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译文学”的评价与创新问题*
——兼与耿强副教授商榷
2021-11-23张雨轩
张雨轩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100875,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评价》杂志2019年刊登的一组“译介学”对“译文学”的批评商榷文章,打破了近年来翻译理论论争相对岑寂的局面,引人注目。“以水济水,岂是学问?”学界的相关论争有力地推动了中国翻译理论事业的发展。笔者作为一名比较文学基本理论与文艺学的学习者,在学习研读耿强副教授的《范式创新与本体论话语——对译文学的一个批评》(以下简称《批评》)一文之后,认为该文章颇有独到之处,有些论断也很鲜明,但同时也似有再商榷的必要。
1 “对着讲”与“接着讲”
所谓“对着讲”,是《批评》一文在解读冯友兰的“照着讲”和“接着讲”之后使用的说法,认为“译文学”的出现是最近几年学术研究中“对着讲”的代表。诚然,正如《批评》所言,“作为译文学概念的提出者,王向远教授针对译介学的‘创造性叛逆’、翻译文学的归属等问题,相继发表了一系列的主张、观点和批评”,并且“译文学”在有关文章中也曾提及它与“译介学”的“相对而言”。但如果对“译文学”的整个理论体系及其真实意图进行充分考察,当知“相对而言”并非“对着讲”。在王向远教授的《译文学:翻译研究新范型》(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这一专著出版之前,作为先行成果,作者共发表了十八篇专论,其中直接与“译介学”相对的只不过两三篇。“译文学”的主要精力集中于自身理论体系的建构,而非有意与“译介学”“对着讲”。事实上,与其说“译文学”与“译介学”是“对着讲”的关系,不如说是“接着讲”的关系。
《译文学》明确指出,“译介学”与“译文学”分属于翻译及翻译文学研究研究两个阶段、两个层面。[1]从翻译研究学术史上看,“译文学”与“译介学”的关系也是“接着讲”的,并且这种“接”是一种转向,由从侧重于外部的翻译文化研究,转向侧重于内部研究的译文研究。通读《译文学》全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译文学”非但没有否定“译介学”,反而充分肯定“译介学”。《译文学》指出,“译介学”是近三十多年来中国学者创制的第一个比较文学理论概念,是中国比较文学的一个特色亮点,若没有“译介学”,则“译文学”的建构会失去参照;没有“译文学”,则“译介学”的特点、功能、可能与不可能性,也不能得以凸显。同时,《译文学》也指出,译介学作为比较文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其价值功能是有限度的,译介学的对象是“译介”而不是“译文”,所关注的是翻译的文化交流价值而不在乎译文本身的优劣美丑。虽然译介学也提出了“文学翻译”与“翻译文学”在概念上的区分,但它的重心却主要是为了说明“创造性叛逆”的存在,而不是全面地,多角度、多层面地观照“翻译文学”或“译文”。“译介学”的这些理论主张的特色与局限,正需要“译文学”加以延伸和补正。这样一来,“译介学”为“译文学”提供文化视野,“译文学”可以补足“译介学”视角的偏失与不足。[2]这些观点,清楚地说明了“译文学”与“译介学”两者的关系,“译文学”与“译介学”不是“对着讲”的,而是“接着讲”的。
《批评》一文之所以对“译文学”与“译介学”的关系做出误判,主要还是对于《译文学》一书研读的缺失。《批评》一文完全不提及《译文学》这本著作,只阅读了其中的部分先行成果,便对“译文学”的基本观点,“译文学”与“译介学”的关系以及其它相关问题,进行稍显武断的批评,是令人遗憾的。
由于《批评》一文持有“译文学”与“译介学”“对着讲”的看法,因而倾向于认为“译文学”对“创造性叛逆”的理解是在对“译介学”加以“强制性阐释”。这种观点也是有失公允的。著名学者叶隽指出:“有论者认为译文学‘并未提出一种新的有关翻译的认识或理论’,甚至将之归为强制性阐释,所见似乎格局不大。什么是新认知或新理念,前人所未及就之事也,对于‘译文学’,此概念虽然仿佛‘翻译文学’的简化,但究其实质,则有着远为丰富和阔大的学术内涵,确实是有贡献的。”[3]《批评》一文认为:
创造性叛逆……并非是一种翻译方法。关于这一点,谢天振教授在很多场合都做过详细而具体的分析和解释。译文学对这个概念的使用是为了配合方法论体系的建构,因此将其作为一种描述译本的评价,相当于一种方法或手段。这样使用并无不可,只不过两者的内涵并不一致,需要分开讨论。
“译介学”理论在实际流传过程中,可以分为作为理论的“译介学”、作为方法的“译介学”两种样态。对于作为理论的“译介学”,其解释权主要在理论的创导者,而对于作为方法的“译介学”,其使用则是其创导者所无法控制的。《批评》一文承认了将“译介学”视为一种方法“并无不可”,但强调了“两者的内涵并不一致,需要分开讨论”。分开讨论当然是对的,但是因此说“译文学”对于作为方法的“译介学”的阐释和评价就是“强制性阐释”,恐怕有失偏颇。这是因为:第一,作为方法的“译介学”在研究实践过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第二,作为理论的“译介学”和作为方法的“译介学”是无法完全切割的。
对于作为方法的“译介学”,谢天振先生本人并未否认其方法论意义和实践价值。“事实上,借助译介学的一些基本理论观念和方法论,不少硕士、博士研究生以及中青年学者,在各自的领域里已经取得了一些颇有新意的科研成果。”[4]上述研究被视为“译介学”广阔前景的一部分获得了表彰。但是,还有一些在“创造性叛逆”框架之内进行的研究却被排除出“译介学”之外——
有一批学者,似以中青年学者居多,在接触到“创造性叛逆”这个说法以后,倒也是由衷地赞赏这个说法的,并真诚地为之叫好,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又对这个说法进行了误读与误释,把“创造性叛逆”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指导翻译行为的方法和手段。于是,他们热衷于探讨“什么样的创造性叛逆是好的创造性叛逆”、“什么样的创造性叛逆是不好的创造性叛逆”以及“该如何把握创造性叛逆的度”等明显背离这个说法本意的一些问题。[5]
对于那些“真诚地”接受了作为理论的“译介学”,但却在作为方法的“译介学”的运用上出了问题的研究,“译介学”似乎要撇清它们与自己的关系。对于那些错误或不当使用“译介学”方法的研究者来说,他们当然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只不过,他们所进行研究的理论前提本身,是否也有一定的责任呢?如果这些研究完全是在“译介学”理论所勾勒出的图景之下进行的,那么它们就与“译介学”建立了一种直接联系。思想是自由的,同时是要负责的。作为方法的“译介学”的产物,也是作为理论的“译介学”所产生的影响,即使不对二者进行区分,也并不能证明由此而来的理解就属于“强制性阐释”。
2 相关概念重申
“译文学”在自古及今、源远流长的中国翻译史与翻译思想史中加以发掘、整合与提炼,并在结合外国翻译理论与翻译思想加以参照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系列作为学科建构基石的学术概念与学科范畴。这些概念和范畴逻辑严密、结构整齐地呈现在《译文学》一书中。但是,由于《批评》一文对该书的研读欠缺的缘故,导致其对于“译文学”的一整套概念范畴缺乏整体把握,对其中的一些概念和范畴的读解批评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误读。例如:
第一,对于“译文学”中“译”与“翻”这对范畴的批评。《批评》一文认为,“译文学”中“译”与“翻”是对现代汉语词汇“翻译”的拆分,并认为,这种拆分是对于文学翻译“可以翻译”和“不可以翻译”两种情况的称呼。事实上,这里的“译”与“翻”,既不是“拆”也不是“称作”,而是对于中国传统译论范畴“译”与“翻”的梳理和还原,也是对于中国古代汉语词汇史中存在的单音节词传统的尊重。比如东汉时代支谦“不加文饰,译所不解”中的“译”,魏晋南北朝时期释慧恺“故今所翻,文质相半”中的“翻”。[6]
更重要的是,“译”与“翻”作为中国传统译学元概念,也是“译文学”中译文生成的基础概念或母概念,其它概念都是从“译”“翻”中衍生出来的。[7]考察中国古代翻译史,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的“翻译”概念,实际上是由“译”与“翻”两个概念合并而成的,是对“译”与“翻”两种语言转换方式及译文生成方式的概括。[8]《译文学》一书明确指出,“译”又称作“传”或“传译”,是以“译人”为主导、以“口传”和“转音”为方法途径的平移式的替换传达;“翻”是在两种语言存在巨大阻隔而无法平移的情况下,大幅度立体“翻转”之后的贴近与对应,是站在自身语言文化立场上对原文所做的创造性的释义与置换。“翻”的译文与原文如同刺绣的背面与正面,两者相反相成。“翻”又涉及到能不能“翻”的问题,由此提出了“不翻/不可翻”的命题,而“不可翻”并非“不可译”,“不可翻”者则“可译”。于是,还涉及到了“翻”的程度问题,并由此解决了“可译”与“不可译”的理论难题。这样,“译文学”最终完成了“翻译”概念的建构,发掘出了深刻丰富的翻译思想。[9]
第二,对于“译文学”中译文风格评价抑或文化学评价的术语“洋化”的批评。《批评》一文认为,“译文学”将“洋化”视为“中国传统的翻译理论”是值得怀疑的,同时还认为作为“归化”的对立概念,“欧化”似乎比“洋化”更合适。这两种理解中的前者,来自对“译文学”原文阅读的一些疏漏,而后者,则是对于中国翻译历史事实的某种无视。“译文学”中并未出现“洋化”是“中国传统的翻译理论”的这种表达。原文所用的是“我国现代翻译理论”,并在此前提下,相对于外来术语“异化”而言,强调“洋化”这个词语是本土产物,并非舶来品。
实际上,在“译文学”中,“洋化”有作为词语的“洋化”和作为概念的“洋化”两个层次。作为词语的“洋化”出现较早,1929年世界书局出版的谢扶雅所著的《游美心痕》和1930年人生书局出版的汪励吾所著的《中国青年最近之病态》等书中都已经使用了“洋化”这个词。而对于作为概念的“洋化”来说,鲁迅的“洋气”实际上表达的正是“洋化”的意思。而且,近代中国的译书有很多译自日本,乃至印度等东方(东洋)国家,而不完全是来自欧美——西洋。“欧化”“西化”的用法,似乎眼里只有西洋而没有“东洋”,这似乎带有一定程度的“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关于这一点,“译文学”表述很清楚:“所谓‘洋化’之‘洋’,可指西洋、可指东洋,可以指外国传来的东西。‘洋化’就是指在译文中尽可能保留原文的洋气、洋味,使译文尽可能多地承接原文的风格。”[10]
第三,对于《批评》一文所提及的“迻译/释译/创译”与德莱顿的关系,不知意图何在。如果是想要说明“译文学”与德莱顿的渊源的话,笔者觉得似乎并不必要。黄侃这样论述训诂学原理:“以语言释语言,方式有三:一曰互训,二曰义界,三曰推因。”[11]在“互训”中,有同义关系的字与字之间并不需要翻转,在训字过程中所发生的正是平行“迻译”式的解释。而“凡以一句解一字之义者,即谓之义界”[12],正与“释译”中的“以句释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稍有不同的是,“创译”摒弃了“推因”这种推考语源的向后看的思维,而选择了向前看。因此,如果要找渊源,恐怕我国的文字训诂学传统才是“译文学”的渊源。这一点,除了王向远教授的“译”与“翻”的原初概念的考论之外,在《中国古代译学五对范畴、四种条式及其系谱构造》(《安徽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等论文中,也有集中体现。
与此同时,《批评》一文将概念划分为“表达性概念”和“工具性概念”,并认为“表达性概念只能用来进行抽象的、概括性的描述,而无法进行更为细致的分析”,进而认为“译文学”所提供的“译文生成”与“译文评价”的方法论概念“十分模糊”,属于“表达性概念”。这种看法,再次表明《批评》一文的作者对《译文学》全书的细读或许有所欠缺。《译文学》用了三十多万字的篇幅,其主要宗旨是为译文研究提供系统的理论基础、切入层面、观照视角,以及分析译文的方法。其中“译文生成”的三组概念,论述如何分析译文的产生过程,“译文评价”的三组概念,阐述了如何从文化、语言、文学、美学的层面评价译文,又如何看待译者的主体性在译文中的作用及其限度。这些概念与方法,并不是抽象的“表达性概念”,而是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和“工具性”。这一点,读者只要细读原文原书便可知晓,是无需赘言的。
并且,按照《批评》一文的观点,似乎“工具性概念”要比“表达性概念”更有价值。实际上,理论并不以指导实践为唯一价值标准,纯理论自有其价值。谢天振先生在《译介学》一书中,对翻译理论和翻译实践的关系进行了很精当的辨析,并多次强调翻译理论可以是一种纯理论,从而批判了对待翻译理论的实用主义态度,并视这种实用主义态度为“我国翻译界对翻译研究和翻译理论认识上的三个误区”[13]之一。也就是说,理论不止具有实用功能,还具有认识功能、思想功能。《译文学》在这个问题的表述的也很清楚,《译文学》卷首的《内容提要》最后一段这样写道:“本书融合了语言学、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文化理论、美学等多种视域,展示了广阔的理论视野与研究前景,具有切实的实践操作功能。因此它既可以有效地作用于翻译研究特别是译文的评论与研究,同时,作为一种纯理论也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思辨价值与思想价值。”[14]可见在《译文学》中,两方面的价值是统一的。
3 局部创新与体系创新
由于种种原因,《批评》一文对《译文学》读解不全面,对译文学的创新价值估衡也不到位。
《批评》一文承认“译文学是一种局部创新的范式”,并认为这种“局部创新”表现在“译文学”为“翻译本体论增加了一种新的话语形式”。但是,《批评》又认为,“译文学对文学翻译文本的强调并未带来有关翻译的新认识”,“译文学”只不过再次强调了“自己的研究重点”是“翻译文本”而已。由此可见,《批评》一文所谓的“创新”,指的是能否做到翻译观念的更新。而它的批评则由如下两点构成:第一,“译文学”与本体论翻译学谈论的是同一个对象——“译文”,分享的是同一种观念——“以译文为中心”,因此“译文学”属于本体论翻译学。第二,“以译文为中心”的本体论翻译学对译本的重视,是任何翻译研究都不会否定的共同信念,因此无论本体论翻译学如何强调译本,它都没有突破和更新翻译观念。
诚如《批评》一文所言,“任何翻译研究的范式都不会否定翻译文本的重要,没有它们,翻译无法展开研究。但问题在于,仅研究翻译文本是不是也像其他所有研究一样,只不过是强调了自己的研究重点而已。”而这里的问题是,《批评》一文是否真正理解了“翻译文本”,是否真正理解了何为“文本”。在《批评》作者看来,“文本发生的变化是无法通过文本自身来说明的,必须深入文本生产所依托的那个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但自从西方思想的“语言学转向”以来,“文本”的地位不断被抬高,从结构主义的形式文本到解构主义的实践文本,“文本”的观念也在不断更新。“文本”不再等同于“文学作品的语言现象”这一传统定义,“文本”的独立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西方理论界的一个共识。内涵和外延不断延展的“文本”,甚至到了“文本之外,别无他物”的地步。而上文所提及的“社会历史语境”,在新历史主义看来也不过是“文本”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时至今日,我国对于“文本”的使用同西方相比仍时有错位,但这并不代表中国学界对于西方理论中的“文本”概念的否认。如若不用考虑西方理论中的“文本”观,那么,《批评》一文结尾关于学术最好不要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而要寻求与西方对话沟通的倡议又该做如何理解呢?
强调“文本”的社会历史语境,并不一定要抹杀“文本”自身的独立性,而强调“文本”独立性也并非一定意味着否定“文本”与世界的关联。诚然,“译介学”重视和强调“翻译文学”,只不过,这种强调主要是在文化学和社会学意义之上,对“文本”所进行的也是文化学和社会学的研究。而“译文学”则是在“译介学”对“翻译文学”的提倡,以及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的“文本”的基础上,进一步确证了“文本”中的特殊的一种——“翻译文本”(“译文”)的独立性。将“翻译文本”(“译文”)视为独立的“客体”,特别是第一次明确地将“译文”(翻译文学的文本)视为“比较文学所特有的文本”,从而确认了比较文学的本体。这样的“文本”观念难道不是一种创新吗?
在此基础上,笔者不同意《批评》一文“局部创新”的判断,认为“译文学”是翻译理论、翻译学中的一个难得的体系创新。
在体系哲学集大成者黑格尔看来,哲学体系可以分为两种,片面独断的哲学体系和有机整体的哲学体系。所谓片面独断的哲学体系,实际是并不是真正的体系。因为如果所有的观念都必须从一个规定流出来,那么此时的体系就等同于片面,比如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学派等。对于“译文学”来说,其所建构的概念体系从内外两个方面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而这种有机整体,恰恰与黑格尔所说的“真理即整全”相符,是一种体系创新。
从内部看,“译文学”的体系创新体现在其本体论建构上。在黑格尔看来,体系是由许多小圆圈构成的大圆圈,并且这些小圆圈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必须同整体中的其他部分有机联系才能得到证明。“译文学”作为“译文之学”,是以“译文”为本体的学科,因此从理论上阐明译文生成的内在矛盾运动,揭示译文生成的方法、途径和过程,是其体系有机勾连的必要环节。在这一有机运动中,“译文学”从最原初的“翻”与“译”的概念入手,发掘和创制了关于译文生成的一整套概念。[15]以“翻”与“译”、“可译/不可译”和“可翻/不可翻”作为“译文生成”的基本方法,以“迻译/释译/创译”作为译文生成的具体方法。[16]其所揭示的从“迻译”“释译”到“创译”的过程,构成了一个由浅入深、由“译”到“翻”、由简单的平行运动到复杂的翻转运动、由原文的接纳、传达,到创造性转换的方法操作系统。[17]此外,“译文学”还勾勒出“译文评价”的三组概念,以“归化/洋化/融化”作为译文文化学评价的一组概念,以“正译/误译/缺陷翻译”作为语言学、美学评价的一组概念,以“创造性叛逆/破坏性叛逆”作为译者主体性发挥限度之评价的一对概念,进而厘清译文评价的依据与标准,明确译文研究的角度、层面或切入口,为译文评价提供元话语。更重要的是,“译文学”还提出了“翻译度”这一关键概念。所谓“翻译度”就是两种不同语言之间的传达、转换过程中的程度或幅度。它首先表现为译文生成方面的“度”,具体包括“译”与“翻”的度、“可译不可译/可翻不可翻”的度、“迻译/释译/创译”的度,是翻译家需要掌握的“度”;同时也表现为译文评价的度,是评论家、研究家在译文评价、译文研究中需要掌握的度,包括“归化/洋化/融化”的程度、“正译/误译/缺陷翻译”在译文中出现的频度、“创造性叛逆”与“破坏性叛逆”的分辨度。“译文学”以“翻译度”为枢纽,推动着整个理论体系的运转。
从外部看,“译文学”的体系创新体现在其关联论建构上。在黑格尔看来,体系并不排斥别的不同原则的哲学思想,反而将之纳入自身之中。较高级的体系,也必须在自身中包含较低级的体系。“译文学”的理论范畴及其关系是“译文学”的本体论。本体论之外,“译文学”还建构了与其他学科之关系的“译文学关联论”,并作为《译文学》全书的下编。《“译文学”关联论》阐明了“译文学”与一般翻译学、与“译介学”、与比较文学、与外国文学等学科之间的关联,揭示了“译文学”对这些学科所可能发挥的效用与功能,并为其他学科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有关翻译及译文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案。
其中,就与“一般翻译学”的关联而言,“译文”是“翻译学”或“一般翻译学”的薄弱环节。要使“翻译”从动态实践活动转为静态的知识形态并加以观照,就特别需要强化“译文”在翻译学建构中的地位,让“译文学”的概念范畴成为“翻译学”概念范畴的一部分,并把“译文学”的概念提炼方法与建构原理延伸到一般翻译学中,以使翻译学逐渐臻于完成、臻于完善。[18]
就与“译介学”的关联而言,“译介学”的对象是“译介”而不是“译文”,它所关注的是翻译的文化交流价值而不是译文本身的优劣美丑,所能处理的实际上是“文学翻译”而不是“翻译文学”。用“译介学”的观念可以成功撰写“文学翻译史”而难以撰写“翻译文学史”。作为“译介学”的核心价值观的“创造性叛逆”适用于翻译之结果(翻译文学)的描述,而不适用于作为翻译的行为过程。“译介学”视角的偏失与不足正需要“译文学”加以补正,两者可以相辅相成。[19]
就与比较文学的关联而言,“译文学”所提供的以“译文”为本体的思想,使得比较文学明确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文本。在比较文学研究的资源逐渐减少,特别是有限的国际文学关系史研究资源逐渐减少的情况下,确认比较文学有自己的独特文本——“译文”,才能克服边际性、中介性的关系研究所造成的比较文学的“比较文化”化倾向。更重要的是,“译文”可为今后的比较文学研究提供无穷无尽的研究文本资源,从而打消比较文学学科危机论和学科衰亡论。[20]
就与外国文学的关联而言,“译文学”有助于促使研究者意识到译文与原文的不同。只有具备“译文”的概念,才能具备“原文”的意识,而只有面对原文,才是使外国文学研究成为真正的“外国文学”的研究。与此同时,“译文学”还有助于打破长期以来外国文学研究与外国语言学研究的脱节,引导研究者深入到文本的字词层面,得见文学的内在腠理。[21]
就与翻译文学史的关联而言,“译文学”可以为翻译文学史的撰写提供以“译文”为中心的新的翻译文学史构架模式,使今后“翻译文学史”的研究书写改变“译文不在场”的状况,强化“译文学”意识,把微观的“译文”分析与宏观的文学史视域结合起来,从而写出真正的翻译文学史。[22]
显然,《译文学》从“译文学本体论”到“译文学关联论”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学科理论体系,这一体系的创新是全面的,而不是“局部创新”。
要之,针对中国翻译理论全盘西化严重、“文化翻译”模式独行、翻译研究避难就易等三大问题而提出的“译文学”,经由其理论内部本体论和外部关联论之由内而外的结合,提炼了一整套概念范畴,建构了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是学科理论体系创新的可贵尝试。笔者在这里对《范式创新与本体论话语——对译文学的一个批评》一文对“译文学”的批评进行的某些重新理解,只是自己学习“译介学”和“译文学”的一孔之见,特与耿强副教授商榷,并请学界前辈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