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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学”对“译介学”理论评价“误区”辨析*

2021-11-23孙若圣

北方工业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语义学译介偏差

孙若圣

(东华大学日语系,201620,上海)

纵观学术史,大凡具有创新性的理论自诞生起都会伴随着来自学界的质疑、讨论与或争论。任何有价值的学术思想、学术理论都在这种争鸣中不断修正、不断完善、不断扩大影响,不断为读者所理解,并且最终形成自己的概念范畴与理论体系。近来,在翻译研究或译学领域,两种研究模式与理论模式——“译介学”与“译文学”——之间正在进行着这样的交流与讨论,是很有意义的。在讨论的过程中,有学者发表了一篇题为《理论评价的三个原则和三个误区——以针对“译介学”的评价偏差为例》(以下简称《评价偏差》)的论文,提出了学术评价的三个原则,据此认为“译文学”对“译介学”评价有所谓“三个误区”。联系该文,再研读“译介学”与“译文学”的相关著述,笔者觉得《评价偏差》一文似有“偏差”,值得分析商榷。

《评价偏差》作者站在自己所理解的“译介学”的立场上,认为“译文学”对“译文学”的理论评价有“三个误区”,而这三个误区的形成是因为不符合“理论评价的三个原则”,即第一,尊重理论的“不可通约性”,尊重理论提出者对核心概念的界定;第二,尊重理论提出者对其理论目标的定位;第三,尊重理论提出者的所处时代要素,从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评价理论的价值。这位论者以“三原则”为依据,认为“译文学”对“译介学”的评述展现了“三个误区”,具体而言是:第一,对“译介学”概念进行语义学阐释,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从而将“译介学”排除在翻译学范畴之外;第二,将不同理论层次和理论目标的“创造性叛逆”和“破坏性叛逆”两个概念一起讨论;第三,未从共时和历时角度评价“译介学”的理论活力。[1]

笔者在此赞同这位学者提出的以“尊重”起始的“三个原则”,但是,对于如何运用这三个原则进行学术批评,则有不同的看法。其一,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思维是否具有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在学术争鸣中,“尊重”似乎应体现为进行实践时所秉承的态度。争鸣是理论与理论的思想碰撞,没有一种理论(体系)因“尊重”而不得争鸣,亦没有一种理论(体系)本身因为“尊重”而不存在可以继续争鸣、商榷的空间。正如这位论者所言,任何一个学科的发展都依赖于对原有理论局限的突破和创新。[2]其二,对已经公开发表和出版的“译文学”评价“译介学”的文本(截至2020年7月)加以研读分析,看不出“译文学”在争鸣中走入了“三个误区”,除个别点外(下文中将会具体说明),“译文学”的相关评论与判断都基于严密的逻辑论证,希求对“译文学”和“译介学”做出“精细的术语辨析”[3],以此展现两者的差异性与并存的合理性。以下笔者将参照理论批评的“三个原则”,就“译文学”的批评是否陷入了“三个误区”做出更加详细的论证分析。

1 “译文学”是否将“译介学”“排斥在翻译学范畴之外”

在第一对“原则”与“误区”中,《评价偏差》主张主要有以下三点:其一,“译文学”对“译介学”概念进行了语义学上的阐释;其二,“译文学”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其三,“译文学”通过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从而将“译介学”排除在翻译学范畴之外。

针对语义学上的阐释问题,《评价偏差》认为,王向远教授主张“‘既然作为概念来使用,就必须做词素和语义的分析’这个前提是错误的,它将‘概念’和‘语词’混淆了”。[4]但笔者以为,是否需做词素与语义的分析,与对象究竟是词语还是概念没有直接关系,而与接近对象的路径具有关联。如“翻译”“哲学”“思想”等学术界中的元概念,都存在着具有相当普遍性的共约性认同。并非每篇以翻译或哲学为主题的论文都必须对“翻译”“哲学”这些概念进行语义学上的阐释。但另一方面,对元概念进行语义学讨论也是非常重要的学术分野之一,在观念史与翻译史研究领域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厚的成果。例如“philosophy”最早传入日本时由著名学者西周译为“希哲学”,后自我更名为“哲学”。在研究西周造词的思想变化过程时,语义学路径的考量不可或缺。既然对学术元概念的语义学考察乃常有之义,作为新兴学科概念的“译介学”似乎更无必要回避这样的讨论。否则严复所谓“一名之立 旬月踟蹰”便成了毫无意义的工作。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译介学”既是一个词语,同时也是一个学术概念。“译介”一词在中国学术界早已有之,知网中以“译介”为关键词进行检索,最早可回溯至1978年题为《鲁迅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译介》的论文。但“译介学作为一个专门术语或一个专门研究领域……不仅已经成为我国比较文学界,而且也已经成为国内外国文学研究界、翻译研究界的一个众所瞩目的新兴研究领域”。[5]“译介学”作为一个获得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评价体系所承认,且在国内外相关学界受到瞩目的专业术语,其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不应该任意理解。因此,对“译介学”进行语义学上的阐释必要且重要,这样的阐释有助于进一步明晰译介学的研究范围,研究对象及研究重心,突出“译介学”与描述翻译学(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y)等国外既存概念间的相异之处。事实上,目前“译介学”在英语中译为“Medio-Translatology”①,可以看出该学术术语的创建中充分体现了语义学上的考量。既然在创立“译介学”这个术语/概念的英文名时吸收了语义学的思想资源,那似乎也无必要反对学者们对“译介学”三个汉字进行语义学上的阐释。而且,如果“译介学”自身可以籍此次争鸣为引,继而创造并完善“译介学”这一术语的语义学定义,则对“译介学”未来在更深层次的理论高度上进一步发展不无益处。

至于非“译介学”学者的阐释是否合理,则是另一个可供探讨的话题。依照诺德(C.Nord)所倡进行语言对比研究时使用的行间翻译法(Interlineal translation)[6],译介学的英语“Medio-Translatology”可转换为“介(Medio)-译学(Translatology)”,而王向远教授也指出:“‘介’是研究的重心。‘译介学’之‘介’指的应是‘中介’、‘介体’。这应该是对‘译介学’的正确的顾名思义的理解。”[7]这样的构词方式似乎与“译文学”所指出的“译介学”的“介”字的含义,颇有吻合。当然,此处只是说明了“Medio-Translatology”在语义学上符合王向远教授对“译介学”的阐释,但是“译介学”在译为“Medio-Translatology”的过程中是否出现了迻译,是否增添或失去了某些要素,则尚待更加细致的分析。这是具有后续研究价值的“译介学”课题,同样也是在向国外同行展示翻译研究中中国学派时无法避免的的重要基础课题。

接着探讨“译文学”是否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并通过这种界定方式将“译介学”排除在翻译学范畴之外。关于此问题,我们不妨看看《译文学》中的相关表述:

比较文学的“译介学”对翻译的研究,与一般翻译学是不同的……“译介学”没有试图将翻译学或翻译研究整体纳入比较文学,而只是把文学翻译的“中介性”研究作为研究对象。在这一点上,“译介学”与正统翻译学路数相悖。[8]

从以上文本可以看出,《评价偏差》一文在指陈“译文学”之“误区”时进行了概念的置换,译文学认为“译介学与正统翻译学路数相悖”,而《评价偏差》一文则宣称“译介学被排除在翻译学的范畴之外”。显然,有无“正统”二字作定语,术语的意涵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译文学”视域中,“正统翻译学”存在明确的界定,强调“其深受传统的以语言科学为基盘的翻译研究模式的影响”。在翻译学学科史上,伴随着1950年代起语言学的持续发展,以符码转换(Code-Shift)的过程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翻译学吸收了大量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借鉴了许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如奈达(E.Nida)提出将翻译作为“语言科学”,其研究范式充分吸收了语义学,语用学中的理论概念和术语,以及乔姆斯基的句法结构理论。[9]但在1970年代之后,随着低地国家学者们对翻译学目的、方法、范式等学科根本问题的的进一步思考与争鸣,翻译学(Translation Studies)逐渐被认为是一门独立于语言学、比较文学之外的单独的学科,其主要研究对象也从符码转换扩充至翻译标准,译者的主体性,译入国的文化系统等。②甚至单就符码转换而言,1970年代之后研究的路径除乔姆斯基的句法转换外亦增加了如目的论,交际语法等许多新的跨学科研究范式。

因此,笔者同样认为译文学表述中“正统翻译学”的“正统”这一提法存在商榷的必要,似乎改为“语言学路径的翻译学”或“传统的翻译学”更为恰切些。就如同文学研究依据对象可分为纯文学研究和俗文学研究,前者的研究对象代表着某种文学史的正统性,而后者主要研究在各国的知识传统中未被归入纯文学的文本,这样的分类方式是合理的,但若将研究的对象分为正统文学和非正统文学,则何为“正统”,何为“非正统”恐怕需要严密的论证,不若然价值判断的倾向有溢出学术讨论的范畴之虞。

但是,如果将《评价偏差》在论述时进行的概念置换纠正过来,即“译介学在语言学路径的翻译学或传统的翻译学(即“译文学”所指“正统翻译学”)范畴外”,则这个命题自身并不存在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命题并非“译文学”通过“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得以实现,而是“译介学”自身在学科建构时即对自己做出了与传统的翻译学所不同的定位。且看《译介学导论》(第二版,即最新版)中如下叙述:

从比较文学的立场出发所进行的翻译研究,也即我们在这里所说的译介学研究,与相当一部分传统意义上的翻译研究并不完全一样,在某些方面甚至还存在着实质性的差异。一般说来,传统意义上的大致可分为以下这样三类:

第一类属翻译技巧与翻译艺术范畴……[10]

在回应国内译学界不同声音时,同章节有如下表述:

(该作者表达的观点)实质是混淆了译介学作为一种描述性研究与传统翻译研究作为一种规定性研究之间的界限,同时又完全无视译介学的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质。[11]

结合以上两段话可以发现,“译介学”已经将自己与传统翻译研究之间划定了界限。传统翻译研究主要探讨翻译技巧与翻译艺术范畴,且是规定性研究,而“译介学”具有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质,是描述性研究。由此来看似乎是“译介学”首先声明自己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研究性质方面都与传统翻译学相区别(按“译介学”原文是“有时存在着实质性的差异”),而并非被“译文学”排除在传统翻译学之外!质言之,“译文学”是否专断化界定“正统翻译学”与“译介学”属不属于传统翻译研究的范畴,这两者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

阅读“译介学”相关论证可以发现,“译介学”与相当一部分传统意义上的翻译研究相区别这点可以说是“译文学”“译介学”,乃至整个中国译学界、比较文学界的共识,也是“译介学”最重要的理论创新点之一。事实上,“译介学”与“译文学”就“译介学”的定位问题之间的探讨焦点,并不在于“译介学”是否属于传统翻译学,而在于“译介学”将自身定位于从比较文学的立场出发所进行的翻译研究,且在“一个比传统意义上的翻译内涵要大得多的文化交流和文化交往的层面上去审视翻译,研究翻译。这样的情况下,研究者对翻译的关注就不会仅仅限于翻译文本内部的语言文字的转换(虽然这也是译介学一个重要的研究内容),而还要探讨译本之外的很多要素”。[12]这使得“译介学”具有“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性质”。与之相对“译文学”则认为,虽然“译介学”主张语言文字的转换也是重要的研究内容,但是从“译介学”目前为止的成果积累来看,其主要关心点在“文学翻译”的过程研究,对“文学翻译”的观照和研究是有效的、到位的,但对“翻译文学”即译文文本的关注与研究则显得轻忽与薄弱。因此,目前看来“译介学”的合理定位可以是将作为“中介”的“文学翻译”纳入比较文学的体系,即“译介学”存在于翻译学与比较文学的撞击与结合处。[13]这样的提法并非将“译介学”逐出“翻译学”,而是将“译介学”视作“从翻译学文化转向的立场出发所进行的比较文学研究”,取两家之长,赋予了“译介学”独特的学科地位。而对于“译介学”的这一学科属性,《评价偏差》一文的认识显然有所不足。

2 “创造性叛逆”与“破坏性叛逆”是否有“形而上”与“形而下”之别

在《评价偏差》一文中所提出的第二对“原则”与“误区”中,认为“译文学”未能“尊重理论提出者对其理论目标的定位”,从而将不同理论层次和理论目标的“创造性叛逆”和“破坏性叛逆”两个概念一起讨论。《评价偏差》有云:“理论目标来说,一直有‘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方向。‘形而上’的方向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宇宙世界和人类社会运行的本质,属于纯理论(或解释性理论),‘形而下’的方向则通过‘论事物之理(对实际或实践而言)’,指导今后的实践,解决更多的问题,属于应用性理论”,而“王向远教授提出的‘破坏性叛逆’概念和谢天振教授提出的‘创造性叛逆’概念并不属于同一个理论层次”。[14]言下之意,“创造性叛逆”是形而上的纯理论,而“破坏性叛逆”是形而下的应用性理论。两者无法在同一层面进行对比。

笔者认为该说法有如下两点无法自洽。

首先,《评价偏差》倡导的应“尊重理论提出者对其理论目标的定位”这句话中,“理论”及“理论提出者”所指为何物何人?乍一读来理论指“译介学”,提出者当为“译介学”的建构者。但是依据“王向远教授提出的‘破坏性叛逆’概念和谢天振教授提出的‘创造性叛逆’概念并不属于同一个理论层次”这句话,此处的“理论”似乎指“创造性叛逆”,而提出者则是“创造性叛逆”的提出者。“创造性叛逆”毋庸置疑是“译介学”中的核心概念,但是“创造性叛逆”的提出者和“译介学”的建构者并非同一人。因此,这里首先要明确的问题是“译介学”是否“尊重理论提出者对其理论目标的定位”(原作者语)。即埃斯卡皮(R.Escarpit)提出的“Creative Treason”和“译介学”的核心概念“创造性叛逆”是否具有相同的意涵及适用范围,以及将“Creative Treason”译为“创造性叛逆”的这个翻译行为中是否也出现了“创造性叛逆”。有关问题,范若恩已撰文做了详细探讨。范若恩在精读埃斯卡皮相关文本后认为:“‘Creative Treason’和译者或者翻译行为无太大关联,它只在译本和译语读者之间产生”,且埃氏自身“直接否认了那种对原作进行剧烈改变的‘Creative Treason’具有增值性,并认为它只是一种转移和重组。”由此,相较较为刺激,带有鼓动意味的“创造性叛逆”,“创作性偏离”似乎是“Creative Treason”中译名的另一种选择。[15]以上成果仅作一家之言,但提示了一种可能性,即“Creative Treason”与“译介学”中阐述的“创造性叛逆”相比,可以发现两者在行为主体、使用限度,甚至语义学的意义上都有可能存在差距。因此,似乎可以说“创造性叛逆”发源于埃氏,但在“译介学”中产生了“创造性叛逆”,“这一背叛延长了他或者更精确地说他的作品的生命”[16],增添了许多“译介学”赋予的新意涵。这样就引发了以下第二个无法自洽之处。

“创造性叛逆”在“译介学”中是核心概念,而在“译文学”中,则是作为译者主观创造性发挥限度的一个评价标准提出来的,两者定位即使再有不同,“创造性叛逆”也不会变成一种解释性或应用性的“理论”。一个理论可以包含很多概念,一个概念亦可以延伸出很多理论,两者在范畴上并无必然联系。原论者既然仔细查阅过“理论”的定义③,想必亦知两者间定义上的不同。那么“翻译总是一种创造性的叛逆”,这句话是否可以称为单一理论呢?这点似乎有探讨的空间,比如翻译的意涵,“创造性叛逆”这个词组的意涵,以及最重要的是“翻译总是一种创造性的叛逆”作为一种理论的使用限度。如果这句话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考,一种放置于五湖四海皆准的真理。那么“翻译总是一种创造性的叛逆”就成了一种判定、一种宣言,而不是一种理论。这样的“判定”在译学界还有很多,比如阐释学(Hermeneutics)的重镇施坦纳(J.Steiner)认为,所有的翻译都是阐释。描述翻译学的重镇图里(J.Toury)认为,翻译就是那些被认为是翻译的东西。以上三种判定都是对翻译本质的哲学思考,但既然将其定位为形而上的哲学思考,那它就不是理论,就不会对实践产生直接指导性。《评价偏差》一文认为“‘形而上’是为了了解本质,‘形而下’指导今后的实践,解决更多的问题”,这说明《评价偏差》一文作者也认同“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不指导实践”。如果这样,那么“译介学”基于“翻译总是创造性叛逆”这一形而上的哲学思考,而将翻译实践层面出现的“误译、错译、漏译、节译、编译乃至胡译乱译”都称之为“创造性叛逆”,这对实际的翻译实践与研究实践,难道是有益的吗?如同笔者在此借用施坦纳的话,说“误译、错译、漏译、节译、编译乃至胡译乱译都是对原文本的阐释”,借用图里的话说“误译、错译、漏译、节译、编译乃至胡译乱译都是被认为是翻译的东西”,以上两句话作为一种形而上的理论即便是正确的,但是在实际的研究中并无指导意义。因此,如果“译介学”在对“创造性叛逆”进行“形而上”思考的同时,可以创制出与“创造性叛逆”相关的“形而下”的对具体翻译实践的描述性理论,那“译介学”理论建构无疑将会更加周延。

3 概念的辨析是否会影响对“译介学”的总体评价

《评价偏差》一文认为“译文学”对译介学的评价存在“偏差”,还表现为“未能从共时和历时角度评价‘译介学’的理论活力”,认为王向远教授虽然“看到目前翻译学内有‘上百篇相关文章和数部专著,甚至有专门阐述‘创造性叛逆’的博士论文’,但他并未承认或点评这种历时角度看业已存在的理论影响力,只是遗憾没有人讨论‘破坏性叛逆’,‘连浅尝辄止的论述都没有’”。[17]对此,笔者以下分两点分别进行辨析和探讨。第一,“译文学”是否忽视了“译介学”的理论活力;第二,“译文学”究竟在何种意义上提出“破坏性叛逆”这一概念,如何理解它与“创造性叛逆”之间的关系。

第一点,“译文学”并未忽视“译介学”的理论活力,相反“译文学”在对“译介学”的评价中屡屡强调了“译介学”的独创性和理论活力,如王向远教授对译介学的评价是:

创制“译介学”这个独特的概念,或许是谢先生的一念之功,但实际上它需要理论想象力与学术修养,实在并不容易。……“译介学”作为20世纪末唯一的一个,也是中国人自己创制的第一个比较文学学科理论概念,是值得称道的。联系到一直以来中国比较文学的诸多教材、教科书乃至专著,通篇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概念范畴……在这种情况下,“译介学”作为一个新概念,就成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理论中的一个特色亮点,弥足珍贵。[18]

除此之外,在谈到“译文学”与“译介学”关系时,王向远教授更明确地指出:

“译文学”与“译介学”虽只有一字之差,却属于两种不同的研究范型,而两者又具有深刻的内在关联。没有“译介学”,则“译文学”的建构会失去参照;没有“译文学”,则“译介学”的特点、功能、可能与不可能性,也不能得以凸显。因此,有必要从“译文学”的立场上,对“译介学”加以反顾、加以观照,理清两者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19]

之所以大篇幅引用《译文学》中的两段文字,是想说明“译文学”对“译介学”“从历时角度业已存在的理论影响力”已经做了充分的承认与肯定。事实上,正因为“译介学”存在着广泛且持久的理论活力,才会有许多学人不断地从研究方法、研究对象等各种角度对“译介学”进行深入的研读与阐发,而“译文学”正是在对“译介学”进行深度研究辨析的基础上逐渐明晰、分化出来的一种研究范型与理论模式。未来,随着“译介学”对自身的超越及其理论建构的继续深化,亦可能会出现其他从“译介学”中生发出来的新的学术分野或理论主张。这种分化绝非对“译介学”理论活力的忽视,恰恰是“译介学”具有持续不断的理论活力的最佳证明。试想,如果“译文学”真的未承认“译介学”的理论影响力和理论价值,似乎大可不必建构新的学科以期与“译介学”之间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相辅相成与相得益彰,代表着话语中的两者站在同样层级的平台上,且具有各自的特征,可以相互补足,共同进步。

有关第二点,《评价偏差》的作者对于“译文学”未重视译介学理论活力的批评,似乎实际落实在“译文学”没有探讨“创造性叛逆”的理论影响力,相反只是追问为何没有讨论“破坏性叛逆”这一点上。这与“译文学”和“译介学”对“创造性叛逆”的定义与使用范畴有关(有关此点在“第二个误区”中已有论述),亦与“译文学”和“译文学”各自的学科建构与内涵有关。“译文学”是在“译介学”的参照下建构起来的新学科,试图“补正译介学理论主张的特色与局限”。“译文学”已逐渐确立了其自身的核心概念、研究对象与研究范式。其外延内涵并非处处与“译介学”一一对应。具体而言,“译文学”的研究重心在“译文”,有“译文生成”与“译文评价”两组概念群。“译文生成”概念群所辖的核心概念有“译·翻”“可译不可翻·可翻不可译”“迻译·释译·创译”以及“翻译度”。“译文评价”所辖的核心概念有“归化·洋化·融化”“正译·误译·缺陷翻译”“创造性叛逆·破坏性叛逆”以及“翻译度”。由此可见“翻译度”是两组概念群中的交集概念,亦是最核心的概念,“译文学”明确表示:

对“翻译度”的恰当把握是译文成败的关键。翻译家的主体性、创造性、也主要表现在对“翻译度”的把握上。翻译之“度”不是死板的、被规定的刻度,而是供翻译家灵活把握的“度”……是在限制、限定中得自由创造的“度”。因此,“翻译度”的问题也是翻译中的艺术问题、美学问题。与此同时,批评家、研究家对翻译家的这些“翻译度”的准确拿捏与把握,也伴随着译文批评与译文研究的整个过程。[20]

“译文生成”中“迻译”“释译”“创译”等是生产译文的具体实践方式,而各种实践方式的“度”则是把握译文成败的关键。另一方面在进行译文评价时,翻译度也是批评家学者们用以衡量译文质量的标准。因此可以确定“译文学”中的核心概念是翻译度。相较于“译介学”将所有翻译行为及译文都归结于“创造性叛逆”时该概念的基石性地位,在译文学中“创造性叛逆(与破坏性叛逆)只是核心概念组的一种,是专对译文“叛逆”现象及其性质所做出的二分法的价值判断。为了进一步明晰创造性(破坏性)叛逆在“译文学”中的作用,此处就创造性(破坏性)叛逆与翻译度之间的关联进行论述。对此,《译文学》指出:

从作为翻译行为之结果的译文来看,所有的译文都不可能是原文的对等再现,对原文多多少少都有所“叛逆”,而“叛逆”的效果与结果如何,是“创造性叛逆”还是“破坏性叛逆”,是译文评价中必须做出的判断。而在这些环节中,也有一个需要译文评论家、研究家把握的“翻译度”。[21]

可见,在“译文学”中,“叛逆”是一个中性词,是对译文状态的客观描述。但“创造性”和“破坏性”中包含着明确的价值判断。由此“创造性叛逆”和“破坏性叛逆”并非中性的客观描述,而是对译文价值进行判断后得出的评价。创造性叛逆(与破坏性叛逆)是“译文学”与“译介学”间出现争鸣的最直接概念,“译文学”对此概念提出了不同于“译介学”的阐发与思考,并对“译介学”从未探讨“创造性叛逆”可能隐含的正反两重价值取向在学术上表示了质疑。但除此之外,“译文学”对“译介学”的理论活力表达了肯定的立场,并在一系列文章中多处做了强调。即,“译文学”虽整体上承认“译介学”的整体价值与影响力,但是对“译介学”定义中的“创造性叛逆”等极少数概念表示了商榷的必要性。学术批评中,对极少数概念存疑绝不代表否定理论的整体价值,两者在多数情况下是完全不同层次的理论问题。如果任何对任何概念的质疑都被引申至对理论整体的批评,甚至都视为“偏差”,那正常的学术探讨恐将难以为继,“补充”“深发”“争鸣”“扬弃”这些名词恐怕要面临从学术世界中被除名的风险,想必这并非学人们乐于所见之事。《评价偏差》对“译文学”陷入“第三个误区”的批评恰恰让自身陷入了其提出的“第二个误区”。

4 相辅相成的“译介学”与“译文学”

本文中,笔者对《评价偏差》一文声称“译文学”在评价“译介学”时走入的三个误区进行了分析,认为“译文学”在进行学术评价时充分尊重理论提出者对核心概念的界定,尊重理论提出者对其理论目标的定位,尊重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中理论的价值。所有的批评都秉持以上三种尊重的原则,似乎未陷入所谓的“三个误区”。反而是三个误区在自身立论上存在着可供探讨的空间,如“译介学”是否应作语义学的阐释等,笔者也对于这些问题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当然,不同于社会科学或理工科学,人文科学的思想碰撞少有定论,理想情况下,碰撞双方可以通过交流汲取思想资源,实现共同的成长与完善。正如王向远教授所强调的,“译介学”与“译文学”相辅相成,没有“译介学”,则“译文学”的建构就会失去参照;没有“译文学”,则“译介学”的特点、功能、可能与不可能性,也不能得以凸显。笔者作为一介后学,衷心希望在学科建设领域,“译介学”与“译文学”在不断争鸣的过程中不断优化自我,发展自我,相互旁证彼此的学科特色、学科功能与学术价值,在翻译研究、翻译学领域发出中国学者独特的声音。在学术环境层面,“译介学”与“译文学”间的友好交流,共同进步,亦可为国内人文社会科学中各种学派间的切磋交流树立良好的榜样和范式。

注释:

① 如《译介学导论》(第二版)的英文名为“Introduction to Medio-Translatoloy”. 又如Xie Tianzhen. Medio-translatology: New Perspectives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East & West[M].Routledge,2017:125-133。

② 此处可参照翻译研究的纲领性文件,J.Holmes.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该文收录于各种翻译研究相关文献中,中译收录于:谢天振.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

③ 张莹文中“理论”一词出处为:国语辞典[D].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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