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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非人:反乌托邦文学互视结构中的自我存在

2021-11-16李时学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乌托邦个体集体

李时学,李 晔

(集美大学 海洋文化与法律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反乌托邦文学在20世纪迎来了发展的高峰,借用拉塞尔·雅各比的定义,它着重于描绘一个不理想或反理想的社会,且一定与堕落、枯竭、沦丧、沉沦、迷惘、无聊、无助这类暗示性极强的字眼相联系[1]。反乌托邦文学中充斥着超人力量对自然人性的异化,“权力”“个体”与“群体”之间衍生出了多重“看”与“被看”的交互结构,在权力与人性的博弈中隐喻着对“我”之存在的深度思考。

一、权力的眼睛:“可视化肉体”与“不可视权力”

《西方文论关键词》一书中将“凝视”(Gaze)一词定义为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者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由于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往往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2]。本研究论及的“互视”即双向凝视,体现为观者与被观者在对视路线中互为主体,相互确认,并据此产生某种吸引/排斥效应。

在权力与主体的互视关系中,看与被看往往被认为是权力的单向度行为,即福柯口中“可视化肉体”与“不确知权力”间的联结。实际上,由于人有维持自身存在的本能,因而本然地具备着反视和抵抗权力的潜能,统治联盟的阴谋在于调动一切社会资源掩盖或迫使个体放弃这种能力以保障其支配地位的稳定性。人之“视”也因此在权力的蒙蔽中愈加趋于隐性状态,随着统治权力逐渐夺取双方关系的主动权,人也愈渐成为权力表达的堆砌物并在“被看”的陷阱中越陷越深,这种权力对人主体性的架空将在空间与时间两个维度展开。

空间是一切公共生活形式发生的场域,也是权力运行的基础,权力首先通过实现在既定空间中的全知全能,完成对生命体的初级统治。无论是“电幕”“透明建筑”还是“机械狗”,都是权力对人体进行监视的物质表达。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即是这种无边监视世界的微缩模型:众多囚室呈环形围绕着一座中心塔楼,通过光影效果造成向心可见性与横向的不可见性。面对中心化的观察系统与当权者隐藏的视线,囚徒在被迫可见中成为权力的玩偶。参照该建筑的设计形态可知,要保障权力的单向渗透首先需划定空间以保证权力及其运行机制能够在其中充分运转[3]。在奥威尔《一九八四》描述的大洋国里,空间以职能为基准被动割裂,电幕被安排进每一个小几何体中,对每一位公民进行监视、评估与控制。由于监视者的不可确知,在这个自我封闭的空间中,被探查的对象不再作为交流的主体,失衡的关系“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4]从而实现“自我监禁”。温斯顿对电幕有过这样的描述:“没有办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时间里,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监视着……你只能在这样的假定下生活……你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是有人听到的,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细观察的。”[5]5在全景敞视空间的不对称注视下,权力实现了自动化,它将人安置在想象中的凝视与询唤中,以精神层面无休止的监视生产出一种实体性的征服。

在全景敞视主义中,空间的精细使用体现在对目光的统一分配上,这种安排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对肉体更全面的操控。在西方,政治与身体间存在着古老的隐喻关系,近代,尼采将形而上的主体肉身化,阿甘本认为“自然生命始被纳入国家权力机制和计算,政治进入生命政治”[6]。身体作为规训活动实施的场所必然承受着极权的暴力入侵,在反乌托邦小说中,对肉体的驯化活动除监视外主要还通过三种方式进行:(1)高度量化。在《我们》塑造的众一国中人以号码命名,所有人身着统一的制服,食用同样的化学食物,当权者在极度统一的细节中规定着人体的各种行为,以最廉价的报酬达到对人和肉体最理想的使用。(2)规范化管理。从繁殖、出生到死亡,极权通过各种生物技术与强制规定形塑个体的存在姿态。在这里,象征着生命本源的“性”是被绝对约束的。众一国中性生活是配给的,而大洋国宣扬性只为生育服务[5]75-76。新世界还以控制培养皿变量的方式让主体从出生就限定在严格的等级秩序中,并通过痛苦和快感的限定供给获取对公民肉体的处置权。(3)报告性表述。肉体作为镌刻事件的平面,在权力机器的运作过程中被无休止地观看、记录、描述。维瑟斯从一位功臣到指示中的“非人”,再成为报纸上的“模范同志”奥吉尔维,真实的生命化作文牍中虚假的“个案”,成为权力新的支点。

波伏娃认为身体作为一种生存处境,有着掌握世界的工具性作用[7]。肉体作为权力和自我争夺的场所,一旦被权力侵占,则意味着人的主体性、人与世界的联结开始垮塌,权力通过对身体的驯化和奴役完成了对生命物质层面的治理,从而在空间维度真正消解了人们“看”的可能。但这并非权力的最终目的,在它看来,真正驯顺的人群不仅要甘于“被看”,更要“主动被看”,即个体自我物化,将权力的规训内化为自我约束力,从权力的角度审度自己,将得到掌权者的认同作为自身价值与身份感的唯一来源,而这项改造将在时间流中完成。

权力制造的话语构建了历史与知识,其本身又在该知识场域中获得正当性,双方于此达成了共谋,而话语主体宿命般地被囚禁于权力和真理的循环中无谓地困顿挣扎。首先,在反乌托邦文学中真理和谬误是经过极权者强制筛选的,他们垄断主体的认知疆域,甚至直接将谬误包装成真理。小说的故事大多设置在某个因战争产生断裂的历史定点中,极权者依凭人们对战争的恐惧和对稳定的渴求,将关于过去的表述篡改为与野蛮、混乱、贫困相关的一系列话语,并摧毁了承载人类真实记忆的书籍与建筑,“新历史”在权力机构提供的报纸书籍中统一成型,它们不约而同地确立某个异己世界并将其改造为与文明对立的他者,以假想敌的形象滋养着国民的排外与仇恨意识,群际分离为民众提供了一种普遍的世界观与明确的价值标准以保证“我群”的先进性。其次,极权者还以一定的程序选择和分配作为认识基础的语言,使其转变为符合统治需求的固定思维模式。以“新话”为例,统治者通过改造语言,剥夺民众对任何异见的表述能力,个体在被意识形态驯化的语言构成的认知场中所产生的思想,将必然符合统治者的价值指标,囚禁于其中的政治主体自此再也无法燃起觉醒的火种。

个体无法对真理进行证伪意味着话语操控者掌握了永恒的真理,而这种“真理”又被投入新一轮的精神改造。权力通过对时间和空间的压榨完成了对个体精神与肉体的控制,主体成了极权规约下的产物,人在高压下走向分裂,成为自我的他者,在同一性焦虑中,无处可去的个体只得以主动接受权力同化的方式谋取权力的荫蔽。自此,人放任权力入侵并开始自我审视,“我”成为与权力合谋的“非我”,成为“主动被看”的对象,并在无意识中以“看者”的姿态用“正统”的标准监管着其他个体,使其“被迫自觉”地符合当权者的要求。极权否认了任何亲密关系,人与人之间只剩下“规训”与“被规训”、“审视”与“被审视”的交集,他们甚至心甘情愿享受这种监控。众一国中警察被当作“守护天使”,大洋国的派逊斯为举报自己的小女儿感到骄傲。个体是被权力摆布和塑造的玩偶,是意识形态下无处遁逃的流浪者,而当他的精神世界与掌权者达成统一时便会生出主人般的错觉,以背离了原我的价值标准规训他人,主动放弃做一位社会契约中的权力主体,而选择成为一名在权力之眼凝望的大监狱网中不自知的囚徒。

二、群体的凝视:无意识中的同化与反哺

在极权的精细运作下,人的自由活动在时空范围内压缩塌陷,在权力全面接管了肉体与精神后,人堕落为一个无机而破碎的意象奔向奴役的终点。“我”成为“非我”的存在,意义的零碎化与力量的流失让生命体或多或少感受到了内在的空乏,这让他们急需在自身之外找寻某个更具安全感的实体——集体。然而,对这种外在力量的索取必然伴随着某种代价。克尔凯郭尔提出“匿名的公众”一词,指出当一个人以公众的方式存在时他就失去了自我的真实性,成为虚妄的存在。海德格尔也认为,个人一旦获得了社会性存在,就同自身分离,沉沦到“人们”中去,成为非本真的自己[8]。在反乌托邦小说塑造的极权社会中,由于集体的分子是一个个被架空意义的“非人”,以空洞盲目的无意义实体本身吸引着外在价值的入侵,如此构建出的集体将彻底沦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与个人空间的监视者,并以一种庞大的无意识形式反哺权力本身。

在“个体”与“群体”的互视结构中,群体对个体产生了不可抗的磁吸力。首先,群体代表着安全。弗洛姆在《对自由的恐惧》中谈及个人具有为了逃避孤独无助的感觉而放弃自由的心理倾向。在极权社会中,面对集体的注视,对孤独、思想警察和“老大哥”的恐惧大大刺激了人类模仿与趋同的本能,在这里,被大众同化成为了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形式,它保证了个体在群际界限下自我身份感的确立以及在权力与群体的可视关系中,“被看”并不会给自己带来消极后果。其次,群体意味着平等。卡内提指出,“大众”之所以能吸引人们投身其中是因为距离的消解解除了社会加诸个人的外在差异,人在平等中实现了“解放”这一共同契约[9]。虽然新世界里人群按照严格的等级划分,但个体在同一等级内部仍能感知某种绝对平等,这种平等的错觉化解了“奴役”与“被奴役”的矛盾,在群体的询唤下,个体成为了不自知的、快乐的奴隶。

无论是D-503宣称的“没有人是‘一’,而是‘之一’”[10]8,还是莱妮娜挂在嘴边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11]92,都指向了反乌托邦社会中集体对个人的某种同化。在群体的询唤下,“我”以一种疯狂的热情在这个“更伟大的自我”中寻求彻底的消融,“我们”取代了“我”成为唯一的实在,排斥并孤立着任何一位异己者。

D-503的日记中记叙了一场立方体广场上的公开祭奠,祭品是一位因胡言乱语被送上审判台的罪人,在数千双眼睛中恩主启动电流将他化为一滩“化学意义上纯净的水”,行刑仪式在一幅极度狂欢的画面中完成[10]55。集体是去个性化的最佳机制。首先,它大大增强了个人的从众心理,勒庞将其称之为“群体性格统一律”,它假定置身于群体中的人会产生一种共同的情感倾向,经由权力威慑或情绪感染后,个人意志将化作共有的集体表达[12]2-9。就已拥有相似信念结构而选择主动同化的人而言,行刑画面以“多数即真理”的暗示使其又一次肯定了自身的价值认同,而对于仍保留“我”之意志的思想异端而言,他们被迫成为行刑景观的承受者,以目睹“另一个我”消失的方式完成集体教育,在这个视角中,集体成为了权力联盟迫使不稳定个体归顺的政治工具。其次,群体造成了个人道德的消散。群体在数量上的赋值在导致个体责任感分散的同时又让他们察觉到一股势不可挡的非自然力量,在这种外在力量的作用下,人群大肆发泄本能欲望,并把动机归因于集体中的他人以逃避谴责。在《美丽新世界》的末尾,大量的人群涌上约翰的郊野,对绝望的他嘶吼着:“我们——要——鞭子。”[11]242人群是本能的奴隶,责任的虚无带来了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快感,而权力有时正是需要这种盲目的集体犯罪作为铲除异端的手段。

事实上,极权主义试图将一切社会活动纳入统治过程,私人空间在公共空间的挑衅和渗透下败退,当人人都将自我让渡予群体时,群体也成为了没有自主意识的盲目力量,而如若此时有一位领袖能够以一种掌握着神圣教条的超人形象出现在群众面前,群体将迅速陷入宗教般的狂热与绝对服从。

勒庞认为群体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形象思维[12]61。反乌托邦小说中有着包括庆典、仇恨周、公开选举、行刑仪式在内的大量关于集体生活的描写,而领袖恰恰十分善于借助这些狂欢化场景,利用个人被群体放大的非理性本能为自己造像。在仇恨会上,温斯顿对果尔德·斯坦因的同情随着群体暴怒的嘶吼消失殆尽,而老大哥的形象转而变成“一个所向无敌、毫无畏惧的保护者,像块巨石一般耸立于从亚洲蜂拥而来的乌合之众之前”[5]17。莫斯科维奇在《群体的精神生活》一章中写道:“群体的时代便是想象的时代,统治他们的人是靠想象力统治的……形象最主要的目的始终是要影响并支配群众,从而大规模地造就他们。”[13]105领袖借助形象及伴其而生的一系列维持思想一致性的行为将个体转变为一个“统一的集体性物质”[13]29并确保他们在至高无上的集体意志中彻底失声。仇恨周的街区贴满了宣传画、横幅与标语,人群重复着相同的观点、呼喊着统一的口号、用相同的头脑想象世界,在此情境的作用下,集体意志成为领袖灵魂的复制品,被确信的真理只是制造者的工具,于是“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党认为的真理就是真理”[5]286。至此,领袖拥有了以信仰为名的、让群众为之赴汤蹈火的全部能力。

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集体的存在,领袖才能实现他的统治,领袖实际上是“体现为个人的民众。他使这个群体有了他的名字、他的形象,以及他的积极有为的意志”[13]6。集体是个体与领袖的中间地带,它以被权力同化的状态吸收个体加入并反哺于权力本身,既受制于领袖又是领袖权力的来源,正如奥伯良认为的,一旦能摆脱个体存在,完全屈服于权力,那么他就是全能的,永远不朽[5]305。——领袖与个人都通过集体保障自己的永恒。

集体与个体的看与被看意味着某种同化与询唤,而在集体与权力之间,虽然集体依然单向地为权力所操纵,但它的无差别力量已经蕴藏了某种与权力抗衡的内在可能,于是统治集团一方面不遗余力地塑造统一的意义符号系统制造认同,将民众封闭在幻想世界中;另一方面又以行刑景观带给人群外在压力,进而使群体不能、不敢也无需发动异变。然而与个体和权力的单向度关系不同,集体与个体、集体与权力皆处于辩证互动之中,这意味着即使希望渺茫,“群氓”依然是最有力量掀翻统治的因素,如若反抗不能从自以为既得利益者的人群里发起,那就从与权力和文明对立的他者中蔓延,正如温斯顿所说:“如果有希望的话,希望在无产者身上。”[5]80

三、个体的苏醒:认同危机下的自由选择

扎米亚京在《论文学、革命、熵及其他》中写道:“习惯的、平常的东西当然较简单、较可爱、较舒适……无论什么革命、无论什么异端都是不舒服的、不轻松的。因为这是飞跃,这是平稳的时代曲线的断裂,而断裂便意味着创伤、痛苦。但创伤是需要的。”[14]温斯顿、I-330、赫姆霍兹、伯纳德、约翰、蒙塔格都是在“断裂”中挣扎着、不愿归化的反抗者,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身份认同上产生危机,强烈的异己感将他们带离群体塑造的幻梦,试图以一己之力逃离玩偶的宿命甚至夺取主动权反视权力本身。萨特认为人能通过自由选择为自己确立一种本质并完成对自我和当前境遇的超越,不论结局,他们都在这种超越的过程中宣示了“我”之存在。反抗将在物质与精神间展开。

根据福柯的界定,权力从主体的所属物变为主体的制造者,在现代权力的微观物理学中,认知主体被身体取代,人从生产者变为一个“等待判决的对象”[15]。但正是由于权力存在的普遍性,不同争斗力量之间的对抗冲突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权力关系网,其上无数的、不稳定的交织点预示着权力关系逆转的可能,福柯据此认为权力和抵制是相互伴随的,即使在力量关系失衡的极权社会,它也为反抗留下了生存的空间与可能性。而这种反抗实践也必然在力量交汇的机体——肉体场域中发生。反抗者们首先要做的便是有意识地与权力抢夺对身体的控制权,他们放肆地宣泄着自己的爱与性:对I-330的爱情让D-503第一次感知到了非理性的自己,从而对“理性至上”的原则产生怀疑;温斯顿觉得他与裘丽娅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5]147。自然人性在性的释放中复苏,小小的造反行动也就此完成。反抗行动中权力本体的模糊性造成了反抗对象的缺位,反抗者们所能拥有的支点就只能是作为生命力与人性负载物的身体,在奥威尔的描述中,无产者有着强壮的胳膊、热情的心肠和多产的肚皮[5]250,这种动物性的力量让温斯顿坚信未来属于不朽的无产者。掌控肉体意味着个体拥有了夺取主动权的物质要素,但要实现抵抗还需某种精神力共同完成,记忆便是这面带领他们穿越荒诞的军旗。

记忆是个人对存在的感知与经验的累积,构建着个体全部的精神世界,它给人以稳定的身份感,是人们返回精神家园和实现本真自我最根本、最可靠的途径[16]。以哈布瓦赫为首的现代心理学家认为,记忆是存在于叙事领域内的一种活动,集体记忆的创生是一个社会构建的概念,是人们根据当下情境对集体的过去进行的理解、回忆与再现[17]。由于个体记忆所依赖的语言与概念逻辑都是在特定社会历史情境中产生的,必然受到集体记忆的整合与社会安排的结构性限制,因此集体记忆既是以个体记忆为原始材料的历史想象物,又是以其为目标支点建构人类认同感的权力冲突场。反乌托邦社会中,权力联盟控制记忆资源,利用记忆的选择性与交互性,以媒体、庆典、口号为媒介重构历史,通过共享同一种集体记忆的方式形塑坚固的政治认同。在当权者极端化的操纵中,反抗者感受到了外来的意识形态与本真自我的对立,当权力摧毁了历史,他们则试图凭借记忆重建真实。《华氏451》的最后,蒙塔格同其他逃亡者一起用记忆保存书籍,期待在战后将书重新书写下来,于他们而言记忆意味着复兴的希望,而在温斯顿处,记忆则是确认荒诞现实的证据。在他的记忆中琼斯、阿隆逊和鲁塞福三位党员并没有犯他们承认的罪行,这成了他怀疑党、反抗老大哥的支点,而无产者有着强大的肉体却丧失了记忆的连续性,酒店里的老人只记得“高礼帽”“啤酒”这些细枝末节,记忆的断裂是无产者与革命者之间的天堑,要从极权的意识形态中抽身,就必须有掌握记忆的自觉。《华氏451》中的格兰杰说:“当他们问我们在做些什么,你可以说,我们在记忆。长此以往,我们就会取得胜利。”[18]在对身体与记忆的认知重塑后,健全的反抗者诞生了。

萨特认为,作为自为存在的人不是某种给定了的、固化的实在,而是充满了主动性与不确定性的未完成品。人的本质与特征是人按照自己主观意志自行造就的,现成人性的缺位意味着决定论的消散,因此在他看来,人生而自由。即使在极权社会也有自由留存的余地,其在现世的投射便是人本性中对自由的渴望与个体的自由选择,而由于人总是居于一种包括他人在内的处境中,当一人的反抗是为了所有人的权力时,他的选择将牵涉到全体人类的未来,即加缪断言的“我反抗,故我们存在”[19]。然而在本质先于存在、保守本能于集体中无限膨胀的极权社会中,反抗似乎只是先知者的一厢情愿。新世界中约翰高声呼喊着自由,把苏摩扔出窗外,但收获的只有人群的咆哮和殴打。极权社会的运作机制决定了苏醒者必定少之又少。

反乌托邦文学中的诸多反抗者都来自于某个不可复制的意外:伯纳德是因为有人往他的培养皿中错放了酒精,导致他较其他的阿尔法矮小而被同伴孤立;赫姆霍兹则是由于超凡的智力使他产生了孤独感;约翰是生长在野人区的“文明人”的孩子;温斯顿在七年前已被中心党员监视,他的个体意识在奥勃良的暗示中徒劳地膨胀。反抗者在世界的敌意和他们与世界的疏离中感知到了荒诞,加缪将人的思想世界概括为神的世界和反抗的世界,在神的世界里,人类迷失了自己的存在意识,一切都是既定答案,而在反抗的世界里,人从神的住处出走,要求一切机制、一切答案都符合人之本性,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反乌托邦社会以人造的世俗上帝取代了缺位的神灵,老大哥、恩主、穆斯塔法都被看作超人力量的化身,他们的言说是神谕般的真理,而反抗者们却意识到人才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摈弃了无谓的信仰,试图以一己之力将伪神驱逐出真理的天宇。温斯顿不在乎电视中无休止的“大胜利”与报刊上的生产数据、约翰质问着毫无活力的文明社会、D-503对理性的怀疑、蒙塔格看到与书一起消亡的老妇人时的震撼,都表明了他们抛弃了所谓永远的胜利与永恒的稳定,选择相信自己的感知与当下的真实,而对“神”昭彰的真理与许诺的未来不屑一顾。然而,在被神统治的世界中,他们注定孤独。

苏醒者的不可复制与人群的集体沉沦之间的悬殊对比,决定了反抗行动的必然失败,但反抗并非毫无价值,相反,在失去了自主思想的无意义世界中,反抗创造了唯一的意义。在加缪的概念里,人是唯一拒绝现在这样生活的生物,权力联盟将人改造为甘于现状的固有物,而反抗者却在“不满足”中发现了现实的荒诞与人在“去成为”过程中的无限可能,他们弃绝了统治阶层织构的幻梦,自由地选择抗争,不问未来,不抱希望,徒劳但坚定地直视权力之眼,在向着自由之地突围的过程中,他们有着与神灵比肩的勇气,他高于自己的命运。

综上所述,我们可将权力、保留主体性的“我”、被彻底驯化的“非我”与群体这四个对象的互视关系归纳为图1。

图1 反乌托邦文学互视结构示意图

权力为了保证自己的“不可视”,分散成微观分子渗透进电视、宣传、教育之中规训人群,消解人群“看”的能力,主体只能接收到用以强化当局认同感的一系列信息。在权力的监视下,人既是被凝视的客体,又是自己生活的看客和景观的想象者。看客意味着麻木,人丧失了对自己身体参与感沦为不具主体意识的“非人”,并在群体的询唤和威胁下主动选择归顺,成为主宰者意志的传声筒和领袖力量的供给者。他们在一个快乐而无知的世界中一边以“被看”的标准塑造自己的行为、成为权力的奴隶,一边以监控的眼光搜寻异端,企图将其同化或摧毁。而依然保留有主体意识的个体成为了其中的异类,他们对权力产生了强烈的异己感,察觉并排斥它的监视,企图以夺回主动权的方式反视和抵抗权力。他们用爱、性、死亡和真相同权力争夺身体与记忆的控制权,争夺人之所以存在的自由选择权。这是反乌托邦小说共有的内在机制,而文本内部所有运作最终都指向了文本外部的现代社会中极权、理性与科技对“人”的奴役。

四、结 语

在反乌托邦文本外部,其与传统乌托邦也处于相望和互融的关系中,二者的交界点在于乌托邦社会是否作为一种现实的功利性目的导向被强制实践。乌托邦作为一个立足于当下可感境界又不懈追求真善美的永恒超越过程,失败是它的使命,一旦强行将其“在场化”,人将在技术理性的运作下成为超人力量实现乌托邦的工具,从而毫无主体性可言。如若掌权者僭越历史,强制宣传自己已经建立了 “结束了最后一次革命”的“乌托邦社会”,它必然将以极权和暴政反馈被统治者。然而正如乌托邦有其自反性一样,反乌托邦思想中也隐藏着某种乌托邦色彩,因为如果没有一个预设的理想世界、没有超越性的乌托邦精神,个体对极权社会的反抗便无从谈起。

无论是弥赛亚盼望、伊甸园、上帝之城的理想国形象,还是众一国、大洋国、新世界般的极权社会,他们被创造的归旨皆是以美或丑的对比反思文本外的世界,启蒙人类同不合理现状与意识形态进行抗争,并以一种永不满足的“乌托邦精神”向着真正的自由航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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