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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理角度描写人才的精选与淘汰*
——关于《毁灭》的战争叙事

2021-11-23曾思艺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莫罗小说心理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300387,天津)

192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毁灭》是亚历山大·亚历山德洛维奇·法捷耶夫(1901—1956)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使作家一举成名。《毁灭》(Разгром,1926,1927)描写的是1919年夏秋之交一支远东游击队在与白军和外国武装干涉者的斗争中突破重围,150人只剩下19人的战斗历程。小说出版后,在国内外都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当时苏联的评论文章称:“《毁灭》是我们现阶段无产阶级现实主义的纲领性文献”,“《毁灭》是我们现有作品中最符合于无产阶级现实主义要求的作品。”[1]高尔基认为,作者“非常有才华地提供了国内战争的广阔的、真实的画面”。[2]日本的藏原惟人也宣称:“这回读了这长篇《毁灭》,我却被这作者的强有力的才能所惊骇了。我以为惟这作品,才正是接着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一九二三年),绥拉斐摩维支的《铁之流》(一九二四年),革拉特坷夫的《水门汀》(一九二五年)等,代表着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的发展的东西。”[3]我国的鲁迅则称《毁灭》是“一部纪念碑的小说”。[4]此后,《毁灭》也一直在国内外获得较高的评价。美国俄裔学者马克·斯洛宁认为:“直到1927年,共产主义文学才取得了另一种富有魅力的成就——这一次确实出现了一部有美学价值的小说。引起读者和批评家们热烈注意的《毁灭》,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都比《水泥》高明得多。”[5]科瓦廖夫等更具体地谈道:“《毁灭》的问世在早期苏维埃散文史上是一个重大事件,一段时期内成为人们热烈争论的一个焦点,争论所涉及的是苏维埃文学未来命运的问题。法捷耶夫这部长篇小说作为年轻的苏维埃散文中的一部具有革新意义而又带纲领性的作品,它的成就是建立在它那高度的思想艺术性的基础之上的。才气洋溢地描写新人在革命中的形成过程,法捷耶夫用这一点证明了自己不愧是一位擅长心理分析的大师,一位继承了古典文学的传统而又勤于思考、满腔热忱的艺术家。”[6]我国的关引光也认为,《毁灭》“继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和富尔曼诺夫的《恰巴耶夫》之后,进一步解决了年轻的苏维埃文学的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描写作为历史新主人的工人阶级的个人与群体。小说通过游击队长莱奋生真实地塑造了共产党员的形象,揭示了他们在国内战争和社会主义革命中的领导作用。而广大的农民群众正是在他们的领导下,被改造为反对剥削制度的积极而自觉的战士”。[7]彭克巽对这部小说的成就谈得更具体:“在描写乌苏里江森林地区红军游击队的斗争生活时,像19世纪现实主义优秀作家那样注重描绘一定社会结构中各类人物的典型特征,通过引人入胜、富于戏剧性冲突的故事情节,鲜明地塑造了革命知识分子、队长莱奋生,矿工出身又具有农民特征的战士莫罗兹加,牧童出身的侦察员麦杰里察,以及从动摇到叛变的知识分子美蒂克的典型形象。严谨的结构,鲜明的人物典型,艺术地再现出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新世界。这部小说对于现实主义艺术手法的纯熟运用,引起了评论界的称赞。有个批评家说:‘法捷耶夫为我们描绘的游击队,有如托尔斯泰所描绘的1850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高加索战争,完全没有以前的人所描绘的那种浪漫主义的兵营生活景象’。”[8]

这部小说有着明确的主题,法捷耶夫认为:“长篇小说《毁灭》的基本思想是什么呢?我可以这样来确定这些思想。首要的和基本的思想是在国内战争中进行着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的东西正在被革命荡涤着,一切不适应真正的革命斗争的东西,一切偶然被卷入到革命营垒中的东西正在被淘汰,而一切从革命的真正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大众中生长起来的东西正在这一斗争中得到锻炼,正在壮大和发展,正在进行着对人的巨大的改造。这种改造人的工作之所以能够顺利进行,就因为这次革命是工人阶级的先进代表——共产党员领导的,他们明确地看到了运动的目的,他们率领着较为落后的人们前进,帮助他们进行改造。”[9]磊然因此认为:“在《毁灭》里,作者的主要目的不是描绘战争,他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是:表现广大人民群众在革命斗争中精神变化的过程,他们在这场斗争中的作用,他们的受锻炼和成长。因此,性格形成的过程就成了情节发展的基础。小说的整个结构都服从于逐渐地、深入地描写性格的任务。”[10]杰缅季耶夫等也谈到:“法捷耶夫把积极教育群众的角色托付给了队长莱奋生,并在其弱小的外表背后,看到了精神的力量,看到了必须用革命的途径改造世界的坚强信念。”[11]

当然,所有战争小说都是通过战争那血与火的考验来写人的,《毁灭》也不例外。尽管如此,《毁灭》毕竟首先是一部战争小说,而从战争小说发展的角度来看,它在当时的独特之处是从心理角度描写人才的精选与淘汰。

几乎每一个研究《毁灭》的人,都注意到这部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的特点。布施明认为:“当《毁灭》描绘那种处于历史急剧转折点上的人们的心理状态时,它刻划出了基本的阶级冲突和具有集体与个人性质的种种现象相互之间交织起来的生动景象,它用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个人的行动、兴味、想法和感情的整幅图画,充实了社会传记的主要特征。”[12]杰缅季耶夫等谈道:“生活的严峻的真实、心理分析的深度和力量、语言的艺术表现力、共产主义的思想性——这就是确定法捷耶夫这部小说的价值的特点。”[13]马克·斯洛宁宣称:“法捷耶夫不像绥拉菲莫维奇那样着重描写无名的大众和他们的基本要求,他着意刻划人物的心理状态。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独特的命运……法捷耶夫对所有这些人物的体态特征、举止谈吐、各种反应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都作了细致入微的分析。”[14]他进而指出:“在苏联文学史上,法捷耶夫主要是作为《毁灭》的作者驰名的。这部作品和大部分无产阶级作家抽象的构思形成了鲜明对照,这就使它实际上成为苏联文学的一个里程碑。这是一部描写细致的小说:主要优点在于它对人物作了心理描绘。在这方面,法捷那夫遵循了托尔斯泰的传统,从而开创了在三十年代居统治地位的一种思潮。”[15]罗曼宁柯一再强调:“这部长篇小说所描写的事件,大约历时三月之久。‘木罗式加’,‘美蒂克’,‘莱奋生’三章的章名,表示出除了大事外还有私生活的描写,作家展示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感受”[16],“对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的细腻描绘和对人们感受的深刻分析,使《毁灭》这本书富有感染力”[17],“在长篇小说《毁灭》中,艺术家使一切描绘手法服从于一个任务:深刻地展示‘我们时代’的主要‘英雄人物’的内心世界和道德面貌。长篇小说《毁灭》中的人物虽然没有多少描写,但经常表达得很有力量。主题、外貌、风景和心理的细节描写,都服从于一个目的:最大限度地展示主人公们的精神世界”。[18]藏原惟人也一再说:“这作品的主眼,并不在它的情节。作者所瞄准的,决非袭击队的故事,乃是以这历史的一大事件为背景的,具有各异的心理和各异的性格的种种人物之描写,以及作者对于他们的评价。”[19]“可以发见其中有着和大托尔斯泰的艺术的态度相共通的东西的。第一,在作者想以冷静来对付他所描写着的对象的那态度上,第二,在想突进到作品中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去的那态度上”,“法捷耶夫也是常常看重那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的。”[20]彭克巽认为:“作者出色地运用了托尔斯泰式的‘心灵辩证法’,在心理和行为的因果关系中塑造了莫罗兹加、美蒂克等等人物形象。”[21]俄国当代学者至今仍认为:“小说最有分量的地方包含了对人物行为的心理剖析。”[22]而这,也为作家自己的话所证明。法捷耶夫在一封信中谈到《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时承认:“同《毁灭》一样,主要的任务还是心理的。”[23]

但研究者们都没有对此展开论析,更未从战争小说的角度系统、深入地探讨这个问题,只有杰缅季耶夫等提到:“法捷耶夫并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游击斗争的外部事件上。描写游击队的激战生活的战斗插曲的数量非常少。这就是小说开始时木罗式加救了受伤的美蒂克的那个小小的场面、第十五章里同哥萨克骑兵连的战斗和小说末尾几章里描写队伍冲出白军包围圈的那几个插话。作家是把重心转移到性格的描写上。”[24]正因为如此,节林斯基认为:“《毁灭》中对人物的描写多半是寥寥几笔,一带而过……有时这种描写简直就是写生画。”[25]而法捷耶夫之所以对人物的描写大多是“写生画”的原因,是为了更集中笔墨,从心理上来描写人物,这就为苏联战争小说开辟了新的领地。因此,此处拟从战争小说叙事的角度对此进行初步的论述。

如上所述,《毁灭》在战争叙事方面的突出特点就是从心理角度描写人才的精选与淘汰,这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人才在战争中的改造和成长;第二,人才在战争中被淘汰。而这又主要通过小说中三个重要的人物表现出来,他们是莫罗兹卡、莱奋生、密契克,前两人主要表现人才在战争中的改造与成长,后者则表现了人才在战争中被淘汰。对此,杰缅季耶夫等曾注意到以人物名字命名小说章节的特点。[26]

1 莫罗兹卡、莱奋生:人才在战争中的改造与成长

莫罗兹卡(鲁迅译为木罗式加)是个农民出身的矿工,参加游击队之前过着自由放纵甚至不务正业的生活。参加游击队后,身上依旧残留着过去的陋习:自由散漫,不守纪律,喜欢胡闹,常常酗酒,甚至还有点小偷小摸,以致鲁迅说:“十分鄙薄农民的木罗式加,缺点却正属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闷懊恼的时候,则又颇近于美谛克了。然而并不自觉。”[27]小说描写了他艰难的转变过程,在小说中大体包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偷瓜事件前后。在偷瓜之前,他已经因为妻子居然爱上了他瞧不起的小白脸密契克而心情不好,再加上从小偷鸡摸狗的陋习没有根绝,于是不假思索就偷了村主席的甜瓜。召开群众大会时,莫罗兹卡根本没把这当回事,而且有点“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做派。大家的批评,尤其是杜鲍夫的批评,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明白自己给游击队员丢了脸,这才诚心检讨,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不会惹是生非了。小说颇为生动地通过他的言行展示了他慢慢觉醒、感到羞愧并下定决心改正的心理:“莫罗兹卡脸色白得像白布,两眼牢牢地盯着杜鲍夫的眼睛,心好像被击落似地直往下沉。”“就说这些瓜吧……要是我动动脑子,也不会干……难道我是存心的吗?大伙都知道,这种事我们是从小干惯了的,所以我也就这么干了。……杜鲍夫说得对,我给我们全体弟兄们丢了脸……其实我哪能这么做,弟兄们!……”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冲出来的,“我愿意为每个兄弟献出自己的血,我决不想给大家丢脸,决不想干什么坏事……”①这次事件使他认识到自己是游击队员,是革命战士,有些事情是不能干的,初步明白了纪律的重要性。

第二阶段是渡口事件。他从医院回来后,正好在渡口遇见有人造谣,结果导致渡口空前混乱,这个时候他的责任感和纪律性驱使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并且控制了局面,小说写道:

莫罗兹卡碰上了这个混乱的场面,要是依他那“为了逗乐”的老脾气,他本想把大伙大大吓唬一番,可是他不知怎的改变了主意,竟跳下马来安定人心。……老乡们忘掉了那个女人,都来围住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时因为自己的这个不平常的脚色,甚至因为自己压制了要“吓唬人”的愿望而感到高兴。他对逃兵们的胡说八道不断加以驳斥和嘲笑,最后使大伙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等渡船再靠岸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拥挤了。莫罗兹卡亲自指挥大车顺序上船。

这件事后莫罗兹卡回到杜鲍夫排,大家欢迎他,排长信任他,安排他当天晚上值夜放哨,进一步使他体会、认识到自己作为游击队战士和一个对他人有用的人的乐趣。在这个时候,他从自己对他人的负责、对部队的付出中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在心理上开始振作起来。

第三阶段是冈恰连柯的帮助。然而,瓦丽亚对密契克的感情还是使他非常痛苦甚至绝望:“莫罗兹卡觉得,在以往的生活中,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人,现在他在周围看到的也无一不是虚伪和欺骗。他不再怀疑,他从呱呱落地以来的全部生活,——这全部沉重而无益的荒唐的生活和劳动,他所流掉的血和汗,甚至他全部的‘随随便便的’胡闹,——那都不是欢乐,不,那只是过去不受重视、今后也不会有人重视的、没有一线光明的苦役。”但战友冈恰连柯的帮助使他走出低谷,走向健康的、有理想的生活,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最终战胜了自己心中的敌人。

不久,由于心爱的马被白军打死,他在游击队攻占村子后在伤心中又酗酒胡闹。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清醒后马上反省自己:

他又怀着极端厌恶和恐怖的心情突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全部丑态:他喝得醉醺醺的满街乱晃,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这个喝醉了酒的游击队员,全村都听见他在大唱淫荡的小调。跟他一块的是他的对头密契克,——他们俩很亲热地一块游逛,而他,莫罗兹卡还发誓说自己爱他,请他宽恕——请他宽恕哪一桩呢?为了什么呢?……现在他感到自己的这些举动简直是虚伪可恨。莱奋生会怎么说?而且,老实说,这样胡作非为之后,还有什么脸看见冈恰连柯呢?

正因为在心理上他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恢复了人的尊严,因此在巡逻时他尽管已困得要死,当突然发现白军、而走在他前面的密契克不但不报警反而悄悄逃跑时,他感到愤怒,于是马上决定牺牲自己向大家报警:

他心里非常明白,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浴着阳光的村庄,看不到在他后面行进的这些亲切可爱的人了。他真切地感到,这些疲倦的、毫不怀疑的、信任他的人们,是和他血肉相连的,他能够想到的除了还来得及向他们预报危险之外,再没有别的为自己的打算。……他拔出手枪,为了使人们可以听得更清楚,便把手枪高举过头顶,照事先约好的信号放了三枪……

莫罗兹卡在这里完成了彻底的转变,成为了极其英勇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革命战士。小说就这样波澜起伏、曲折有致地从心理角度描写了莫罗兹卡改变陈旧、落后的思想观念,并且不断与旧有思想进行斗争直到最后成为革命者的痛苦精神历程。

此外,小说还有一些对莫罗兹卡微妙心理的描写,如:

比方说,他本来可以提醒密契克,密契克在大麦地里怎样双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密契克的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怎样颤抖着为自己那条小命感到的卑微的恐惧。他还可以无情地嘲笑密契克对那个鬈发小姐的爱情,——也许,她的照片还保藏在他上装贴心口的衣袋里,——并且把最不堪入耳的名字奉送给这位整洁漂亮的小姐。……这时他又想起来,密契克不是正跟他的老婆“打得火热”,现在恐怕未必会因为那位外表整洁的小姐感到受辱了。想到这里,因为羞辱了冤家对头、出了这口毒气而产生的胜利之感消失了,他重又感到自己的这口气是出不了的。

这是莫罗兹卡发现妻子爱上密契克后,下决心与妻子分手,并且骂了密契克后回游击队路上的心理描写。他本来因为羞辱了为自己所救的密契克,产生了胜利之感,还想让对方更加难堪,可转念一想,突然想到,密契克是跟自己老婆打得火热,因此深感真正失败的是自己……

如果说莫罗兹卡体现了小说对人的改造主题,那么莱奋生则表现了人的成长的主题。

莱奋生是小说中塑造得颇有立体感也很真实的一个游击队指挥员形象。

首先,与很多把指挥员塑造成高大全的战争小说乃至革命小说不同,小说描写了莱奋生形象的普通甚至有点其貌不扬:“他的个子是那么矮小,外貌是那么不显眼——仿佛整个人是由帽子、红胡须和高过膝盖的毡靴组成的。”其次,小说描写了他的一些缺点或短处,如面对敌人的步步紧逼,他也有过犹豫:“他害怕轻举妄动,——新的事实有时证实他的忧虑不无理由,有时又使他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他也不止一次责备自己是过分小心谨慎——特别是在他知道日军放弃克雷洛夫卡、侦察兵在好几十俄里之内没有发现敌人影踪的时候。”在连续作战突出高尔察克部队的重围后,他也会极度疲惫甚至软弱,虽然在此情况下还有一点点警觉:

这时他觉得在马上几乎坐不住了。在极度的紧张之后,心脏跳动得非常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他困得厉害,他刚把头低下,人立刻就在马鞍上摇晃起来,——这时一切都变得简单和无关紧要了。忽然,仿佛心里有什么推了他一下,他猛吃一惊,连忙回头去看。……谁也没有觉察他在睡觉。所有的人都在自己面前看到他们看惯了的、他的微驼的背部。有谁会想到,他也像大伙一样感到疲倦发困呢?……“是啊……我还有力量支持下去吗?”莱奋生想道,仿佛提出这个问题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甚至在极度疲惫之中,他在关键时刻都没有想到要派出巡逻,即便发现巴克拉诺夫派密契克去巡逻不妥,也没有立即纠正从而酿成大错。最后,在突出重围后,当看到队伍所剩无几,而且得力助手巴克拉诺夫、杜鲍夫都牺牲了后:“他仿佛全身都泄了气,萎缩了,大伙也突然发觉,他是非常衰老了。但是他已经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也不再遮掩它,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霎着濡湿的长睫毛,眼泪便顺着胡子滚下来……”以致鲁迅认为:“莱奋生不但有时动摇,有时失措,部队也终于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围击,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说,是全部毁灭了。突围之际,他还是因为受了巴克拉诺夫的暗示。这和现在世间通行的主角无不超绝,事业无不圆满的小说一比较,实在是一部令人扫兴的书。”[28]

不过,小说写得更多的是莱奋生作为一个指挥员的优点。

首先,他是经过实际斗争慢慢成长起来的,而且足智多谋。“最初,他既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甚至连枪都不会放,却不得不担负起指挥一大批人的责任。”因此,他几乎把全部经历都用来克服他在战斗中不由自主地要体验到的恐惧心情,并且竭力使人们看不出这种恐惧。然后,他慢慢习惯了自己的处境,并且达到为自己生命的担心已经不妨碍他为别人生命作出妥善安排的地步。也就是说,他是凭借慢慢摸索而拥有的实际斗争经验和自己的聪明能干,才成为足智多谋、真正出色的指挥员的,以致人们把他看做万无一失的计谋的化身:“自从莱奋生被选为队长的那一天起,谁也无法设想让他担任别的职务:每个人都认为,只有指挥他们的部队,才能发挥他最杰出的特长”。

其次,他懂得人们的心理甚至懂得别人的细微心理,并且善于以身作则,树立榜样:

他也知道,这个根深蒂固的本能是深深埋藏在人们心中许许多多迫切的、细小的日常需要下面,埋藏在对于同样渺小的、然而却是有血有肉的小我的关怀下面,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睡觉,因为每个人都是软弱的。……现在莱奋生总是跟大伙在一块——亲自率领他们战斗,跟他们吃一锅饭,为了查岗夜里不睡,而且几乎是唯一还没有忘记嬉笑的人。

再次,他的确很有领导才能,善于利用人们的心理,以更好地树立自己的形象从而保证领导和指挥的权威性。这在小说中又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第一,不轻易对别人暴露自己的思想,回答问题简单、干脆,让别人认为他胸有成竹、不同寻常、永远正确:“他对任何人都不暴露自己的思想感情,回答起来总是胸有成竹,给你个现成的‘是’或者‘不是’。因此,除了杜鲍夫、斯塔欣斯基、冈恰连柯这些知道他的真正价值的人之外,大伙都以为他是一个生来不同寻常的、永远正确的人。”第二,他懂得遮掩自己的弱点,同时指出别人的缺点,以更好地确立自己的权威:“他知道,人们都把他看做一个‘特殊类型’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己和别人都有许多弱点,他并且认为,要领导别人,就必须向人们指出他们的弱点,同时压制和隐蔽自己的弱点。”第三,即便是有时对问题茫无头绪,也要做出了如指掌、早有对策的姿态,让人们对自己更信服:“莱奋生仿佛在用他的整个姿态向人们表示,他对于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都了如指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怕和异常,而且,他莱奋生早就有了万无一失的对策。实际上,他非但一无计划,而且感到自己像是一个小学生被逼着一下子解答一道有着许多未知数的算题,完全茫然失措了。”第四,善于悄悄吸收别人提出的好的意见或建议,不显山不露水地实现自己的意图,如:“大家热烈地争论着,人人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不愿听别人的意见。莱奋生却利用这场争论,暗中用自己的更为简单慎重的计划替换了麦杰里察的计划。但是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让人觉察,所以他的新建议是作为麦杰里察的建议来付表决的,并且被一致通过。”第五,在关键时候,他很会通达权变,如突击检查紧急集合,结果许多战士外出喝酒未归,就连二排长库勃拉克都喝得醉醺醺的:“全队的人都看得出库勃拉克是醉了。唯有莱奋生装做没有发觉,因为否则的话,他就得把库勃拉克撤职,但是却没有人来代替他。”

莱奋生还是一个有着细腻情感的指挥员,尽管小说在这方面着墨不多,但给人很深的印象。这种细腻的情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妻子的情感,二是对战士的情感。莱奋生的妻子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独自带着几个孩子,生活艰难,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靠救济活着,孩子们都生了坏血症和贫血症,常常写信给他,信里从头到尾都流露出对他的无限关怀。他在战事繁忙中也会抽时间匆匆回信,有时写着写着,细腻的感情就写出来了:“一开始他并不愿意兜翻起同他生活的这一方面有关的情思,但是渐渐地他写出了神,他的脸色变得温和起来,两张信纸都被他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小字,而且谁也想不到其中有许多话是出自莱奋生之口。”

他也不是一味的严肃、严厉,有时也很有幽默感:“‘打仗的事,亲爱的,总是叫人不安的,’莱奋生亲切而带挖苦地说。‘打仗,亲爱的,这可不比跟玛露霞在干草房里……’他忽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在巴克拉诺夫的腰眼里捏了一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甚至能跟由工人和农民组成的游击队员们打成一片,很有水平地给他们说淫猥故事:“在场的人里面,数他最有学问,因此他讲的故事也最引人入胜,最淫猥,可是看起来莱奋生讲的时候毫不忸怩,态度平静,带着嘲弄的神气,淫猥的话好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跟他毫不相干。”

因此,这一形象显得颇为立体、丰满、真实、可信,磊然因此认为:“法捷耶夫在塑造英雄人物的形象方面打破了二十年代把共产党员都写成穿着皮茄克的干巴巴的人物的公式,跨出了新的一步,非常深刻而丰富地显示了共产党员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从而使共产党员的形象显得更为生动、更为饱满。”[29]罗曼宁柯也认为:“这部小说描写了莱奋生内心世界的复杂情况,描写了他性格中的长处和短处。读者看到了一条漫长而困难的斗争道路,这条道路是莱奋生在养成布尔什维克领导者的坚强刚毅的性格以前所必须经历的。莱奋生这个形象之所以完整,并不是由于在他的内心世界中没有矛盾,也不是由于他没有弱点或矛盾的情绪,而是由于他了解到自己的革命任务,以自觉的坚强意志克服了这些矛盾。”[30]杰缅季耶夫等更是宣称:“法捷耶夫以纯熟的心理分析的技巧勾画出莱奋生的形象。”[31]

2 密契克:人才在战争中被淘汰

如果说莫罗兹卡、莱奋生体现了人才的改造和成长,那么密契克则体现了人才的淘汰。

密契克(鲁迅译为美蒂克)这一形象以往有不少观点认为是国内战争时期知识分子形象的典型,对此法捷耶夫在1938年4月的一封信中指出:“美谛克归附于革命运动是出于个人的、个人主义的、暗中追名逐利的动机。这种人只要一碰上运动中的困难,碰到了现实的革命生活对个人名利道路上造成的障碍,他们就会变成不是唠叨抱怨的市侩,就是革命和人民的敌人。以前有些批评家以为,我用美谛克这个形象来概括国内战争时期知识分子的形象……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须知莱奋生也是知识分子出身。现实生活表明,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知识分子是享有我们社会平等权利的一员。在革命初期动摇过、犹豫过的老知识分子和年轻知识分子中,许多人成了完完全全的苏维埃人,成了苏维埃的优秀的工作人员。美谛克属于知识分子中没有好好接受改造者中的最坏的一种,因为在他身上极端的个人主义、唯我主义和没有志气结合在一起。”[32]也就是说,这个形象的本质特点是极端个人主义、极端自私自利。不过,这一形象塑造得也有点立体感。

一方面,这一形象不像初期不少战争小说和革命小说那样,把逃兵、叛徒等塑造得面目可憎、一无是处,而是表面上看颇有优点。他受过教育,喜爱干净,不贪女色,举止文雅,不偷盗,也不骂人,尤其是富有浪漫美丽的幻想,自以为诚实、善良、纯洁、高尚。最初,也确实还有点善良,如“一看到莫罗兹卡这么快就从森林里回来(传令兵拼命摆动着两手,阴郁而沉重地摇摆着身子),密契克就明白,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干成’,而罪魁祸首就是他密契克。他心里不必要地产生了一阵不恰当的喜悦和没来由的有罪的感觉,他开始害怕碰到莫罗兹卡那足以摧毁一切的目光……”尽管当时更多的是瓦丽亚爱上密契克而对丈夫冷淡导致他们不欢而散,但此时密契克比较单纯、善良,知道这是由于自己的缘故,而他也被瓦丽亚吸引,因此在感到喜悦的同时还产生了一种没来由的负罪感。进而,面对莫罗兹卡的逼视,他更是觉得自己无比卑下甚至可恶透顶:“在他的陌生、沉重、由于憎恨而变得浑浊的目光下,密契克突然感到透不过气来。在这短暂的一瞬,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卑下,那样地可恶透顶,以致自己不禁突然开了口,而结果只是嘴唇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并没有话要说。”正因为如此,他曾一度深深吸引了瓦丽亚,使她狂热地爱上了他。另一方面,密契克骨子里却是极端自私自利的,太爱惜自己,一旦外界的事物损及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付出一点辛劳,他都不愿意,更不用说危及生命的事情了。这种极端浪漫的人面对残酷的现实会产生深深的失望甚至绝望,而极端自私自利更是最终导致他当了逃兵。可以说,《毁灭》合乎逻辑、步步深入地从心理角度揭示了密契克从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变成逃兵的演变过程。

密契克是抱着极其浪漫的幻想,怀里揣着女人的照片,既想得到“安宁、睡梦、静谧”,又一心只想不费多大力气就可以捞到英名而参加革命的:“他兴致勃勃地吹着城里流行的快乐的小调,每根血管里都热血奔腾,希望战斗和活动。”因而成为“偶然被卷入到革命营垒中的”人。他满以为那些游击队员都是“穿着仿佛用硝烟和英勇事迹制成的服装”的传奇人物,然而,“在他周围的人们,一点也不像他的热情奔放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这些人身上更脏,虱子更多,态度更为粗鲁生硬。他们互偷对方的子弹,为了一点小事就破口大骂,为了一块油脂也会打得头破血流。”他满以为他们会对他另眼相看,热烈欢迎,不料却受到游击队员的取笑和奚落:“他们动不动就取笑密契克——笑他的城市式样的大衣,笑他说话文绉绉的,笑他不会擦枪,甚至笑他一顿吃不下一磅面包。”

在医院养伤时,他“那种天真美好、然而是真诚的感情已经消失”,他只“以特殊的、病态的敏锐来感受周围人们对他的关怀和爱护”。因此,他感到孤独。尽管由于瓦丽亚的爱情和鼓励,他一度试图振作起来,但想的却是不让别人欺侮和回到城里后大家对他刮目相看:“‘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泄气呢?’密契克想道。此刻他的确感到丝毫没有泄气的理由。‘应该立刻振作起来,显得跟别人一样:不要让别人欺侮……别让人觉得你胆小——这句话,她说得对极了。这儿的人跟那边的不一样,所以我也要想办法改变才对。……而且我一定要做到,’他怀着从未有过的决心想道,对瓦丽亚,对她的话,对她那番真诚的爱,他几乎是怀着儿子般的感激之情。‘……那时一切都要按照新的样子……等我回到城里,大家对我都要刮目相看——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可见,他更在乎的还是自己。

后来,因为给他马匹“老废物”的事情,他被游击队战士看做“二流子和自高自大的人”,很不得人心,更因“黄雀”的教唆,使得他和如火如荼的部队生活漠不相关,尽管他外表上变得跟大伙一样,但依旧深感“我无论跟什么人都合不来,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就连莱奋生都认为他是个“软弱懒惰的窝囊废”“无用的不结果实的空花”。当他看到游击队缺粮时常常用炸药去炸鱼吃,某些人却总是支使那些最窝囊的人下去,多数时候都是叫那个胆小口吃而且怕水怕得要命的当过猪倌的拉夫鲁什卡去,他深感痛苦。后来杀朝鲜老人的猪,也使他揪心,认为“太残酷”。毒死毫无希望的重伤员弗罗洛夫之事,更是深深刺激了他,以致连瓦丽亚的爱情他都没有兴趣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千方百计地设法尽快离开部队。最后关头,他在昏昏欲睡的巡逻中,发现白军就在眼前:

密契克轻轻地惊呼一声,滑下马鞍,把身子卑劣可耻地扭动了几下,忽然飞快地滚下了斜坡。他两手撞在一段湿木头上,撞得很疼,他跳了起来又滑倒了,——有几秒钟的工夫,他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脚乱划,最后总算把身子站直,顺着山谷跑下去,一路上不再感到自己的身子,碰到可以抓的东西就用双手抓住,还令人想象不到地纵跃了几下。

在这紧要关头,他竟然只想到自己逃命要紧,而没有想到自己的职责:巡逻、报警!他当了逃兵,害惨了游击队!也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过于自私自利的人都非常在乎一些细小的事情,尤其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小说在这方面花了不少笔墨,渐渐地、一再地揭穿这位唯我主义者的面目。

排长库勃拉克照顾他不太会骑马,给了他一匹温顺的老母马,而他却完全从相反的角度去看待这事:“他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要贬低他,故意给他这样一匹叫人生气的、蹄子七歪八扭的母马。但现在他觉得,有了这匹可恨的马,压根儿就不必谈什么新生活。照目前这样,谁也看不出,他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坚强自信的人了,人们都会以为,他依然是原来那个可笑的密契克,连一匹好马都不能托付给他。”他甚至心想:“不,我要去找莱奋生,对他说我不愿意骑这样的马。……我完全没有义务替别人受罪(他愿意把自己想成是在为别人牺牲,心里才高兴)。不,我要把话都跟他讲个明白,叫他别以为……”极端自私自利的人总是骄傲自大、孤芳自赏,总觉得别人应该高看他甚至以他为中心才对,稍微吃点亏都要把自己美化成是在为别人而牺牲,小说的这段心理描写,形象、生动、简洁地揭示了密契克自私自利的心理。

正因为他认为给他老母马是一种贬低,所以他毫不爱惜马儿,把它糟蹋得不成样子,被莱奋生发现后,受到了批评:“密契克嘟嘟哝哝地说,由于感到屈辱而声音发抖;他感到屈辱,并不是因为自己把马糟蹋得不成样子,而是因为他不知为什么把那个沉甸甸的马鞍捧在手里,样子滑稽而丢人。”在这个时候,他并不反省自己尽情糟蹋堪托生死的马儿的错误,反而一心想着自己样子滑稽显得丢人,入木三分地写出了极端自私自利者的可笑又可憎的心理。

就连恋爱,他都是因为自私而胆怯:“他胆怯,是因为他从未接近过女性。他觉得,这件事他干起来不会像别人那样成功,而是会搞得非常丢人。即使他有时克服了这种胆怯,在他眼前就会突然出现莫罗兹卡挥着鞭子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愤怒的形象,这时密契克就会体验到一种恐饰和欠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

极端自私自利者过于看重自己的一切,尤其是看重所谓的面子,因而必然变得虚伪。小说也花了一定的笔墨来揭穿密契克的虚伪性。

在他去找莱奋生要求换一匹马儿的时候,听见莱奋生和游击队战士正在讲淫猥的故事娱乐,小说接着写道:“密契克望着他,不由也跃跃欲试,——虽然他认为这种故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而且拼命装出一副不屑一听的姿态,骨子里他却爱听这一类的东西。可是他又怕这样一来,会引得大伙带着诧异的神气看他,弄得他非常尴尬。结果他并没有加入,就这样怀着对自己的不满和对大伙、特别是对莱奋生的怨恨,走开了。”这段心理描写,尤其精彩。首先,写出了密契克的表里不一,也就是虚伪:表面上装高雅,骨子里爱听淫猥故事;其次,他既孤芳自赏,不愿跟别人过于接近,又自卑胆怯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异样的目光;最后,过于自爱,从而把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委过于人,怨恨别人。

在杀朝鲜老人的猪这件事上,更显出他的虚伪性:“密契克知道,换了他,他决计不会这样对待那个朝鲜人,可是猪肉他还是跟大伙一块吃了,因为他肚子饥饿。”

最后,他因为怕死当了逃兵,害死了不少游击队员,他明知这种行为的可耻与后果,却还要自欺其人,假装这并非自己的本意,为自己狡辩:

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啊—啊—啊……我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小说进而精彩地写道:“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极端自私自利的人最看重最珍爱的是自己,他是永远不会自杀的。罗曼宁柯指出:“美蒂克的假高超的‘美丽的’幻想是可鄙的,它建立在对自己本人和对自己在生活中的地位的虚幻假想的基础之上。美蒂克只珍爱自己,深深地鄙视他人。他走上叛变的道路是合乎逻辑的,……他甚至为了这些‘善良和纯洁’而不肯自杀。”[33]此后,小说进一步揭穿他的虚伪:密契克没有自杀,为即将到城里去而心生喜悦,但他又借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并且竭力为到城里去这种唤起个人希望和喜悦的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

小说就这样从心理层面一步步塑造了一个骄傲自大、孤芳自赏而又意志薄弱、怯懦无能并且自私自利、颇为虚伪的密契克形象。鲁迅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部小说“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对于外来的知识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学生美谛克了。他反对毒死病人,而并无更好的计谋,反对劫粮,而仍吃劫来的猪肉(因为肚子饿)。他以为别人都办得不对,但自己也无办法,也觉得自己不行,而别人却更不行。于是这不行的他,也就成为高尚,成为孤独了”。[34]密契克从革命的同路人最后蜕变成逃兵的过程,形象地说明:凡是抱着极端个人主义目的投机革命的偶然落到革命阵营者,必定会被革命的洪流所淘汰。

对于密契克形象,俄国当代学者有更富哲学高度的看法:“法捷耶夫完全像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上所做的那样,把个人主义作为密契卡的缺点来加以揭露。密契卡是个极端的浪漫主义者,他对现实的浪漫激情、对个人生活中或社会上的异常之物的不懈追求,导致了他否定现实的存在,表现出对绝对必要之物的漠不关心,不善于珍视美与发现美。因此,他为了照片上那位陌生的漂亮女郎而拒绝了瓦丽娅的爱情,拒绝了普通的游击队战士们的友谊,结果陷入了浪漫主义者高傲的孤独之中。实际上正因为如此,作者用叛变惩罚了他(当然同样也因为他和普通游击队战士的格格不入)。”[35]

3 心理描写的意识流和情景交融

值得一提的是,《毁灭》中的某些心理描写,还有点意识流的特点,可能是受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响,如:

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道路,这些湿漉漉的树叶,还有这片现在似乎是死气沉沉的、使我讨厌的天空,都有什么用啊?……现在我必须做什么呢?……哦,我必须走到土陀—瓦卡盆地去……瓦……卡盆地……这名字真怪——瓦……卡盆地。……可是我真累得要命,我困极了!我快要困死了,这些人还能要求我做些什么呢?……他说——巡逻……对啊,对啊,是要巡逻……他的头这么圆,这么好看,跟我儿子的头一样,是的,当然应该派巡逻,然后再睡觉……睡觉……可他的头跟我儿子的头又不一样,那末……怎么样呢?……

这是游击队冲出麦杰里察牺牲的村子、冲出沼泽地后,莱奋生既害病又缺睡眠,极其疲惫,昏昏欲睡,思绪混乱,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问题,面对巴克拉诺夫提出的要派人巡逻时的一段心理描写,从眼前的不良处境,朦朦胧胧想到必须做点什么,想到要带部队去土陀—瓦卡盆地,然后居然联想到这个地名很怪,又跳到自己太累太困,别人不应该再无休止地要求自己做事,但巴克拉诺夫却提出要派人巡逻,他心里觉得这是对的,但马上下意识地走神,觉得这个人的头又圆又好看,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又马上转回来,想到应该派巡逻然后再睡觉,可又马上想到这个人的头跟儿子的头又不一样……这段思绪,就像意识流,把极度疲惫的莱奋生的潜意识表露无遗:他已感到疲惫,只想放下千斤重担,好好休息一下,但他又不肯放弃自己指挥官的责任,意识又不时跳出来让他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应该听别人的良好建议,派出巡逻。随后他发现派密契克去巡逻隐隐觉得有点不妥,但因为过于疲惫,只是一闪而过,最终铸成大错:“他觉得派密契克去巡逻似乎有些不对头,但是又弄不清楚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并且转眼就把这件事忘掉了。”

小说在心理描写方面还有一个特点,这也是俄国19世纪经典文学名作的特点,就是景物描写与人物性格的发展和心理状态密切相联,寓情于景,甚至情景交融。包括四种类型。

一是景物衬托人物的心理,如:“在银河的迷蒙僻静的小道上,星星仓皇地奔跑着。”这是敌人大兵压境,步步紧逼,人们慌乱不堪之时,莫罗兹卡向杜鲍夫报告远处有枪声,杜鲍夫匆匆到院子里所见的景象。迷蒙的小道、仓皇奔跑的星星更好地衬托了前途迷茫、人心惶惶的杜鲍夫等人的慌乱心态。又如:“他看到,在没有割完的麦田里,还有一捆捆没有收走的大麦,一条匆忙中遗忘在麦捆上的女围裙,以及插在田埂上的一个铁耙。一只没精打采的乌鸦,孤苦伶仃地停在歪倒的麦垛上,不叫一声。……他拨开回忆上面多年的积尘,发现这些回忆一点都不使人高兴,而是毫无乐趣的、极其可恶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人,孤孤单单。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片辽阔无主的荒野上空飘荡,那令人惊惶不安的荒凉只不过格外衬托出他的孤单。”这是莫罗兹卡和爱上密契克的妻子分手后的情景,妻子的移情别恋使他深感孤独,荒凉的田野、孤苦的乌鸦,更好地衬托了他的孤独感。

二是景物反衬人物的心理,如:“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霜早已溶化。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像冰一般地澄澈。被潮湿的金光所笼罩的树木,遮盖着大路。这一天是温暖的,不像是秋天。莱奋生向这幅明净清澈、辉煌灿烂的美景投了漠然的一瞥,无动于衷。他看到自己的人数减少三分之二的部队,在大路上拉得很长地走着,形容疲惫,精神沮丧……”这是游击队遭受重大损失后,莱奋生和游击队的情景。晴朗亮丽的天空和明净清澈、辉煌灿烂的美景,反而加倍衬托出莱奋生和游击队员们因重大损失而产生的精神沮丧和心灵痛苦,其艺术效果类似于我国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三是景物安慰或改变人的心理,如:“森林的边缘是一排夕照中的白桦,阳光透过树干中间鲜红的罅隙,直射到脸上。这里一尘不染,令人心旷神怡,——跟那充满松鸦的聒噪的尘世喧嚣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莫罗兹卡的怒火平息了。他对密契克说过的、或是想说的那些气话早已失掉复仇的鲜艳翎毛,呈露出一副光秃秃的丑相,因为这都是些无理取闹、无足轻重的话。”这是莫罗兹卡在医院羞辱密契克后回家途中的情景,本来怒气冲冲的他面对纯净、宁静的大自然,平息了怒火,自然景物安慰或改变了他的心理。

四是景物是人的心理的象征,如:“晴朗的天气似乎也立刻起了急剧的变化,时而出太阳,时而下雨,满洲槭树最先感到即将来临的秋意,唱起了凄凉的歌。黑嘴的老啄木鸟非常猛烈地啄着树皮。”这是敌人大兵压境,游击队前途未卜,莱奋生去信中说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斯塔欣斯基将医院逐步疏散,以免成为日后的拖累,院长斯塔欣斯基和其他的人心里喜忧交织,阴晴不定,但更多地染上了惊慌。自然景物仿佛就是医院院长和其他人的象征。这方面更精彩的当然是小说结尾风景描写,译者磊然指出:“莱奋生的这个战斗单位像‘星星之火’被保存下来了,剩下的十九个人将是重生的部队的核心。巴克拉诺夫、麦杰里察、莫罗兹卡虽然牺牲,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巴克拉诺夫、麦杰里察、莫罗兹卡来继续他们未竟的事业。莱奋生的部队在遭受了暂时的失败、走出森林之后,在他们眼前呈现的一片无限美好的风光,象征着革命的光明远景。打麦场上的人们将是革命的新的生力军。”[36]

正因为上述特点,所以罗曼宁柯指出:“在法捷耶夫的作品中,描写自然都是和人以及人的感受相联系的。在他的笔下,风景都是通过人——小说的主人公或作者自己——的感受而描绘出来的。”[37]并进而认为:“法捷耶夫对四周景色的描写是经常与人的心情、思想、感觉相协调的,并有助于深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不仅对个别主人公如此,而且对书中全体人物也是如此。”[38]

作为法捷耶夫的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毁灭》当然也会存在一些明显的不足,如关引光指出:“《毁灭》是法捷耶夫第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由于作者当时还非常年轻,创作技巧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又由于他在写作这部作品时过分强调历史的真实,因此,有些情节的描写,不免带上自然主义的缺点。作者过分强调莱奋生作为领导者的个人权威,如下令劫走朝鲜农民的家畜,威逼游击队员下河捞鱼,毒杀自己受伤的队员,以及过多地描写莱奋生身上的某些弱点等等,从而损害了莱奋生这一典型形象的完美。”[39]

对小说宣扬的一些思想,俄国当代学者也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为了最高尚的目的可以牺牲个人、个性,这种“社会人道主义”的思想,使法捷耶夫的小说同范式现实主义接近起来。他们的思想一与生活结合,就会转变成对生活的强制,对生活的残酷。如果说革命是以劳动人民的名义和为了劳动人民而发动的,那为什么莱奋生的队伍的到来,导致了一位朝鲜族农民因被抢走自己惟一的猪,连同一家子遭受饿死的命运?这是因为高尚的社会需要(养活队伍并继续自己的革命道路)比“抽象的人道主义”重要,战士们生命的价值要比一个朝鲜族人(或者甚至他的一家人)的价值更大。这里真像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发出一声感慨:这不成算术了吗?!斯塔申斯基医生和莱奋生认为,必须弄死受伤的游击队员弗罗洛夫。他的死不可避免,因为伤势是致命的,不能带上他走,否则会减缓队伍的行军,使大家遭致毁灭。如果留下他,就会落入日军之手,就会死得更加悲惨。为了减轻自己的主人公在作出决定时的沉重负担,法捷耶夫让弗罗洛夫看上去几乎像自杀似的自己吞下了毒药。一个人的生命所具有的价值比几个人的生命具有的价值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里否定的不就是这种逻辑、这种算术吗?在小说的这个部分,法捷耶夫脱离了俄国现实主义的人道主义传统,宣扬了一种全新的伦理思想,它的基础就是以严格的理性态度来对待人和整个世界。小说的结局也不乏双关的含义。莱奋生依然活着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的是从队伍毁灭后他所见到的还很遥远的人中间,从大地上劳作、打出粮食的人中间,再召集起一支队伍。“把(这些农民)变成自己亲近的人,就像一个紧跟着一个默默行进的那十八个人一样”,并沿着国内战争的道路引导他们走向新的毁灭,因为在这样的战争中从来不会有胜利者,全部毁灭的结局是不可避免的。法捷耶夫认为莱奋生的这一思想无可争议。[40]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31年《毁灭》就被鲁迅先生翻译成中文出版,在中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孙犁说:“那一个时期在中国影响最大的要算绥拉菲莫维支的《铁流》和法捷耶夫的《毁灭》。《铁流》以一种革命行动的风暴,激励着中国青年,《毁灭》则更多教给中国青年以革命的实际。《毁灭》以鲁迅先生的翻译,大大加强加深它对中国人民的教育力量,工人和知识分子的两种典型人物的对比描写,使中国青年在实际的斗争里,认识到自己需要克服的种种弱点。”[41]就连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谈到这部作品:“法捷耶夫的《毁灭》,只写了一支很小的游击队,它并没有想去投合旧世界读者的口味,但是却产生了全世界的影响,至少在中国,像大家所知道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42]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用的《毁灭》中的文字,均出自:法捷耶夫.毁灭[M].磊然,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为节省篇幅,不一一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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