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权利机制视域下的《误杀》
2021-11-15萍乡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江西萍乡337000
黄 娜(萍乡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江西 萍乡 337000)
在由柯汶利执导,基于印度电影《误杀瞒天计》改编而成的悬疑犯罪片《误杀》中,几位女性角色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电影中女性的行为并没有能脱离男权社会结构,命案这一极端事件实际上让男性中心主义与女性主义的矛盾得到充分暴露。在消费时代,女性主体意识亟须得到传播和转译,因此,对《误杀》的女性形象塑造,性别关系构建的分析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一、被凝视和损害的孩子与性对象
根据坎特类型学(Kanter’s Typology)的研究,女性的性别刻板印象由母亲、孩子、女强人/铁娘子和性对象四类组成。尽管在时代的进步以及女性的奋斗下,女性的地位逐渐提高,但这四种性别刻板印象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女性依旧无法全面摆脱这四个标签。而戴维斯、海尔默等学者则指出,在代表大众文化的电视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基本就是遵照前述四种刻板印象进行的。在主观(迎合观众审美期待)与客观(沿袭原版电影角色设置)因素的影响下,《误杀》也不例外,但电影对于女性在性别权力机制下的困境有着充分的体察,尤其体现在作为孩子与性对象的平平这一角色上。
在《误杀》中,主人公李维杰有平平与安安两个女儿,安安年纪幼小,而平平则已经上高二,她既是李维杰疼爱的孩子,同时又成为督察长拉韫之子素察心目中的性对象,后者对她进行了凝视与侵害。劳拉·穆尔维曾在《视觉快感和叙事性电影》中指出男性与女性之间长期存在对立的看与被看关系:“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观看的快感在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之间发生分裂。决定性的男性凝视把它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风格化的女性形体上。”在《误杀》中,素察对平平的侵犯就是从目光的注视开始的。在一行人参加夏令营时,素察就以为大家拍照为由不断对平平进行特写,平平虽然有所察觉却无法阻止;而在平平喝下了素察放了药的饮料,陷入昏迷后,素察性侵了平平并且拍摄下了全过程,甚至以将视频外流来威胁平平继续和他发生性关系:“如果你不去或者告诉其他人,会有很多人看见你的裸体。”平平对此深感害怕。而素察的死,也源于阿玉对手机的抢夺,在砸晕素察后,平平的第一反应是将手机砸碎。对于这样的影像,平平、素察和阿玉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素察罪证,影像的泄露正是素察罪行的暴露,而认为这是一种女性的羞耻,母女二人有着急切地遮掩、销毁它的需求。这正是因为三人都清楚,无数人有着这种凝视欲望,男性观众从这类视频中获取的快感压倒了对女性的同情,对女性身体的赏玩压倒了法治意识。这无疑是荒谬的,也正是穆尔维所说的世界的“性的不平衡”问题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平平的悲惨遭遇映现的不仅是社会中无数凝视者的存在,还有其爱意融融的家庭中,不合理性别权力机制的一角。在电影中,李维杰对妻女说:“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男人,也没有能力让你们过得更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挡在你们前面,不让你们受伤害!”李妻阿玉与平平未必认同李维杰“没有什么本事”,但认可李维杰作为男性家庭成员保护女性成员,为女性成员创造更好生活的义务。在此,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已经默认了女性有柔弱,缺乏独立能力的一面,默认女性需要男性的保护和拯救。而电影中的阿玉、平平乃至安安的确生活得犹如温室中的花朵,依附于还没有小学文化的李维杰。这样的成长环境,限制了平平的思维,使她缺乏社会经验,成为素察凝视和施暴的对象,成为观众眼中的花瓶与“惹祸者”的重要原因。而安安这一角色提醒着观众,如若这一家庭环境得不到改变,安安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平平,重蹈被凝视与被损害的覆辙,这是令人担忧的。
二、被规训和支配的母亲
除了孩子与性对象之外,电影中还有两位母亲,一位是阿玉,另一位则是拉韫,二者都被“贤妻良母”的话语所规训,并为家庭中的男性角色所支配。这一点在阿玉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电影中阿玉的形象为一个勤勤恳恳为家庭操劳的全职主妇。美国学者奥利维亚·比昂迪曾根据电视节目《真实世界》建立起了一个针对前述四种刻板印象的行为编码单,其中属于母亲角色行为的主要有:为他人准备食物、对他人进行情感支持、倾听他人、安慰他人。而这些行为观众都可以在阿玉身上看到,如电影中多次出现阿玉为一家人准备了一桌饭菜的情景,阿玉用以化解尴尬的话就是“安安,是不是饿了”。在电影中的绝大多数场景,阿玉都是沉默、驯顺的,唯一激烈、积极对抗男性的行为是与素察的搏斗,当阿玉颤抖着说出“我不管你是谁的孩子,如果你再敢碰我的女儿,我就跟你拼了”时,观众无不为其勇敢行为而动容。但这一次搏斗,阿玉依然是从一个母亲角色出发,为维护女儿的利益而抗争,并且依然是居于弱势的。
自始至终,阿玉从来没有如恩格斯所说,回归公共的劳动,即参与公共事务,她的活动空间只在家庭领域。没有工作看似赋予阿玉某种“便利”(如为脱罪而管理家里的各种票据,跟随李维杰去罗统等),但更多的是使阿玉完全听从于作为家庭经济来源的李维杰,即使在家庭中,女性都没有这一私人领域的控制权。在案发后,阿玉的第一反应是报警,然而李维杰却说:“你现在报警连坐牢的机会都没有,死的是警察局长的儿子。”于是阿玉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就接受由李维杰来安排一切,即使在她的内心深处李维杰毁尸灭迹的计划无论是在道德上抑或可行性上都存在不妥。在暴乱发生以后,李维杰一家的邻居因为暴乱而受伤,电影中为了凸显李维杰的善良,为李维杰投案自首做铺垫,设计了李维杰让阿玉为邻居付医药费的情节。就连最后阿玉的自首,也是对李维杰自首行为的追随。不难看出,女性在男性面前是被动的,其行为无论对错,都是被男性支配或引领的,当李维杰在场时,阿玉一直履行的是李维杰的意志,而非自己的。在电影中她是一个被言说的,没有话语权的他者,一个作为“母亲”的功能性角色。而阿玉对此也视为理所当然。伍尔芙曾指出:当女性自觉地视父权下的性别规范为自己的行为准则时,女性就成功地被父权社会所规训了,此时此刻女性的主体意识也就无从谈起。男性主体(李维杰)的话语,它对女性(阿玉)的声音造成了淹没。
而除此之外,观众还可以发现,除了拉韫之外,电影中的职业女性极少,如平平学校的老师,李维杰结识的店老板,在泰拳赛场卖爆米花的小贩等都是男性。应该说,这是与《误杀》选择的社会背景有关的。原版电影《误杀瞒天计》中故事发生在男女地位极度失衡的印度,而《误杀》的故事则发生在东南亚某国,两地都有着基础深厚的男尊女卑风俗。人们默许一种男强女弱式的家庭组建模式,男性凭借着优势性别意识形态不断颂扬母职,规训和支配女性,这是“父权社会实施的一种控制和驯服心灵的缜密温柔型的权力技术,它不仅将女性的生命囚禁于父权权力机制所指定的位置,而且将对女性感性生命的践踏圣洁化了”。
三、被弱化和邪恶化的女强人
公允地说,我们不应将《误杀》中阿玉的形象,以及阿玉和李维杰的关系视为是电影这一大众传媒与男性中心话语的一次合谋,电影无意于以阿玉为榜样对女性观众进行潜移默化的型塑,遮蔽和剥夺女性在母亲之外的其他角色。如电影中另一位更为复杂的母亲,拉韫,她在电影中的形象实际上更接近女强人。
和传统的悬疑犯罪电影中,警匪双方往往都为男性不同,在《误杀》中,警方领导人物督察长拉韫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李维杰和拉韫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拉韫的智力、经验及手握的公权力给李维杰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两人的对应关系也体现在了台词上,如当李维杰表示:“当你看过一千部以上的电影,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什么离奇的事情。”而与此同时,拉韫则在雷厉风行地侦破了一桩命案后,对十分敬佩她的下属说:“仔细研究过一千件案子,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什么离奇的案子。”在侦办李维杰的案件时,也是拉韫注意到了对方对电影的酷爱与命案之间的关系,提出了“查他过去一年的观影记录”的正确思路。这可以被看作是柯汶利进行了一次女性主义言说实践。让女性承担社会角色,参与社会关系,并证明自己有不弱于男性的能力,本身就是女性主义的主张之一。女性主义正视女性在政治、经济、教育等方面的全面弱势地位,同时承认,女性要想争取自己在各个领域上的权利,并不能依靠男性的恩赐,而是要靠女性对自己的提高。这一点,也在拉韫的身上有所体现。
但即使是这样一位女强人,也难以承载女性对男性中心性别权力机制的抵抗与颠覆。一方面,拉韫依然是一位男性秩序的妥协者与维护者,这使得她的女强人形象被弱化了。如前所述,拉韫也作为一位母亲受到“贤妻良母”性别文化的建构。她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地位全面弱于她的丈夫都彭。作为市长候选人的都彭即将在政界大展宏图,拉韫一边要以铁腕督察长的身份为都彭的竞选增光添彩,还要以贤妻良母的身份帮助都彭完善形象。如在选情焦灼时,都彭的幕僚就建议拉韫作为都彭的家人与都彭一起公开亮相,拉韫在此满足的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公众的需要和愿望,她依然是一个“他者”。此外,在家庭生活中,当都彭以一种蛮横武断的态度对待家人时,原本在警察局冷酷、强势的拉韫却改换了低声下气、脆弱敏感的面貌,尤其是拉韫对独子近乎夸张的盲目溺爱迁就,更是一种容易使观众误将悲剧归结于拉韫作为一个母亲不够“贤良”的编码。
另一方面,拉韫在电影中是一个反派人物,她的女强人形象被邪恶化了。作为一个执法者,拉韫是完全失职的。电影一开始素察就打瞎了别人的眼睛,拉韫选择以十万铢给对方做“封口费”,甚至还给素察买了一辆车以示“安慰”。而这十万铢又在恶警桑坤的盘剥下所剩无几。除了对百姓敲诈勒索之外,桑坤还动辄打死别人的羊。在得不到想要的证据时,警方对李维杰拳打脚踢,刑讯逼供。这些恶行都与拉韫的纵容有关。当拉韫看到儿子性侵平平的视频时,第一反应是“这段视频不能传出去”。正是因为百姓内心积压了太多对警方的不满,素察事件才会发酵为充斥打砸抢烧的暴乱。可以说,这个边陲小镇上公平正义被碾压,社会最后陷入混乱,拉韫要负很大的责任。这样一来,女性的精明强干就隐约被表征为一种危险的、不理性的特质。而当李维杰认罪的时候,正是拉韫下台,完全抛弃了女强人身份的时候,是她的绝望可怜而非智慧击败了李维杰。
应该说,《误杀》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媒介社会学的视角,分析性别权力机制的文本。电影呈现了女性被压抑、被损害的悲惨境遇,促进观众对女性在当代并不理想的生存现状有所体认。电影也让观众看到,当下的性别权力机制依然是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中女性对于男性权力秩序的僭越依然是有限的。当然,我们也有理由期待,国产电影能在不久的将来,真正突破当下的社会性别陈规,尊重和展现女性个体生命的丰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