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美学视角下王尔德童话《自私的巨人》译本中的审美再现
2021-11-23周涵
周 涵
(兰州交通大学,甘肃 兰州 730000)
一、引言
王尔德的作品由于其奇幻的小说背景、优美的语言和发人深省的情节而广受赞誉。王尔德的童话是“成人化”的,正如王尔德本人在信中所说,他的童话“意在取悦英国儿童和英国公众”(朱维之,1985)。其“成人化”倾向主要体现在人物塑造和情节设置上(胡怡,2019)。因此,有人认为他的童话故事并不太适合儿童。事实上,“成人化”在故事中起着某种教育作用。王尔德本人试图通过童话传达人生的教育意义。孩子走入现实世界,盲目迎合儿童利益的阅读材料,不利于孩子精神的提升。超级儿童心态意味着孩子们有一种本能的渴望瞬间长大,王尔德童话中的“成年”符合儿童心理(张锦江,2014)。
在翻译过程中,王尔德童话中的“成年”成分不应受到翻译的影响,但译者可以充分再现其教育意义。然而,如果我们只关注“成人化”成分,就可能忽略了原文充满色彩、想象力、美韵的审美形象,这会给孩子带来直观的审美感受,因为童话中蕴含的教育意义和社会批判都包裹在虚幻美丽的童话场景和诗意的语言表达之中。审美表达是王尔德童话的重要组成部分,翻译也将再现在儿童愉悦的同时产生的情感内涵。
《夜莺与玫瑰》和《自私的巨人》几乎同时译入中国,但相关翻译研究多集中在《夜莺与玫瑰》。文章选取巴金、李家真的《自私的巨人》的翻译作品,从翻译美学的表现角度探讨《自私的巨人》的审美再现。原语文本来源于2008年the Floating Press出版的The Happy Prince and Other Tales。
二、美学与翻译
奚永吉《翻译美学比较研究》对比英语文学文本与汉语文学文本,剖析了其中美学因素对于译者选择的影响(隋荣谊和李锋平,2007)。钱冠连以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为基础撰写了《美学语言学》。傅仲选《实用翻译美学》在书中有具体的语言分析。在理论建构方面,刘宓庆《翻译与美学概论》从翻译的科学性和艺术性出发,从翻译的客体、主体和审美意识三个方面论述了翻译与美学。毛荣贵《翻译美学》以美学思想为核心,探讨了中国翻译学的美学情结,分析了英汉两种语言的美感,进而探讨了模糊语言或模糊限制语在英汉翻译中的影响、变化和使用。
三、美学客体的关系属性
刘宓庆在《翻译美学导论》里提到中国美学对中国翻译理论具有特殊意义,在中国人对语言的认知中,语言的功能和审美判断是密不可分的,因汉语多重“意”,重直觉感应以及交流中的语感,天生与美学多有契合,因此翻译和美学的结合是中国翻译理论中的特色。美学探讨审美的问题,审美分主客体,审美客体指人的审美行为所涉及的客观事物,而翻译的审美客体指译者所加工的原文。文章从翻译的审美客体的角度,讨论译文审美再现。并非所有文本都可以作为审美客体,审美客体具有两个系统属性:本体属性和关系属性,考虑到翻译的特殊性,我们在此简单论述翻译的审美客体的关系属性。
翻译的审美客体不可能单独脱离原文的审美构成而存在,它依附于原文的审美构成(刘宓庆,2005)。译文能否带给人美的享受,取决于原文的审美价值。王尔德是唯美主义作家的代表,其一生都在追求美与艺术,他坚持艺术高于一切,且认为艺术可以像思想一样具有独立的生命与价值。童话的象征隐喻之美以及想象之美,均在王尔德的童话中得到了完美的诠释,王尔德诗化的语言加强了原文的美感,且王尔德的唯美主义观反对艺术再现现实,与童话虚幻的要求不谋而合(徐海华,2004)。王尔德的童话作品充分传递了审美价值,译文中也应体现出独特的美学特质。
翻译的审美客体允许审美主体对其灵活的感应(刘宓庆,2005)。由于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感应不同,同一作品可以反复多次翻译。自1909年以来,王尔德的童话翻译版本层出不穷。由于历史的发展对审美价值的影响,同一原文本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译文本多少带有时代本身的影子。综合各种因素,文章选取了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快乐王子》巴金先生的译本,以及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快乐王子》李家真的译本作为分析材料。
四、《自私的巨人》中的翻译美学
《自私的巨人》是一部短篇童话,全篇只有1666词,童话描述了一位自私的巨人,轰走了在自己的花园里玩耍的孩子,竖起高墙,在院前竖起“不准擅入,违者重惩”的牌子。后来,随着孩子离去,他看到花园终年被冰雪覆盖,便悔悟反省,主动邀请孩子们来花园里玩耍,花园重新恢复了生机与活力。最后巨人死在花园的树下,灵魂被耶稣带入天堂。
所有审美客体有两个系统属性,前文从原文美与译文美、作者与译者的关系探讨了关系属性。审美客体的另一个属性——本体属性,主要表现为翻译审美客体的审美构成。刘宓庆将翻译审美客体的美分为两个系统:形式系统和非形式系统,形式系统包括语音、文字、词语和句、段层面的审美信息。非形式系统包括情与志、意与象层面的审美信息。文章试图从形式系统中的语音、词语、句子层面探讨《自私的巨人》的汉译本如何再现原文之美。
(一)语音层的审美再现
语言自身有审美功能,杰肯道夫(Ray Jackendoff)提出的音乐语法认为音韵美具有人类认知共性,即语言内部的音乐性使得人们在写作说话时自觉使用具有节奏感和韵律美的词语(毛荣贵,2005)。儿童在牙牙学语时,就会使用双声词和叠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语言的发音的不同能够引起不同的心理效果,或沉重,或轻快。
1.音韵美
“韵”的运用是语言音乐美中的重要因素之一,英语音韵美的种类包括头韵、腹韵和尾韵。英汉互译时,诗行中的尾韵有可能达到对应押韵,译文可以尽力保持原诗的美感。由于汉语是元音为主的语言,辅音的运用不如英语自如,因此头韵为英文所特有,文中头韵的使用为语言增添了音乐美,便于读者朗读记忆。《自私的巨人》第二段中对花园的描写使用头韵为文章增添音乐美感。审美意识的第一层次是知觉,它的突出表现是直觉。幼儿审美直觉性强,审美意识水平低,缺乏逻辑思考,语言中的语音美是一种审美直觉,能够激发幼儿的想象和体验(张锦江,2014)。例如:
例1:It was alarge lovelygarden,with softgreen grass.Here and there over...there were twelve peach trees that in the springtime broke out into delicate blossoms ofpink and pearl,and in the autumn bore rich fruit.
巴译:这是一个可爱的大花园,园里长满了柔嫩的青草。……还有十二棵桃树,在春天开出淡红色和珍珠色的鲜花,在秋天结着丰富的果子。
李译:这是一座可爱的大花园,花园里长着柔软的绿草……园子里还有十二株桃树,春天绽出粉粉白白的娇花,秋天结出累累的硕果。
汉语是声调语言,且多是单音节,因而中文的诗歌有抑扬顿挫之感。汉语中音美的重心在叠音字,这是一种对单音节词的妙用,通过对音节的重复达到听觉效果,汉字的表意性,在表音的同时不影响意义的传递。虽然叠字以及汉字的“头韵”(双声)具有英文没有的效果,但是在数量上远远不及英文,因此很多时候英文的音韵美需要通过阅读英文原文来体会(毛荣贵,2005)。原文的第一句使用了两个头韵,但在译文中很难呈现出来。李家真通过重叠词的运用再现了英语pink and pearl头韵的朗读效果。
2.拟声
有语言学家提出:声音的效果是听觉的,也是视觉的,也就是说人们在阅读时实际是两感并用。例如:
例2:Every day for three hours herattledon the roof of the castle till he broke most of the slates…
巴译:他(冰雹)每天总要在这府邸屋顶上闹三个钟头,把瓦片弄坏了大半才停止。
李译:冰雹在城堡的屋顶上哗啦啦地跺脚,每天三个钟头,最后就跺坏了一大半的板瓦。
原文将冰雹拟人化,冰雹在屋顶来回奔跑,砸在屋顶上传来不断的碰撞声。拟声词的运用使读者在阅读时能够发挥想象力,想象冰雹落在屋顶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同时调动读者的视觉与听觉,即使不读出声,也具有音乐美。巴译本中“闹”字也带来了画面感与声音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红杏枝头春意闹”中“闹”字境界全出,译文中的“闹”字带来了灵动之美。李译直接采用拟音词“哗啦啦”点明原文中的音乐效果,为读者理解带来便利,对于未阅读原文的读者,“哗啦啦”的表达更直接响亮,从儿童文学的角度看,便于儿童的理解。文中还使用了其他拟声词,如roar、twitter等。
(二)词语层的审美再现
词作为字、语素和音节的结合体,就是形、音、义的结合体,承载着审美信息的最基本单位(刘宓庆,2005)。在词语层中承载审美信息的手段基本在用词中,主要涉及选词以及修辞。词汇的选择通常符合一定审美依据:准(appropriateness)、美(beauty)及精(compactness),简称为ABC原则(刘宓庆,2005)。这里试图从修辞的角度讨论译文中对原文修辞的再现效果。
1.比喻
现代修辞学将词汇分为本义和转义,词汇审美层面主要运用了英文词汇转义,转义又可细分为比喻义和联想义,比喻义含有具体形象,而联想义缺乏具体形象内容,比喻义在使用数量上远大于联想义,且英语中暗喻“泛滥”。英文转义具有便捷美、丰腴美(即带给读者丰富的想象),以及形象美(毛荣贵,2005)。考虑到童话的受众多为儿童,暗喻会增加阅读的困难,因此《自私的巨人》很少使用暗喻。例如:
例 3:“I have many beautiful flowers,” he said;“but the childrenarethe most beautiful flowers of all.”
巴译:他说:“我有许多美丽的花,可是孩子们却是最美丽的花。”
李译:“我拥有许多美丽的花朵,”他说道,“不过,最美丽的花朵还是这些孩子。”
暗喻的经典格式是“A is B”,将孩子比作花朵。巴译和李译均采用直译的方法,不过在句式结构上有所调整。考虑到英语句子和汉语句子的重心位置不同,英语句子的重心放在句子开头,而汉语句子的重心多放在句末。因此原文中句子的重心在“孩子”上,对应到译文,译文中应把“孩子”放在句末,予以强调。
例4:And the giant'sheartmeltedas he looked out.
巴译:巨人看见窗外这个情景,他的心也软了。
李译:看着窗外的情景,巨人的心软了下来。
句中melt用了转义,采用的是比喻义,比喻义则存在喻体和本体,其喻体是melt(溶化),而本体是“心态的变化”。melt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而在译文中“心软了”也是暗喻,并且符合语境含义与中文用语习惯。可谓契合准、美和精的审美原则。
2.拟人
童话的艺术魅力来源于离奇的虚幻世界,想象和虚构是塑造童话人物和构筑情节的主要手段。儿童善于幻想,每一样东西在儿童的眼中都有着人格和灵魂。小鸟,大树,花草,风雪和四季都是想象和虚构的结果。在《自私的巨人》中,一草一木皆有情,花儿会因为巨人的自私懒得开花,回到土地里睡觉;春天会因为巨人的自私而不将春天带进花园;风雪会趁此机会入住,还邀请了冰雹,给巨人花园带来了长长的寒冬。文本充分运用拟人的修辞,万物皆有人格,通过动态化、拟人化、精准的描写,使读者在阅读中享受着形象美的魅力,享受着认知的快乐。各种形象诱发催促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使读者的视声感官功能交互作用,情、景、意交互作用,人们带着情欣赏文本,形成感知,享受着审美的乐趣。
例5:Once a beautiful flowerput its head out fromthe grass, but when it saw the notice-board itwas so sorry forthe children that itslipped back intothe ground again,andwent off to sleep.
巴译:偶尔有一朵美丽的花从草间伸出头来,可是它看见那块布告牌,禁不住十分怜惜那些不幸的孩子,它马上就缩回在地里,又去睡觉了。
李译:有一次,一朵美丽的花儿把脑袋探到了草丛外面,可它看见了告示牌,很是为孩子们难过,于是就缩回地下睡觉去了。
巴译“伸出”和李译“探”都是具有形象效果的词汇,“探”字还暗含“环顾、探究”之意,生动形象。“去睡觉了”与“睡觉去了”,从文体角度看,“前景化”指某个要素移动到首位,用以吸引注意,制造景观。从汉语句式结构看,前者强调“去”的动作,具有动态效果,还暗含了不好言说的含义。
(三)句子层的审美再现
句段中的审美信息分为句法变异、频度和语用性、功能性的句式安排三类。(刘宓庆,2005)
1.句法变异
句法变异指句式处于非常态时,语法的模糊度上升,阻断了科学的思维,使潜藏其中的想象力苏醒了,从变异中获得美感。如“独钓寒江雪”中的钓,虽然形式上宾语是“雪”,实际是独钓于雪景之中(刘宓庆,2005)。句子省略、倒装以及修辞中的对仗排比均承载有审美信息。而如果这些句子变异加上频度会造成气势美感。倒装中修辞性的倒装都承载有审美信息,因为它具有加强语气、抒发情感的作用。
例6:In the farthest corner of the gardenwas a treequite covered with lovely white blossoms.
巴译:园子的最远的一个角里有一棵树,枝上开满了可爱的白花。
李译:花园最远端的角落里,一棵树开满了可爱的白色花朵。
文中的修辞性倒装多出现在第二段和文末,倒装均为将表示时空的状语提前的修辞性倒装。时空状语前置是强调时间和空间信息,带给读者更强烈的画面感,也是“要求”读者将注意力放置在时空信息上,使读者脑中形成相应的画面。巴译对整个句式结构做了调整,将一整句拆成两个分句,但在视觉画面上造成了分裂感,首先的关注点在一棵树,然后是这棵树上开满了花;而李家真反映了原文中对空间的强调,将空间位置信息提前,让读者的视线先寻找,后直接定位到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上。
2.功能性的句式安排
对于语用性、功能性的句式安排,即从整体宏观的角度讨论句式的排列所承载的审美信息,利用形式的整体性和和谐等手段产生美感(刘宓庆,2005)。
例 7:“We don't know,” answered the children,“he has gone away.”
巴译:“我们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小孩们回答。
李译:“我们不知道啊,”孩子们回答道,“他已经走啦。”
从整体对比李译与巴译,巴译在处理巨人的话语时,会将被拆开的话语整合成一句话,而李译则与原文的形式保持了一致。将“孩子们回答道”这样的描述性话语插入语句中,符合孩子们说话多采用短句简单句来表述的特点。李家真遵从原文将孩子们的话语拆开,使中文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王尔德对孩子特点的掌握,不会在阅读过程中造成撕裂感,而沉入原文语境中。
五、结语
王尔德的童话故事因为其诗化的语言、奇幻的想象以及带有的唯美颓废色彩,引起了文学界的注意,它们不仅仅是儿童童话,其中蕴含的深意也让成人读者欲罢不能。王尔德秉持的唯美主义艺术观使他的童话作品的语言更加富有美感,故事情节也无时无刻透露着对美的追求,夜莺的死亡是一种美,巨人身上覆盖着白花死去也极富美感,这与以往童话的大团圆结局迥然不同,带给读者奇特的感受。
《自私的巨人》中多有美化的意象,如金色的树、金色的水果和百花等。整个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巨人从自私到慈爱,它的花园从繁花盛开到充斥着风雪,到最后从冬天回到春天的繁盛,这种循环,救赎式的故事情节本身具有一定美感。
通过文章对语音、词、句段的分析,可以看出李家真的译本在某种程度上更为贴近原文,相对充分地反映了原文的审美信息。巴金的译本用词简洁,李家真的译文在用词上更为文雅,相对使用更多复杂词汇。原因一,可能是巴金的目标读者是儿童,注意力更多在情节的展现而非审美信息的再现;原因二可能是汉语经历了由单音节词向双音节词的过渡,巴金译本中的很多词汇已无法满足现代的审美需求,而李家真的译本是2015年出版,且为外研社出版,其目标读者群体不仅仅是儿童,还包括部分喜爱王尔德作品的成人读者。因此从审美再现的角度看,李家真的译本更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