人向以神州上国自诩,而视吴、蜀为荒裔。如王朗称蜀汉处“羌夷异种之间”,“与华夏乖绝”;(28)《三国志》卷三十八《许靖传》注引《魏略》,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68-969页。司马孚、羊祜等人于奏议中称孙吴为“荆蛮”,(29)《晋书》卷二十《礼志中》,第614页。而南人则更被诋为貉子、鱼鳖。(30)参见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之下《惑溺》,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78页。这既是北人基于敌视情绪的文化自觉,更契合了魏晋政府政治宣传的需要。因为,天下分崩之际,各方自称天命。魏、晋要斥吴、蜀为僭逆,以示本朝承天获命,就需要建构一个蛮夷化、异类化的南土、南人形象。甚至到了西晋一统天下后,左思为申明大晋承魏正朔而有天下,故于《三都赋》中盛赞曹魏,而对吴、蜀极尽诋辱。他用绚丽的辞藻勾画的“熇暑”“瘴疠”之南土与“魋髻而左言”“镂肤而钻发”之南人,(31)萧统编,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六臣注文选》卷六“魏都赋”,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37页。正迎合了当时中州主流社会的南土、南人意象,而《三都赋》的风靡则进一步固化了北人对南土、南人的刻板印象,加剧了南人与北人之间的心理隔阂、文化冲突。(32)王文进:《三分归晋前后的文化宣言——从左思<三都赋>谈南北文化之争》,《汉学研究集刊》2005年第1期。

二、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五胡王朝的夷、夏身份重构

十六国前期(汉国、两赵之时),深刻的民族危机使南北的文化冲突渐趋缓和,(33)从民族社会学角度上讲,巨大的族群危机能提升每个族群成员的族群认同意识,增进族群成员之间的团结和凝聚力。参见马戎《民族社会学——社会学的族群关系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加之中州士人的故国之思尚存,与五胡心理芥蒂犹深,(34)参见《晋书》卷四十四《卢钦附卢谌传》,第1259页;《晋书》卷八十八《桑虞传》,第2292页。故魏晋之时构设的蛮荒化南土、异质化南人的形象并未被转加于东晋。因此,在当时五胡虽以晋室擅命扬越,但却并不以之为夷狄。此时五胡虽以中国自居,但却不以华夏自况。而此时的“中国”尚只有中州、正朔之意。如汉国太史令康相在陈说天象时,仍以:“月为胡王,皇汉虽苞括二京,龙腾九五,然世雄燕代,肇基北朔,太阴之变其在汉域乎。”(35)《晋书》卷一百二《刘聪载记》,第2674页。很显然,这时的正朔与华夏是相分离的。五胡虽多祖述华夏,但却并不讳言自己的夷狄身份。如后赵石虎就曾直言:“朕出自边戎,忝君诸夏,至于飨祀,应从本俗。”(36)《晋书》卷九十五《佛图澄传》,第2487-2488页。再如前燕初入中原,当群臣“劝进”之时,慕容儁仍以“吾本幽漠射猎之乡,被发左袵之俗”自谦。(37)《晋书》卷一百十《慕容儁载记》,第2834页。

至十六国中期以降,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晋人对五胡的抵触情绪逐渐消弭,故国之思趋于淡漠;(38)如《晋书·桑虞传》载,黎阳人桑虞“诸兄仕于石勒之世,咸登显位,惟虞耻臣非类,阴欲避地海东,会丁母忧,遂止”。到了后赵末年,桑虞已官至祝阿郡守,监行青州刺史事。石虎死后,后赵大乱。东晋欲乘势经营北方,故授桑虞青州刺史之职,冀其“能立功海岱”。然而,桑虞却以“功名非吾志也”,辞刺史之授,“不交境外”,而时人竟“以此高之”。从桑虞的转变以及时人对桑虞的态度可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大多数北人而言,他们已然在心理上接受了五胡的统治,故对王师恢复中原也不再热心。可以说,经过五胡四十余年的统治,北方晋人的故国之思几乎荡然无存。南方侨人观念中的故土也变得越发模糊,而对于二代侨人来说,他们甚至了无故土意识。(39)参见胡宝国《晚渡北人与东晋中期的历史变化》,载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编《北大史学》第14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8-100页。在他们的意象中,中州之域已然沦为“空荒之地”“习乱之乡”,(40)《晋书》卷五十六《孙楚附孙绰传》,第1546页。按孙绰幼时与兄孙统南渡(《晋书》卷五十六《孙楚附孙统传》,第1543页),羁旅会稽已有数十年之久。孙绰虽属第一代侨人,但可以想见,他的故土意识必定是相当模糊的。而中华遗黎已渐同于“戎狄异类”矣。故永和年间,羌人姚襄遣其参军太原薛讃使晋之时,晋征西大将军桓温竟戏称薛讃为胡。(41)李昉:《太平御览》卷二百四十九《职官部四十七》“府参军”条引《后秦记》,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79页。至于刘宋元嘉之际,南人(42)胡宝国先生认为在魏晋时人的用语习惯中,“南人”指南方人,“北人”指北方人。而到了东晋南朝之时,江南人口中的“北人”,仅指那些已经过江的北人(即侨人),而“南人”仍指南方土著(参见胡宝国《两晋时期的“南人”、“北人”》,载裘锡圭主编《文史》第73辑,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2、57页)。因为东晋南朝的“南人”“北人”之称,仅限于东晋南朝内部士人,而本文的研究对象囊括了南、北方,故为行文方便,文中“南人”指南渡北人(侨人)和南方土著,即南方人,“北人”指北方人。更将臣事“魏虏”的中华衣冠视同“久处北国,自隔华风”的鲜卑。(43)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攻宋彭城,以建义将军赵郡高门李孝伯为使聘问彭城守将刘骏,《宋书·张畅传》《魏书·李孝伯传》同载此事。所不同的是,在《宋书》中,李孝伯不仅自称“我是鲜卑,无姓”,更自以“久处北国,自隔华风”。按南北朝之时,聘使往来常以文化争胜。故诸如“我是鲜卑”“自隔华风”之类的自贬之辞,显系南人所加。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中,身仕胡朝者便是戎狄。总之,自东晋中期以降,在南人的意象中,洛阳便是“荒土”,而“长江以北,尽是夷狄”矣。(44)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卷二“景宁寺”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页。

南人的北土、北人意象之生成,与当时南北分裂的政治大背景有关。这是因为在中华传统华夷之辨中,除血统、地域、文化外,人群的政治归属也是辨别夷夏的标准之一。(45)罗志田:《夷夏之辨的开放与封闭》,载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中国文化》(第十四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14页;陈致:《夷夏新辨》,《中国史研究》2004年第1期;刘东升:《排斥与凝聚:春秋战国时期夷夏之辨内涵》,《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7年第5期。永嘉之难后,晋室南渡,五胡迭兴,中州“衣冠之士靡不变节”仕胡。(46)《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第2720页。北人既附胡而与晋为敌,那么南人自然会将其视若寇仇、夷狄。纵使是在东晋中期以后南渡归晋的北人,也会被打上“晚渡北人”的标签,而遭到南人的鄙夷和排斥。“晚渡北人”的尴尬境遇,不外乎是因为他们曾久沦胡尘,或身仕“伪朝”(即胡朝),或与胡族通婚。(47)吕春盛:《东晋时期“晚渡北人”的形成及其不遇的原因》,《台湾师大历史学报》第50期。在南北敌对的时代背景下,南人自然会对这些“晚渡北人”倍感疏离。

天下分崩后,南北晋人的故国、故土之思,以及共同的族群认同是维系彼此的纽带。但十六国中期(亦即东晋中期),当这些情感纽带相继断裂后,沉寂四十余年的南北文化冲突便再度兴起了。南人既视沦没“胡尘”、效命“虏庭”的北方遗民为胡虏;北人亦转视偏安扬越的南人为南裔、文身。五胡王朝自居中国、重定华夷的合法性构建,正是在这种舆论背景下展开的。

北人以南人为南裔、文身,非徒意气奋争。因为在先儒构设的畿服天下秩序中,中国(华夏)居中国(中州),四夷居四裔。在中华传统民族观念中,族类又向来不是一个恒定的概念,华夷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而居处地域向来就是辨别华夷的重要标准,是以荀子有“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之说。(48)梁启雄:《荀子简释·儒效》,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6页。故而,畿服制规划的“华中夷表”的华夷位次也可以这样理解,即居中国(中州)者则为中国(华夏),居四裔者则为四夷。如此,南人既居南裔,故“变”为文身矣。居四裔则渐变为四夷,不仅是北人诋南人为南裔、文身的重要“论据”,更是一些侨人的深深隐忧。故东晋中期,征西大将军桓温在其“檄胡文”中亦有“瞻望华夏,暂成楚越”之叹。(49)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八“檄胡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6页。按时人常以楚、越指代南方族裔,故桓温的“瞻望华夏,暂成楚越”,实是感叹中华衣冠侨居楚越之地四十余载,有化同蛮夷之虞。因此,他才要兴师北伐,荡平胡羯,恢复旧都(即洛阳),“拯抚黎民,即安本土(即中州)”。(50)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八“檄胡文”,第1046页。

十六国中期以降,占据中原的五胡诸朝在其主流意识形态领域诋东晋为南裔的同时,更以中国(华夏)自居,着力建构本朝的中华王朝形象。为“印证”居中国(中州)者为中国(华夏),五胡诸朝在先世书写中,大多为本部族“选择”了华夏祖先,如慕容氏诸燕在追述先世时,称“昔高辛氏游于海滨,留少子厌越以君北夷,邑于紫蒙之野,世居辽左,号曰东胡”;(51)汤球辑补:《十六国春秋辑补》卷二十三《前燕录一》,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79页。后秦姚氏自称“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为羌酋”。(52)《晋书》卷一百十六《姚弋仲载记》,第2959页。五胡王朝对其先世起源的叙述方式明显取法于《史记》的“吴、越世家”。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载,越之先世乃“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53)《史记》卷四十一《越王句践世家》,第1739页。

越与诸燕、后秦虽祖源各异,但三者的起源传说却都遵循着相同的叙述结构,共同讲述着一位华夏圣王子孙,因受命君临蛮夷之地,而“变”为蛮夷的故事。(54)厌越君北夷而“变”为东胡;帝舜少子君西戎而“世为羌酋”;少康庶子封会稽,“文身断发”化为蛮夷。而其中的中华先王之所以能将帝喾少子厌越、帝舜少子、少康庶子封于北夷、西戎、会稽之地,更暗含着上述蛮夷之区自上古三代已服属中华的政治隐喻。在历史人类学领域,将这种“沿用而产生许多文本之范式化书写、编辑与阅读模式”称作“文类”。(55)参见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根基历史的文本与情境》,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7页。诸正史的“文类”之所以会相互“模仿”“复制”,是因为它们有着同样或类似的社会情境。(56)参见王明珂《反思史学与史学反思:文本与表征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213-215页。就《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而言,其中讲述的少康庶子封会稽而变为蛮夷(即越)的故事,实则建构了越地三代以来便为中华服属,越人与华夏同源共祖,皆中华圣王子孙的“历史”。而司马迁意欲藉此“历史记忆”消弭华夏对越地乃蛮夷之区、越人乃蛮夷之人的意象,使越地、越人能为主流人群(华夏)所接纳。

诸燕与后秦王朝的起源传说仿效“越王句践世家”的叙事模式,藉高辛氏(即帝喾)封其少子厌越于北夷和大禹封帝舜少子于西戎,暗示北夷、西戎之域自上古即属中华圣王之封疆,慕容氏、姚氏之先世(即东胡、西戎之君)与中华同源共祖,两者虽因君北夷、西戎而“变”为戎狄,但绝非“化外”蛮邦。诸燕、后秦的这种与华夏同源共祖的起源书写,不仅能从某种程度上消弭中州晋人对其族群的异质感,扫清双方合作的心理障碍,更有助于突破传统观念中“夷狄不能为天子”的窠臼,进而合理化五胡君临“中国”的现实。

另外,在五胡入主“中国”、晋室南渡扬越的历史大背景下,五胡于国朝先世起源传说中纷纷“选用”程式化叙事结构,(57)即一位华夏圣王子孙君临戎狄,继而“变”为戎狄的“故事”。不仅是为追本溯源以中国(华夏)自居,更饱含着其重定华夷的政治意图。五胡将“历史”(58)五胡国史书写中建构的“历史”。投射到现实中五胡居中国、晋室居南裔的政治地理格局之中,实则是向世人传达着这样的讯息:在“历史”上,本部族先祖因获封戎狄之地,君戎狄之人,而“变”为戎狄。那么,现如今本部族既然入主“中国”(中原),君“中国”(华夏)之人,自然就复“变”为“中国”(华夏)。晋室虽曾为华夏,但现今已然偏居吴越之地,君吴越之民,故实已“变”为蛮夷之邦。

五胡王朝自居中国、夷狄东晋的舆论宣传,不仅存在于其“国朝”历史书写的隐喻中,更充斥于五胡诸君的政治话语中。前燕慕容暐以东晋为“遗烬之虏”,并以“混宁六合”为己任;(59)《晋书》卷一百十一《慕容暐载记》,第2850页。而前秦苻坚则更视东晋为偏居东南一隅、“未宾王化”的蛮邦,为“芟夷逋秽”使四海归一,故起天下之兵,“躬先启行,薄伐南裔”;(60)《晋书》卷一百十四《苻坚载记下》,第2911页。南燕慕容德感愤于“奸逆乱华”,故誓欲“先定中原,扫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风,经理九服,饮马长江,悬旌陇坂”。(61)《晋书》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载记》,第3171页。可见,在五胡诸君的言辞中,“国朝”俨然成了傲视诸伪的中华正朔,而晋室不过是未沾王化的僭命蛮邦罢了。故一时间,“扬越”(62)如《晋书》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载记》,第3169页。“江吴”(63)参见《晋书》卷一百十一《慕容暐载记》,第2850页;《晋书》卷一百十七《姚兴载记上》,第2979页。“吴越”(64)参见《晋书》卷一百十四《苻坚载记下》,第2912页;《晋书》卷一百二十七《慕容德载记》,第3167页。就成了五胡官方话语中东晋的代称。

在历史上,吴、越之国自三代以来便是蛮貊之邦,(65)参见《汉书》卷六十四上《严助传》,第2777页。而江、扬之地则向属“卑薄之域”(66)《后汉书》卷五十三《徐稺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47页。“荒服之国”,(67)《晋书》卷十五《地理志下》,第459页。汉时尚有“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强,三代要服,不及以正”之说。(68)《汉书》卷六十三《广陵厉王刘胥传》,第2759页。因要服、荒服于五服体系中属夷狄之服,(69)《禹贡锥指》载:“所谓中国者,《禹贡》甸、侯、绥方千里之地也。所谓四夷者,要荒方二千里之地也。”胡渭:《禹贡锥指》卷十九“三百里蛮,二百里流”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85页。故五胡以“扬越”“江吴”指代东晋,实则是斥晋室为蛮夷。这不仅仅是基于传统的江南意象,更有着一定的现实依据,因为“东汉末年和六朝之初的江南与华南地区,尽管华夏民族已经占有一定的人口比例(其中包括已经土著化了的华夏殖民者和已经华夏化了的土著族群),但底层社会主要还是非华夏人群”。(70)罗新:《王化与山险——中古早期南方诸蛮历史命运之概观》,《历史研究》2009年第2期。在《魏书·僭晋司马睿传》中,魏收关于东晋治下多 “巴、蜀、蛮、獠、谿、俚、楚、越”之民的记述,实非诬妄之辞。而一个政权的夷夏属性,不仅与其上层统治集团的族属有关,更取决于其统治区域与治下主体人群的族属。是以商周之际,有太伯、仲雍奔“句吴”,君“荆蛮”,而“文身断发”变为蛮夷之传说;(71)《史记》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第1739页。秦汉之交,有尉他(即尉佗)称王南越,“居蛮夷中久”,而“反天性,弃冠带”化同夷狄之成例。(72)参见《史记》卷九十七《陆贾传》,第2697-2698页。而现今,晋室既居“要荒”之地,君“蛮貊”之民,故自难免“扬越”“江吴”之讥。

在天下分崩、胡晋鼎峙的历史大背景下,五胡以“江吴”“扬越”讥贬东晋,不仅是为强调晋室居卑薄、荒服之域而“变”为蛮貊之邦的“事实”,更是要以传统观念中“正朔不加”夷狄为依据,(73)参见《汉书》卷九十四下《匈奴传下》,第3834页;《白虎通疏证》卷七“三不臣”条,第318页。将东晋排斥于中华正统序列之外。沿着五胡王朝的合法性建构路径,北魏入主中国后,在自居中国以明正朔的同时,亦斥南朝为“龌龊边方,僭拟之属……事系蛮夷,非关中夏”。(74)《魏书》卷一百八之一《礼志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44页。正是因为北方诸胡政权之重定华夷并非单纯的意气奋争、偏袒本朝,而是有着舆论基础、现实依据和传统理论支撑,这使得南方华夏政权的合法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三、“中国”之争与南北双方“中国人”身份意识的形成

正如五胡王朝的合理性构建(抑或舆论攻势)是以占据“中国”为核心、为先导渐次展开的,(75)即以占据中原而自居华夏,继而自居中华正朔,转视东晋南朝为蛮夷僭伪。东晋南朝的正统地位乃至华夏属性之所以会遭到五胡的冲击与质疑,也只是因为其失去了“中国”。因此,南人在高扬传统夷夏之别、斥五胡为荒裔犬羊的同时,更开始谋求在意识形态领域调整“中国”的空间坐标。自晋孝武帝太元年间起,南人便开始萌生了以建康为天下中心的观念。(76)[日]户川贵行:《刘宋孝武帝礼制改革同建康天下中心观之关系考论》,载《中国中古史研究》编委会、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编《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四卷),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73-76页。到了刘宋之时,宋孝武帝通过一系列礼制改革,不仅正式树立了建康天下中心的地位,(77)王万隽:《从<宋书·蛮传>看蛮人的历史叙事》,《东吴历史学报》第37期。更“逐渐在南朝确立起江南即是中国,中原等同于索虏”的概念。(78)[日]户川贵行:《刘宋孝武帝礼制改革同建康天下中心观之关系考论》,载《中国中古史研究》编委会、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编《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四卷),第84页。于是乎,江南便成了“中国”衣冠之地,中原变为荒裔戎狄之薮。自此之后,南人便皆以“中国”指代本朝,(79)参见《宋书》卷九十五《索虏传》,第2331页;《南齐书》卷五十七《魏虏传》,第998页;《梁书》卷五《元帝纪》,第129页;《陈书》卷四《废帝纪》,第69页。以“荒”“虏”指代北土、北朝。(80)参见《宋书》卷八十三《宗越附谭金传》,第2111页;《宋书》卷七十四《臧质传》,第1913页;《南齐书》卷三十四《虞玩之附何宪传》,第611页。

东晋至南朝时,南人不仅“修订”了“中国”的地理坐标,以南朝为“中国”,就连其自我身份认同意识也发生了由“吴人”到“中国人”的转变。“吴人”身份认同意识出现于汉末,强化于孙吴、西晋之时,是一种由于长期以来的南北政治分裂、文化冲突,而产生的与“中国”对抗性的身份认同意识。(81)张齐明:《地域、门第之别抑或华夷之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吴人”、“南人”与“北人”》,《国学学刊》2013年第2期。从历史人类学角度上讲,当一个文化群体被主流文化压迫抑或边缘化时,该文化群体便会产生一种对抗性的身份认同意识,以“抵制与自我形成反差的环境”。参见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163页。纵使是在永嘉国难之际,“吴人”与“中国人”仍属两个对立的身份,故陆玩有“仆虽吴人,几为伧鬼(吴人诋‘中国’人为伧鬼)”之调。(82)《晋书》卷七十七《陆晔附陆玩传》,第2024页。可自东晋政权建立后,南人的“吴人”身份意识便骤然淡化,这既是永嘉南渡后南北文化交融的结果,(83)李伯重先生认为,永嘉南渡后,中原士族将汉魏中原精英文化比较完整地搬到了江东,在其影响下,东晋南朝时江南土著士族趋于“北化”(参见李伯重《东晋南朝江东的文化融合》,《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另外,由于东晋南朝之时,主掌政治、文化乃至社会舆论导向的都是侨人,而吴姓士族又趋于“北化”,江南政治、文化生态的变化,必然会弱化其故有的吴人身份意识。更与五胡的重定华夷有关。

由于与“中国”一样,“吴”也兼具地域与族类双重意义。故入主中原的五胡在自居华夏的同时,更以晋室偏居吴越之地,而称之为“吴越”“江吴”,于是南人遂负“南裔”(即南夷)、“文身”之讥,“吴人”也由此沦为了饱含族类意味的污名化标签。即便是到了南北朝之时,北、南双方仍以“吴”“虏”(时人蔑称鲜卑为“虏”)互诋。如《梁书·羊侃传》载,羊侃曰:“北人虽谓臣为吴,南人已呼臣为虏。”按羊侃三代仕于北魏,以大通三年归附萧梁。羊侃先前效命北魏,故梁人称之为“虏”;如今叛奔萧梁,是以魏人诋之为“吴”。再如《洛阳伽蓝记》卷二“景宁寺”条,载:“(张景仁)会稽山阴人也。景明年初,从萧宝夤归化,拜羽林监,赐宅城南归正里,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景仁住此以为耻,遂徙居孝义里。”足见,诋南人为“吴人”,不仅存在于北朝官方宣传层面,在北方士庶观念中,“吴人”也属污名化的称谓。

十六国北朝时期,由于五胡对“中国”和“吴”等概念之族类意义的强化,遂使南人不得不摒弃与“中国”(中原)对抗性的“吴人”身份认同意识。至南朝之时,随着“中国”的“南移”,南人的“中国人”认同意识愈发强烈。南人从孙吴之时的强化“吴人”认同意识,以对抗“中国”(吴称曹魏为中国);到西晋时期的因被排斥,而疏离“中国”(即对西晋政权缺乏认同);(84)张齐明:《地域、门第之别抑或华夷之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吴人”、“南人”与“北人”》,《国学学刊》2013年第2期。再到东晋南朝时期摒弃狭隘的区域性身份认同(即“吴人”认同),继而认同“中国”,最终形成了“中国人”的身份认同意识。而南人自我身份认同意识的历史性转变,既有赖于南人的主观自觉,更是南北“互动”的结果。此时,南、北虽互以“虏”“吴”相称,但双方共同的“中国人”身份认同意识的形成,为南北重归一统奠定了坚实的社会心理基础。

可以说,五胡王朝自居中国、重定华夷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使五胡融入华夏,更在于使“中国”这一地域概念,打破南、北地理界限成为历代王朝封疆的总称。而“中国人”认同则将生活在不同地貌、生态之中,有着不同文化、习俗的人群紧密地凝聚在了一起。此后,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国虽多次分裂,但在华夷民众共同的“中国人”意识的维系下,在华夷诸君“一统中国”的政治自觉的驱使下,中华不仅能重归一统,还始终保持着多民族国家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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