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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幼官》三十时之“火历”考释

2021-11-16刘爱敏

管子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管子火星

刘爱敏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文献多见以大火星纪时的记载,如《尚书大传》载“遂人以火纪”(1)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续修四库全书》第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80页。,《左传·昭公十七年》载“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86页。,《国语·楚语下》载“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3)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2页。,《左传·襄公九年》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964页。等等,以火纪时的古帝王有遂人氏、炎帝、颛顼氏、陶唐氏,他们专设负责观察火星的职官“火正”,火正依据大火星敬授民时。学者们认同中国古代确曾存在过一部以火纪时的历法(5)参见庞朴:《火历初探》,《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4期,第131-137页;《火历钩沉——一个遗失已久的古历之发现》,《中国文化》创刊号(1989年7月),第3-23页;《火历三探》,《文史哲》1984年第1期,第21-29页;冯时:《殷历岁首研究》,《考古学报》1990年第1期,第19-42页。,庞朴最先把这种历法命名为“火历”,他在《火历初探》《火历钩沉——一个遗失已久的古历之发现》《火历三探》三篇论文中,从文献、考古、民俗等多个方面揭示和论证了火历的存在。他说:“火历虽然由于时代遥远久已消失,但它却在后世文化生活的各个方面留下了踪影。”(6)庞朴:《火历钩沉——一个遗失已久的古历之发现》,《中国文化》创刊号(1989年7月),第3页。笔者受庞朴“火历说”的启发,发现《管子·幼官》所记三十时中便遗留有火历的影子。文中三十时被分割记录在了东、南、西、北四幅本图中,每一时包括了节气和人事两部分,可列表1如下:

表1 《管子·幼官》三十时(7)文本依据黎翔凤:《管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47-157页。

本文拟对《管子·幼官》中的火历进行阐发,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幼官》三十时岁首确立的天文依据是大火星

岁首是一年的起点,对任何一种时令来说都至关重要。我们要了解《幼官》三十时,首先要弄清楚其岁首的确切日期,以及确定岁首的天文依据。

(一)《幼官》三十时岁首在立春前九日

《幼官》三十时记载简略,我们无从确定其岁首的具体日期。银雀山汉简《三十时》也记载了三十时节,我们可以通过比较两种三十时来寻找线索。两种三十时可列表(见表2)对比如下:

表2 《管子·幼官》与银雀山汉简《三十时》(8)本文依据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银雀山汉墓竹简》(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213页。节气对比表

表2 《管子·幼官》与银雀山汉简《三十时》节气对比表(续)

从上表可看出《幼官》和《三十时》的岁首不同:《三十时》起自“冬至”,而《幼官》起自“地气发”。“冬至”时间在12月22日前后;《幼官》“地气发”节气的人事活动是“戒春事”,与《三十时》的第四时“作春始解”相当,始于冬至后的第36日,结束于第48日。马涛在比较银雀山汉简《三十时》与《管子·幼官》的节气后,亦认为《幼官》岁首在冬至后的第36日(9)马涛:《先秦“五行时令”探赜——论〈月令〉所言“中央土”》,《史学月刊》2017年第10期,第9页。;而李零则根据《吕氏春秋》十二纪孟春纪的“地气上腾”,认为“地气发”与“立春”相当(10)李零:《〈管子〉三十时节与二十四节气——再谈〈玄宫〉和〈玄宫图〉》,《管子学刊》1988年第2期,第20页。,大致始于冬至后的第45天。二者中哪一个是正确的呢?

《国语·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一段提到了“土气震发”时的天文星象:

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11)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第15-18页。

对《管子·幼官》三十时和《国语·周语上》进行比较,可发现上段引文的“土气震发”“土乃脉发”就是“地气发”;“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就是“戒春事”。二者都是根据地气(土气)之发来确定岁首,施用的历法应属同一种历法。太史负责观象授时,判断“土乃脉发”的依据有两点:“农祥晨正”和“日月底于天庙”。农祥晨正,韦昭注曰:“农祥,房星也。晨正,谓立春之日,晨中于午也。农事之候,故曰农祥也。底,至也。天庙,营室也。孟春之月,日月皆在营室也。”(12)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第16页。韦注“土乃脉发”是立春之日,但下文“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以及“距今九日,土其俱动”,都是说自“土乃脉发”到初吉的九天时间,阳气全部蒸腾,土气全部萌动,提示土地全都可以翻动耕种了。“今”指的是“土乃脉发”的时候,九日后的“初吉”,是天子祭祀农神和举行籍田之礼的重要日子,一年的农耕自此开始。《礼记·月令》载天子在孟春之月的元日元辰祭农神和行籍田之礼,也正与《国语》所记初吉所行之礼一致。由此可知,初吉是立春之日。《国语》中“土气脉发”早“初吉”九日,证明《幼官》中“地气发”早“立春”九日。这可由唐代天文学家一行的话得到证明,他在《七日度议》中说:“周初,先立春九日,日至营室。”(13)惠栋辑:《易汉学》卷二《孟长卿易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页。明确说明周初日至营室时,是先立春九日。

根据日在营室还是牵牛初度这两种不同的日躔位置,可以确定不同历法的岁首,以日起于牵牛之初,便是以冬至为岁首;以日起于营室,便是以立春为岁首。以冬至为岁首为建子,以立春为岁首为建寅,这是我国两类基本历法“大正”和“小正”的主要区别。以冬至为岁首,称为“天正建子”,或“子正”“天正”“大正”,如先秦古六历中的《周历》《鲁历》;民间历法一般以立春为岁首,称为“人正建寅”,或“寅正”“人正”“小正”,如古六历中的《夏历》《颛顼历》。“农历”一般以立春为岁首,因其与自然节律一致,便于指导农事。

银雀山汉简《三十时》以冬至为岁首,属于“大正”。《管子·幼官》既不是以立春为岁首,也不是以冬至为岁首,说明此种历法不是纯以太阳的日躔位置来确定岁首的,除了“日月底于天庙”这一参考对象外,还有“农祥晨正”这一重要星象依据。

(二)“农祥晨正”之“农祥”不是房星,而是大火星

《国语》“农祥晨正”之“农祥”,韦昭注为房星,而唐代一行却认为是大火星,他在《七日度议》中说:“周初,先立春九日,日至营室,古历距中九十一度,是日晨初大火正中,故曰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14)惠栋辑:《易汉学》卷二《孟长卿易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页。一行认为,根据古历,营室距离天正中为91°,这天平旦出现在南天正中的是大火星。那么,农祥到底是房星还是大火星呢?

1979年随县出土的曾侯乙漆箱文记载了百姓祭祀房星的情况:“民祀隹坊(房),日辰于维。兴岁之四(驷),所尚若东攵(陈)。经天常和。”(15)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355页。参见武家壁:《曾侯乙墓漆书》“日辰于维”天象考》,《江汉考古》2010年第3期,第90页。学者武家璧考证这次祭祀房星之事发生在公元前433年的一次籍田礼上(16)武家璧:《曾侯乙墓漆箱天文图证解》,《考古学研究》(五),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748页。。“民祀隹坊(房)”,确实证明了战国时期房星是人们祭祀的农神。

我们知道,由于岁差的存在,天象的出现每71.6年晚1度。《国语》中虢文公所说“古者,太史顺时覛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这句话中的“古者”是何时呢?如果知道“古者”的具体时间,我们可根据岁差和星宿距度,推算出当时晨正中天的星宿到底是房星还是大火星。《诗经》之《载芟》《良耜》《丝衣》三首诗可证周公、成王时曾有举行籍田礼和祭祀灵星之事。《丝衣序》曰:“《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1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03页。《丝衣》是在正祭之后再祭宾尸时所唱的歌诗,而其在《诗经》中上承《载芟》《良耜》二诗,《载芟》《良耜》便是正祭之歌,祭祀的对象即是灵星。灵星即农祥,人们之所以称之为“灵”星,就是因为此星能示民农时。据《先秦经学学术编年》,《载芟》成诗时间为周成王八年,即公元前1035年(18)刘爱敏、梁涛、曹峰、赵琳:《先秦经学学术编年》,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47-48页。,上述漆箱文字的制作时间在公元前433年,二者岁差为602年,则天象晚了约8.4度。二十八宿距度有今、古两个系统,古度以刘向《洪范传》(缺亢宿距度,可按四象分度合计值补上)为代表,今度以石氏星宿为代表。据《开元占经》所载(19)瞿昙悉达:《开元占经》,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575-602页。,列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表3)如下:

表3 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

根据二十八宿古今距度表,房星古度为7度,今度为5度。若战国时期的旦中星是房星,那么往后推延8.4度,无论按今度5度,还是古度7度算,则周初的旦中星必定不是韦昭所注的房星,而是一行所说的大火星。周宣王时继承周初的传统,则“农祥晨正”之“农祥”应是大火星。那么,《管子·幼官》岁首“地气发”,应与《国语》中的“土乃脉发”一样,确立的天文依据是大火星。

二、八“卯”描述的是大火星的昏见与晨见

关于八“卯”,学者有不同意见。惠栋认为《幼官》上下半年各有的小卯、始卯、中卯、下卯八个节气均当作“卯”,他说:“《说文》曰‘卯,冒也。二月万物冒地而出,像开门之形,故二月为天门’。古文酉从卯,卯为春门,万物已出,酉为秋门,万物已入,一,闭门象也。故春言三卯,秋言三卯。”(20)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14页。臧庸、王绍兰、安井衡等学者均认为上半年应作“卯”,下半年应作“酉”,由形近而误,“气节之名,春当言卯,秋当言酉”(21)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115页。。戴望指出:“宋本‘始卯’作‘始毋’。”(22)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115页。陈奂认为“卯”当作“卵”或“毌”(23)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115页。,郭沫若赞同陈奂的观点,认为“盖‘卯’均‘卵’字之误。动物交尾每于春秋二季,故此于二季均有三卵”(24)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115页。。以上学者,有主张八个时节均应作“卯”的;有主张上半年作卯,下半年作“酉”的;也有主张“卯”应作“毋”、“毌”或“卵”的。可谓歧义纷出,但以上解释均未论及何以“小卯”与其他三卯“始卯”“中卯”“下卯”不连续排列的问题。“始卯”“中卯”“下卯”之始、中、下表示的是位置的上下关系,这启示我们“卯”的主体应与以位置变化表示时间早晚的标准星有关。如果把“卯”解释为以大火星为中心的东宫苍龙七宿从东方地平线冒出,以上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文献中记载大火星一年中在天空位置变化的材料很多,我们可以把大火星晨昏见、中、流、伏的情况条陈如下:

1.日永星火,以正仲夏。(2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9页。

2.五月:初昏大火中。八月:辰则伏。九月:内火……辰系于日。(26)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43、44、45页。

3.火中,寒暑乃退。(2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33页。

4.火出而毕赋。(2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49页。

5.火出,于夏为三月,于商为四月,于周为五月。(2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391页。

6.季春出火,民咸从之;季秋内火,民亦如之。(3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43页。

7.七月流火。(3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89页。

8.火见而致用。(3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245页。

大火星最初是被当作确定夏至的标志星,《尧典》《夏小正》皆记载大火星五月仲夏昏中,竺可桢、张庄愚、冯时等人认为《尧典》《夏小正》所记为殷末周初的天象。由于岁差原因,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大火星的昏中和晨中变成了季夏和季冬。战国时期大火星一年的轨迹可描述为:夏历十月初晨见东方,季冬晨正,二月则沉没于西方地平线;到了季春三月开始昏见东方,季夏昏中,季秋九月沉没,与太阳一同出没。

我们以大火星的运行规律来解释《幼官》三十时之八卯。先看东方本图四卯:大火星季冬早晨正中南天时,地气发,戒春事,一年开始。“十二日小卯,出耕”,指的是正月大火星晨中之后开始西移,人事活动是从室内走向田野,开始耕作,“小卯”,即“少冒”,指大火星的短暂出现,到了二月份时便沉落地平线之下了。“始卯”“中卯”“下卯”描述的是东宫苍龙七星由晨见转为昏见,陆续出现于南天之象。“始卯”距离岁首“地气发”为五时,每时12日,则正好两个月。这时,龙体在南天的昏见之象陆续上升,始卯、中卯、下卯,即龙体的龙头、龙身、龙尾陆续冒出。大火星是龙体七宿中最明亮的一颗,因此是判断时节最重要的标准星。三卯从始出到尽显之时,大火星给人间带来光明与温暖,阴气渐消,阳气升腾,阴阳达到和谐均衡的状态,根据天人合一、人随天时的思想,大自然阴阳和谐之时,正是人间“合男女”之时,所以三卯同事,皆是“合男女”。从大火星二月早晨沉没西方,到三月黄昏初见东方,大概需要30天左右,因为大火星在太阳东西各15度以内的光照中隐而不见,太阳日行一度,故需30天,又大火星须在地平线约7度以上方才可见,因此,还需7日左右。这样,自“小卯”到“始卯”,中间隔“天气下”“义气至”“清明”三时共36天,正好是大火星从晨见沉没西方到昏见初升东方的时间。

再看西方本图四卯:第一时是“期风至,戒秋事”,秋分吹来,庄稼成熟,人们开始准备秋收之事。这时,大火星昏中已过,正是“七月流火”之时。“八月,辰则伏”,七月流火之后,大火星闪耀在天空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就要沉伏地下,可谓“少冒”,“小卯”指的正是大火星“七月流火”之后,八月下旬伏隐以前的一段天象。经过“白露下”“复理”“始节”三时36天之后,东宫苍龙七宿在十月初的早晨又陆续出现在东方,便是又一次的“始卯”“中卯”“下卯”。此时,阳气渐消,阴气升起,正是阴阳谐和之时,同上半年的三卯一样,为顺随大自然的阴阳和合,人事便又安排了“合男女”。

三、《幼官》“薄百爵”“复理”“赋事”皆与大火星相关

(一)“薄百爵”是汉代灵星舞第四成“驱爵”的源头

西方本图的第二个时节“小卯,薄百爵”,与东方本图的第二个时节“小卯,出耕”相对,皆与农事有关。张佩纶认为“薄百爵”意为“搏百雀”,而黎翔凤认为“薄百爵”当为“迫百雀”:“‘薄’假为‘迫’,《易说卦传》:‘风雷相薄。’‘迫’者,迫近而驱之。小雀不必搏击。”(33)黎翔凤:《管子校注》,第156页。黎说为是,但张、黎二人均未指出“薄百爵”是一种舞蹈仪式,且与大火星有关。

汉代灵星舞中有“驱爵”一节,《后汉书·志·祭祀下》记载:

汉兴八年,有言周兴而邑立后稷之祀,于是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星也。旧说,星谓天田星也。一曰,龙左角为天田官,主谷……舞者用童男十六人。舞者象教田,初为芟除,次耕种、芸耨、驱爵及获刈、舂簸之形,象其功也。(34)司马彪:《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204页。

灵星舞的主旨是“象教田”,即通过模拟从耕种到收获的各个环节,教人种田,达到一种教化传承的目的。内容分为六成:第一成芟除,第二成耕种,第三成芸耨,第四成驱爵,第五成获刈、第六成舂簸(35)赵逵夫:《我国古代一个以农业生产为题材的大型舞蹈——汉代〈灵星舞〉考述》,《西北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3期,第3-4页。。“舞者用童男十六人”,意谓舞蹈者为男孩子,排列成4×4的队列。其中第五成“驱爵”,即驱雀,模拟庄稼快要成熟时儿童驱赶鸟雀的情景,舞调应是欢快活泼的,充满了嬉闹谐趣。文献中有对灵星舞所用道具和应用场合的简略记载。《周礼·春官·乐师》曰:“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郑玄注曰:“帗,析五采缯,今灵星舞子持之是也。”(3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第793页。《周礼·地官·舞师》:“舞师:掌教兵舞,帅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帅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凡野舞,则皆教之。凡小祭祀,则不兴舞。”(3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第721页。可知灵星舞是帗舞,所用道具是用五彩缯编缀而成的鞭子,在“驱爵”一节中,正是驱赶鸟雀的道具;它是一种祭祀社稷之舞,属隆重而正式的大型舞蹈。

灵星所指星宿自先秦到两汉有所变化。西汉高祖诏令祭祀灵星,沿袭的是周初时以后稷配享的灵星,即《国语·周语》所记籍田礼所祀的农祥,指大火星。灵星所指星宿的变化发生在汉武帝时期。《史记·封禅书》载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伐朝鲜。夏,旱。公孙卿曰:‘黄帝时封则天旱,乾封三年。’上乃下诏曰:‘天旱,意乾封乎?其令天下尊祠灵星焉。’”(38)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400页。这次祠灵星是在夏天,目的是祈雨,以缓解旱情,实际把灵星看做了龙星。祭祀的时间、目的与孟夏四月“龙见而舞雩”的雩祭混淆了,自此以后灵星就与龙星合体了。西汉后期王充便认为灵星指龙星,祠之目的是祈雨。《论衡·祭义》曰:“灵星之祭,祭水旱也,于礼旧名曰雩。”(39)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61页。东汉时期,灵星所指又由龙星进一步演变为龙星的左角天田星,附会出“主农事”“主谷”等说法。但追根溯源,灵星最初指的是大火星。

灵星舞起初就是祭祀大火星的舞蹈,灵星舞中的其中一成“薄百爵”仪式举行的时间在秋天,而《幼官》三十时正在“期风至,戒秋事”与“白露下,收聚”之间,两者一致,即均介于《诗经·七月》之“七月流火”与“八月其获”之间,在大火星由“流”到“伏”的过程中。“薄百爵”舞蹈的源头正可追溯到火历时代,《幼官》中的“薄百爵”正是火历时代人们所行礼俗的遗留。

(二)“复理”指大火星季秋开始晨见,复行昏见运行之理

西方本图的第四时是“复理,赐予”,处于“白露下,收聚”之后。“白露”是重要的气候标志,现行二十四节气还保留有“白露”节气,“复理”在“白露下”之后,当与二十四节气的“秋分”相当,在现行历法的阳历九月,阴历八月,正是“季秋纳火”或大火星“系于日”与日偕入之前。李零在《〈管子〉三十时节与二十四节气——再谈〈玄宫〉和〈玄宫图〉》一文中,对“复理”之义未作解释,只释以“不详,疑指阴气复起”(40)李零:《〈管子〉三十时节与二十四节气——再谈〈玄宫〉和〈玄宫图〉》,《管子学刊》1988年第2期,第21页。,笔者试着从火历的角度来解释。

复理时节正是大火星昏见与晨见的交替点,从“季春出火”到“季秋内火”,大火星在南天昏见的半年已运行完毕,开始沉伏于西方地平线以下,这时阳消阴涨,白露凝结,大火星即将开始在早晨“始卯”。“复”指的是大火星在昏见运行完之后,即将开始晨见,同样要在南天运行一圈。这时,一年的农事忙完了,人们开始农事之外的工事,如“上入执宫功”和女工之类,居住地点由野外转入室内。与“复理”节气对应的人事是“赐与”,表示的意思是田野的庄稼已收聚完毕,柴草已聚拢在场,天气开始肃杀,寒冬即将来临,而在收获之后寒冬来临之前,人们要妥善安置好鳏寡孤独者,他们是赐与的主要对象。《礼记·月令》曰:“仲秋之月……是月也,养衰老,授几杖,行糜粥饮食。”(4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373页。

“复理”把一年一分为二,上半年大火星昏见,阳气逐渐上升,人们在野外从事农活;下半年,大火星晨见,阴气逐渐上升,人们移到室内,从事土木和手工。上下半年的分界线在农历的九月。能把一年于九月二分的天文学依据只能是大火星,而不可能是太阳,我们知道太阳历的岁首是在冬至。冯时《殷历岁首研究》一文通过考察武丁时期五次月食的时间,推定殷历岁首在儒略历的十月下旬至十一月上旬之间,相当于二十四节气的寒露至霜降间,即中国农历的九至十月间,其天文学依据是大火星,因为殷人以大火星的周天变化作为其授时的标志,“商主大火”“以火纪时”表明殷商使用的历法是火历,他们以大火星的朝觌作为确定岁首的标志,并得到了甲骨卜辞的印证(42)冯时:《殷历岁首研究》,《考古学报》1990年第1期,第19-42页。。“复理”正在冯时考定的殷历岁首时间节点之前,这正是大火星八月“辰则伏”之时。

“复理”之“复”指的是指大火星的“复”见;“复理”之“理”指的是大火星的运行之理。理,天道所体现出的规律。《幼官》三十时之“复理,赐与”,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已经掌握了大火星由昏见到晨见的运行规律,自觉运用火历来指导生活,此时节亦可见火历的遗留。

(三)“赋事”的星象依据是大火星

《管子·幼官》西方本图的第五时是“始节,赋事”,但《幼官图》作“始前,节第赋事”。戴望云:“‘前’、‘第’二字,疑皆‘节’字之误而衍者。”刘师培云:“戴说似非,‘前’字衍。‘第’即第次之义。‘第赋事’者犹言《荀子·王制篇》所云‘等赋也’。”(43)郭沫若、闻一多、许维遹:《管子集校》,第141页。笔者认同戴望的观点,“前”“第”二字皆是衍字。始节,意为深秋肃杀之风吹来,草木结节,是以描述具体的物候来命名的时节。“始节”在《幼官》三十时中,处在“复理”之后,与二十四节气的“寒露”相当。

赋事,并非刘师培所云《荀子·王制》中的“等赋”之义。《荀子·王制》曰:“王者之等赋、政事,财万物,所以养万民也。田野什一,关市几而不征,山林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相地而衰政,“理道之远近而致贡。”杨倞注:“等赋,赋税有等。”(44)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60-161页。意为按不同等级交税。但“赋事”之“赋”应是动词赋予,而非赋税,义同“火见而毕赋”之“赋”;赋事,意为赋予人特定的事务。那么,赋予人何事呢?《诗经·七月》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45)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89页。《礼记·月令》曰:“(仲秋之月)是月也……乃命司服,具饬衣裳,文绣有恒,制有小大,度有长短,衣服有量,必循其故,冠带有常。”(46)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373页。七月流火,“民知将寒之候”(47)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90页。,九月内火,寒气愈发浓重,人们也由野外移居室内。这时农事完毕,妇女们的活计转为制作衣服,以御寒冬。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凡言授者,皆授使为之也。此诗‘授衣’亦授冬衣使为之。盖九月妇功成,丝麻之事已毕,始可为衣,非谓九月冬衣已成,遂以授人也。”(48)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51页。需要说明的是,后世由“九月授衣”发展起来的授衣制度,不再是授人做冬衣,而是朝廷把做好的冬衣赐给官员,如宋《东京梦华录》“十月一日,宰臣已下受衣,著锦袄三日”(49)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8页。。国人讲究“事死如事生”,民间由朝廷给生者授衣的授衣节,又衍生出了给亡者送寒衣的“寒衣节”,即延续至今的农历十月一日给亡去的亲人烧纸钱的民俗。由此看,《幼官》的“始节,赋事”,应是官方授衣制度和民间寒衣节习俗的源头。“九月授衣”与“七月流火”连句,说明九月授人做冬衣的依据也是大火星。

制作冬衣是女子的活计,男子则有除道、成梁、备藏、修城郭宫室等土功之事,《国语·周语中》曰:

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梮,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50)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组校点:《国语》,第68页。

场院里脱粒、归仓的农活结束之后,男人们就要准备好箕畚和抬土用的扁担,当营室星黄昏出现在南天正中时,土建工程就要开始。大火星在东方升起时,就要带着工具到司里处集合。火星晨见和营室昏中是“土功其始”的标志。《诗经·豳风·七月》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51)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91页。描述的是一年的农事结束后,男人们开始转入“执宫功”“乘屋”等土功建设的情景,这正是“始节,赋事”之时。男子除土功之事外,还要打猎,正如《诗经·豳风·七月》所载:“八月其获,十月陨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5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第390-391页。以满足孟冬之月“天子始裘”(5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第1381页。的需要。女子制衣、男子土功和打猎虽是整个冬天的事务,但自“始节”开始,生活和生产须重新安排和赋予,所以此时对应的人事是“赋事”。

节气产生的意义在于授民农时,指导人们顺随天时,按时做事。九月正是农事完毕后,男人女人们重新安排活计之时,这时大火星隐而不见,万物肃杀,女人制作冬衣,男人修建道路、桥梁和城郭宫室,这便是“始节,赋事”这一时节的内涵。何时授衣?“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何时土功?“火之初见,期于司里。”大火星是“赋事”的标准星,指示着人们何时该作何事。

综上所述,从火历角度可疏通《幼官》三十时的诸多疑惑,那么,能否断定《幼官》三十时就是以大火星纪时的火历呢?这需要对其作整体考察。《幼官》明确以“气”来命名的节气有15个,依次是“地气发”“天气下”“义气至”“清明”,与阴气有关的“绝气下”“中绝”,与暑气有关的“大暑”“中暑”“小暑”三暑,“期风”,以及与寒气有关的“始寒”“中寒”“寒至”“大寒之阴”“大寒终”,占了总数的一半。另外,“小郢”“中郢”“小榆”“中榆”“白露”“始节”6个时节也是以气命名或与气有关,小郢、中郢指阳气的逐渐满盈,小榆、中榆则指阴气的渐趋肃杀,白露、始节两节属物候历,但白露的形成、草木的结节也都与阴阳之气的消涨有关。依据大火星命名的节气有11个:地气发、八卯、复理、始节,其中地气发的天文依据还兼跨太阳和大火星,始节又兼属物候历,仅剩了八卯、复理9个节气纯粹属于火历的遗留。这样,从总体看,《幼官》三十时划分时节的主要依据是气(54)具体论证参见刘爱敏:《三十时的形成、发展和消亡》,《文史哲》2021年第5期,第71-82页。。而气的形成是由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的变动引起的。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幼官》三十时的性质是太阳历。作者是站在太阳历立场上,对上古火历加以继承和兼容的,其中的火历元素只是上古历法遗留的吉光片羽,而非主体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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