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为何漫漶,以何定格?
2021-11-18刘芳坤
从代际来讲,《应物兄》起码指涉了三代知识分子,程济世、姚鼐是站在塔尖的一代,应物兄应该属于塔中的一代,中间代的人物最多,线索纷繁,但这个“塔”又确实摇摇欲坠。阎晶明曾用“塔楼小说”概括《应物兄》,阎晶明:《塔楼小说——关于〈应物兄〉的读解》,《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5期。其所述的“塔”给笔者极大的提醒:无论小说提供的“知识”多么琳琅满目,然而这却是一座封闭展览的宝塔,眼前身后都是凌空的眩晕,最终登临后,当你艳羡外面广袤的空间,身后已是深渊或塔身中间的门窗已经松动。正是基于以上感观,本文认为《应物兄》是一部知识塔小说,其叙事的动力是主人公应物兄的登塔之行,只不过此塔的层境时空是被压缩的,通过压缩,小说叙事以时间浴巴黎新索邦大学比较文学教授让·贝西埃使用“时间浴”概括“当代性”的特征,他认为近30年以来出现了一批不同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探讨范畴的“当代小说”,这种小说以表现当代性为本质属性。他说:“当代性是位置和时间的某种复合体。小说、文学、编年史对这种位置和时间之复合体的见证是当代性的特征”。“时间浴”概念的提出是对当代小说具多重性的倡导,当代小说叙事应表现“由多重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而融成的现在性”,“当代性是一种时间浴的方式”“当代性与其构成的语言、文化、政治、文学的巨大组合所承载的各种问题、与它所展示的历史性症结的相关问题混淆在一起”。见〔法〕让·贝西埃:《当代小说或世界的问题性》卷首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的方式洞见当代性。小说人物与批评者同是拥挤的“塔中人”,“塔中人”畅想围观的塔芯是遥遥20世纪80年代的知识分子梦,应物兄的结局并非虚妄地中断梦游,而是悲壮地离塔重生。
塔基:“巴别”的时间浴
济州大学的学术报告厅被命名为“巴别”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巴别”来源于《圣经》当中那座著名的巴别塔,取巴别塔人文汇聚之意。根据笔者统计,“巴别”之名在小说的10个章节中出现34处,且贯彻首尾。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儒学研究院的建设,程先生把研究院命名为“太和”,如此金銮殿和知识塔同在一处,甚至有论者以“通三统”来阐释儒学研究院的建设过程,倒是别具况味。关键问题还在于,“太和”最终很可能成为一个沙盘上的工程,那么这个实际存在的“巴别”就更具况味了。小说在实际的巴别之上,还赋予了理想的象征。“游镜湖,看藏书,登巴别,拉二胡”成为济州大学的人文象征,因为受了巴别之梦的启发,程先生寄望于告别乘桴四海而静观巴别秋月。
然而,所有人又必须进入同一平面的空间,这样的设计其实和整部小说的结构高度契合。官、商、儒、释同时进入一座报告厅,应物兄也和他们分享着同一个闭塞的空间。按照主人公的构建原则,巴赫金曾划分出一种漫游型长篇小说,在这种小说里,“主人公是在空间里运动的一个點,它既缺乏本质特征的描述,本身又不在小说家关注的艺术中心”。巴赫金并不看好这种小说,因为主人公似乎无足轻重,他显然更赞赏那些在时空中成长的主人公。他十分钦佩歌德,因为其“善于在世界的空间整体中看到时间、读出时间,另一方面,又能不把充实的空间视为静止的背景和一劳永逸地定型的实体,而是看作成长着的整体,一个事件”。〔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三卷,第234页,钱中文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儒学研究院的兴建构成一个事件,应物兄作为小说的视点人物,显然在作者关注的中心,其视角的变换并非典型的空间移动,或者干脆理解为同一空间,在这个空间当中塞满的是民国至21世纪的漫长时间,应物兄的精神漫游是对历史时间的透视和表现。这样的应物兄表面上看似乎失去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然而却是作者选择的更有难度的塑造方式。另外,《圣经》中的巴别塔本为人类建筑的通天塔,但是上帝为了惩戒这种野心,区分了不同的语言,最终使得人类无法沟通,这座塔最终半途而废。除了空间被挤压外,《应物兄》中的人物虽然操持着同一套规则的言语,但这些言语却造成各种言不及物的无效对话。可以说,小说在空间挤压的同时,也把时间史与被叙述的历史引入了极端:这些散布在同一空间的人恰恰用时间多样性说明了时间统一性,时间的重叠才是《应物兄》的精彩之处。
有趣的是,《应物兄》别开生面地开始于主人公的淋浴,淋浴间就在巴别的旁边。从这个开篇,我们可见小说叙事张力所在,通过花洒浇灌在主人公言语之上的是时间浴,时间浴中必有过去与现在的混杂,再通过一个挤压的空间展现当代性。问题在于,很多读者容易立足于“此时此地”的应物兄,而忽略了当代性恰是通过混杂呈现的。与应物兄“现在”的言语相对,“追忆”其实构成了小说的暗线。在小说的101个标题中出现的所有时间都指向了“追忆”,比如“许多年来”“那两个月”“早在1743年”,等等。这个追忆着的应物兄非同小可,应物兄的言语是“叙述自我”,在追忆的应物兄是“经验自我”,从“过去”而来的经验自我与“现在”的叙述自我构成了小说的复调。“叙述声音与叙述眼光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别存在于故事外的叙述者与故事内的聚焦人物这两个实体之中。”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22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应物兄》整个情节叙述所采用的是过去时态,即叙事者追忆往事,应物兄当然也存在于其中。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小说的结尾堪称经典,因为其将过去与现在、叙事聚焦与叙事者再度熔为一炉,并以“你是谁?我就是我”的方式完成了时间浴中的自我合成和确认。
绕塔:不复登临的批评
要理解《应物兄》,梳理其批评至关重要。文学批评和应物兄一起处在当代性的历史洪流之中,当下极少有作品造成如此盛大的文本内外的互释,也为我们昭示了小说史将为“批评圈子”深度介入。梳理“批评圈子”的话语谱系就是梳理贯穿《应物兄》的叙事动力,理解文学批评的阐释就是理解此一话语谱系如何搅动了文学历史的叙述。
应物兄是位明星学者,因为其著作《孔子是条“丧家狗”》空前热销,这本热门读物原本是名为《〈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的学术专著,读物市场化的结局已经偏离了学术的轨道,应物之名也演变为应物兄。小说之所以加“兄”为题名,而没有使用“应物”这一本名,在笔者看来,即是经历了“错名”“污名”后的应物的被追忆之书,凸出叙事者与聚焦人物的距离,而这样的追忆之书的覆盖力只能渐趋回到“圈子”之内。埃斯卡皮提出“圈子”这一概念,文学体裁不是凭空出现的,“除语言外,作家选用的文学体裁及形式也由他所隶属的那个集团决定”。〔法〕罗贝尔·埃斯卡皮:《文学社会学》,第129页,于沛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就像应物兄的专著被季宗慈决定一样,《应物兄》的生成也非李洱一人决定。梳理批评的过程不仅指向文本内部的隐喻,同时照见的是文学批评的来路,是自80年代那个“黄金时代”开启的文学批评的运行之道。
《应物兄》的初发刊物是《收获》,作品的热议和“上海批评圈”的推介密切相关。上海曾两次召开研讨会,程永新、程德培、王鸿生、郜元宝等上海批评家的评价对《应物兄》进入文学史经典的进程至关重要。上海这一地标何以重要,我们不妨进行简单的梳理。李洱的文学积累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在文学“最好的年代”里进入“最好的大学”(华东师范大学)读书。就在李洱进入大学的同一年(1983年,也是主人公应物兄大学就读的第二年),“上海批评圈”在先锋文学浪潮中涌入潮头,此后的近20年,“上海批评圈”与先锋文学之间一直具有紧密联系。李洱最初的成名是先锋尾声的回响。1998年,王鸿生发表《李洱:与日常存在照面》,这是最早的关于李洱的作家论批评,之后对李洱的批评围绕“文体、叙事、结构、形式”等带有先锋印记的话题不断展开。而公认的《应物兄》批评中两篇重要文章均是对当年的延续,无论程德培的《洋葱的祸福史——从〈花腔〉到〈应物兄〉》,还是王鸿生的《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其中不时闪现着新潮批评的锐气,让笔者恍惚相信先锋时代的延留。有趣的对读也发生在《应物兄》中对先锋作家的揶揄,第90节的一次聚会上,先锋作家被塑造为一个结巴,当海陆反问小说只能写儿女情长的时候,结巴脱口而出一句不结巴的话正是:“我就不写。哥们,哥们只写花园迷宫。”李洱:《应物兄》,第89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应物兄》文本竟然暗含文学批评的历程,将80年代文学批评史纳入小说叙事,而随后的基于这一文本的批评,又成了80年代批评史的有机延伸,小说与批评在此实现了双重同构。在最近的一次对谈中,李洱的一段自白值得重视。他说:
《应物兄》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济州,但其中的许多场景都与上海有关。显然,对于上海,我有着特殊的记忆。我确实曾说过,八十年代是我的文化童年,它打开了我的视野,影响了我看世界的方式,并且在相当大的程度上重新塑造了我。所以,我的另一个说法是,我是八十年代之子。李洱、莫冉:《与中国当代作家李洱的对话》,《山花》2020年第10期。
80年代这一知识塔芯已现,作者、批评家、应物兄都是“八十年代之子”,如果没有在若隐若现的塔芯的魅影中的沉浸,小说就不可能释放出有关80年代的强烈精神信号。孟繁华写道:“他写到李泽厚到大学演讲的场景,不免让我们潸然泪下,我们就是从那个年代走过的一代。”孟繁华:《应物形象与伟大的文学传统》,《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3期。“文人圈子”共同缔造出《应物兄》这样的文本,又一起圍绕着一座知识塔平面旋转,在上个“黄金时代”的尘埃中,此时,应物已经自认为应物兄。
塔芯:80年代的断片
《应物兄》最富魅力之处正在于文本充分的自释性,其与文学批评的互文为我们拉开了一幅当代文坛历史纵深的图景。诚如前文所述,这种历史纵深感源自80年代的文学图景,是小说文本与文学批评在世纪末相当一段时间的互动结果。如果说《应物兄》所构筑的知识塔有一个隐在的塔芯的话,那也正在于此。百科全书一般的碎片只是文本的表象,加之小说叙事时间的穿插和空间的挤压,《应物兄》具有宇文所安论及的“断片”性质。宇文所安提醒道:“假如我们把全部断片聚拢起来,得到的最多也只能是这件东西的‘重制品。断片把人的目光引向过去,它是某个已经瓦解的整体残留下的部分: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分崩离析的过程来,它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它犬牙交错的边缘四周原来并不空的空间上。”〔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第80页,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应物兄》通过众多“现在”的对白将众多批评家的目光引向了“过去”,且在新一代批评家由具象到抽象的变更中又复现了“过去”的后果。因为《应物兄》提供了80年代的断片,断片所涉及的东西早已超过其自身,它的满度和强度巨大。笔者认为《应物兄》核心在第87节“1983年”这一段不仅为我们展示了全书最令人动容的抒情特质,还在抒情的语调中点睛“积极的虚无主义”。在堪称通透动情的学术沙龙之后,谭淳奔向了程先生,叙事者极富隐喻地道来:“奔跑成了她的基本姿势,奔跑的影子成了她留在大地上的影子。”③④⑤⑥ 李洱:《应物兄》,第860、239、53、146、22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对照小说前半部的情节,郏象愚在海子自杀后也开始了全球流散,最终成为程先生身边的弟子敬修己,叙事者采用的是一个相同的句式:“他开始奔跑,没命地奔跑。奔跑,从此成为郏象愚的基本姿态。他就这样跑啊跑,直到现在都没有歇脚。”
③那么,谭淳和郏象愚的“奔跑”代表上下求索还是寻觅的姿态呢?叙事者其实以应物兄做出了注解。应物兄成为学术明星后,其20年前关于李泽厚《华夏美学》的读后感《人的觉醒》被贴上网,应物兄因之开始思索如今对儒家文化高度赞美的自己是否背叛了80年代的自己,不过转瞬之间他就给自己找到了心理台阶:“在八十年代又有谁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呢?那并不是真正的自我,那只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情绪,就像裸奔。”
④小说以应物兄为视点,叙事者采用的是追忆的眼光,这都印证了叙事者对郏象愚和谭淳的“奔跑”姿态的判断带有“裸奔”的说明。更富况味的是,整部小说以应物兄聘请程济世作为情节动力,也就是说,应物兄还在向着程济世“奔跑”。回应笔者前文的论断:这是一篇绕塔而行的叙事,其进程似乎难以终结。就像我们查观一阙断片,虽然字迹漫漶,但却可以从中得出已经无法复制的过去的一个整体性幻影。
小说中为所有人推崇的程济世,显然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如果从济州大学建设儒学院、冲击世界一流高校这些与当下现实高度互文的情节设计“向后”探看,就会发现作为“思想承载”之程先生与80年代重要文化标志性人物李泽厚之间的联系。李泽厚当然是“重返80年代”绕不过去的学者,笔者在对李泽厚的《孔子再评价》进行重读时,发现了程先生与其对读的可能性。首先,程先生所执儒学观点以“仁”为皈旨,第20节借程先生圈子的老莫道出了“仁”的境界:“仁的原初意义,说的就是主体必然嵌于世界之中,与世界和他者亲密地联系在一起。”
⑤接着用李泽厚的讲座直接回应了这一套阐释的来源:“如果他没有记错,李泽厚那天讲到了‘积淀,讲到了‘实践,讲到了‘主体性。”
⑥李泽厚的儒学阐释的核心是强调心理情感原则,他认为孔子以“仁”释“礼”,将社会外在规范化为个体的内在自觉,这些曾是80年代学界耳熟能详的观点。不过,读者最感兴趣的一定还是作者对程先生这一人物的态度到底为何?缘由在于小說出现了程先生与谭淳一夜情这个看似出其不意的情节设置。谭淳与程先生的一夜情缘于对《仁学》的切磋,两人论及儒家的“身体既是真理的感性显现,也是处世的礼仪之道”,进而将仁义礼智都纳入快感的范畴,并以滚床单、匿名、养私生子等“躬行”其学说。那么,现在让我们重温李泽厚的“仁学”的观念:
正由于把观念、情感和仪式引导和满足在日常生活的伦理—心理系统之中,其心理原则又是具有自然基础的正常人的一般情感,这使仁学一开始避免了摈斥情欲。孔子没有原罪观念和禁欲意识;相反,他肯定正常情欲的合理性,强调对它的合理引导。正因为肯定日常世俗生活的合理性和身心需求的正当性,它也就避免了、抵制了舍弃或轻视现实人生的悲观主义和宗教出世观念。孔学和儒家积极的入世人生态度与它的这个心理原则是不可分割的。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15页,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小说中程先生与东方学学者的仁学之辩看似与李泽厚的如上论述完全相同,但程先生与谭淳的“日常生活实践”无疑是对李泽厚“实践理性”的误读,是对李泽厚人与人世关系的歪曲。李泽厚对儒学“现世伦理即彼岸”的阐释显然也不同于谭淳之谓“喝咖啡的人只谈现在”。但是,他们却披着李泽厚的形式,以形式走向了思想“代理”,并以“八十年代”大师的名义继续贩卖着所谓的思想。“八十年代”在小说中重复出现,更为精妙之处在于以隐喻的方式所出现的隐蔽的重复,例如儒学、现代性、李泽厚、仁德丸子等,理解《应物兄》不可绕过这些重复,小说的意义在不断地重复中自释。小说的重复组成其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特别是指向程先生所谓“八十年代”的process of radicalization和reflections的那些部分,既相互对立,又相互缠绕在一起。诚如希利斯·米勒所言的那样,所有现实主义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是反讽的文体,也只有把握了小说中这种“无所不在”的“八十年代”,我们才能洞悉《应物兄》所提供的断片的复合讯息。
离塔:了不起的应物
这是时间的缝隙
填在里面的东西
需要起新的名字
在骨头上锉七孔
这不是在做手术
也不是为了透气
是要做一支骨笛
这首诗是芸娘求学时的作品,然而“成为骨笛”不只是芸娘的理想,更印证了应物兄的现状。从应物变成应物兄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成为一个在各种场面表演的骨笛,应物的自我在不断地被锉磨,陷入他人变幻无常的驱使之中;作为一个社会角色,他又必须保持相对稳定的状态以保证表演的效果。应物以应物兄之名走进巴别塔,然而其精神是否随之“科层化”以保证他表演的稳定一致呢?答案是没有,应物兄的精神一直在一种混沌和反混沌之间。小说有两处应物兄的自问自答、伤感自省,一次出现在“人才引进会议”过后,葛道宏和他一起在卫生间“撒泡尿照照自己”:
替葛道宏冲水的时候,他通过洗手间的镜子,看到一束微妙的光射向了自己的脸。镜子中的他,颧骨略高、鼻梁挺直,而且意外地显得年轻。他听见自己说:“我不需要人陪,我自己去。”李洱:《应物兄》,第1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此时的应物兄虽然对葛道宏的目的略知一二,然而他对儒学研究院的工作怀有学术层面的抱负。到了“四巨头”会议之前一节,释延源与应物兄有一段关于姓名“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的谈话,释延源反问应物兄如今状态是“应物”还是“执道”,应物兄“听见自己说,我是既应物又执道”。应物兄不好意思说出口,也就意味着对应物与执道的双向嘲讽,而释延源的解释是,有常和无常相互转化,应物与执道是“非枯非荣”。在解开资本运作之谜前,作者再度安排对应物兄之名的辩难,这个情节是富有深意的。执道与应物本都是无谓,应物兄早就已经不尴不尬深陷其间。当小说即将结尾的时候,应物兄已经彻底洞悉到儒学研究院的全部内幕,而此时应物兄去拜访一位老友,对方能认出芸娘却不能认出相对年轻的他:
应物兄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没错,他的抬头纹更深了。原来清晰的三条抬头纹,现在衍生出无数条皱纹,纵横交错,混乱不堪。那家族的徽记,渐渐失去了它的个人性,使他一步步地泯然于众人。
①
青年应物兄已经变成老朽应物兄,基因徽记的消失仿佛已经可以预示小说即将走向结局,而应物兄的“醒了”可与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第12则的“不能想了”进行比照。在小说的大半部分里,应物兄处于与狂人癔语一样的境界,无论是化身子贡的黄兴,还是一心想拜帝师的栾廷玉、给他改了名字的季宗慈、捞文化资本的铁梳子,应物兄与他们纠缠一处,就像狂人眼中那吃人的病象。由喜欢鲁迅的郑树森结束释延源和应物兄的姓名辩证是正当其时,因为应物兄觉悟了自己早已经丧失了个人性,这不啻为“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可能就是“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以及救救孩子的条件。
在塔层时空当中同样存在洞穴的部分,当年延庆洞曾经是程先生的救赎之地,而在巴别的绕塔时空当中青年一代也被安置在洞穴当中。小说中的下一代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委顿的,铁梳子所拥有的那个秘密场所就是这样的地洞,易艺艺与程刚笃在这里不仅陶醉于吸毒般的幻觉,更“缔造”了身有残疾的下一代,也就是说“救救孩子”的可能性被阻断了。是什么造成了一代、两代后的靡费?从洞穴而来的程先生到再回洞穴的程刚笃,经过了谭淳这一中间层,到底是哪一层出现了问题?如此看来,应物兄确实存在“三个自我”:一个是疲于应付,活在后来地洞的应物兄;一个是和谭淳一样被“八十年代”裹挟着的应物兄;另一个是正在追逐程先生的过往洞穴的应物兄。第一个自我承受现实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第二个自我总在发起自问自答,第三个自我总在悖论性地追忆。第一个自我其实是第二个自我所导致的后果,第二个自我的自问自答是无效的,身为中间代际的应物兄的自我分裂与80年代以及之后的知识界乃至社会阶层的分裂同构,同时,分裂的自我的追忆又让80年代永在梦中,具有了不断被追忆、不断破碎的性质。鲁迅先生的选择是知道无路可走后继续走,“希望在将来”,而应物兄的“醒了”则让我们看清了80年代理想主义何以漫漶。
然而,应物兄的无情却是一种理性的无情。记忆具有共享社会框架的作用,拥有这样记忆的正是应物兄这一代历史中间人,80年代已经过去了,但也唯有作废的象征物才会拥有怀旧中的未来,唯有历史中间人才可命名填入时间缝隙中的新东西。整部小说的叙事结构恰似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渲染的一次次聚会,主人公身在其中却不为人所见。主人公的“现在”无不投射了他延长的“过去”,主人公最终因“过去”而亡,并因“过去”背负污名。充斥着追忆与缅怀的巴别之塔已隐于历史深处,了不起的应物以应物兄之名离塔而去,“八十年代”最终以一个苍凉的背影而定格。
〔本文系山西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山药蛋派剧作考论及当代价值研究”(2020YJ003)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刘芳坤,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周 荣)
① 李洱:《应物兄》,第87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