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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媒介技术的文化偏向及批判

2021-11-21刘海明

西南政法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偏向媒介智能

刘海明,何 林

(重庆大学新闻学院,重庆 401331)

特定的媒介承载特定的社会文化,伊尼斯(Harold Adams Innis)认为传播媒介因其技术特性具备对时空产生深刻影响的能力。每种媒介在与社会的复杂互动中,传播技术“独特的物质特征和符号特征都带有一套偏向”,它促成“各种心理或感觉的、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结果,往往和传播技术固有的偏向有关系”。(1)[美]林文刚:《媒介环境学——思想沿革与多维视野》,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页。当前,我国学界继承多伦多学派的媒介技术研究脉络关注智能媒介技术的发展。现有文献重点关注器物层面和制度层面的智能媒介技术问题,忽略了技术革新在文化层面造成的震动。为避免技术发展的盲目性,有必要探讨智能媒介技术的文化偏向。有关媒介技术文化偏向的论题中,存在着技术与文化、媒介技术与媒介文化以及社会文化等多个重要的建构维度,它们之间存在着怎样的互动关系?这些研究对探究智能媒介技术的文化偏向有何启示?厘清这些问题是开启研究探讨的关键所在。

一、单一向多元:前智能媒介技术的文化偏向

一般认为,传统媒介代表的是报纸、广播和电视。目前来看,网络媒介技术充当了传统媒介技术与智能媒介技术的过渡角色。因此,相对于智能媒介技术,有必要用“前智能媒介技术”概括其他媒介技术。技术不仅表现出有形的物质性特征,而且它还体现出无形的文化特征,它是以“技术文化”的角色存在于文化之中的。(2)张明国:《“技术一文化”论——一种对技术与文化关系的新阐释》,载《自然辩证法研究》1999年第6期,第16-20页。媒介技术在物质层面的应用与变革,也将在文化层面体现特征并发展自身。

(一)媒介技术与文化的关系

技术的本质完全不是什么技术的东西,而是与社会文化发展息息相关,应将社会文化分析的观点应用在媒介信息科技的发展中。(3)Brittany Paris, Book review: Denis McQuail, Journalism and Society, Discourse & Society,2015,p.630-632.从新闻业的发展历程看,每个时代的传媒技术都在构建自己的生产关系。媒介技术建构的绝非仅仅是新闻业的运行模式和生产关系等有形的层次,而是在更深层次上塑造着新的媒介文化,这类文化包括行业的专业理念、从业者的职业素养等一系列内在的规定性。新闻客观性原则塑造了现代新闻业的精神文化。这样的专业理念将“客观、公正、公平”等思想渗透到整个行业,成为媒体从业者追求的目标。在客观性基础上衍生的“正义”“执着”“社会责任感”被附加到媒介文化中。

媒介是社会成员与社会的中介。在媒介通过信息凝聚社会的过程中,媒介承载的符号系统无可避免地介入社会成员的生活,最终媒介符号被纳入整个社会文化体系中。在这个体系中,媒介的专业文化与社会结构的互动更为深刻,制造社会分层,区隔社会空间,参与整个人类文明的整体走向。(4)常江:《原子化未来:技术变迁对报纸编辑室文化的重塑》,载《编辑之友》2018年第10期,第62-68页。在谈到媒介与中国社会发展的关系时,伊尼斯指出: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中国的文字为社会治理奠定了基础,它强调的是按照空间来组织帝国,不足以满足时间的要求,因此,中国总是暴露出改朝换代的问题;所谓媒介或倚重时间或倚重空间,其涵义是:对于它所在的文化,它的重要性有这样或那样的偏向。(5)[加]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页。媒介对国家的政治文化有着决定性的影响,且不论伊尼斯的观点是否过分夸大了媒介的作用,这样的阐论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媒介对文化走向的参与程度。

(二)造纸术与印刷术的文化偏向

“中世纪的两次复兴是有局限的、短暂的;而文艺复兴则是全面的、持久的复兴”,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印刷术的参与。(6)[美]伊丽莎白·爱森斯坦:《作为变革动因的印刷机——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梳理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历史,报纸的出现可作为重要的历史节点。

造纸术和印刷术的文化偏向特征是人性和个体意识的苏醒。波兹曼(Neil Postman)认为以印刷术为特征的全面文字文化是一个崇尚冷静、理智、爱好逻辑井然而厌恶自相矛盾的理性文化,并将印刷机统治下的那个时期命名为“阐释年代”(7)[美]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页。。印刷文本的这种规整与一致性的特征与读者在使用过程中的仪式感,同时不可避免地促成一种文本即定论式的封闭感,极大地影响了这一时期人们的思想构成,这不仅仅表现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也表现在这一时期的哲学与科学研究工作中。(8)[美]沃尔特·翁:《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页。印刷术的出现使人类社会逐渐打破知识和信息的极权垄断,突破了神权和神学信息的垄断而直接导致宗教改革。这将人性和人权的思想从尘封中解放出来,使得完整的个体意识逐渐苏醒。个人主义文化在报纸新闻业中的存在缘起于近代报刊追求报道自由的斗争,并通过一系列法律和制度框架实现了固化。(9)Matthias Revers, Contemporary journalism in the US and Germany: Agents of accountability, Springer, 2017,p.22.在这个阶段,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得到长足发展,尊重科学的精神文化成为社会普遍意识,报纸也在这个阶段成为精英阶层信息交流的主要载体。

在经历“黄色新闻”的短暂狂欢后,偏颇的低俗文化受到指责,报纸不得不自我矫正,调整媒介文化的维度,开始向理性、严肃的媒介文化转型。伴随而来的“扒粪运动”为媒介文化注入批判元素,这是媒介文化的灵魂,对于民主文化大有裨益。媒介文化对客观性原则的接纳进程中,客观、理性与追求专业和真相的社会文化逐渐成型。在媒体从业者的共同努力下,传媒文化逐渐引领读者养成求真和思考的习惯,客观、理性的社会文化逐渐孕育成熟。新闻业经过百年的坚持,将阅读报纸深刻地嵌入公众的生活习惯,使之成为特定的社会仪式。公众通过了解报纸提供的信息相互连接,而报纸通过议程设置整合社会舆论,社会的凝聚力得到增强。

(三)电子技术的文化偏向

电子技术对广播媒介和电视媒介主导的社会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

广播媒介塑造听觉文化。“听觉的对象(声音)是一次性、不可重复的,漏看的画面可以重新审视,声音一旦消失,就不可再听,这使得听觉更敏锐地捕捉源初的声响,更多地专注于转瞬即逝的感性印象,把许多来不及分析的音响,保留在感性的听的层面。”(10)杨震:《当代听觉文化的现状与问题》,载《学术论坛》2011年第11期,第164-168页。听觉文化的感性特点凸显广播的宣传价值。在广播媒介的发展过程中,不同的政治力量均重视广播的宣传教化功能,为各自的利益集团谋取利益。在广播支配传播渠道的历史时期,听众显得更顺从、更感性、更专注,社会文化显得有序、团结,易于操控、缺乏深度思考和理性不足。1938 年,哥伦比亚广播电台播放的广播剧《外星人入侵地球》曾引发百万美国听众现实恐慌和逃亡,这个事件成为广播技术文化偏向的有力佐证。电视媒介和网络媒介的兴起,广播媒介受到旁落,这种媒介的文化偏向性不再引人瞩目。

电视媒介塑造视觉文化。现有的媒介传播偏向研究存在两种认知:一种是媒介技术层面的传播倾向,比如时空、感知方式、参与程度倾向;一种是媒介社会或文化层面的传播倾向,比如意识形态倾向。(11)范明献:《网络媒介的文化解放价值——一种基于媒介传播偏向的研究》,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年第1期,第34-39页。电视技术作为大众传播的平台,对于公开维权议程至关重要。电影的视觉和戏剧效果,全国报道以及电视新闻的线性叙事要求共同使之成为变革的有力工具,电视的视觉力量揭示了寻求变革的人们的理性诉求以及斗争中戏剧性的言语和手势。(12)Todd Gitlin, The whole world is watching: Mass media in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new left,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p.78.电视播放的场所往往具有群体性和公共性特征,这对于设置公共议程,凝结共同意识准备了场域条件。电视的视觉叙事压缩想象空间,受众对于看到的内容总是深信不疑,但电视内容的制作总是具有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子。因此,电视媒介影响下的社会文化,呈现出以国界为限的不同特征,国内受众对本国文化高度认同,却热衷于国际议题的抗争。波兹曼还认为,电视话语体系的重要特征是娱乐,这是一种抛弃了教育与反思的超意识形态,摧毁了人类至关重要的文化根源、社会关系与价值根基。(13)[美]波兹曼:《技术垄断:文明向技术投降》,蔡金栋、梁薇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四)网络技术的文化偏向

由社会经济关系决定的技术成为社会变化的驱动力,固有的社会关系被技术推翻。(14)白淑英:《网络文化研究的哲学观问题》,载《哲学研究》2010年第8期,第121-125页。网络技术对传统三大媒体构建的媒介体系产生颠覆式的影响,“为人类提供了一条达到自由、平等和共享价值理想彼岸的技术通道,为人类实现自由、平等和共享的价值理想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15)李伦:《作为互联网精神的自由、开放和共享——兼谈技术文化价值的生成》,载《湖南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34-38页。基于这样的的技术特征,网络媒介文化呈现出平等与开放、自由和分享的特征。

网络技术通过对个体的传播赋权,将平等的文化观念从社会意识中提到现实生活,带来大众文化的空前繁荣。开放是网络技术的另一特征,与之相应的现实环境则是全球化进程。交通互联互通快速发展给物质世界的全球化打下基础,网络技术则实现了交通难以达到的个体间的互联互通,将“开放”理念贯穿于整个人类社会,加快了全球化进程。“在场”是“自由”产生实际意义的保障,网络技术赋予公众获得“在场”的自由,构建覆盖全社会的虚拟社会空间,在此基础上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平等、开放、自由三个特征相互关联:平等是开放和自由的基础,开放是平等和自由的场域,自由是平等和开放的结果,在此基础上的分享则促进了人类文明大繁荣。民主文化、平等观念、开放心态,自由意识、分享欲望构建了全新的社会文化。网络技术为现代社会基础意识奠定基础,这样的社会环境推动人类史上最彻底的批判性文化意识形成,赋予社会成员批判一切的勇气、动力和能力。网络时代的批判文化意识可以超越阶级与历史、政治与利益而存在,这种批判文化的深度和广度是任何时代都无法比拟的。

二、自由与体验:智能媒介技术的文化偏向

前智能媒介技术的运行逻辑在于对内容与渠道的追求,智能媒介技术侧重于对自由与体验的追求。智能媒介技术最主要的技术特征即为定制化新闻生产、新闻体验式追求及媒介沉浸式依赖,并在运行过程中催生独特的文化偏向性。

(一)定制化新闻生产的文化偏向:技术狂热与人文关怀缺失

智能新闻生产建立在大数据技术、算法技术基础上,体现出多方位的优化和革新。在智能新闻生产中,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媒介即人的延伸” 论断体现得更加直观和具体。尽管算法新闻高度依赖结构化的数据,对高度差异化或具有内在冲突的数据无法结合复杂语境进行有效处理,但从新闻业的机构和专业功能的角度来说,很大一部分传统上由人类记者所承担的工作将逐渐被人工智能所取代,这是不可避免的基本趋势。(16)Konstantin N.Dorr, Mapping the field of algorithmic journalism, Digital journalism,Vol.4:6,p.700-722(2015).智能机器写作通过学习新闻写作规范和语言组织习惯等逐步在硬新闻为主的领域取代人工。智能媒介技术依然是对媒体从业者身体器官的延伸,它以“智能+”的方式深入事件现场,进行新闻信息整合、纠错与筛选以及新闻图片加工,解放了传统低智能化工序对人身的束缚。传统新闻生产中,新闻的选题策划主要依赖媒体从业者的新闻敏感。依据算法,平台会根据用户本身的态度为其推送信息,即意味着:“你是谁”决定了推荐给你什么内容,从对用户“画像”到选择推荐内容再到精准推送大用户的全过程,完全依靠大数据分析和算法推荐,正规过程在“黑箱”中完成。(17)王茜:《打开算法分发的“黑箱”——基于今日头条新闻推送的量化研究》,载《新闻记者》2017年第9期,第7-14页。

用户普遍缺乏关注媒介行业智能变革的敏感性和认知能力,多数用户连主动选择信息的自由和深度阅读的耐心都将淹没在技术的洪流中。相对于网络时代的“信息爆炸”,智能时代的状况更令人担忧。智能时代,业界对技术的关注可能超越内容,技术文化正随着智能技术迭代悄然散播智能崇拜,无限制的技术表面上增加了用户的主动性,但算法技术为用户奉上的“贴心”内容反而让部分用户感到无奈。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下,呈现出技术狂热和人性关怀缺失的社会文化特征。

(二)新闻体验式追求的文化偏向:专业主义与批判精神消解

对新闻体验的追求并非智能媒介技术的专利,却在智媒时代格外受到重视。报纸时代印刷排版对规范化的追求,新闻图片对视觉体验的追求,广播媒介对听觉体验的追求,电视媒介对新闻在场感的追求,门户网站评论功能对互动体验的追求,媒介技术进步也是在提升用户体验的质量。智能技术开启新闻业的新一轮竞争,在加剧注意力抢夺的同时也在引领新的竞争方式。智能媒介技术对用户体验的追求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感官舒适度和新鲜感的追求;二是对新型参与方式的追求。AR、VR 技术应用于新闻报道,用户超越视频的二维层次,可以立体地接触新闻现场图景,体验身临其境的感觉。由于技术的限制和对新闻题材的要求,沉浸式新闻无法广泛应用。与此同时,媒介技术也在重塑社会生活方式,开拓并占有新的注意力市场。抖音短视频以短小精炼的内容形式嵌入用户的碎片化时间,依赖 UGC 的方式实现自运转,以评论关注的形式增加用户粘性。

追求提升用户体验是媒介竞争的选择,智能技术引领的媒介文化以及技术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值得探究。感官体验追求背后的逻辑导向是迎合用户,以刺激、新奇的方式给用户带来感官的愉悦感和满足感,这是享乐主义的追求。对于媒介文化来说,新闻价值要素的偏移或许具有必然性,专业主义在这个过程中的弱化将逐渐呈现。直观来看,社会生活结构被进一步肢解,线上逗留的时间进一步延长,现实中人与人的联结被进一步拆解,社会结构发生微妙变化。不难发现,这一趋势将会导致的结果具有历史必然性,一如大众报刊时期的“黄色新闻”现象,新闻专业主义的缺位将放任社会公义和信任遭到破坏,理性思考的社会风气让位于感性体验。更糟糕的是,公众现实联结碎裂化或将瓦解社会反思和自救的受众基础和文化基础,导致触底反弹机制变得无“底”可触。

(三)媒介沉浸式依赖的文化偏向:思维理性与思考深度弱化

定制化新闻生产及其新闻体验的文化偏向,是从智能媒介技术特性的微观层面分析。技术进步提升受众对媒介本身的依赖,属于中宏观层面的分析。按照马克·波斯特(Mark Poster)的论述,报纸、广播和电视等属于第一媒介时代,报纸网、广播网和电视网等属于第二媒介时代。随着媒介融合的深入推进,第三媒介时代呈现出多向网络化交流的特征,新闻信息的制作与发布不再被媒介机构及其从业者所垄断,公众正在参与其中;信息分拣与聚合,将主要由电脑完成;信息的综合分析,将主要由相关专业人士完成。(18)王晓渔:《“第二媒介时代”的突发事件——以“伦敦连环爆炸案”为例》,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68-72页。第三媒介时代,人们同时生活在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中,社会充分媒介化,环境与人本身都成为媒介,从而建构新的社会形态。(19)李沁,熊澄宇:《沉浸传播与“第三媒介时代”》,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3年第2期,第34-43页。

第三媒介时代的主体是“沉浸人”,他们获取信息的方式、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和娱乐方式发生了质的变化,比如手机当钱包、相机传照片、全天候家庭医生等。在“媒介是人的延伸”这个基础上,“沉浸人”延伸成为自己的媒介,人与媒介浑然一体。(20)付茜茜:《Web3.0 时代媒介技术演进与文化形态变迁》,载《当代传播》2015年第2期,第47-49页。按照这一标准,智能媒介时代应归于第四媒介时代,社会的媒介化程度和虚拟化程度空前,受众对媒介产生深度依赖,媒介突破行业界限,充分且深入地介入受众的生活方式中。现阶段,移动终端正将越来越多的生活方式集结在线上,逐渐在人与社会生活之间形成垄断式的中间媒介,受众与现实世界的接触主动或被动地依赖于媒介,这种接触已经跳出传统媒介时代新闻机构掌控的信息收发需要,扩展到生活的所有领域。在这里,人与媒介的边界逐渐模糊,媒介与现实社会的边界也在淡化。问题在于,媒介的掌控权由第三方操控,媒介一方面满足了某些受众的全新需求,提高了社会生活效率;另一方面,媒介又用娱乐化的碎片化信息填补用户节省下来的时间,使人们失去深入了解和体验生活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当前的人们短时间离开手机就会产生焦虑和迷茫感。媒介沉浸式依赖深刻改变社会生活方式,加深社会媒介化和人的媒介化,间隔人与社会现实及生命本体等物质实在世界的距离和关系,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事、人与社会等关系的性质发生变革,人的思想情感表面活跃却缺乏深度和现实性。

三、失衡与扩张:智能媒介技术文化偏向的批判

智能媒介技术发展的根本逻辑是迎合用户。媒介与用户距离的缩进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但迎合用户的逻辑经过长期无底线的实践,则会逐渐动摇媒介的文化属性,使之沦为无思想的工具,进而由于媒介本身所肩负的社会文化功能、角色和责任缺位,产生新的具有智能媒介技术特征的文化偏向及特定的问题。根据哈贝马斯的说法,如果我们的世界变得过分地依赖于这些系统的功能需求,那么它的自由度就会降低,意义也将降低,人类的辨别力也会下降。(21)J Habermas, Lifeworld and system : a critique of functionalist reason,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s,Vol.2,p.619-630(1987).智能媒介技术以赋予用户更高的自由度、更好的体验为面纱,实际上却蚕食了这一切。

(一)权责失衡文化偏向批判

智能媒介技术对权力的加持将会破坏权力与责任的平衡,动摇这种社会机制良好运行的根基。数据构建实践中缺乏透明度和问责制,导致公众无法有效地参与由算法介导的新生活,基于数据的决策始终有可能以意想不到的先验方式进行区分。(22)Andrew Iliadis,Algorithms, ontology, and social progress,Global Media and Communication,Vol.14:2,p.219-230(2018).数据收集的过程在绝大多数时候对公众而言是未知的,即便征询了他们的意见,公众也难以对过于繁琐的信息细节和庞大的信息量一一过问,实际上被动放弃了流程透明的监督权。问题的关键在于社会治理决策的性质由“反应式” 向“主动式”的转变。出于社会治理目的收集和分析社交媒体数据构成了从“反应式”到“主动式”治理形式的更广泛转变的一部分,在这种形式中,国家机构参与大数据分析以实时预测,抢占和响应解决一系列社会问题。(23)Dencik Lina,Hintz Arne & Carey Zoe,Prediction, pre-emption and limits to dissent: Social media and big data uses for policing protests in the United Kingdom,New media & society,Vol.20:4,p.1433-1450(2018).特别是“911事件”之后的“威胁环境”已将国家行为的重点放在了通过先发制人的可操作逻辑来管理不确定性和威胁的“不确定潜力”(24)Anderson Q.C.David, A question of trust: Report of the investigatory powers review,Stationery Office,2015,p.119.。

旨在达成协议的参与者之间的参与式沟通是社会大众文化的基础,但是当工具系统已经为我们确定了决定时,这些沟通被回避了。(25)Andrew S.Gilbert,Algorithmic culture and the colonization of life-worlds,Thesis Eleven,Vol.146:1,p.119(2018).在此之前,任何社会组织都只能掌握民意的部分信息,赖以作出的决策需要根据实施后产生的反馈进行调整,智能媒介技术为公共决策和社会治理提供准确而详尽的舆情信息作为参考,依赖算法提供的最优解决方案具有难以辩驳的科学性,但“最优”的定义权或将发生转移。试想,当权力拥有预知民众意图和行为的能力,会发生什么?“主动式”的社会治理客观上能够更大程度上消除威胁社会治安和国家安全的因素,但谁能够保证“主动式”的权力和思维仅仅被用于消除威胁?威胁的定义范围是否会由社会治安和国家安全延伸到权力运行?“主动”的尺度在哪里?智能媒介技术一旦全面铺开应用,民众的公共交流将暴露在无制衡的权力面前,权力与责任的平衡将发生倾斜。

(二)资本扩张文化偏向批判

大数据、算法是智能媒介技术的核心和基础,拥有极高的自动化程度,但算法的运行离不开人工输入运算指令和对指令的训练。问题在于,人工参与运行程序的初始性设定工作如果存在输入者个人或其所属组织有意或无意携带的歧视或偏误,那么算法运行全过程将无法摆脱隐式偏差。正如当前研究表明的那样,算法无法消除隐式偏差,如果训练数据本身存在偏差,则可以将其放大。(26)Levendowski Amanda,How copyright law can fix artificial intelligence’s implicit bias problem,Washington Law Review,Vol.93,p.579(2018).如此一来,初始性设定、算法运行过程、运行结果处置的技术和权力集于资本力量一身,兼任“裁判员”和“运动员”的资本将可以构建一个完整的利己系统,实现对用户更高程度的渗透,实质上是资本力量的跨越式扩张。

正如历史上的资本力量扩张一样,资本力量为最大程度地规避不同意见,以“共荣”甚至“利他”为面纱实施控制。资本利用智能媒介技术进行的扩张戴着更具迷惑性和麻痹性的面纱,在技术渗透到全社会之前,就已经将用户至上的观念植入人心,从思想根源上解除了对个人信息权利的保护机制。立法一直在努力跟上技术发展的步伐,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大数据公司没有责任提供其数据,并且他们完全控制谁可以看到它们。”(27)Danah Boyd & Kate Crawford,Critical Questions For Big Data:Provocations For A Cultural,Technological, And Scholarly Phenomenon,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15:2,p.662-679(2012).智能媒介技术还将资本主义对劳动者的利益侵蚀隐藏得更难以察觉,大数据不仅包括数据和信息的积累,还涉及用于分析这些数据以寻找递归模式和相关性以进行预测的工具和计算机系统(算法,机器学习)的集合。(28)JLG Sein,Nuevas Tecnologías Digitales, Poderes Empresariales Y Derechos De Los Trabajadores: Análisis Desde La Perspectiva Del Reglamento Europeo De Protección De Datos De,Revista de derecho social,Vol.78,p.15-42(2017).目的是分析用户行为,以便使用算法本身引入的参数对他们进行分类,主要的问题是这种个人资料可能会根据歧视性类别对用户进行直接或间接分类。(29)Matthew T.Bodie, et al.,The law and policy of people analytics,University of Lawreview,Vol.88,p.961(2017).本来处于劣势的劳动者的权利将进一步被挤压,利益盘剥变得无处不在却无迹可寻。智能媒介技术下的资本力量掌控信息的能力几乎是绝对的,可以先验性地隔绝用户接触一切有可能引发反抗意识的信息,权利维护将无从谈起。一种力量一旦没有了制约机制,丧失对人民的敬畏之心,未来将处于风险之中。

(三)消费主义文化偏向批判

一系列机械技术发明和相关实验表明,机器不仅可以通过人类和机器智能来促进被认为是智能行为的正常化过程,而且可以促进并将资本主义整合到日常生活中。(30)Moore P V. The mirror for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 capitalism, Capital & Class,Vol.44,Issue2, 2020,pp.191-200.消费主义是一种欺骗、过度、过剩与浪费的文化,新的许诺要具有足够的诱惑力和感染力,旧的承诺必须被打破。(31)陶日贵,田启波:《鲍曼的文化批判理论及其当代意义》,载《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9期,第100-106页。消费主义贬低持久性价值,抬高短暂性和新奇性价值,缩短事物的有用性与可弃性的鸿沟,因此“消费主义综合征的一切就是速度、过度及废弃”。(32)[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生活》,徐朝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页。智能媒介技术鼓励消费主义文化,这项技术耗费更多的成本维持运营,势必需要用户用更多的商业消费填补空缺。为此,智能技术致力于创新刺激消费的方式,将消费渗透到用户能够接触到的所有环节中,甚至在传播机制和传播过程中增添消费渠道。智能媒介时代,技术的更新迭代速度加快,技术终端设备的更新换代也促使它的终极目的指向消费行为。

既然经济目的是技术行为的第一准则,技术公司开始与传统媒介争夺传播主导权。媒介权力的悄然变化,消费趋于私人化,导致媒介片面强调对个体的满足。(33)穆宝清:《后现代社会与消费主义——鲍曼对消费文化“综合症”的一种解读》,载《齐鲁学刊》2013年第5期,第76-80页。信息的筛选标准及技术发展的背后思维方式必定向消费主义文化倾斜,而享乐主义文化是消费主义文化最好的伙伴,两者互为因果。关于文化的理解,1993 年,萨义德(Edward Waefie Said)在《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一书中写道:“它指的是描述、交流和表达的艺术等等活动。”“它们通常以美学的形式而存在,主要目的之一是娱乐。”(34)Gerald M.Roger,Edward Said’s culture and imperialism,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Vol.21:1-2,p.99-101(1994).智能媒介技术在用户体验上的追求,实质上已经跳出媒介行业对信息真实的追求思路,转变到为用户提供愉悦的感官体验方向,刺激用户产生直接或间接的消费行为。用户面对铺天盖地的消费主义营销,在好奇心和攀比心的驱使下不知不觉放弃理性思考,投入追求享受和新奇的消费潮流中,享乐主义文化弥漫社会。

四、结语

技术进步不应局限于技术本身,它还表现在文化观念的适应和调整上,而这一点在起始阶段往往被忽略。(35)王峰:《人工智能:技术、文化与叙事》,载《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第97-103页。智能技术正处在这一被忽略的起始阶段,也是留给我们思考的宝贵时机。如果将对智能媒介技术文化偏向的批判进行抽丝剥茧,不难提炼出几个关键的责任主体和规制方向,社会治理部门、技术公司和公众需要担负不同的责任。

社会治理部门应从历史的角度确认对舆论监督的敬畏,明晰克制即自由的权力制衡规律,预先建立有效机制以监督和规制技术在决策和社会管理中的应用,明确权力与自由的界限,发挥智能媒介技术对社会的良性效用,同时监督和管理一切其他主体对技术的运用,杜绝技术垄断性企业的出现,引导行业良性发展; 技术公司以社会责任为准绳,技术进步总是先于相应的法律法规和社会伦理规约到位,尤其是当前社会,技术进步的速度远超于前,技术与法律法规和社会伦理规约之间出现一定的“真空地带”。规范“真空地带”的技术使用就更依赖技术公司充分担当社会责任,将用户置于真正的首位,尊重用户权利,保护用户自由; 公众应在纷繁的信息和先进诱人的技术面前保持冷静理性思考的习惯。事实上,当前技术革新带来的信息洪流早已超过一个人所能关注的信息量生理和心理极限,技术设备和终端的换代速度也已经远超自身使用寿命,资本为提升技术设备及终端流通速度以获得经济利益,通过精准宣传刺激公众产生消费,公众对技术的追捧实际上已经从满足自身需要转向一定程度的盲目追捧,产生资源浪费和个人经济负担,更将自身暴露于资本的统治之下。公众应理性回归到自我中心,以谨慎克制的姿态迎接技术。

现代社会乃至未来社会,技术发展速度只会越来越快,而由人力承担建设的制约机制则显得力不从心。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的发展规律证明,缺乏制约的技术发展存在难以估量的社会风险。如前所述,无制约的智能媒介技术发展或将伤害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良性发展。技术发展和运用所涉及的各方应警惕克制自身对于技术的无限野心和技术运用的无限边界,尊重社会发展规律,尤其尊重人类社会真正的主人即人民的权利和意愿,在技术发展的“真空地带”更加谨慎地规范技术运用,同时加快法律法规和伦理规约等可见的制约机制建设,明确并坚守技术与社会的关系规律,即由克制带来的自由才是安全的可持续性的自由。

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已经证明,技术的进步速度只会越来越快,相比之下,一定形态的社会文化对于技术大发展的适应和包容具有被动性和滞后性,需要社会的理性思考和警惕。面对这种变化,社会既需要把目光向前极力远眺,也离不开保持冷静和警惕,用批判作“缰绳”,确保人类在发展中始终掌握控制权,为调整技术发展思路的参考,以规避可能存在的较大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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