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宋代园林的文人化特点
2021-11-19许丽雯
许丽雯
关键字:江西 宋代 园林 文人化 造园艺术
隋唐至宋代,江西的文化经济迅速崛起,江西一度成为经济繁荣、人文荟萃之地。同时两宋时江西地区文化繁盛,涌现了诸多著名的文人,可谓群星灿烂。而随着南宋政治动荡,这些文人中有许多“性好山水”之士——他们有的是朝廷的官员,在时代震荡之时选择“独善其身”,提前告老还乡,选择一块自然山水佳地来建造园林用以颐养。因此两宋时江西的园林数量格外多,园林总体呈现文人化的特点,造园艺术也更加成熟,江西此期的著名园林主要有洪州涵虚阁、饶州盘洲园、杨万里诚斋、辛弃疾瓢泉山庄、赣南观莳园、袁州清心堂等。
两宋时期的江西园林造园技艺更加成熟,在数量和质量上有所提升,较唐代更胜一筹,文人们在造园时有着共同的亲近自然、诗画结合、着意造园的审美意趣。
一、亲近自然的造园之风
江西素有“文章节义之邦”的美誉,宋代江西文人尊崇儒学、重视进德修业、修身养性,崇尚“高雅”文化,因此文人雅士建造的园林,成为江西宋代园林的主流。
而宋代江西文人在自己所造的园林中,偏爱亲近自然,不仅仅是范山模水将山水图景缩小,而是将自然之景引入园林中,利用山水图景中的局部建造园林,使园林接近自然中的山水。
涵虚阁鼎立在洪州府的东湖北面,是宋初名士李寅所建,在历史上曾与滕王阁、孺子亭齐名。涵虚阁的选址位于美不胜收的豫章东湖之畔,宋初文学家杨亿著有《豫章东湖涵虚阁记》,其中描述了涵虚阁建造的选址和盛景:“兹郡之胜实惟东湖今之所居,介于湖上,却视圜阓前瞻,渺弥栋宇,轇轕而世喧,自分鱼鸟飞潜,而物态咸见,澄波万顷,韬映云天。” 文中除述涵虚阁环境之优美,更反映出宋代园林在选址上喜好亲近自然的造园之风。
北宋兵部员外郎程瑀,浮梁人(今景德镇),朝廷震荡时他为保名节而致仕归乡,在浮梁县东青峰山龙潭之上建阁,因阁楼东面可尽览山川之胜,名为“饱山阁”。此外阁东面还有洞灵山,山下有番水流过,另有溪水从阁的两边缓缓流过,形成小渠,渠中又有多种水生植物,如此山水聚合、天然佳处建阁楼,充分体现程瑀造阁时亲近自然的用心与巧思。
观莳园是南宋进士曹彦约病归所筑,位于赣南都昌县城郊,总共数十亩,位于自然山水当中,具有天然灵气。宋代理学名家真德秀在《观莳园记》中描写观莳园的选址时写道:“洪涛掀天,吞吐日月,荡漾万里,而宫亭、扬澜、左里为之最......凡三湖五岳之胜,揽之几席间,无留藏者。”可见曹彦约是将园林选在了山林湖泊的大自然之中,山水环境十分优美。且《观莳园记》中还提到虽观莳园离城仅三里远,但以宫亭、扬澜、左里三湖泊与城相隔,逢雨季涨水之时,常需泛舟才能到园,是一处十分亲近自然的天然山水园林之所。同时园中还种植有稻田、小麦和时蔬“蓺麦与菽,间以畦蔬”,有一种天然的农耕野趣。
同时曹彦约在园中建造冲佑阁,为其静思休养之地,阁前对一高坡,坡上有大片的松树林,松林间有一月台,地势高且视野开阔,登高台之上,可揽胜庐山,故此处便名“真面目堂”。堂下南侧种植海棠20余株,堂背后坡上种有栀子花丛,自堂上向南极目远眺,宫亭、扬澜、左里三湖尽览,在堂上待月迎风,湖泊峰峦在前,造园主人亲近自然之心思得已实现。
盘洲园为南宋尚书洪适致仕回故乡饶州鄱阳县修建的一处私家宅院,洪适与其父洪皓、其弟洪遵、洪迈并称为南宋“四洪”。盘洲园为南宋时期的江南名园,属于一处典型的亲近自然的郊野型园林。
首先,盘洲园的园址就选在两条溪水之间,是以自然山水为基础的一处园林;其次,盘洲园又引饶州的芝山之水进入园内,用以打造园内的水景;此外,盘洲园还效仿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描绘的绍兴会稽山阴的曲水流觞,设九曲溪水,溪水穿山而入园林又在园林内流转,此举可谓将自然山水揽入园内的杰作。
南宋著名诗人赵蕃,原籍郑州,南渡后寓居信州玉山县,并于深山一汪泉水傍筑园,园占地数亩,周围有成片的竹林,也是天然园的典型。南宋词人韩元吉,退休后于上饶县城南涧水旁建园,前有涧水,故号南涧园。园林内开窗见山,峰峦在前,并有澄江萦绕四周。园中的望灵山堂,置身堂中,可待月迎风,眺望灵山七十二峰的奇秀之景,园主人在盘旋曲折的山涧中,尽享亲近自然的野趣。
袁州(今宜春)东湖位于府城之外,宋时郡守祖无择在湖上垒土造园,建造亭台楼阁为公众游览之地,并以东湖为景,环湖建造贡院、大小楼阁数处,形成了一条独特的以自然山水为基础的公共园林景观带。
二、诗情画意的造园艺术
正如陈从周先生在《未尽园林情》中所说,“中国园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等组合而成的一个综合艺术品,富有诗情画意”[1]1,两宋时的江西园林就是一件件充满诗情画意的艺术品,同时随着宋代江西诗画艺术的蓬勃发展,特别是宋代文人画的兴盛,使得宋代的江西园林得到艺术层面上的更进一步发展,更加注重诗情画意的造园艺术。
自古洪州府龙沙冈便是重九登高极好之处,此地在宋时新建一处供洪州市民闲暇之日出游的公共园林——列岫亭。
“列岫”是指“排列的大山”,得名很有诗意,出处是南北朝山水诗人谢朓诗句中的“窗中列远岫”一句,意指在此亭处便可看到远处的洪州名山——西山,体现了宋代文人温文、雅致的诗意情调。宋代文人江定斋著有《列岫亭》一诗,非常写实地再现此园林供宋代江西文人雅士赋诗雅集之图景:“倚槛穹双目,疏林出远村。秋深山有骨,霜降水无痕。天地供吟诗,烟霞入醉魂。回头云破处,新月报黄昏。”
江西宋代的园林中,花木的栽植,不仅为了添绿,而且具有画意。八角雕窗外凌霄花一角,即折枝尺幅;园中古柏三五,幽篁一丛,乃模拟枯木竹石图,同时园林中的花、树、云、水等等交织起来,园林中的诗情画意自然盎然而生。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构筑带湖别业于江西上饶信州带湖。带湖别业中卧房位于东面,园林处于西面,辛弃疾在两部分空间间隔处用翠竹、海棠分界。翠竹夹道,形成天然的绿色屏障;海棠鲜艳,用来修饰道路、丰富色彩,使其宛若一幅天然的文人画,从中可见辛弃疾造园时的布局美学。
带湖别业园林中有一处高台——雪楼,是辛弃疾登高望远之处,也是他用来与文友酬唱赋诗的地方。辛弃疾曾作词《和廊之五月雪楼小集韵》记述了一个初夏之夜,其友范廓之携琴来雪楼相聚,“遮素月,云外金蛇明灭。翻树啼鸦声未彻,雨声惊落叶。宝炬成行嫌热,玉腕藕花谁雪?流水高山弦断绝,怒蛙声自咽”,词中描述了辛弃疾在雪楼听到友人弹奏《高山流水》后,楼内绕梁的音乐声和楼外的蛙鸣声、风雨声交织,一幅小楼夜宴雅集宋文人画图景扑面而来。
宋代词人向子諲,宜春人,因忤秦桧解甲归田,于清江县(今樟树)百花洲五柳坊筑园林——芗林。芗林周围遍布秀丽耸立的山峰,向东又可望阁皂山,向子諲在其词作《减字木兰花·无穷白水》中描绘了芗林的美丽图景:“无穷白水,无限芰荷红翠里。几点青山,半在云烟晻霭间。移舟横截,卧看碧天流素月。此意虚徐,好把芗林入画图。”在作者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芗林一汪清水绕宅,荷塘中绿叶荷花相映,园林外云烟环绕青山,在园中泛舟躺卧着看星空中的月亮,整个芗林在作者建构和描述中,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洪适的盘洲园各园依水而造,独立成园,又合为一个整体,有分有合,隔院楼台,青梅探枝,池中花影,宛若图画。此外,南面之溪的周围是鄱阳营山的山脚,为了能使在盘洲园内能更好地看到此山,洪适将园中与营山相对的地块设为平地,不做任何处理,就好似作画中常用的对比手法,这样在园内看到的营山就更为高耸。而北面之溪则将地势打造得高低错落,使得在园中欣赏每个观赏点,都是深远而有层次,看来皆一幅幅不同的画,此如作画般的造园手法足见园主的美学水准。
此作画般的造园法,运用上需细致且费推敲,小至一树的修剪,片石的移动,都要悉心安排,顾全园林风景构图的方方面面。
又如盘洲园内的洗心阁的打造,“启窗卷帘,景物纷至,使人领略不暇”,在阁内打开小轩窗、卷起布帘,便可看到峰峦在前,远处重叠并列的山川宛若一幅山水画,还能看到因四季流转而纷至沓来的不同景色,这样精心布局的洗心阁也正是盘洲园主人造园时运用画意来造园的美学手法。
南宋“四洪”之一的洪遵是盘洲园主人洪适的弟弟,他于绍兴三十二年(1164)因不满朝政辞官回乡,在位于鄱阳郡北朝天门外的饶河西,筑小隐园。他为追求“白雪映红霞”工笔画般的美感,特意到临川引白山茶花入小隐园,与园内红山茶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致仕后,回到故里吉安府,用为官时的积蓄筑“诚斋”于南溪北崖,杨万里在距诚斋百步之距辟一东园,在园中垒假山,开凿池沼,上筑“泉石膏肓”轩,此外园中还有闻名于世的“三三径”,“三三径”中红梅、海棠、芙蓉、江梅、桃、李、菊、杏、橘九种花木,分别种植在其中一条小径上,就像苏州拙政园的枫杨、网师园的古柏,“都是一园之胜,能左右大局,如果将这些饶有画意的花木去了,一园景色顿减”[1]2。
三、着意造园的美学思想
造园在选址后,就要因地制宜,突出整个园林想要表达的重点,规划出此园的特征,表达出想要的意境。杜甫的诗句“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说得不错,宋代江西园林杰作是以文人园林为典型,而文学家心思最敏感细腻,他们在造园时重着意,重意境。因为立意在先,所以文循意出,造园时先着意,审美或文意自然就从意境而遁出。
我们中华民族在欣赏艺术品时“都重视一种水磨功夫,艺术作品要达到一种耐看耐听,经得起细细的推敲,蕴藉而有意境”[1]3,才能被大加赞赏。
园林就是一件很大的艺术品。江西宋代园林正是在意境方面下足工夫,因此亭台楼阁,山石水池,园林建筑物的顶、假山的方位、荷花池的水口甚至树梢的方向,都不能草率从事,都必须着意安排,才能做到径缘池转、廊引人随,风华雪月、光景常新。
宋代诗人赵资道在袁州(今宜春)建造的清心堂,堂前有小桥跨池,旁临幽亭一座:小桥流水,幽亭伫立。赵资道有《题清心堂》一诗“燕坐都忘俗虑萦,小桥横截跨幽亭。涟漪池面银开鉴,筱荡亭心玉展屏。桃李并蹊春竞丽,桧松分径岁长青。我来每觉尘心豁,客至还痛醉眼醒”,描述了在清心堂内怡然自得、忘却俗事的雅趣。整个园林内着意幽静而雅致的意境营造,符合文人“大隐隐于市”的审美追求,而庭院周边有桃、李、松、柏等植物围绕,寓意门外红尘纷争,而关上门,在静谧幽静的园林内却可忘却俗世烦恼。清心堂内郡斋小庭院里的一池秋水灵动流转,让小空间不会因为空间限制而显得逼仄,而庭院内的山石、植物又可以起到很好的隔离空间的效果,这都是得益于主人着意造园的审美思想。
绍熙年间辛弃疾带湖别业于战乱中焚毁,辛于铅山县思村瓜山下的瓢泉边,重建园林瓢泉山庄一座。瓢泉山庄较带湖别业更为素朴雅致,且主要建筑均寄有主人寓意。园内建于瓜山之上的停云堂,是山庄内地势最高的建筑,取意于陶渊明“停云,思亲友也”诗句,辛弃疾常在此登高思怀,抒发胸臆。鹤鸣亭则是大文豪辛弃疾读书写诗之所,诗人《书鹤鸣亭壁》云:“翠竹栽成占一丘,清溪映带极风流。山翁一向贪奇趣,更引飞泉在上头。”诗句中我们也可看出稼轩主人建造此亭时,用翠竹、清溪来营造风雅意境,为能在此拥有闲适意趣而着意打造。而“松菊堂”之名则寓意了稼轩主人对五柳先生——陶潜的仰慕和对隐逸生活的追求之情。
洪适盘洲园在园中建筑的命名上多追求一种怡然自得的意境,如“濠上桥”的“濠上”之名正取意于庄子《秋水》,在《秋水》中提及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见鯈鱼出游从容,便辩论鱼知乐否,后世则多用“濠上”来比喻别具用意、自得其乐之地;“一咏亭”的命名则取意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诗句中营造的景遂人意,入内忘忧的意境;而盘洲园的云起亭可使身处其中之人顿生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物外、怡然自得的禅境。总之,盘洲园中建筑的命名集景观情趣和艺术意境于一体,着意于景、景遂人意,园林的审美意趣也因这些充满意境的命名而得到了涵养。
杨万里的诚斋虽简洁朴素,外表上看来就似普通民宅,但气质娴雅,别具一格。诚斋主人用青砖砌墙,墙面为清一色的灰瓦,素雅静心。在诚斋百步之遥的地方,杨还打造一东园,在园中垒起假山,开凿小池,池上建“泉石膏肓”轩。“泉石膏肓”的下联是“烟霞痼疾”,出自《新唐书·田游岩传》,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形容人嗜好山水成癖,无以自拔。杨正是取意于此,从轩名的命名上正可看出诚斋主人对山水的一腔热情之意,此轩的意境也由此而出。
“旧有一泉而湮,即命浚焉。泉冽而猛,因接筒引之。又于假山前十步之间,辟一小方池,深尺,广五之。泥与泉其深各半,植以芙蕖,杂以藻荇。每疏泉自筒入地中,伏之假山之趾”[2]。
从杨万里本人《泉石膏肓记》的描述中我们也可以将杨着意造园的一番苦心探析,他首先疏通一眼湮没泉水,将泉水引入假山前深的小池里,并种上芙蓉花和各种柔媚的水生植物于其间。爱山水人士,山水亦爱之,疏通后的泉水清冽且迅猛,杨使人将泉水从池底用竹筒引入假山之下,让它从假山的石缝中喷涌而出,形成“喷珠跃玉,飞空而上”的极妙水景。此水景正是着意造园之杰作,园中的泉眼、假山、水池、芙蕖还有片石、小鱼等让杨万里的东园生机勃勃、意趣盎然。
园林内还筑有一座小斋,状似舟楫,杨万里在舟楫状基座上修筑景台,是东园内一处赏雪的观景平台,杨万里给其取名为“钓雪舟”,这也正是典型的中国古代园林崇尚意境造园美学思想的表现手法。
隋唐时起,文人开始参与造园,园林便开始富有诗情画意。两宋时期文人造园活动愈加兴盛,文人造园更加突出。两宋时期的园林艺术空前发展,江西园林造园技艺更加成熟,整体追求亲近自然、诗画结合、着意造园的审美意趣,总体来说,宋代江西的园林呈现文人化的典型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