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十三经”逻辑结构研究

2021-11-16邱梦艳

管子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五经六艺逻辑

邱梦艳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流动站,河南 开封 475000)

一、问题的提出

经学是以经典体系为核心的思想学说整体。以往对经学的研究,在名物制度、概念解读、字词考辨、版本校勘及思想阐释等方面取得了丰厚的成果,但也有失于支离破碎,难以做到对经学体系的整体把握,以致于无论从任何方面进行研究,都难免或多或少地失之于偏颇,也就不能认识它的本质。只有通过整体的考察,从结构上进行剖析,才能对经学本质有清楚的认识。而对经学的整体把握,研究其体系组成的逻辑结构,是一条深入其内的路径。

“十三经”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经典体系,而不是十三部经书的任意组合。忽视它的整体性,容易使人将“十三经”当作散在的十三部书,从而忽略它们在经学体系中特殊的地位和作用。经学整体功能的建构由逻辑结构决定,不研究逻辑结构,其整体功能就不能得到很好的认识,出现的结果是就经说经、就书论书、就一句话谈一句话。不重视经学整体面貌的研究,犹如盲人摸象,各执一面,很难使人对经学有本质的认识。只有从整体入手,才能洞察事物的本质。整体研究有许多方式,也有很多切入路径,从经学的内部逻辑去研究,或许是一条最重要的路径。

实际上,对于经典体系的整体性,古人早有论说。战国时期,儒家经典组合就被认为是各经典功能指向同一的完整体系。如《庄子·天下》篇、《郭店楚简》《荀子》等皆有类似的论说。此后,直到清代结束,儒家经典组合一直被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经学传承中断以后,经典组合的整体性逐渐被忽视,当学界恢复对经学的研究兴趣时,大多数采取零散的割裂式研究。近些年来,学界开始注意这个问题。张林川提出“十三经”“是一个较为完整的整体,在思想和内容上具有较强的系统性”(1)张林川:《论〈尔雅〉的“经典”性质》,《江汉大学学报》1991年第4期,第58页。对于“十三经”系统的研究,张林川曾表示想专门写一篇研究文章,可惜后面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论文。从他这篇文章的相关内容来看,他对“十三经”系统研究的构想,是基于现代学科分类的原则:《周易》属于哲学经典,《尚书》《周礼》等属于政治经典,《左传》属于历史经典,《诗经》《孝经》等属于教育经典。,其后一些学者开始注意到经典的系统性,如舒大刚便使用了“体系”的概念研究经典的发展过程(2)舒大刚:《〈十三经〉:儒家经典体系形成的历史考察》,《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4期,第108-116页。。尽管学界已经意识到儒家经典的整体性,目前还是未找到合适的研究路径。

这当然不是说,学界从未有过对经典体系的研究。早在周予同论述今古文分别的时候,已研究其“六经”的不同次第及背后的逻辑;近来程苏东也探讨了先秦、汉代经目组合的不同逻辑;笔者也曾提出研究经学体系逻辑结构的学术意义,并重点分析了汉代经典体系的结构和逻辑(3)参见周予同:《经今古文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5-11页;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4-367页;邱梦艳:《关于中国古代经学逻辑体系的思考》,《史学月刊》2017年第11期,第16-20页。。就整体研究状况而言,经典体系的逻辑结构研究,无论在理论方法上还是具体路径上,仍需要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十三经”有一个历史形成的过程,其内在逻辑结构是历史发展的结果,因此,研究“十三经”的逻辑结构,应该是一个过程性的考察,即坚持历史主义的研究方法,考察其不同时代所担负和实现的历史使命。在考察过程中,一方面从学术发展的角度出发,考察其逻辑建构的要求;另一方面与历史时代的发展相联系,考察时代主题的影响。譬如,宋代的《孟子》升经运动,就不仅是学术发展的结果,更与时代政治紧密相关。于是,经典体系逻辑结构研究的方法论,在文本分析与经典体系逻辑分析的同时,必须重视历史分析,从历史时代的特征出发,去考察经目的发展和逻辑结构的调整。在逻辑结构的发展变化中,发现其中不变的内容,探讨经学的本质。

“十三经”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质,弄清“十三经”的逻辑结构,认识经学的思想本质,对于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属性,是一项基础性的理论工作。这样一项经学研究的目标或任务,对于今天清醒而理智地进行传统文化的批判继承,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二、先秦“六艺”:圣王政道

儒家经典体系,无论是“五经”还是“十三经”,其基本主题和主体逻辑结构,在前经学时代即已形成,时间下限为战国时期。

(一)“六艺”的时代主题

“五经”之源可追溯至先秦之“六艺”(4)古代文献中的“六艺”有两个涵义:一是“诗”“书”“礼”“乐”等六门课程;二是《诗》《书》《礼》《乐》等“六经”。二者本是课程与教本的关系,不严格使用时,统称为“六艺”。当“六艺”涵义为课程时,其所对应的教本就不仅是《诗》《书》《礼》《乐》等,还包括相应的传记之类。参见吴龙辉:《六艺的变迁及其与六经之关系》,《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2期,第42-47页。“诗”“书”“礼”“乐”既指课程也指文本时,本文采用“六艺”来指称。。有一种观点认为,以“孔子删订”为分割线,作为共同思想文化资源之“六艺”开始与儒家之“六经”有所区分。他们认为,《左传》之“《诗》《书》、礼、乐”与《国语》之“春秋”“诗”“乐”“故志”“训典”等等,皆是旧法世传之典籍,而孔子之后七十弟子所传,才是孔子删定的有史实、有义理的儒家经典(5)“六经”形成于何时,是经学史研究中争论较多的问题。经典体系有个动态形成的过程,这一点是学者们的共识。皮锡瑞以“孔子删定”来区分儒家“六经”与作为共同思想文化资源之“六经”,参见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页。舒大刚也发表了类似的观点,参见舒大刚:《〈十三经〉:儒家经典体系形成的历史考察》,《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4期,第108-116页。。这个说法强调了“六经”作为儒家经典后,关于秩序伦理之“义理”的生成。作为思想的载体,文本在传播授受之间,都承载着一定的义理,就思想的脉络而言,“孔子删定”后的“六经”,是否发生了“质”的区别?由于史料的匮乏,目前无法提供有效的论说。然而能够确定的是,战国时期作为公共典籍之“六艺”,与儒家传播文本之“六经”,在功能与逻辑结构上具有一致性。

战国时期的“六艺”承担了怎样的思想功能?如何实现?与当时的时代政治需求有关,也与“六艺”的逻辑主题确立和建构相关。

春秋战国长期的争霸战,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原有的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权力等级关系。在杀人以求功的时代,连年不断的战争,使个体生命被战争和动荡所夹裹,人们普遍期望的是社会秩序的重建和稳定。社会秩序的核心是权力秩序,而权力秩序也是治国模式的核心。于是,对权力秩序和个体生命的关怀,表现为对理想治国模式的争辩与探讨,人们普遍将希望寄托于“圣王”,认为只有“圣王之道”才是治国良方,诸子学说都围绕着“圣王政道”展开(6)李振宏:《先秦圣王治国论的理论盲点》,《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95-105页。。

儒家“六艺”反映了他们理想的治国模式。在不断的阐释中,“六艺”逐渐形成固定的结构关系。不同学派对“六艺”结构关系的看法,反映了其内在的思维方式。《庄子·天下》篇和《荀子》的论说,便是先秦时期关于“六艺”的两种解说体系。

(二)《庄子》论“六艺”

《庄子·天下》篇追溯各家学派学术根源时,论及“六艺”:“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7)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8页。这里所述“六艺”,是公共的思想文化资源,不止“邹鲁之士”明之,“缙(同‘搢’)绅先生”也能明之。“六艺”此时已经建构为一个体系,其功能是对“天下”的引导和治理。而其建构,是在圣王之道皆出于“一”的观念体系中,作为圣王之道的具体化,体现着治国的根本之道(本数)与治国理政的具体措施(末度)(8)“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见王先谦:《庄子集解》,第287-288页。,并分别在“志”“事”“行”“和”“阴阳”“名分”方面进行阐述。

具体而言,“志”是内在心理,“行”是外在实践,“事”为国家大政,“和”为情志通达,“阴阳”为天道规律,“名分”为身份秩序。亦即:《易》和《春秋》属于道德法则层面,《春秋》法则来源于《易》;《诗》《乐》属于精神心理层面,从我志之发到众志之和;《书》《礼》属于实践层面,包括个体言行、社会交接、国家事务等。“六艺”结构成为贯通精神心理、行为实践和道德规范三个层面,以“圣王政道”为逻辑主题,阐发其理想的治国模式,以期实现内心与外在、个体与社会、人事与天道的和谐不违。

《天下》篇对“六艺”的思想功能认知,基于这样一种思维逻辑:“六艺”出于“圣”成于“王”,是治理天下的数度,最本之源为“一”;“一”是万物发生之初,蕴含着“生”的最初之道。其理路简化为:“一”→“圣”“王”→“六艺”。

天道不可知,圣王不世出,“六艺”成为“圣王政道”的载体。“六艺”之中,《易》承载阴阳天道,其他经典处于人事之道的不同层面。在权威层次上,《易》高于其他几部经典。之所以是这样的层次关系,源于他们对权威思想来源的认知:“一”生万物,它既是万物之母,也是一切后来规则的来源。而《易》道是“一”的体现,其他经典是具体的事物之道,因此“六艺”的结构关系为:《易》→《诗》《书》《礼》《乐》《春秋》。这个结构关系反映了“天道→规则”的思维模式,依据的是“生”的逻辑。

从同时期其他文献的论述来看,《天下》篇对“六艺”的结构及其理路的阐发,可算是当时的主流看法。类似的论说有:

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鉤用。(9)王先谦:《庄子集解》,第130页。

诗,所以会古含(今)之恃(志)也,者(书)……者也。豊(礼),交之行述(序)也。乐,或生或教者也。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旾(春)秋,所以会古含(今)之事也。(10)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页。

古(故)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客(各)行亓(其)戠(职),而(讪)(誇)亡(无)(由)迮(作)也。雚(观)者(诸)(《诗》)、箸(《书》),炅(则)亦才(在)(矣),雚(观)者(诸)豊(《礼》)、《乐》,炅(则)亦才(在)(矣)。雚(观)者(诸)《易》、《春秋》,炅(则)亦才(在)(矣)。(11)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第108-109页。

《天运》篇中“六经”也是承载了“先王之道”,记载了“周召之迹”,与《天下》篇所说“六经”生成的理路本质相同,但没说到“一”的层面。《郭店楚简》现存的有关资料,论述“六经”功能更为具体:《诗》是古今之“恃”的交会,“恃”的解释有几种,不论是从“恃”的本义,还是“持”的通假来看,都与所依仗的道德品质有关,与“诗言志”暗合。《乐》是“或生或教者”,或者生而知之,或者教而知之,既然达到了真正的理解,在精神层面就能和谐,与“《乐》以道和”一致。《礼》是“交”之行述,“交”即“关系”,礼是根据“关系”规定的人的行为,“《礼》以道行”类同。《易》所以会天道、人道,天人之道皆可归为阴阳之道,与“《易》以道阴阳”相同。《春秋》会古今之事,在秩序社会中,安于名分便是稳定秩序,这不就是“《春秋》以道名分”吗?《郭店楚简》与《天下》篇的论说,在实质上是相同的。

《郭店楚简》的另一段,将“六经”直接与“夫妇父子君臣”之三纲六职对应,亦即上一段《诗》之“恃”、《礼》之“行”、《易》之“道”、《春秋》之“事”所依据的道理,而三纲六职不正是“先王之道”吗?

《天下》篇是其他学派看待“六经”,《郭店楚简》为孔子后学所述,但是两者的论述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这个现象,一方面说明“六经”在战国时期已被视为一个整体,已经结构成明确指向“圣王政道”的文本教化体系;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种结构是当时的主流,无论是否为儒家学说,都采用了相同的论说模式。

(三)《荀子》论“五经”

战国末期,《荀子》将“五经”在逻辑结构上进一步细化,加强经典的权威性,明确了经典的治国作用,并论及了它们互相支撑的关系(12)荀子的教化体系是否“六经”之组合,学界尚有争论,争论焦点便是荀子与《易》的关系。相对而言,《易》在《荀子》较少被论及,这是否是一种省略的说法,以《诗》《书》《礼》《乐》或《诗》《书》代指“六经”?还是荀子所认可的教化体系并不包含《易》?荀子多次提及的经典组合中,并没有《易》的出现,而且《易》所蕴含的天地阴阳之理,也超出了他所认为的学习范围,“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见王先谦:《荀子集解》,第406-407页。但《易》与天道的关系,在其《成相》篇已有体现。荀子不论《易》,与其学术目的直接相关。。

《荀子》通过确立经典、圣人与治道的关系,赋予了“五经”在政治思想上的权威性。“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13)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33页。道是精神世界最高原则的统称,圣人是道的枢纽,经典是道的载体,即经典承载的是精神权威。《荀子》从现实效用出发,从正反两方面说明遵循道的权威性。“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14)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07页。因此,经典所载是治国理政之大法,也是政治思想的权威。

《荀子》所说之道是人道,“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唯圣人为不求知天”(15)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22、309页。。《荀子》认为探求人道即可,因此对蕴含天道阴阳之理的《易》弃而不论。而其他五部经典分别承载了圣人的言行事功。“《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16)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33页。《诗》蕴涵的是圣人之志,《书》记载的是圣人之事,《礼》表述的是圣人之行,《乐》彰显了圣人精神世界的和谐,《春秋》暗含了圣人的大义微旨。各经典发挥着不同功能,已经包罗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相物理:“《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17)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2页。《礼》主导敬诚恭行,《乐》表现中正雍和,《诗》《书》记载言行事功之开阔博大,《春秋》记载兴衰成败之动静微源,可以说,“五经”已经穷毕世间万物之理。“五经”记载了圣人的言行事功,穷毕世间万物之理,理想的治国模式由此而出,便是“圣王政道”。

《荀子》又将“圣王政道”的内核确定为礼。“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18)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2页。礼是法的根本精神,是具体法则的大纲要领,对于人道而言已是极致。因此,《荀子》认为,“五经”事理各有侧重,最终皆以明礼为思想目的,具体而言:

《乐》的功能指向是礼。荀子在《乐论》中反复强调乐在个人修养和国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19)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80页。荀子所说的乐不是纯粹的艺术,而是教化的手段。乐的使用效果是“入人也深”“化人也速”,容易对人产生影响,因此需要“谨为之文”,以使其符合礼的原则。在符合礼的原则下,乐与礼在教化方面,共同起着引导和规正的作用,“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20)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82页。,乐引导心志,礼规范行为;“乐合同,礼别异”(21)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82页。,乐合同群类,礼分别贵贱亲疏。在依靠自律的道德政治构想中,政治逻辑是社会治理基于个人自觉,个人自觉始于心志自治。由于乐在心志方面的引导作用,《荀子》认为“是王者之始也”(22)王先谦:《荀子集解》,第380页。,“始”为始基,即乐是王道的始基,由此始基可通向王道之礼。

《诗》《书》的功能指向是礼。“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飡壶也,不可以得之矣。”(23)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6-17页。如果不以礼为法则,人们就《诗》《书》而言《诗》《书》,就像伸指头测量河水的深浅,拿一握粗的戈舂黍米,用细锥从壶里取食物,只能徒劳而无功。因此,应该以礼为原则去学习《诗》《书》,“隆礼义而杀《诗》、《书》”(24)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38页。,甚至宁可少学些《诗》《书》,也要多学些礼义,可见礼的地位远高于《诗》《书》。

《春秋》的功能指向是礼。“《春秋》言是其微也”,“微”是圣人微旨,在大义的原则下,体会《春秋》隐而未发的圣人志意。《春秋》的“记与不记”与“善恶褒贬”,本就是按照礼的标准所裁定,所以只有理解了礼义,才能体察其中隐微。因此《春秋》本身就是礼的文本实践。

《礼》的内容包括典礼、制度和仪行,也包括对礼义的论述,是礼最明确的文本载体。然而,它并不是荀子所说的人道之极。《荀子》在教化体系中所提到的礼有两种:一是精神制度,二是文本载体,二者关系不言而喻。《荀子》所说的以礼义为旨归,指的是精神层面的礼。《礼》作为具体制度仪节的载体,能够反映礼的精神和原则,但它只是形而下的层面。礼的具体规定因时而变,精神原则不变。即,文本之《礼》,也是表现礼具体的制度仪节,与《诗》《书》等处于同一层次。

“五经”的结构关系为:《诗》《书》《礼》《义》→《春秋》。这个结构关系背后的思维逻辑是:礼(人道)→规则。《荀子》认为,治国使用“五经”教化天下,使人遵循由礼派生出来的规则,最终就能达到天下大治。

比较《荀子》与《庄子》《郭店楚简》的经典体系建构。《庄子》等将“六经”视为承载“圣王政道”的文本,在天人之道的系统中进行经典关系建构;《荀子》也将儒家经典视为“圣王政道”,但经典关系建构只在人道系统中。《庄子》等将《易》置放于最高层次,其他经典是《易》道的不同层面;《荀子》的体系不包括《易》,它将礼作为最高之道,其他五经各是礼教的一环。《庄子》等认为“圣王政道”根源于宇宙法则,遵循的是“生”的逻辑;《荀子》的治国模式源自先王政道,将经验作为最高权威,同时定为社会秩序合理性的来源。

尽管两者存在以上不同,在体系功能和逻辑结构上却表现出一致性:都将经典集合视为功能完备的政道体系,强调圣王之道的权威性,在各个层面构建道的规则,区别人的身份地位,以身份地位限定人的情感和行为;都认为,当经典实现了它们的功能时,社会将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态,实现一于道、一于王的统治景象。

三、汉代“五经”:帝王之道

儒家自认为理想的治国模式,在战国时期并没有受到君王们的推崇,甚至遭到了其他诸子特别是法家的排斥,商鞅曾强烈奏请秦孝公“燔《诗》《书》而明法令”(25)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7页。,认为儒者是影响国势发展的“六虱”之一(26)《商君书·靳令》:“法已定矣,而好用六虱者,亡。……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见蒋礼鸿:《商君书锥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9-80页。。秦统一天下之后,用法家,绌儒术。吊诡的是,起于草莽武夫的汉代统治集团,却最终尊崇儒学为“百家之首”,将“五经”视为“帝王之道”的文本载体。

(一)汉帝对治道的选择

“五经”成为“帝王之道”的载体,跃居于百家之上,成为思想的权威文本,同时“六艺”核心文本定为“五经”。这就使儒家经典获得权威性的同时,也成为政治意识形态;使儒家“六艺”之学变为以“五经”为核心的经典传承体系。“五经”在汉代备受推崇,与汉代对治国之道的探索有关。

汉初,在群生凋敝的情况下,统治集团使用黄老无为之术,国库日渐充盈,儒术也被重视起来。为何选择儒术作为治道,司马迁说得通透:“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27)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88-3290页。诸子学说皆是围绕治道,然而关于尊卑长幼的等级秩序,还是儒家最为彻底。汉继承秦的皇帝制度,皇权进一步加强,家天下的皇帝制度,需要的正是尊卑等级的伦理秩序。这种秩序不仅要在制度上得到保障,还需要在思想上得到强化。正因如此,儒学才跃居百家之上,以“帝王之道”为主题,承担了意识形态建设的使命。

帝王的选择与儒者的希冀,集中反映在汉武帝与董仲舒的对策中。武帝召集贤良大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董仲舒认为“夫仁谊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武帝想知道治国大道的要害,董仲舒认为治国大道在儒术。武帝觉得有道理,同时又有疑惑:都是“帝王之道”,尧舜所为为何不同?董仲舒对曰:“所遇之时异也。”尧舜之道在根本上是相同的,皆在于“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皆认为达到这一点需要以儒道教化天下。“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帝又追问道:“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三王之道来源不同,也非尽善尽美的,而道应该是恒久不变,这又如何解释呢?他怀疑儒道是否为至治永恒之道。董仲舒论辩道:三王之道没有根本上的不同,之所以看起来不同,是社会情况不一样。并且,“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三王之道皆出于天而有所损益,因此,汉也应该使用三王之道而有所制宜,“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既然三王之道为永恒至治之道,帝王应该坚定地采用“六艺”治理国家,于是他进一步提出:“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只有“六艺”才是帝王之道,才能统理天下(28)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495-2523页。。

汉武帝与董仲舒的三问三策,代表了儒者治国理想与帝王政治需求的磨合与统一。从此,儒学被尊崇为“百家之首”,定位为“帝王之道”,成为政治思想的权威。帝王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应该如何做,才能治平天下,长期保有政权;儒者也正想推出“六艺”之学、孔子之道,规范君主的言行政策。此时汉帝与儒者都将治道针对的对象定为帝王,看重帝王在国家政治中的中心作用。“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因此修德先自君主始,“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29)司马迁:《史记》,第3289页。。如果人君能自正,“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30)班固:《汉书》,第2502-2503页。。汉帝对治国之道的求索,是对“帝王之道”的求索;儒者对孔子之道的推崇,是对“帝王之道”的回应。他们共同以“六艺”引导规范帝王之言行政策,使“六艺”担负起了“帝王之道”的时代使命。

(二)经典体系与“六艺”之学

“六艺”的核心经典,在汉代定为“五经”。人们在论述经学时,会同时使用“五经”“六经”“六艺”等概念。这不免会造成概念上的模糊,因此有必要对这几个概念进行辨析。

对于它们之间的区别,已有学者进行过剖析,并得出了具有启发意义的结论。笔者赞同邓安生和吴龙辉的看法,认为“六艺”与“六经”涵义是有区别的,“六艺”侧重于课程,文本载体包括以“六经”为主干的传记解说;“六经”侧重于文本,是特指“六艺”课程依据的权威性的文本。虽然两者的涵义不同,使用时会互相指代(31)对“六艺”“六经”“五经”的认识主要参考邓安生:《论“六艺”与“六经”》,《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第1-9页;吴龙辉:《六艺的变迁及其与六经之关系》,《中国哲学史》2005年第2期,第42-47页。。比如“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32)班固:《汉书》,第2738页。,文句中“六经”与“黄老”相对,指的是关于“大道”的学问。文本不等同于“大道”,此处“六经”指的是文本所载的思想道术,义同于“六经之学”。类似的还有“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33)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25页。,此处“五经”也是“五经之学”的简称。从性质上说,“六艺之学”属于经学体系,可以包含所有关于“六艺”的经传说解,甚至基础入门的知识技艺,它不限于文本;“五经”属于经典体系,是经典文本之间建立的具有逻辑关系的结构性整体。

弄清经典体系与经学体系的辩证关系,儒者论说“六艺”往往混杂“五经”的情况也便清楚了。乐是西周贵族教育的一部分,它不仅是门艺术,也是重大典礼不可或缺的部分,更是重要的教化手段。《乐经》虽然缺失,其功能和作用,深深影响着汉儒学术体系的构造。在汉代,不仅《乐经》没有了,连儒家的乐教也淡出视野。如班固在《汉书·礼乐志》中就先大谈乐教对于养正情性、和乐上下的作用,接着不无惋惜地说:“汉兴,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但能纪其铿鎗鼓舞,而不能言其义。”(34)班固:《汉书》,第1043页。世代位居大乐官的制氏,到汉代也只知道如何演奏,而不能详述其义。更糟糕的是,通于时变的大儒们建议朝廷制作新的雅乐,以用之于乐教,河间献王也毫不吝啬地进呈所集雅乐,结果却是“皆以郑声施于朝廷”(35)班固:《汉书》,第1071页。。无论是《乐经》的重集,还是乐教的推广,都落了空。儒者们逐渐接受了只有“五经”的现实,将乐教融入其他经典,特别是《诗》与《礼》。因此,“五经”担负的是“六教”的功能。

了解了“六艺”“五经”的概念及变化过程,也就厘清了汉代对经典体系论述中的概念问题。汉代对“五经”具有代表性的论说主要有司马迁说、班固说(36)《白虎通》亦有对经典体系的论说,但其说与班固类同,因此不对其做特别的分析。和郑玄说。下面分别对这三种学说进行分析。

(三)司马迁的“六艺”说

司马迁引孔子之言:“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37)司马迁:《史记》,第3197页。司马迁认为,六艺都是关于“治道”的学术,分别担负不同的功能。《礼》用来约束言行,《乐》用来和谐关系,《书》用来引导政事,《诗》用来表达志意,《易》用来体悟天地之化,《春秋》用来彰明大义。而其不同的功能,则是由文本自身内容所决定:“《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38)司马迁:《史记》,第3297页。经典内容与功能的联系,循着这样的思路:

《易》言天道,记载万物兴衰,让人体悟恒常之变——“长于变”,从而敬畏人事变化背后的主宰——阴阳五行之化,所以《易》的功能是“神化”。

《礼》言人伦,记载进退揖让,让人明白秩序规则——“长于行”,明白如何在规则下行事,也就达到了“节人”的目的。

《书》言先王政事,记载先王执政经验,让人体会为国之道——“长于政”,把握为国大政,可为当下政事的指导。

《诗》言草木鱼虫男女之自然,由常见之事讲述人情物理——“长于风”,以喜闻乐见的方式让人明白,收到通达志意之效。

《乐》包含诗、乐、舞等艺术形式,在乐的展演之中,使人明白立身立国的道理,以达到安乐和谐——“长于和”。笙歌乐舞荡人心脾,情志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感染,作用是和谐众庶。

《春秋》记载国之兴衰存亡、人之宠辱灾殃,在世事万变中辨明是非,明白所循之义,从而达到对人的规范——“长于治人”。从历史中得到借鉴,做出合乎时宜的行为,所以功能是“以道义”。

由上可知,司马迁的“六艺”是关于王道的学说体系,“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39)司马迁:《史记》,第1936-1937页。。其关于治的法则、内容及权威性,循着这样的逻辑理路:《易》为天道,是王道的来源。从理论来源上看,它处于“六艺”最高理论指导层面;《礼》为秩序人伦,是个人、社会、国家遵循的各种规则,具体的行为规定,其合理性源于《易》所载的王道;《书》为先王政道,是国政的原则指导,是经过历史锤炼总结的王道;《诗》述情理,从百姓日用中体悟人情物理,也为王道之一面;《乐》关于“所以立”,其立身立国的精神符合王道;《春秋》以史事融通《诗》《书》《礼》《乐》的道理,由世事变迁体悟《易》所载的王道。因此,从内容上看,“六经”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易》为天道层面,为王道之所出,是其他经典所载法则合理性的来源,是最高的思想权威。

《诗》《书》《礼》为王道层面,三者可以互补,从意志到行为,从个人到国家,从家庭到朝廷,属于具体的规则,权威性低于《易》;《乐》就“所以立”而言,是礼制的艺术表现,与《礼》属于同一层面。

《春秋》以史事验证天人之道,指导现实人事,它是王道的历史实践,最具有实践上的参考意义,而其思想权威性源自《诗》《书》《礼》,更源自《易》之道。

就“五经”内部各部经典的重要性、权威性而言,呈现为单向性的层级结构,见图1。

图1 “五经”层级结构图

这种层级结构,借由“生”的逻辑构建起来。万物生于阴阳五行,阴阳五行源自天,因此,万物之生的法则源于天道;人为万物之一,人道也源于天道,因此人应该遵循人道;人道之极为王道,人更应该遵循王道;从历代国之兴衰存亡来看,人不仅是应该而且是必须遵循王道。

司马迁的“六艺”以王道为逻辑主题,借由“生”的线性逻辑,构建了“《易》→《诗》《书》《礼》→《春秋》”层级而下的规则系统,这个系统囊括了个人的精神世界和行为规则、社会关系和国家秩序。在这个系统中,“五经”最为本质的逻辑结构是:宇宙规则→伦理原则→秩序规则,简而言之即:天道→人法。这是一种简单的线性逻辑,在这个线性逻辑之下,伦理原则贯穿:心、身、家、国、天下,使个人的一切精神与行为都服从于宇宙规则(40)司马迁认为对于国家治理而言,《春秋》是最重要的经典,“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见司马迁:《史记》,第3297页。每部经典在某种功能上可能都是最重要的,而这种重要性本身不影响以治为目的的体系逻辑结构。。

(四)班固的“六艺”说

一般认为,司马迁代表着今文学,而班固属于古文学。下引班固的论说资料,分析其“六艺”体系:

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41)班固:《汉书》,第3589页。

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42)班固:《汉书》,第1723页。

班固认为“六经”是“王教之典籍”。所谓“王教之典籍”,即君王统治天下,教化民众使用的权威文本。班固认为“六经”蕴含着治国大法,出自“先圣”之手,通过它们可以明达天道而理正人伦,最终能够达到“至治”。

以“五经”为核心的“六艺”,在班固看来,有如下功能:

《乐》的功能在“和神”,是“仁德”的表征。乐是“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乐作为一种艺术,“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易”,容易感动人的性情,容易“移风易俗”,因此先王将乐作为一种国家教化的手段,“故先王著其教焉”。人之情“应感而动,然后心术形焉”。乐既是人情志的反映,也能摇撼人的情志。因此先王制乐是“本之情性,稽之度数”,“是以荐之郊庙则鬼神飨,作之朝廷则群臣和,立之学官则万民协”。这样的音乐用到哪里,哪里都会受到感化,以致万物自然运转轮回,则可谓“天地顺而嘉应降”,这就是真正的“和神”了(43)班固:《汉书》,第1036-1039页。。乐之为教,赞天地而育万物,即是仁德最大的表征。

《诗》的功能在于“正言”,是“义”的外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之正”根于“志之正”,因此,“正言”亦即“正志”。“志”能“正”,源于心中有“义”,“义”即事物是否合宜。心之“义”不可见,言中之“义”则可闻,从这个角度看,《诗》是“义”的外发。

《礼》的功能在于“明体”。“体”,即“礼之大体”。“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44)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94页。礼是顺应天地四时、人情物理的法则,是尊卑亲疏关系的秩序规定。这种上下尊卑的名分秩序,通过人在典章制度和仪行器物中的熏染,无需过多训导,便使人领会遵从,“明者著见,故无训也”。“明体”即在于“明礼”。

《书》的功能在于“广听”,是“知”之术用。“《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45)班固:《汉书》,第1706页。《书》起源于“洛书”,承载着圣人治世的法则。《书》之所记为王者的言行政令,“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孔子之编选自唐尧之典章,一直到周秦之政令,从“小康”到“家天下”,从“百兽率舞”到“荒度作刑”。王者观《书》,增广见闻,于历代圣哲贤王之政令臧否有鉴,从中能够得到治国的大智慧,即“知”之术用。

《春秋》的功能在于“断事”,是“信”的符契。《春秋》以史事让人明白礼义的作用,其效果如董仲舒所言:“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46)班固:《汉书》,第2498页。《春秋》以天道为源,以礼义为本,所记行事皆有征验,依《春秋》断事,能够契合天人之道,故谓“信”之符。

《易》的功能是承载“乾坤之道”,记载万法之源。“‘《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易》道恒久,是五经之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世道不同,重视的程度也不一样,就像五行会轮番更替一样,“故曰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但《易》是与天地并存,始终都是权威的文本。

班固“六艺”是关于君主治道的思想体系,其中《易》的权威地位被明确提了出来。其他五经,与仁义礼智信对应,担负了儒家核心道德的教育功能,凸显了王教典籍的文本性质。其中,《春秋》又以“断事”为突出特点,成为帝王治法重要的参考。由此推出班固“五经”说的逻辑结构,见图2。

班固将“六艺”看作是关于王道的学说体系,五经是王道在不同层面的文本载体。不难看出,班固也是按照“生”的线性逻辑,将“五经”建构成层级而下的权威规则体系。

图2 班固“五经”逻辑结构图

比较班固和司马迁对六艺五经的论说。相同的是,在五经当中,《易》处于最高层次,为其他经书道法之原,儒家经典皆为治世之具。不同的是,司马迁父子认为宇宙至高之道,是道家自然无为之道,儒家学说服务的是“家天下”的社会,而不是最善的永恒之道;班固认为儒家之道已经囊括天地,是宇宙万物、古往今来永恒之道,时代的更易,只会引起儒家经典体系内部五经的更相叠替,而不会是儒经与其他学说的相互代替。除此之外,班固将“五经”文本直接对应了五常之德,借由“五经”的权威地位,论证了儒家伦理道德在日常生活中的权威性。

随着儒学变为百家之首,这一时期的“五经”建构,及其以“天道→人法”为核心的线性逻辑结构,为后世经学所继承。

(五)郑玄的“六艺论”

继司马迁、班固之后,对后世有重要影响的是郑玄经学。郑玄的体系建构,主体上继承了班固的论说。

郑玄认为“六艺”是关于王道政教的学说体系,“六艺者,图所生也。河图洛书,皆天神言语,所以教告王者也”(47)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续修四库全书·群经总义类》(影印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本,第0171册),第270-271页。,“六艺”是天神教告王者如何统治天下的书籍。其产生有先后次序:《易》《书》《诗》《礼》《春秋》,对应的时代分别为伏羲、尧舜、文王、周公、孔子。经典先后次序,与所载之道的逻辑生成相关。具体为:《易》所载的是阴阳、天地变化之象,王者体会天地变化之道,便可依道而治,因此《易》也是“政教之所生”(48)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72页。。既生政教,必有治法,不同的政教有相应的治法,《书》便是记载先王治法之书,“孔子求《书》……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49)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79页。。虽然有先王之法教,毕竟现实中有各种事物应对,君王不能一人独断,需要辅臣的辅助匡谏。《诗》是臣下对王政纠偏的产物,“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50)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80页。。政教世法最终会形成制度,反过来说,制度的形成必依着更高一级的法——政教世法。郑玄认为,《春秋》是世乱道衰的情况下,孔子 “为后世受命之君”所制的“明王之法”,是拨乱反正的产物(51)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88页。。《春秋》是以史事贯通政教、治法、辅谏、制度,融贯《易》《书》《诗》《礼》之教的帝王大法,从发生逻辑上看,它居于体系末位。由此可知郑玄经典体系的建构,见图3。

图3 郑玄经典体系建构图

郑玄经典体系仍以王道为逻辑主题,只是体系的层级更加细化。在郑玄经典体系中,《易》仍居于最高层级,《春秋》位于体系中的最末级,其结构关系依然依赖“生”的线性逻辑建立。

与司马迁、班固不同的是,郑玄神化了“六艺”的文本内容——“皆天神言语,所以教告王者也”。汉代,特别是东汉,解经喜用谶纬,认为谶纬正是神意之显。“辰在天门,出入候听”,“言神在戌亥,司候帝王兴衰得失,厥善则昌,厥恶则亡”(52)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81页。。“神”用各种方式显现人政得失,人便根据各种迹象,结合经书言语规正君王言行。所以,郑玄的“六艺”体系也反映着在政教、世法、箴谏、制度等方面天神对王者的教告,以使君王在“帝王之道”的轨道上运行。

在郑玄的“六艺”体系中,核心经典开始扩张,如礼就包括了《周礼》和《仪礼》。他认为两者皆是周公所制,其中《周礼》反映了邦家制度,体现的王道已经完备,是礼的根本,也是后世王者应该法行的制度文本。

“六经”之外,郑玄也论说了《论语》和《孝经》与“六艺”的关系。“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53)皮锡瑞:《六艺论疏证》,第287页。《论语》《孝经》在汉代未被单独列为经目,但已是读书人必读之书,《汉志》将它们附于经部。郑玄的这个说法使《论语》和《孝经》与“五经”的关系更为明晰,影响了后世经典体系的扩张和建构。

司马迁、班固和郑玄的“六艺”说,皆以“帝王之道”为主题,通过“生”的线性逻辑,建构起以《易》为首,层级而下的权威规则体系。这个体系通过“天道→规则”的核心逻辑,为经验世界的法则——等级秩序赋予了最高的权威,而经典成为秩序规则在不同层面的演绎。

四、唐代“九经”:纲纪道德

到了唐代,“六艺”的核心文本扩展为九部,号称“九经”。“九经”的正式提出,见于唐代中后期的官方文件。《唐六典》卷四“尚书礼部”记载:“凡正经有九:《礼记》《左氏春秋》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春秋》《榖梁春秋》为小经。”同样的说法还见于《唐六典》卷二(54)张九龄等:《唐六典》,《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59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39b、0022d页。。为何经典体系要扩为“九经”?这与唐代经学转变有很大的关系。先看一下唐代经学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经学权威形式的转变

“五经”发展至“九经”的过程,大体如王应麟所说:

《记》之“经解”指“诗”“书”“礼”“乐”“易”“春秋”之教,未始正六经之名。《庄子·天运篇》始述老子之言曰“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实昉乎此。太史公《滑稽传》以《礼》《乐》《诗》《书》《易》《春秋》为六艺,而《班史》因之又以五学配五常,而《论语》《孝经》并纪于《六艺略》中。自时厥后,或曰五经,或曰六经,或曰七经。至唐贞观中谷那律淹贯群书,禇遂良称为“九经库”,“九经”之名又昉乎此。其后明经取士,以《礼记》《春秋左传》为大经,《诗》《周礼》《仪礼》为中经,《易》《尚书》《春秋公榖》为小经,所谓九经也。(55)朱彝尊:《经义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68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788a-0788c页。

王应麟将“九经”形成的过程做了描述,看起来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发展结果,然而,《论语》《孝经》在东汉已并纪于《六艺略》中,时人也以“七经”称之,按照自然发展的逻辑,唐代“九经”应该包含它们,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对比一下汉代“五经”和唐代“九经”的经目,也许能够发现一些问题。汉代“五经”定为“十四博士”,实为师法家学限制下的各个权威学派。汉代博士不仅负责经学的传授,培养通经的人才,以备官选,同时还担负出使、议政等国家大事,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参与度很高。儒者可凭借博士一职,实现为“王者师”以及引导国家政治生活的抱负,即“十四博士”是以经学学派为形式的权威话语。隋唐时期,“十四博士”不再是权威话语的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官方统一的文本阐释。这是因为,官方以“帖经墨义”的方法明经取士,又以统一的文本经解作为参考标准,这样便消解了以人为传承形式的思想垄断地位。这种转变带来两个明显的结果:一是改变了世家大族久居政治主体地位的情况,渐渐实现科举选才的阶层对流;二是改变了士族对思想话语权的垄断,变为朝廷官方统一掌控。

经学权威形式的转变带来的后果如此严重,选用哪一学派的解说作为统一的经义,必然又会引起儒者们的纷争不休。最能说明这个现象的就是《五经正义》的成书。为了统一经义,唐太宗命孔颖达等编修《五经正义》,以作为科举考试经学的评判标准。撰成后,孔颖达等自认为“其事必以仲尼为宗”(56)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页。,唐太宗也下诏褒奖道:“博综古今,义理该洽,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57)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02-2603页。然而,时儒的看法并不如此,当时太学博士马嘉运就驳斥《五经正义》“颇多繁杂”,“每掎摭之,诸儒亦称为允当”(58)刘昫等:《旧唐书》,第2603页。。马嘉运的质疑获得了当时儒者普遍的赞同。统一经义关系到思想话语的权威,因此,无论用哪种经义注解,都会有质疑的声音。更何况《五经正义》中,有新经典取代老经典的情况,如《礼记》取代《仪礼》,《左传》取代《公羊》,这就使它更难以令人信服。

如何确定令众人信服的经典权威?用哪种注解才不致引起强烈的反对?答案莫过于孔子后学流传下来的经典版本与传记。原“五经”之中,《诗》《书》《易》的注解家虽多,然而版本却是统一的,经学家可以透过经书文字,体悟圣意;而礼和《春秋》,却长期存在分歧。礼目当中,《周礼》《小戴礼记》与圣人的关系日益被认可,有取《仪礼》而代之之势;《春秋》传中《公羊》的权威,也逐渐被《榖梁》和《左传》分割。即“五经”之目下,与孔子关系密切的经典与注解,在唐代正是这九部典籍。

从思想权威的角度看,唐代“九经”与汉代“十四博士”的角色是相同的,都扮演了“五经”在意识形态中的思想权威。其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是“五经”话语框架下的拓展;不同之处在于,汉代“五经”阐释的最高权威借由“十四博士”实现,而唐代博士泛滥,“五经”阐释的最高权威借由统一的文本和传记得以实现。“九经”改变了思想的垄断形式,将以人为载体转变为以文本为载体。因此,唐代“九经”是继“十四博士”之后的新的思想权威。

应该说,“九经”的形成与“五经”思想权威形式的转变密切相关。然而,真正促使“九经”确立的原因,最终还是经学时代主题的要求以及与主题相应的逻辑建构的需求。

(二)“九经”的时代使命

从文本关系考察,“九经”的基本框架仍是“五经”。为何“三礼”“三传”需要并立为“经”?下面就从唐代的具体背景入手,分析“九经”面对的问题。

国家意识形态的确立和发展,主要是建立在权力组织结构之上,与权力群体的构成也相关。除了权力组织结构的本质,组织内部层级之间的权力流动也是考虑的内容,而基于不同文化信仰的群体,对权力建构合理性的认识也不同。

经历了将近三百年的分裂与征战,北方族群不断南下,隋唐社会群体早已是胡汉杂处并居,在文化信仰上也更加多元。最主要的表现为儒、释、道并存发展,既有争斗,又呈现出渗透融合的趋势。隋文帝视自己为法轮王的化身,而唐高宗和唐太宗建国伊始便自称是老子之后裔。在佛道二教之争中,定道教地位高于佛教。唐朝皇帝大多崇信道教,日常炼丹修仙以求长生。民间佛道信徒众多,到处都有佛寺道观。多元文化对于儒家在精神世界的主导地位造成了很大冲击。虽然佛道二众逃离现世,远离政治权力的争斗,但是佛教的“众生平等”,道家道教的“以尧舜为秕糠”,都具有颠覆皇权专制的思想潜力。二教在精神世界中让人感觉到了更多的自由,提供了“脱离苦海”或“白日升仙”等诸多可能解脱桎梏的方式,使人产生对皇权专制所依赖的社会秩序的蔑视。在这种社会和思想背景下,儒家经典有什么作用呢?

隋唐对于文化的包容性的确很强,但从根本上说,家天下需要的还是维护君主权力、上下秩序的思想学说。三教之中,显然儒家思想最为匹合。所以我们看到,隋唐时期皇帝一方面崇道信佛,广修庙宇,一方面大招名儒贤士,立孔庙,祭先师,设馆开学,明经取士。如隋文帝于仁寿元年诏曰:“儒学之道,训教生人,识父子君臣之义,知尊卑长幼之序,升之于朝,任之以职,故能赞理时务,弘益风范。”(59)魏徵等:《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46-47页。唐太宗也表示:“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60)吴兢:《贞观政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40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479b-0479c页。对于统治者而言,儒家经学不可或缺,需要用其“训教生人”,使民明白父子君臣的道理,知晓尊卑长幼的秩序。这样的人在朝廷担任职务,帮助皇帝治理天下,对于君王而言,将是非常有益的事情。这种观点在《隋书·经籍志》中可以得到印证:“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61)魏徵等:《隋书》,第903页。经籍的作用是经纬天地,理正纲纪,弘扬道德。“夫仁义礼智,所以治国也”(62)魏徵等:《隋书》,第909页。,道德仁义正是治国利具。

虽然儒学有利于家天下的统治,然而在多元文化信仰下,如何让人信服并遵从以礼义为中心的道德伦理,既关系到儒学学术逻辑的建设,也与当时的认知思维相关。三教各自有不同的思想体系,其建构的思维方式却相同:现世或为镜花水月,或为俗世凡尘,总有一个权威世界在其上主导。权威世界规定现实世界的法则,佛有佛法,道有道规,儒有儒教,人若想安平过一生,必须遵从它们的引导。引导人们去向何处?三教也是一样的思路,认为人生命最好的结局是能复归于万物最初的本原。而复归本原的途径皆可以概括为“复性”,即去除后天的各种欲念情志,使人真正认识到本然的佛性、道性、天性,落实到方法上,便是遵循权威世界的各种法则。

什么是权威世界的法则?为何要遵循?三教各有不同论说,然而它们又有一个共同的关键点:在到达最高也是最真的权威世界之前,其途径也有等级和尊卑秩序;现实世界的等级尊卑,便是源于权威世界。只有按照这一等级秩序运行,社会才能够安宁。“故《易》者,所以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于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63)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8页。。于是,儒家提倡的“纲纪道德”又合乎逻辑地成为现世规则的权威。

唐代经学的思想目的是“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看起来似乎这与汉代“五经”功能没有不同,然而细究之下,会发现差异。“君亲以尊,臣子以顺”,是朝廷纲纪的应然状态,是主动的治理者状态;而“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是被动的治理结果。只有理正纲纪,才能群生安顺,“各安其性”,最终才能“复性”、复归于初,即“理正朝纲”是此时期经学的主要目的。“理正朝纲”对应的是“君亲以尊,臣子以顺”,关注点转移到君亲之尊和臣子之顺。汉代帝王和儒者关注的是帝王言行如何符合王道,唐代则关注如何维持君尊臣顺的朝廷秩序,将道德束缚的对象更多对准了臣民。

要使臣民服膺于君尊臣顺的纲纪,需要进行令人信服的论证。受到佛教辩证思维的影响,儒家学说也需要通过义理的辩证,才具有说服力。因此,隋唐时期经学具体的使命包括:辩证义理,论证纲纪道德的权威性;统一经义,希望统一经义以统一思想,统一思想以统一社会。统一经义可以由政府主导,但要使统一的经义获得思想的权威,还需要通过辩证义理来完成。“五经”扩至“九经”,围绕着纲纪道德的主题,以义理辨析的方式,重新构建了经典之间的逻辑关系。

(三)《仪礼》和《春秋》的扩张

“九经”以“五经”为中心,将原《仪礼》与《春秋》,扩充为“三礼”和“三传”。扩充后的“三礼”和“三传”,恰好弥补了原经典体系在制度和义理上的缺环,使经典体系的主题转移到“纲纪道德”上。

先看《仪礼》增为“三礼”带来的转变。

汉代礼经为《仪礼》,记录了古代贵族从成人到娶妻交友,在政治社交上的各种典礼,包括死后丧葬等各种仪节规范,是朝廷礼典和民间各种仪俗的重要参考。《仪礼》是关于器物仪节、时间方位的具体记录,其蕴含的礼义却没有说明。而且《仪礼》十七篇是否完整,也一直存在争议。即,原“五经”之礼在完整性上令人怀疑,又没有义理方面的说明,信服力不够,难以成为经典权威中的一环。《周礼》和《礼记》的加入,恰好弥补了这个缺失。

《礼记》对礼的权威性有论证:“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礼运》云‘夫礼必本于大一’,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礼也。礼者,理也。”(64)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223页。“大一”即“太一”。在万物未生、天地未分之前,礼本于“太一”,是对其为天地自然之理的说明。于是,“礼者,理也”,礼便成为天经地义的规则。《礼记》又以经验的方法,多次论及守礼的必要性,如《礼运》:“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大窦也。故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65)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226页。唐人也以同样的模式论证守礼的必要性:“顺之则宗祏固、社稷宁、君臣序、朝廷正,逆之则纪纲废、政教烦、阴阳错于上、人神怨于下。故曰人之所生礼为大也。非礼无以事天地之神,辨君臣长幼之位,是礼之时义大矣哉!”(66)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222页。可以说,《礼记》弥补了《仪礼》在义理方面的不足,同时也使《仪礼》《周礼》的内容更加完整,“此记二礼之遗阙,故名《礼记》”。(67)孔颖达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229页。

《周礼》《仪礼》在礼制完整性上互为补充。唐人承续郑玄的观念,认为它们皆出于周公,是周公摄政太平之书,互为本末(68)虽然《五经正义》之“礼”为《礼记》,但从唐人的论述看,《礼记》仍被视为《周礼》《仪礼》的补充,并没有处于“本”的地位。。

至于《周礼》《仪礼》,发源是一,理有终始,分为二部,并是周公摄政太平之书。《周礼》为末,《仪礼》为本。本则难明,末便易晓。(69)贾公彦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仪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45页。

玄以为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是以《周礼》大行,后王之法。(70)贾公彦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36页。

陆氏德明曰《周》《仪》二礼,并周公所制,“三礼”次第《周》为本《仪》为末。……《周》为本《仪》为末者,《周礼》乃礼之纲要,《仪礼》乃礼之节目也。贾氏又谓《周礼》为末《仪礼》为本者,《周礼》乃经世宰物之宜,《仪礼》乃敦行实践之事也。(71)秦蕙田:《五礼通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35册),台北:台湾商务馆印书馆,1986年版,第0066c-0067a页。

《周礼》《仪礼》记载了周公制定的器物仪节和制度,由这些规制可以窥见先王政教之一斑。时代更易,规制可以变,其背后的理念却是不变的道理。“三礼”分别从制度、典礼、义理层面,对现实世界之礼的权威性来源、制度原则和具体仪节进行了说明。礼目扩张为“三礼”,贯通了国家制度、社会关系和个人行为的诸种规则,承担了兴正纲纪的功能。

再看《春秋》扩为“三传”发生的改变。

汉代将《春秋》视为圣人所制,是“万世法则”,其褒贬取舍之间,有圣人之微言大义。至唐代,人们仍然这样看待《春秋》,“实永世而作则,历百王而不朽者也”(72)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98页。。然而,《春秋》记事过于简略,只凭文本很难明白其中意旨,需要对经文进行专门的解说。“《左氏》传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73)桓谭:《新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7页。《春秋》如果只有“经”,其思想价值就不能显现,换句话说,对于《春秋》这部书,没有“传”的说解,“经”的存在也就没有意义了。

汉代最先立为官学的是《公羊传》,而《公羊传》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系统中,以“天不变,道亦不变”为依据,论证了尊王卑臣的等级秩序,《公羊传》已经完成了《春秋》之法在理论上的建设。然而,《公羊传》对君权有比较多的限制,这与唐代将教化重点转移到臣民上不同。《春秋》需要重新定义其“世法”,并对新“世法”的权威性进行论证。“三传”共同完成了这一使命。

《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榖梁》善于经,是先儒同遵之义也。言《左氏》善于礼者,谓朝聘、会盟、祭祀、田猎之属不违周典是也;《公羊》善于谶者,谓黜周王鲁及龙门之战等是也;《榖梁》善于经者,谓“大夫曰卒”“讳莫如深”之类是也。(74)杨士勋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榖梁传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58页。

“三传”在《春秋》阐释的互补性方面,已经逐渐得到认可。“《公羊》善于谶”,侧重理论的建构;“《榖梁》善于经”,侧重君臣父子的关系原则;“《左传》善于礼”,长于以史事验证礼制。同时,它们也存在不足,“《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能富而不巫,清而不短,裁而不俗,则深于其道者也”(75)杨士勋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榖梁传注疏》,第2361页。。《左传》富于史事,合于礼制,却记了兆验之事;《公羊》大义分明,但权变原则未免从于流俗;《榖梁》原则分明而言辞委婉,只是过于简短。“三传”如果互相补弊救偏,方能深知《春秋》之“道”。

《公羊》主旨为尊王大一统,明君臣纲纪,诛乱臣贼子;《榖梁》主旨为严格尊卑,推崇君主的绝对权威,“朝服虽敝,必加于上;弁冕虽旧,必加于首;周室虽衰,必先诸侯”(76)杨士勋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榖梁传注疏》,第2395页。;《左传》的主旨为崇君卑臣,“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77)范晔:《后汉书》,第1237页。。唐代《春秋》扩为“三传”,使《春秋》的理论纲常有了史事的验证;以《左传》为本,使最初《公羊》的尊君亦绌君,以天帝限制王权,转变为崇君卑臣的纲纪伦理。

《仪礼》扩为“三礼”,由单纯的典礼仪节记录,转变为贯穿国家、社会和个人的典制规范,重新论证了规则的权威性,以达到兴正纲纪的目的;《春秋》扩为“三传”,以《左传》为本,贯通了理论、原则和践行,同时也使君主的权威进一步扩张,使纲常侧重于“崇君父,卑臣子”。《仪礼》和《春秋》扩张的根本原因,既是对纲常伦纪在义理层面的强化,也是其重点转移到“训教生民”的需要。

(四)“九经”的关系建构

除了礼扩为“三礼”,《春秋》扩为“三传”,其他三部经典在阐释方面,也发生了方向性的改变。这里举《易》为例,可从其中窥见一斑。

盖《易》之三义唯在于“有”,然“有”从“无”出,理则包无。……是知《易》理备包有无,而易象唯在于有者,盖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备,本备于有。(78)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8页。

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禀生者谓之性,随时念虑谓之情。(79)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14页。

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者?性者天生之质,正而不邪;情者性之欲也,言若不能以性制情,使其情如性,则不能久行其正。(80)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17页。

以上资料说明了以下几点:第一,《易》理包含“有无”,即《易》理可溯源于“有”之前,伴随宇宙万物而生,有万物生成的本初之理;第二,《易》象唯在于“有”,是《易》道“有”层面的反映,是万有之理的显现;第三,物皆有“性命”,“性命”各有“情”,“性”是物秉天而生,是内在之理,“情”为外在所感而动,以“性”正“情”,不使“情”伐“性”,“命”才能长久。

这仍然是一个“生”的逻辑:“情”生于“性”,“性”生于“天”,“天”生于“有”,“有”生于“无”,于是,其中之“理”也层级而上,可追溯至最原初的“无”,“无”是最高的道。而《易》理“备包有无”,无论是形而上的道,还是形而下的器,皆可在《易》中得到反映,因此,《易》承载的是无所不包的道。在经典之中,《易》处于第一序位,《旧唐书》:“甲部为经,其类十二:一曰《易》。”(81)刘昫等:《旧唐书》,第1963页。其功能仍是“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82)“故《易》者,所以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是以画八卦、建五气以立五常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为网罟,以佃以渔以赡民用。于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此其作《易》垂教之本意也。”见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第8页。。

现在看看其他经典的内容和功能阐释:“《书》以纪帝王遗范”,是君王秉政的参考(83)“伏牺、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髙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以为大训。”“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义。”见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3-115页。;“《诗》以纪兴衰诵叹”,诗因情而发,既是王政的反馈,也是王政对万民的教化(84)“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见孔颖达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1页。;“《礼》以纪文物体制”,“三礼”共同担负了兴正纲纪的使命;“《春秋》以纪行事褒贬”,“三传”以《左传》为本,重点转向了“崇君父,卑臣子”。除了《易》“备包有无”,其他各经都处于“有”的阶段,从权威性的来源看,都处于《易》的层次之下。

将“九经”简化为“五经”之目(85)前人已经使用“经目”一词,有将“目”置于“经”下,有将“经”置于“目”下。此处将“目”置于“经”上,以便更好地说明体系内部文本的不同。“九经”与“五经”同样有这样的关系。“九经”是在汉代“五经”的框架之下,权威文本的扩张:“五经”为“目”,“九经”为目下之文本。所谓“五经”为“目”:《诗》目下为《毛诗》,《春秋》目下为《左传》《公羊》《榖梁》,“礼”目下为《周礼》《仪礼》《礼记》,《易》目下为《周易》,《书》目下为《古文尚书》。,其逻辑结构也就更为清晰,它延续了先秦两汉以来以“生”的逻辑为关系纽带而建立的权威阶梯次序,见图4。

图4 “九经”逻辑结构图

“九经”沿着“生”的逻辑,自上而下获取义理的权威。其逻辑结构反映的思维模式,与先秦两汉一样,仍是“信仰——规则”,即从社会之外寻求法则,并将其作为至高的唯一的权威。从唐人对经典的内容和功能阐释来看,经学仍是对圣王之政的阐发,然而其逻辑主题已经变为“纲纪道德”,作用的对象为“生人”,功能为“训教”,“训教”的路径是以“威行”以诱导(86)唐人张守节作正义云:“以礼义导天下,天下伏而归之,故为威行之道也;以礼义率天下,天下咸遵之,故为功名之总。”见司马迁:《史记》,第1165页。,最终的效果是“化民”,将民驯化为皇权专制下的拥趸。

五、宋“十三经”:心性义理

“十三经”的形成是一个里程碑,它以“心性义理”为逻辑主题,以“内圣外王”为思想目的,结构成多层复合式的体系,将社会控制的焦点,最终落实到人的心灵深处。经典体系发展至此,可谓极致而严密了!然而,“十三经”究竟形成于何时,关系到经学转变背景与动因,因此有必要对其进行讨论。

(一)“十三经”的形成标准

“十三经”的形成时期是个纷争不断的问题。学者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也就有不同的结果。目前主要有以下几个标准:“十三经”之名的提出,“十三经注疏”刻本的第一次出现,“十三经注疏”官刻本的第一次结集,《孟子》升经的时间。而对于以上标准所涉时间,又有不同的考证和推断结果。这就导致对于“十三经”的形成时间,有了许多不同的结论。约略而言,有以下几种意见:五代后蜀说、北宋说、南宋说、明中说等(87)舒大刚:《〈十三经〉:儒家经典体系形成的历史考察》,《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4期,第114-115页。杜中新、窦秀艳:《孝治与〈孝经〉入十三经》,《中州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第29页。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第102页。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57页。。因此,要想弄清“十三经”成于何时,需要先分析判断标准的问题。

“十三经”之名的提出,能否作为“十三经”体系出现的时间?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名是后起的、人为的,既可以同名异实,也可以同实异名。就像“六经”许多时候不代表六部经典,它可以是“五经”“九经”或者“十三经”的代名词,也可以是儒家经学甚至儒学的代称。所以判断某一事物出现的时间,不能仅用名称作为标准去确认,还需要参考其实际结集的时间。因此,“十三经”提出的时间,不能代表“十三经”形成的时间。“十三经注疏”刻印本的时间,也不能成为“十三经”形成的判断标准,更不能成为“十三经”开始被接受的标准。因为,“十三经”是经典集合的名称,而“十三经注疏”则是在已经接受“十三经”之后的某一时期,对其解释体系标准化的一项工程,它们是不同的问题。而《孟子》升经才应该是合理的判断标准。

也有学者认为《孟子》升经之时,其他经典譬如《孝经》《尔雅》等,未必被人们重视,因此《孟子》升经也不能作为“十三经”形成的时间(88)清人以最后获得经书身份的《孟子》的升经时代为下限来判断“十三经”的成立,是以后一时代的经学眼光来看待前一时代的经目,当代有学者并不赞同这一判断,指出《孟子》北宋熙宁年间升为兼经的同时,《仪礼》和《春秋》及“三传”却失去了正经的身份,而《孝经》和《尔雅》也未能与《孟子》同时进入兼经。参见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我们认为,《仪礼》和《春秋》“三传”并没有失去正经的身份,是否为正经,不能以士人学习的热度来判定。。这里存在着经典体系与经的身份的判定问题。经典体系是由具有经的身份的书籍通过某种关系建构而成,因此经的身份才是判断经目的关键。在经典体系之中,各经受重视的程度,自始至终都不是齐头并进,如班固所言,“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89)班固:《汉书》,第1723页。,因此以是否受重视来判断经典体系的具体书目,并不合理。

按照《孟子》升经是最终定成的标志,“十三经”体系在宋代已经形成。“宋《礼部韵略》所附条式,自元祐中即以《论语》、《孟子》试士,是当时已尊为经。”虽然其后《孟子》地位有所动摇,最终宋徽宗宣和六年补刻《孟子石经》,正式宣告了它的经书身份(90)李华瑞:《关于西夏儒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西夏学》(第6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115页。。 某部经典获得经的身份并不是突变型的,《孟子》如此,“十三经”的形成也是如此。至少我们可以获知,“十三经”的初步形成,始于北宋。

而《孟子》升经,绝不是当政者一时的推动所致,一定有更为复杂的缘由。除了其自身的思想价值,《孟子》的升经与经学的时代使命相关。值得注意的是,“十三经”不同于“五经”“九经”,它不是立于学官的组合,也不是科考经目的组合,而是在长期的发展中,经学家们自己选择出来并获得公认的组合。也就是说,“十三经”是一种文化自觉的选择,人们选择这个文本集合作为自己精神权威的最终载体。“十三经”形成的时间确定后,下面探讨其形成的背景和动因。

(二)正心明理的诉求

唐季藩镇割据和五代的快速更迭,将整个社会卷入到残酷的战争中。在地盘和政权争夺战中,武力再次被当权者崇尚,上下之间,以力为柄,以诈为谋,道德仁义荡然无存,整个社会席卷在野蛮和暴力中。皇帝的权力和生命得不到保障,随时可能会被骄兵悍将杀死或换掉;文官的尊严和生命得不到保障,常因小事被侮辱杀戮;牙兵牙将活得也并不安全,他们既是首领施行统治的法宝,也是对首领最要命的威胁,因此时常处于被团灭的危险中;普通百姓更是宛如草芥,任人残害,肆意践踏。皇帝、武将文臣、普通百姓,都处于一种极不安定、随时罹祸的生存状态。

以兵变上台的宋初皇帝,深知此中利害,也急需稳定秩序皇权。除了加强对政权、兵权和财政权力的控制,建立叠床架屋互相牵制的机构,采取一系列强干弱枝的政策,还需要解决什么问题呢?五代以来,政权的维系主要凭靠威力和利益,显然,这种关系是极不稳定的。文官武将都已经没有了效忠意识,上下级之间缺乏了稳定的联系纽带,造成的后果便是“置君犹易吏,变国若传舍”(91)欧阳修:《新五代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7页。。尽管文官武将不可能全都受忠义的约束,相对而言,长治久安还是需要拉拢士大夫阶层(92)张鸣:《中国政治制度史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149页。。因此,宋代统治者的政治诉求是重建君臣之间的道德伦理,同时去除武人政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儒者们也认为唐末五代社会混乱的根源在于社会道德的沦丧,“礼义日以废,恩爱日以薄,其习久而遂以大坏”(93)欧阳修:《新五代史》,第5-7页。。宋统治者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也使士大夫重新自我定位,激起“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担当与豪迈。总之,重建社会秩序,重建道德伦理,又一次成为皇帝与士大夫的共同认识。

如何重建?以功名导之?以利禄诱之?这一时期儒者对这一传统的方式提出了异议。

“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弊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

帝读轼疏曰:“吾固疑此,得轼议,释然矣。”(94)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17页。

以“兴德行”的方式重建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然而它的弊端是可能引发整个社会的作伪风气:统治阶层提倡什么,便会有什么样的表演,“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为了能够迎合统治者的心意,什么违反人性的事情都可以做出来。一旦这样的人被选做栋梁之才,进入官僚系统,他们只会欺下媚上,对国家百姓有百害而无一利。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毕竟江山是他自己家的,因此还是会考虑怎样得到真正的人才。他们认为,如果人真正能明白义理,也就真正能行仁义了,也就可以为朝廷出力了。于是,以经术教化士人,使民明理知义,成为这一时期经学的使命,而明理知义,最终落实到人心上。

先是,上谕执政曰:“今岁南省所取,多知名举人,士皆趣义理之学,极为美事。”王安石曰:“民未知义,则未可用,况士大夫乎?”

上善之,曰:“禧言朝廷以经术变士人,十已八九变矣。然盗袭人之语,而不求心通者,亦十八九,此言是也。”(9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31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153d、0236b页。

经学求“心通”求“义理”,已经成为时代风尚。此时经学关注“心性义理”,也是儒学自身发展的需求。禅宗在两宋进入了全兴期,简洁明快而注重体悟的学风对儒学影响甚大。中唐以来,以啖助、赵匡等为代表的士人,已经开始了就经典本身直求经义的学风,至宋仁宗时期,摆脱汉唐、追求义理之风再次涌现。朱熹追述此时风气道:

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9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70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707b页。

此时期经学追求的是“义理之学”,追求义理的目的是“明理知义”,而“明理知义”的方法是“心通”,将经学的着力点对准了人心。无论是政治伦理的需求,还是学术风气的转变,都促使这一时期经学亟待建立以伦理道德为用、“心性义理”为宗的经典体系。

(三)《孟子》升经

唐代“九经”在文本和阐释方面,已经向着“义理”方向转变,但它针对的是“有”的世界,在终极的本体上,并没有树立起绝对的权威,对于现实的秩序,也缺乏细密深入的论证,“九经”不能圆满回答“心性义理”的终极与应然的问题。而《论语》《孝经》《尔雅》《孟子》的加入,却解决了“九经”在思想逻辑上的缺环。四部经书在新的经典体系中不可替代,缺少任何一部,其经典结构都不会完整。即,《孟子》等四部书入经并非官方意志,而是经学自身发展逻辑自洽性的需要。为了说明这一点,下面以《孟子》升经作为案例,从时人的争议中,可见其在思想惯性与经典神圣性压力下升经之艰难,亦可见其进入经典体系不可阻挡之必要。其他几部经典可依此类推。

自汉代,《孟子》就被视为儒学中的重要典籍,不断有儒者奏请朝廷,希望将其列入经部。“在《孟子》尝试入经的过程中,韩愈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韩愈对孟子思想的大力提倡与推崇,促使孟子在中唐以后的地位迅速提升,成为继承孔子之道、地位仅亚于孔圣的大儒,《孟子》一书也开始逐渐向经书的地位靠拢。”(97)屈博:《〈孟子〉教本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第65页。虽然不断有儒者奏请立《孟子》为经,终唐一代,《孟子》一直处于辅经地位,隶属子部。直到在王安石的建议下,宋神宗熙宁四年《孟子》才正式进入经部(98)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3页。。

然而,《孟子》地位仍存在很大的争议,尊孟者有之,非孟者也不少,特别是当政者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士子学习《孟子》的热情。如王安石推崇《孟子》,其主政时《孟子》地位就大为上升;而其好友兼政敌司马光不喜《孟子》,其主政时《孟子》就受到贬抑;而司马光之后,《孟子》地位又开始回升。为何儒者对《孟子》的态度有如此大的分歧?看看尊孟者和非孟者的观点。

尊孟派的石介说:“孔子既没,微言遂绝。杨、墨之徒,充塞正路。孟子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辟杨墨;说齐宣、梁惠王七国之君,以行仁义。”(99)石介:《徂徕石先生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279c页。石介认为孟子有卫道之功,其学说基于道德上的“正人心”,终于政治上的“行仁义”。其后张载进一步论说《孟子》之功用:“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学者信书,且须信《论语》《孟子》”(100)张载:《张子全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69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165b,0169a页。。他认为《孟子》同《论语》一样,是了解圣人之意的要津,学者应该对其信奉不疑。

疑孟派代表人物李觏、司马光等人的观点恰恰相反。如李觏认为,今人“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101)余允文:《尊孟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9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535b页。。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孟子》与圣道和“六经”的关系。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觏所反对的由《孟子》解“六经”,正是当时具有影响力的做法,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极力反对。

从尊孟和疑孟两派的言论中,不难看出,时人的关注点在《孟子》与“六经”的关系,而又集中在圣道之传续和“心”“性”“仁”“天”等的阐明之功。宋代既是《孟子》升经之关键期,也是尊孟与非孟斗争的白热化期,毕竟,“经”关系到整个国家意识形态的建设,其中也涉及到党派和政治伦理的问题。其复杂过程可从下面资料窥见一斑:

宋《礼部韵略》所附条式,自元祐中即以《论语》、《孟子》试士,是当时已尊为经。而晁氏《读书志》,《孟子》仍列儒家。至陈氏《书录解题》,始与《论语》同入经部。盖宋尊《孟子》,始王安石。元祐诸人务与作难,故司马光《疑孟》、晁说之《诋孟》作焉。非攻《孟子》,攻安石也。白珽《湛渊静语》所记,言之颇详。晁公武不列于经,犹说之之家学耳。陈振孙虽改晁氏之例,列之於经,然其立说,乃以程子为词,则亦非尊《孟子》,仍尊程子而已矣。……纷纷门户之爱憎,皆逐其末也。(102)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1-922页。

尽管纷争不断,宋徽宗宣和六年知成都府席旦补刻《孟子石经》,《孟子》正式列入儒家经典(103)李华瑞:《关于西夏儒学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西夏学》(第6辑),第109-115页。。其根本缘由,尊孟和疑孟两派的言论已经能够说明,即《孟子》对经典体系发展“心性义理”之学有必不可少的功用。

随着《孟子》的入经,以“心性义理”为逻辑主题的“十三经”也得以形成,最终织成了从本体到心性、从意念到行为、从道德到政治严密的秩序网络。

(四)新增四经的作用

前面已经提到《孟子》入经的必要性,其他三部经典也相同,它们共同弥补了“心性义理”建构的逻辑缺环。下面来看新增四经对原经典体系的作用。

《孝经》《论语》为经义之总汇,《尔雅》为经训之总汇也,《诗诂训传》全从此经写出。(104)宋育仁:《尔雅今释》,董凌锋选编:《宋育仁文集》(第二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第424页。

夫总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经,绍六经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导王化之源以救时弊,开圣人之道以断群疑。其言精而瞻,其旨渊而通,致仲尼之教独尊于千古,非圣贤之伦安能致于此乎?(105)孙奭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660页。

“尔雅”者,《释文》云:所以训释五经,辨章同异,实九经之通路,百氏之指南。……《礼三朝·记》:哀公曰:寡人欲学小辩以观于政,其可乎?孔子曰:《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夫《尔雅》之为书也,文约而义固;其陈道也,精研而无误。真九经之检度,学问之阶路,儒林之楷素也。(106)邢昺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67页。

《孝经》者道德之渊源,治化之纲领也。六经之本皆出《孝经》。(107)黄道周:《孝经集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8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157a页。

《孝经》为“六经之本”。《孝经》作为“十三经”阐释系统中“义”的层面,阐释的是修身行道之本原和“先王之道”的纲领,最重要的是,它构建了一个以孝为中心、德位相匹、纵向贯通于天子庶人的系统,“夫孝者,百行之本,万善之先,自天子至庶人所不可以一日废也”(108)孔安国:《古文孝经孔氏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8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04b页。。《孝经》将所有人都纳入了儒家的道德系统。

《论语》是孔子言行与弟子问答之书,是理解“六经”之旨的必要中介。“《论语》为圣人传道之书,精及于一贯之微,粗及于饮食衣服语言起居之细,何非道之散见?然非有《论语》显易明白,可以探本穷源,则《周易》之旨终不可得而达也。”(109)胡煦:《周易函书:附卜法详考等四种》,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92页。《论语》也处于“十三经”阐释系统中“义”的层面,阐释的是修身行道之“一贯”,是体悟“圣人之道”的关键。其最令人称道的是“一以贯之”,即修道贯穿于人的一生,在各个层面,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论语》将人无时无处地纳入进“修道”的情境;《孝经》构建了从天子至庶人以孝为纽带的德位系统。按照《论语》和《孝经》的建构,凡是生人,皆处于这个道德系统中,应该无时无刻不修德。然而,修德的目标是什么?其功用又是什么?到底能否达到这个目标呢?《孟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孟子》提出的“人人皆可为尧舜”,是以往经典体系所未谈,这就使人修道成圣成为可能;而修道成圣的要诀,便在于发心之“善端”,养“浩然之气”。这便回答了修德的目标是成圣,途径是反观内心,只要去邪欲、发“善端”,人人皆能成圣贤。

然而对于如何识得正心、体悟天理,还需要通过“五经”所载圣人之意获得启示。“五经”能否被正确理解,关系到天理的体认。《尔雅》对字词的权威训释,正是通解圣意之书。《尔雅》是解释六艺五经的训诂之书,经学家认为,只有通训诂,才能辨言,才能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尔雅》作为“十三经”阐释系统中“训”的层面,是词语训释的权威文本,发挥着通六艺以明王道的功能。

新增的四部经书搭建了道德秩序系统,论证了人修德的必要性和成圣的可能性,并指出修德的途径。之前的经典体系,正缺少这样一个包罗所有人,使人无时无处不修道的思想构架,以及人人皆可成圣的路径论证。这使儒家道德伦理成为人人必修之科目,成为人日常之所习所想,从而使经典体系再次获得思想上绝对的权威。

(五)“十三经”的逻辑结构

曾有儒者提出“十四经”或“二十一经”,却只是昙花一现,其根本原因在于“十三经”已经是一个逻辑结构完整的体系。其体系的完备性及内部经典的关系,古人早有议论。

自汉以五经隶学宫而经之名著。益之以《周礼》《孝经》《论语》为九经,益之以《仪礼》《左氏》《春秋》《尔雅》为十三经,而《大戴礼》不与焉。备矣,美矣,其名定矣!(110)吴浩:《十三经义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9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253c页。

传经之书厥名曰“传”,《左》《公》《榖》之传并列而为十三经,以其有功于经也。《论》《孟》四子之书其初亦一传耳。(111)张尚瑗:《三传折诸》,《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7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02c-0002d页。

愚尝言十三经经皆有传,传即在经之中,不必外求。如“十翼”传《易》,“三传”传《春秋》,皆不待言。《尔雅》,《书》《诗》传也;《戴记》,《仪礼》传也。《仪礼》又自有子夏《丧服传》。《孟子》即谓《论语》之传也可。考经内有经有传,其无传者独《周官》耳。(112)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6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258b-0258c页。

用清人阎若璩的话来说,经典体系发展至“十三经”,即使是曾与《小戴礼记》齐名的《大戴礼记》,也加不进来了,因为体系已经完备了。为何说它已经完备?“十三经”是经传一体的经典集合,可以说是经中有经,经中亦有传。它们之间不但有横向并列的关系,也有纵向层层阐释的关系,从理论文本到阐释工具都没有缺环。

阎若璩认为,“十三经”内部不仅存在经典之间的经传关系,如《论语》《孟子》是“五经”之传;经典内容自身也存在经传关系,如《易》之“经”与“十翼”。当然,阎若璩的这种观点只属于当时的一种,更为普遍的看法是将“五经”视为核心,“九经”视为“五经之目”的扩展,《论语》《孝经》《尔雅》《孟子》整体属于传的层面。而上节论及新增四经的功用,也说明了它们是“五经”作为绝对思想权威的理论铺垫。

“十三经”体系中的“九经”是“五经之目”的扩展,经典之间的关系结构与唐“九经”体系相同。总而括之,“六经之道”源于天理,天理借由“生”的途径,落实为“心之理”:“由此以思六经者,吾心之常道。心之理固非有所歉于经也,经之理亦非有所溢于心也,以受乎天地之中,环之而应。”(113)傅以渐:《易经通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3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200a页。分而言之,“六经之文虽不同体,以理为主耳”(114)胡煦:《周易函书:附卜法详考等四种》,第1055页。。这一时期,对“五经”的解释向“心性义理”的方向转化,出现了一个“理本体”的倾向,而与此相应,儒家这一套治世哲学变成了本体性的天理。

“《周易》为圣人所传之道,而六经皆由此出。读书不达《周易》,则不解圣道为何旨矣”(115)胡煦:《周易函书:附卜法详考等四种》,第1048页。,《易》仍为“六经”之源,不读就不能通达圣道。《易》是“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其所顺之“理”虽不可目见,却可通过“象”表现出来,“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116)程颐:《伊川易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0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157a-0157b页。。这几句对《易》的阐释,包含着“十三经”整体建构的思路:《易》通至高之本体——天理,不明《周易》,就不能够通达圣道。而这种思路,明显源于“心性义理”之学(117)尽管学者将性理之学分为不同的派别——理本论、气本论和心本论,然而从其生成逻辑上看,它们之间并不矛盾,甚至只是诉说的角度不同。它们的共同点是将天理视为万理的来源、宇宙最初的本体。理的抽象性与气的物质性,不可同日而语,理气孰先,都撼动不了天理的至高地位,而心本论,是从感知的角度而言。因此从生成逻辑来看,都是“天理→性理→心性”,或者简化为“天理→心性”。。天理由“生”而成“性命之理”,内含于万物本性、人的心性之中,即“天理→心性”。因此,反求天理,便是用回溯的方式,反观内心之理,使内心本有的天理彰显,“存天理,灭人欲”。“十三经”所载为圣人之道,是士庶格求天理之正途。

《书》为“二帝三王圣贤君臣之心”(118)金履祥:《尚书表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6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432c页。,由圣心观至理。《诗》“皆合于喜怒哀乐之中节,以其思之正故也”(119)李樗、黄櫄:《毛诗李黄集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7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03a页。,《诗》规正情性而得天理之正。“礼之事虽显于形名度数之粗,而礼之理实隐于道德性命之微”(120)王昭禹:《周礼详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09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199c页。,礼有“事”有“理”,由“事”可以体悟“理”;“求之天理则君臣也、父子也、兄弟也、朋友也、夫妇也,无不在也,求之人事则治也、教也、礼也、政也、刑也、事也、无不备也”(121)叶梦得:《叶氏春秋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4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02c-0002d页。。《春秋》通过历史的展现,凸显天理的存在,“五经之有《春秋》,犹法律之有断例也”(122)胡安国:《胡氏春秋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015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0005c页。。

新增四部经书构建的德位系统和“一以贯之”修为的工夫,反求内心的途径,“人皆可为尧舜”的可能,将天理、人心纳入社会所有人的生命中。

至此,“十三经”作为“六艺”核心文本,建立起了以“心性义理”为宗的经典体系,从思想理论的权威性到文本的阐释,形成了完整的层次结构。这个体系针对的对象从天子到庶民,囊括了社会上的每一个人;这个体系,将道德的权威,强加于国家制度、社会关系、个体行为直至内心欲念;这个体系,以“内圣外王”为修道目标,以“一道德”为治国手段,构建了千人一面的理想之国。至此,可以说“十三经”作为“六艺”核心文本,已经演化成了内容完备、逻辑结构完整的体系。“十三经”建构的理路见图5。

图5 “十三经”逻辑结构图

经典建构的逻辑是:“天理”是最高权威,是一切的原初和来源;万物秉受于天,各有不同,天然就存在着关系与秩序,这是万殊之理;“理一,分殊”,反过来,“万殊,归一”。“十三经”因循着“理”与“物”的生成逻辑和“万殊归一”的探求次序,建构起以“心性义理”为宗的经典复合体系。

可以说“十三经”是融经典与阐释的权威为一体,为经学思维搭建了更加严密的框架。千百年来,经学家在这个框架内以经证经,重复使用着“十三经”内部互证的方式,考词穷理,予夺经义,以期不断规正内心,使其符合道德政治伦理。直至修撰《四库全书总目》时,这种内部互证以求天理的方法达到了登峰造极(123)赵涛:《〈四库全书总目〉的经学考证方法探原——以其经部提要与分纂稿比较为中心》,《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第55-61页。。

不难看出,这一建构的理路看起来似乎更加复杂,实际上与汉唐时期并没有本质区别,仍是“天理→人事”的权威路径。只不过,天理已经不是高悬的权威,而是通过“分殊”和“映照”的方式,威严地端坐在人的心灵深处。这使思想权威实实在在地落实到了人心,使人时时刻刻对意识进行自我监督,唯恐有一念之差,唯恐越雷池一步。“十三经”体系的建构和阐释,引发的经学转变不是天理落实到具体规则,而是三纲五常本身已变成天理!

结语

“十三经”体系的生成有一个历史的过程,从“五经”、“九经”到“十三经”;而这个体系的生成演化,实际上表现为一个逻辑结构的演化。它既不是简单的经目的添加,也不是诸种经典的累积,而是围绕着特定逻辑主题的不断深化,而演化出一个合乎逻辑的思想发展过程。总括全文,可以得到以下明确的认识:

第一,在经学体系演化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不变的逻辑,那就是无论是“五经”“九经”还是“十三经”,其结构逻辑都表现为一个“生”的逻辑,经学体系的内部结构层次是一个生成演化的程序。“五经”是以《易》为原,《诗》《书》《礼》为《易》道之散见,《春秋》为各经之道所生世法的载体,呈现出“《易》道→人伦→世法”的思想权威层级结构;“九经”在原“五经”的体系上,扩“礼”为“三礼”、《春秋》为“三传”,仍保持了以《易》为原的思想结构体系;“十三经”中新增加的四部经书,使整个体系的理论阐释大大加强,并且成功地将“易道”置换为天理,而《论语》《孟子》等并列为体系的阐释层面。“十三经”仍呈现出以“《易》为之原”,思想权威层级而下,通过层层阐释最终落在“人心”。通过经典体系结构的演变,不难发现,无论经目如何增加演化,这个“生”的逻辑始终不变,逻辑的起点“易道”不变。而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易道”即天道,即万物之理,这样一种逻辑安排,给人的启示是,经学传递给人们的帝王之法、治国之道、伦理之常,都是自然法则,是世间万物都必须遵循的天理,即所谓“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宜也”,是亘古不变之通则,是人世间不能违背的伦常之道。这样的逻辑构造,宣示了经学体系的神圣和威严。

第二,从先秦时期的“六艺”之学,到汉代的“五经”、唐代的“九经”、宋代的“十三经”,其逻辑结构的演化,表现为一个依循时代变化而不断深化其逻辑主题的过程。先秦时期“六艺”之学的逻辑主题是“圣王之道”,汉代“五经”的逻辑主题是“帝王之道”,唐代“九经”的逻辑主题是“纲纪道德”,宋代“十三经”的逻辑主题是“心性义理”。这种逻辑主题的深化或变化,表现为社会控制从最初的人们对治国理想模式的期待,到帝王治国之道的奉行,控制焦点从外在行为逐渐落实到人心欲念的发展趋势,而当最后思想教化彻底深入到人们的心理层面的时候,这个传延千年的经学体系,就彻底地掌控了这个民族。它从帝王观念、权威意识、政治理念、社会伦理、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心理素质、行为方式等等各个方面,支配了这个民族全体成员的一言一行。

第三,关于经学逻辑结构的研究,是从整体上认识经学本质的一条路径。如果从支离破碎的方面进行研究,难以做到对经学体系的整体把握;而如果不能把握整体,难免或多或少地失之于偏颇,也就不会真正认识它的本质。只有通过整体的考察,从结构上剖析它的本质,才能对经学的目的性有更为清楚的认识。

猜你喜欢

五经六艺逻辑
刑事印证证明准确达成的逻辑反思
逻辑
“四书五经”包括哪几部书
勤向窗前读五经
文史哲人才培养也要“从娃娃抓起”
“五经”的排列次第及其形成过程
女生买买买时的神逻辑
女人买买买的神逻辑
西周时期数字五学六艺
御风六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