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茶道的现代性*
2021-11-23李萍
李 萍
(1.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100872,北京;2.中国人民大学茶道哲学研究所,100872,北京)
日本茶道①因其古朴的仪式、冗长的程序和严格的传承体制等仪轨或程式而被视为古老文化传统的遗存。然而,日本茶道虽然有某些古代的内容,但这些古老内容的分量已经大大下降,即便留存下来的古老内容也采取了迥异于古代的表现形式,换句话说,日本茶道不过是“发明”的传统。本文将通过追溯明治维新后日本思想界接受西学、日本社会开启文明开化带来的社会思潮变迁,阐述日本茶道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国民层面的个体崛起,这反映了独立的个体寻求自我认同和身份归属,即个人意识、主体觉醒方面的探索;其二是国家层面的文化软实力,这意味着日本国家治理的现代化和民族自我形象的重新塑造,国民整体的文明教养水平又提升了日本的核心竞争力。
1 西方哲学的引入及其后果
日本近代思想家中江兆民曾说,日本没有哲学。这表明日本学者明确主张哲学是舶来品。我们不妨以西方哲学输入日本为线索检视日本社会以及国民受到西方哲学影响后发生的思想意识层面的变化。
众所周知,日本引入西方哲学始于西周。西周于1862年被幕府派往荷兰学习军舰驾驶技术,但在留学期间却对孔德实证主义哲学、英国功利主义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西周不仅旁听了相关课程,研读了大量书籍,而且着手翻译了多本哲学原著,许多哲学概念都是经他之手被翻译出来并被广泛传播。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从欧洲聘请了多位哲学教授,如柯贝尔(Raphael Koeber,1848—1923)、布斯(Ludwig Busse,1862—1907),他们将西方哲学史、当时欧陆盛行的主要哲学流派的思想带入了日本。1877年,东京帝国大学开设了哲学科,第一届毕业的学生成为了日本人自己培养的哲学专业学者,他们中的多数人也成为了日本哲学的第一代重要人物。
“人格”概念的引介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成果。明治末期,personality一词最早由井上哲次郎翻译成汉语词“人格”,是为了译介英国新康德主义代表格林的理性主义思想而创造出的新词,随之引起了日本学术界的广泛讨论,由此,德国的价值哲学取代了英美实证哲学在日本成为了“显学”。“人格”作为外来语,传入日本时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学术概念,同时伴随着人权思想的普及。例如中岛力造试图融合日本现实政治要求和西方科学理性,提出了“人格实现说”,他的努力不仅使“人格”一词深入人心,也改变了日本人对“人”的认识。自古以来,日本人习惯将“人”理解为社会的、群体的存在者,鲜少对人本身、人的个体性给予尊重,因此,将人的人类性、社会性与人的个体性、独立性区别开来,在当时具有显著的思想启蒙意义。至今,在日本的教育基本法中,还把“人格的完成”当作国民教育的主要目标。
回答人格如何通过实践被落实的问题(即人格实践性)时,又直接催生了现代伦理学研究。日本哲学家们发现,“人格”才是道德行为者的本质性规定。在日常语言中,人是道德的主体,但是,并非一切人自动且无条件地成为道德的主体,只有那些有自主意识(意图)、对自身追求(理想)保持清醒把握并承担相应行为后果(责任)的人,才是有人格者,从而成为了道德的主体。因为“人格”中包含了自主意识,乃是解释道德行为的源泉,无论是合乎道德的行为(善)还是违背道德的行为(恶),都应是行为者自主意愿的行为。
围绕哲学基本问题而产生的学术争鸣和持续的独立思考,诞生了日本自身的哲学体系,例如西田几多郎的《善的研究》,和辻哲郎的“风土”“间柄”的概念,九鬼周造的“粹”“气”的概念等。哲学学科的出现和哲学问题的讨论也丰富、滋养了其他社会新思潮。以小说家山田美妙(1868—1910)和二叶亭四迷(1864—1909)为首掀起了一场运动,将日语的书面体和口语体相统一,发展出了一种被称为“言文一致体”的新书面体。这样的新书面体可以提供作为第一人称的视角,从而更准确描述人们的心理状态。自此,日语才有了使用第一人称“I”来表达的语言形式。借助小说这种受众面极广的形式,许多西方词汇,如“个人”“主体”“客体”“人际之间的关系”等开始被接受,这也带来了认识立场、思维方式的根本转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物”(もの)与“事”(こと)的区分,“物”是客体自发、自动存在的状态,而“事”是人为、人的意志作用之后达成的结果。这种区分是受到了英语中“There-be being”与“There-be”区分的影响,旨在严格区分自然与社会、客体与主体、他与我等诸多不同事物。
进入大正年间(1912—1924)后,日本国内兴起了民众参与政治事务和要求广泛社会平等的思潮,政府对此的总体态度是保守的,一些哲学家提出了迎合性的学说,如吉野作造的民本主义论、美浓部达吉的天皇机关说、福田德三的社会政策论等。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教养主义。它是对新康德主义哲学的文化存在、语言符号理论的日本式转换。不同于传统儒家所讲的“修养”“修身”,“教养”注重的是国民意识的塑造和社会文化的培养,这一文化哲学首先由在日讲学的德国哲学家柯贝尔倡导、夏目漱石及其弟子为中心而展开。部分保守学者利用“教养”为国家主义、天皇专制做论证,强调单方面地服从国家指令,将“教养”变成了国民私德。与此相对,另一些开明、自由的学者,例如桑木严翼则从公共立场解释“教养”,他认为有“教养”者即确立了“公我”,追求人类普遍的理性。“作为认识主观的‘我’超越个人的‘我’,达到普遍的‘公我’,这样的普遍适用的、先验的、主观的‘公我’为各种价值提供了基础,由此基础出发,才能使人格的生活理想在‘真善美’这样的文化价值中得以实现。”[1]
2 日本茶道的现代转型
就其实质而言,学哲学的过程并非只是接受、记忆哲学知识之类简单重复的过程,相反,它是哲学本身的构建、生成的过程。一个真正的哲学者,一方面谦逊地掌握以往哲学家们的思想,同时应自信地提出自己的独特见解,借助哲学的话语回答共同的哲学主题,融入哲学共同体之中。西方哲学引入之后,几代日本哲学工作者薪火相传,稳固地确立起学院哲学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共同体,而且将视野投向了现实世界和正在发生的社会事件,哲学式思考、哲学式立场不可或缺地再现于重要的发展节点。日本茶道也不例外,冈仓天心用英文撰写的《茶之书》、久松真一的《茶道的思想》都体现了哲学的穿透力。“茶道”不仅成为了关键词具有了特定的内涵,而且成为了哲学的研究对象,这样的关注已经摆脱了传统“茶之汤”“侘茶”的超验性,进入到可以言说的、现代人的意义世界。
人们通常认为,日本茶道始于千利休。千利休之前可以称作日本茶道的史前史,这一时期发生了两个极其重要的事件:一个事件是自中国传入、接受了中国式茶文化、饮茶惯习。这一事件其实又有两个不同的时节点。其一是唐时留学中国50年之久的永忠和尚于815年在梵释寺亲手煎茶奉献给巡幸至此的嵯峨天皇,另两位遣唐僧空海、最澄也曾留下与茶相关的轶事。但遗憾的是,此时的输入型茶文化并未推广开来,事实上完全中断。其二是南宋时进入中国的两位大和尚荣西和南浦绍明将宋代点茶法、寺院茶礼、点茶器具、茶书、茶籽等带入日本,荣西撰写了《喫茶养生记》,将茶与养生、疗病、去疾等关联起来,喫茶成为了上层社会的“新知”“风雅”,并进一步扩展,得到了各阶层的欣然接受;南浦绍明带进了全套茶具,严格依照当时中国佛寺的“四头茶礼”仪式供奉佛像,这一做法至今仍在京都的建仁寺年年举办。有著述的理论阐释,有茶礼的实践操练,南宋时(相当于日本的镰仓、室町时期)传入的茶文化得以扎根下来。另一个事件是茶文化的日本化的过程,具体经过了“数寄茶”(与“唐物数寄”有关,喜欢中国茶具、品饮茶汤的人聚在一起比试、品鉴茶汤)、“书院茶”(此时盛行在书院式宽大、明亮的茶室举办茶事活动)、“茶寄合”(“寄合”原为连歌诗人的“连歌会”,最初饮茶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以后独立出来,有了“茶寄合”)等不同阶段。②其实,“茶人”都是比较新的词汇,在千利休生活的时代,还没有使用这个词。千利休对之前的饮茶惯习做了修正,一方面进行了规训,提出了“利休七则”,将茶事活动予以程式化;另一方面他采取去唐化的策略,不再以中国茶具为荣,全面推崇日本本土生产的素朴、粗陋式茶具。
千利休定了规则,成为日本茶道的开山之祖,然而,正像他扬弃了他的前人、他的诸多杰出的老师们一样,他的弟子们也很快从学习他、模仿他转向扬弃他。当时千利休的名声震天,拜师者众,他的诸多弟子都成绩斐然,被称为“利休七哲”的数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尽管划入“七哲”之列中的人名多有不同,但至今仍然有影响的恰恰是对千利休茶道做出了发展、留下了自身独特烙印的人。例如,古田织部做出了若干改革,成为了武家茶道的杰出人物。古田在“露地”种植了蒲公英,吸引山鸠驻足,用鸟鸣做背景声乐;他将茶室面积扩大为四叠半大小;还设计了专门的窗户。总之,他的茶道增加了明亮、光鲜、俗世的生活气息。
日本茶道产生至今一直因应时代的变迁,时时主动或被动做出相应的调整。茶道传人的地位也代有不同,甚至很长时间受到了冷落和边缘化。“利休不仅是茶道老师,同时也担任丰臣秀吉的外交和政治顾问。但到了江户时代,担任德川氏政治顾问的变成了林罗山那样的儒家。这样一来,茶道老师就成了单纯的茶道技艺者,被称作‘茶道方’,只负责教授点茶方法及相关礼仪,不再被允许插手政治、进行精神指导或干预外交。因此,茶道老师的地位越来越低。”[2]尽管千利休开创的茶道代表的是町人阶层的情趣,似乎是接地气、生活化的,同样也无法抵御时代变迁的冲击。今天大家之所以能够看到日本茶道,能够了解千利休所做的工作,正是因为千利休的传人们做出了符合时代精神的适时转变。这其实也是时势所逼。“幕府奉还大政,实行王政复古之后,武家社会崩溃。为了复兴茶汤,就有必要接近以皇室为中心的华族和西方。”[3]
日本茶道的最大变化恰恰发生在日本全面走向现代化的时期,即明治维新至今的时期。我们列举其中较为突出的调整一窥其详。第一,对茶道精神的重新诠释。“和敬清寂”被认为是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据说由千利休首倡,但这绝非某个人的成就。其实,早在千利休之前就有多个提法,千利休将其中的“谨敬清寂”做了修改,提出了“和敬清寂”。“谨”一方面强调茶人的谨慎、谦卑,另一方面是指忠实茶文化的源头——中国茶文化的基本做法和理念。千利休放弃了“谨”,引入“和”,既体现了他的“去唐化”的志向,又迎合了武士阶层对生死问题的关注,用茶汤的宁静缓解了征伐的躁动和死生无常的恐惧,此时的“和”是生死的和解。这样的认识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败战后,和平宪法的颁布,休战、反战的和平主义成为了新的社会价值观,日本茶道的研习者和传播者们很快捕捉到这一新动向,他们向世界传达日本茶道、注解日本茶道精神时开始全力强调世界和平、人类合作之类的普遍主义价值。第二,在男女平等观念的影响下,日本茶道的传习开始向女子开放。茶文化引入日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茶道都只是有身份的男子必习的教养,有名气的武士更要懂茶道。千利休之所以位居权重,正是因为他是丰臣秀吉的茶头,随其上战场,为其沏茶。同样也因为茶道是有身份男子才可接触的,所以,日本茶道的传承一直采取“秘传”的方式,只有被某门某派选定、正式拜师后才可获准侍奉师父,近前观摩,习得茶道手法。但自开启现代化事业、受到西方男女平等观念和女性参与社会的影响,日本也开始推出女子教育,其中,茶道作为女子教育的补充得到提倡,战后则被当做女性教养、性格养成继续受到肯定。第三,日本茶道的职业化发展。江户时期出现的“家元制”类似古代社会的行会,但多了明确的人身依附关系,它对日本茶道的传承功不可没,例如严格实行家元制的抹茶道就比不那么严格实行家元制的煎茶道要兴旺得多,不仅在日本国内,在国际上,抹茶道的影响都要远远大于煎茶道。其实,抹茶道中的“里千家和表千家,确切地说是最近才发展起来的流派,至少在地方上是这样。进入昭和时代之后,里千家开始在地方上举办‘淡交会’,这才逐步发展起来”。[4]日本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家元制虽然未被抛弃,但做了很大的改进,例如,去除了性别上的歧视,女子也可以成为“家元”,茶道中的部分内容可以通过教材、讲座、茶会、电视节目等形式向公众展示;最重要的是,建立起了资格证、等级证等从业证书制度,将茶道职业化。
上述转变并非一人之功,也绝非预先的精心设计,多因素机缘巧合、共同作用而有了今天日本茶道之现状。1868年,在明治维新之际,日本茶道正处于没落无人问津的惨境,几乎中断。庆幸的是,在1910年代,社会风气由全盘西化转向复古主义、肯定日本自身独特性成为新的时尚,这是对之前长达四十年的文明开化政策带来的偏差做出的反思,回归传统和塑造日本自信的倾向开始抬头。茶道的现代复兴得益于钝翁益田孝、帚庵高桥义雄这样的活跃于财界、取得巨大商业成功的茶人们,他们建立起了茶汤爱好者的聚会,例如大师会、和敬会等。他们在三井财团的资助下完成了《大正名物鉴》,对近代日本茶道的历史第一次做出了全面的梳理、总结。随后田中仙樵创立了大日本茶道学会,他主张去除不合时宜的做法,开放秘传,呼吁茶道改革。1929年冈仓天心的英文书《茶之书》在日本翻译出版,高桥龙雄发行了《茶道》杂志,这些都成为日本茶道全面复兴的重要标志。
东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生久松真一在京都大学任教时创立了“心茶会”,他提倡“心茶道”,一个可以让任何人在日常生活中即可实践禅修的茶之道(the way of tea)。他主张“茶道”的根本即为禅,“禅”与“茶道”是一体不二的,即“茶禅一味”。久松指出,真实的茶道“作法”都是优雅的伦理共同体的一部分,是完美的艺术和品德的集合。心茶会的每个成员被称为“清众”,这一名词来自于禅宗。在举办心茶会时,清众们坐下,聚神,讨论45分钟的禅宗公案,然后习茶。久松真一主张真实的伦理实践之重要性,他的“心茶会”正是创立于二战期间,即便身处军国主义的高压,他以曲折的方式关注了实际的世界和社会,诉诸真实思想和独立观念,因为他理想中的“茶道”应是一种伦理修行,是成为“真人”的旅程,是一种对内心禅意(“无相”)的追问。为此,久松真一批判了日本茶道中的家元制,认为家元茶道过于强调仪式和门派而异化成权力斗争、商业竞争的工具。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他后来开放了“心茶会”,最初参加者只限京都大学的在校生,以后扩大为一般公众,甚至吸收了日本境外的外籍人士。
3 作为文化软实力的日本茶道
自1980年代以来,日本政府将国家竞争的焦点转向了文化领域,包括最流行且最易接近的大众文化,例如动漫、游戏、影视、音乐、服装、餐饮等各个方面,以保持日本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并对世界文化潮流产生积极且强烈的影响。日本政府充分认识到文化出口的重要性,通过举办各种文化活动、鼓励文化产业,兼收并蓄外来文化,同时输出日本文化产品,世界各国青少年人群中都有大量的“日剧迷”“哈日族”,这些文化产品无疑成为了日本的“软实力”。之所以构成了软实力,一方面它的影响和渗透是以自愿、甚至无意识的方式进行的,另一方面它捆绑了日本国家符号、日本社会象征等价值内容,接受这些文化产品的同时自动接受了对日本的诸多美好、正面的想象。美国《时代》周刊曾经评述过日本的最新外交政策,指出“在日本失去其作为一个工业巨人的地位时,日本在当代音乐、艺术、时尚、服装设计和其他大众文化方面作为一个出口国的地位却在与日俱增。”Pokeman赢得了世界上多达65个国家在校学生们的追捧,动漫领域65%的产品来自日本。近十年来,日本的工业产品出口只增长了20%,而日本的文化产品出口却是其3倍,产值达到了惊人的125亿美元!文化产品的出口并非强制的文化输出或意识形态洗脑,但它们对接受国的国民和输入地的受众都产生了无以复加的影响。
日本茶道之所以能够在当代拥趸者众,即便在海外也广受好评,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日本茶道满足了现代人深度交往的社会心理和建立独特关系——亲密且可识别的关系之类的深层需要。“茶道这样的文化,是亭主与客人之间的交流,基本上说仅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在日本,有各种各样的传统文化,书道、花道、盆栽等等,这些是完全自我沉浸其中就可以完成的文化,即便一个人也可以日益深化的文化。然而,茶道是需要对方的文化,在这点上看,它可能与需要跟对方交战的围棋、将棋更接近。”[5]哈贝马斯提出的“交往共识”建立在“商谈”的基础上,罗尔斯的“重叠共识”离不开“正义的制度”。这些都是公共领域中的宏大事件,日本茶道则可以直接为普通个体社会成员提供日常化、生活型的交往方式,并进一步带来亲近、信任的现代人际关系。
在海外,最欢迎日本茶道的国家不是欧洲、北美,而是南美洲的巴西。在明治维新时期许多贫苦的日本人移民至此,他们带去了日本茶道,但在今天的巴西被演示的日本茶道与日本本土已经有了很多不同,许多巴西人痴迷于日本茶道一方面被它的异国情调、东方氛围所吸引,另一方面或许更重要的是,日本战后的经济成就和令人称道的社会文明程度都为日本茶道提供了背书。日本茶道不再只是过去的古老传统的代表,它同时还传递了迷人、独特的现代性魅力。
可见,现代日本茶道绝非千篇一律,恰恰相反,而是门派林立、异彩纷呈。从中国传入的茶道首先由寺院的僧人习得,传播到俗界,就成为了日本茶道,这样的茶道一直处于演变的过程中。最初被命名为“茶之汤”,采取了极其正规的仪式,在高大、通亮的室外亭子举行,全部采用中国进口的高档茶具,之后有诗人、画家们的聚会品茶活动,主要在宽敞二进式的室内举办,品茶对诗赏画,这被称为“数寄茶”,千利休发展了他的前人提出的“侘茶”,并将习茶空间改为狭小的草庵式茶室,千利休只是当时知名的茶头之一,无论是他在世还是他去世后,日本各界习茶的方式从未统一,用抹茶来习茶的做法被称为“茶道”,用煎茶来习茶的做法则被称为“煎茶道”,“茶道”或“煎茶道”内又有很多个不同的流派。正是在相互竞争赢得公众关注和谋取自身的发展的压力下,茶道的各个流派才逐渐将仪式、动作、层级等确定下来。
与中国文化的伦理型不同,日本传统思想表现出审美的特点。古代日本人称不善心为“异心”“浊心”,称善心为“赤心”“明心”。所谓清、浊,起源于神道祭祀时仪式的正确、器具和司祭者、参加者等的洁净。由准确无误的程序、仪态大方的仪式以及洁净明亮的器具等激起人们的神圣感,从而产生出对这一类行为的价值认同。于是,洁净、清新、明澈等就被赋予了道德意义,去污求净、保持洁净的行为也就成为了道德行为。污浊的场所、器具以及相伴随的行为,不仅会引起人们在生理、心理上的厌恶感,也同样导致了人们在道德上的拒斥。不仅如此,就像不洁的东西可以洗净一样,在日本人看来,“不洁的”行为也可以通过某种仪式加以清洗、祛除。传统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禊”,即用水、砂、火等清洗身体或器物的污浊;一种是“祓”,就是交纳补偿过失的物品或赎罪物。当然,这只限于“污浊”尚不十分严重的情况,如果“污浊”相当严重,且可能给所在的共同体带来不利时,沾有这种污浊的人就将被放逐于共同体之外。尽管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没有“原罪”意识,但是,由于发展出了类似基督教忏悔的补过形式,日本人的道德感就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以至于道德表现的空间极大压缩,相应地,审美的诉求就得到了满足。就国际比较视角而言,以审美为主要呈现方式和价值承载的日本茶道显然更易于被不同文化类型的人们所接受。
我们还必须充分认识到日本茶道具有一个深刻的矛盾:日本茶人反复告诉人们,日本茶道是日本文化独特性的体现,是日本古老文明的产物,日本茶道似乎就是古老、恒常的,但若仅仅从古代传统文化角度考察就永远无法理解今天的日本茶道!其实,“茶道”这个词就是个全新的词汇。在室町时代,人们称之为“茶汤”,到了江户时代,注入了精神修养的含义,到了明治时代,将习茶视为需要用心体会的“道”,从而提出了“茶道”。对“茶道”的描述定型化发挥重要作用的正是被称为“家元”的人们。笔者认为,要理解日本茶道,确实有必要了解日本茶道的历史和过去,然而,历史和过去的日本茶道只占今日日本茶道的很小一部分,日本茶道呈现于今人面前的不过是不断发明、重新诠释的传统,它是活的新传统,并没有“六百年恒常不断”、“无数人始终如一坚守”的固定茶道,日本茶道是在不断嬗变、反复淬炼中延续的。
注释:
① “茶道”有多重含义,不同的学者给出的定义也十分不同。本文采纳了桑田忠亲的界定,他说:“茶道,是日常生活中的艺术,是生活起居的礼节,也是社交的规范。”参见桑田忠亲.茶道六百年[M].李炜,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1。
② 这些主要是文人、武士们的雅集,下层民主纷纷模仿,有了“淋汗茶会”(入浴洗澡时与同伴一道饮茶)、“云脚茶会”(在盂兰盆会等节日,寺院举办施茶活动,游客行人饮茶斗茶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