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和我的家乡》看新主旋律电影的多元主题与叙事流变
2021-11-14张亚芝ZhangYaZhiZhouRao
张亚芝 周 娆/Zhang Ya Zhi Zhou Rao
一、新主旋律电影实践探索
“主旋律电影即为典范地表达了国家主流政治文化的影片”。“主旋律”作为中国特色电影品类之一,从1987年概念首提到探索创新,已有30多年的历史。1989年《开国大典》,成为主旋律电影开山之作。随后《百色起义》(1989)、《决战之后》(1991)、《周恩来》(1992)、《重庆谈判》(1993)、《鸦片战争》(1997)、《国歌》《横空出世》、《我的1919》(1999)等陆续登场,其强烈的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重大革命历史题材以及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或英雄主义情感表达成为中国传统主旋律电影的鲜明标志。
长期以来,中国电影“三分法”界定(主旋律电影、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们形成了对主旋律电影远离商业诉求、排斥娱乐观赏,只能正襟危坐讲大道理的偏见和误解。尽管后来电影主管部门极力倡导“寓教于乐、雅俗共赏……电影要把娱乐还给观众”,但主旋律电影拥抱大众市场、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共赢的道路一直坎坷。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爱情与主旋律耦合的《红河谷》《黄河绝恋》《云水谣》等影片,为改变主旋律严肃刻板的人物形象和单一主题做出了有益探索。《集结号》(2007)、《十月围城》(2009)、《南京!南京!》(2009)、《建国大业》(2009)、《唐山大地震》(2010)、《金陵十三钗》(2011)、《建党伟业》(2011)、《智取威虎山》(2014)等尝试寻找主旋律电影商业价值、观赏价值以及主流话语的统一和平衡,但总体仍侧重革命历史题材的宏大叙事与英雄主义,政教有余、娱乐不足,与大众市场始终隔着一定距离。2016年《湄公河行动》以警匪动作片突围,喜破10亿票房。2017年动作军事电影《战狼2》,创下主旋律影片有史以来票房破50亿最高纪录。《红海行动》(2018)、《中国机长》(2019)、《我和我的祖国》(2019)、《八佰》(2020)紧跟其后,其鲜明的主流话语、标准的市场运作和极大的艺术观赏性,逐渐打破主旋律影片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不可兼得的魔咒,主旋律票房稳坐前十,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开始主动支持主旋律影片。
2020年主旋律黑马《我和我的家乡》,上映11天票房即破21亿,持续一周单日票房、上座率及排片稳居第一。影片将主流意识与大众文化完美耦合,以高票房高口碑,再次刷新人们对主旋律影片的认识。与《我和我的祖国》相比,《我和我的家乡》在平民叙事、雅俗共赏、寓教于乐等方面更进一步。影片从乡土情怀、小人物与中国梦、新时代新形象等多元视角诠释了主题,凸显由严肃沉郁的正剧到寓庄于谐的喜剧、由严肃精英音乐到通俗大众音乐、由“统包”式到“众包”式的叙事流变。至此,主旋律电影已呈现出由单一的爱国主义、理想主义到多元表达,由革命英雄主义到关注小人物,由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向现实主义题材,由正剧到喜剧,由精英走向大众,由社会效益优先向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的新主旋律电影转变。
二、多元主题的融入
《我和我的家乡》,以《北京好人》《天上掉下个UFO》《最后一课》《回乡之路》《神笔马亮》五个故事,从医改、教育、扶贫、致富等角度,展示了中国东西南北中不同地域的家乡巨变和相同的家国情怀。影片以平民叙事和全民喜剧的形式,再次改变了传统主旋律电影宏大叙事和英雄主义严肃正统的单一印象,在多元主题上为新主旋律电影创作提供了有益探索。
(一)乡土情怀
“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的。”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乡土情怀是伴随五千年华夏文明沉淀于骨髓的情结。著名汉学家埃尔韦圣·德尼侯爵曾这样评价他对中国的印象:所有中国人身上都有一种特别的倾向,那就是对家乡的眷恋和思乡的痛苦,这种倾向在别的民族中没有这么根深蒂固。
正是因为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里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定居国外的失忆的范老师还惦记着他离开家乡前的最后一堂课,有出国深造机会的青年才俊毅然选择了回乡扶贫,身价不菲的电商女王带着“学好本领,回来改变家乡面貌”的初心踏上回乡之路,创新不断的农民发明家,靠自己的智慧,坚守土地……影片不讲大事件大道理,却让观众在他们的人生选择里,读懂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们理解并相信这种选择,因为这是中国传统农耕文化里土生土长的乡土情结,流淌在每个中国人的血脉里。如果说西方文化是一种“游而求食”的“动物文化”, 那中国文化就是“植根于土壤”的“植物文化”。中国人对乡土的怀恋,就像树深深地根植于足下的土壤。《我和我的家乡》抛弃宏大叙事,以“家乡”为切入点,巧妙聚焦最能引发大众共情的话题,以小见大,拓宽了影片的表达时空和表现主题。影片既讲好了乡土中国的故事,又表达了乡土情怀对家园之爱。
(二)小人物与中国梦
作为一种以宣传国家主流意识形态为主要功能的电影形态,主旋律电影一直肩负爱国主义教育的历史使命。宏大叙事和塑造英雄几乎成为多年来传统主旋律影片的固定范式。《我和我的祖国》第一次将视点对焦重大历史事件下的平民英雄,如北京奥运年的士司机、见证女排辉煌的小学生冬冬、内蒙古扶贫村官老李,这一平民化叙事角度的转向,是主旋律电影由宏大叙事向底层叙事的巨大转折和进步。虽然影片讴歌了大时代背景下的平民英雄,但某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仍是重大历史事件中具有某种特殊身份的代表性人物,如《相遇》中的国防科技工作者高远,《回归》中的中方外交官、仪仗队军人和升旗手,《护航》中作为中国空军飞行队中最优秀的女飞行员,《前夜》中的电动旗杆设计安装者和护旗手。作为《我和我的祖国》姊妹篇的《我和我的家乡》,则在新主旋律电影大写人民史观,为小人物立传的创新上更进一步。北京好人张北京、山区支教教师范老师、“沙地苹果”经销商乔树林、乡村扶贫干部马书记、农民发明家黄大宝,这些人物都很平凡,平凡得就像是隔壁大叔大爷,他们有缺点、有小算计,同时他们让人觉得亲切,接地气。这样的小人物设定,大大丰富了新主旋律电影的表现主体和主题。《城南旧事》导演吴贻弓曾说:“电影就是要写人,就是要写人性。”而人性又是最复杂最丰富的,显然高大全的英雄概括不了全面真实的人性。有缺点的小人物,才是真实的人性:担心亲戚借钱的张北京会将存折顺手丢进垃圾篓;为吸引眼球,阿福村上演神秘UFO乌龙;为了吸引投资,沙地英雄也可能是油腔滑调的“骗子”……这样的圆形人物,恰恰表现了丰满复杂的人性,也体现了一部优秀电影必备的人文关怀。
毛泽东曾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习总书记在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上也强调:“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创作更多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以人民为中心”的人民,既指整体层面的人民大众,也指个体层面的小人物。讲好当代中国小人物的故事,也就讲好了当代中国人民的故事。
“从土里长出过光荣的历史,自然也会受到土的束缚”。饥饿和贫穷,从来都与乡土相连。人们眷恋故土,却又深受土地束缚。“直线一公里的距离,活生生把两个年轻人变成了异地恋”是贵州山区的痛楚,“考出去,谁也不要再回来”是恶劣自然环境中毛乌素父母对孩子的期待,“该读书的年纪,全去喂猪”是边远贫困山区基础教育的常态,“很多村子都老了,年轻人都走光了”是中国无数空心村庄的真实写照。习总书记一再强调,中国梦,归根到底是人民的梦。《我和我的家乡》以支教教师范老师、驻村干部马书记、种树治沙乔树林、农民发明家黄大宝、北京好人张北京等无数小人物的故事,讲述乡土中国一代代家乡人逐步实现医改、治沙、教育和脱贫的梦想。中国梦的实现离不开无数小人物的努力和奉献,小人物是实现中国梦的主力军。影片艺术地再现了小人物和中国梦的主题,体现了深厚的人文关怀和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
(三)新时代新形象
中国近代史,也是一部血泪史。中国人“挨打”“挨饿”还因落后而“挨骂”,毛泽东解决了中国人“挨打”的问题,袁隆平解决了中国人“挨饿”的问题,今天我们的艺术作品要解决中国人“挨骂”的问题。对于文艺创作,习总书记强调“要坚持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的创作导向”。影视艺术作为文化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肩负着重塑中国人民形象的重任。讲好当代中国新故事,展示当代中国人民新形象,是我们当代文艺工作者的使命和担当。
《我和我的家乡》五个故事背后,藏有一个相同的关键词:变化。“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昔日信天游唱着黄土地曾经的沧桑,而今人进沙退,沙丘变绿园;平塘天眼、科技旅游、高架满天飞,有谁相信这还是“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的贵州?快递物流、民宿经济、Z时代网生代、直播带货、科技创新、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这是我们曾经梦寐以求的家乡,也是今天真实的家乡。家乡旧貌换新颜,我们走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影片准确捕捉时代脉搏,以家乡巨变迎小康致敬新时代,向世界讲述了当代中国的新故事,重构了当代中国人民的新形象,是影片为时代立传的最佳注释。
三、叙事方法的流变
“电影是一种语言,远超越在蒙太奇的任何效果之上,并不是因为电影是一种语言,所以能叙述这么好的故事,而是因为电影能够叙述这么好的故事,所以才成为一种语言”。法国电影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安·麦茨曾这样评价电影叙事的作用。“怎么讲”是电影叙事最核心的问题。与传统主旋律电影相比,新主旋律电影《我和我的家乡》在故事类型、影视音乐和创作结构等方面都创新了电影叙事方法,打破了传统主旋律电影的叙事套路,给观众带来了全新的审美体验。
(一)剧本类型:严肃沉郁的正剧到寓庄于谐的喜剧
正剧是介于悲剧与喜剧之间的第三种戏剧体裁,一般分为传奇剧、社会问题剧和英雄正剧。喜剧作为戏剧的另一种类型,以夸张、反讽、幽默的艺术手法来刻画人物形象和表现主题。综观我国多年来主旋律电影实践,其主要类型为取材于政治历史或民族斗争,以表现英雄人物崇高品质和坚强意志为主旨的英雄正剧。传统主旋律电影强烈的国家主流意识、重大革命历史题材以及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传统表达,以及人们对主旋律电影远离商业诉求、排斥娱乐观赏的偏见,让严肃沉郁的正剧,一直引领主旋律电影的大半江山。人们似乎觉得喜剧讲不了深刻严肃的主题。其实,早在1940年,卓别林就以《大独裁者》,用喜剧的方式讲述了严肃的反法西斯战争,并获得巨大成功。邓小平曾说:一切宣传真善美的都是主旋律电影。”可见,主旋律电影并不是政治宣传的手段,喜剧也能用生活中的真、善、美去排斥假、恶、丑,也能诠释主旋律。
《我和我的家乡》用身份假冒(《北京好人》《回乡之路》)或场景假冒(《最后一课》《天上掉下个UFO》《神笔马亮》)和穿帮的喜剧表现手法,让观众在直播打赏、手工耿、人体毛衣、群体木头人等桥段之后走向思考。五个故事幽默又荒诞,逗趣地讲述了北京好人的善良、治沙平民的奉献、支教教师的敬业、扶贫干部的初心,收到了寓庄于谐的喜剧效果。影片把喜剧型人物当正剧型人物来重点刻画,实现主旋律电影由严肃沉郁的正剧到寓庄于谐的喜剧的转变,是近年来主旋律电影美学上的巨大突破。
(二)主旋律音乐:严肃精英到通俗大众
作为电影艺术语言之一的影视音乐,泛指电影主题曲、宣传曲及配乐,在渲染背景、刻画人物和深化主题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是影视艺术成功的重要标志。一直以来,传统主旋律影视音乐多以严肃音乐为主,《保卫黄河》《人民万岁》《红旗颂》《我的祖国》《秦淮景》《再见黄河》《长城曲》《我爱祖国的蓝天》《我和我的祖国》都是时代经典。作为一种“精英文化”,严肃音乐往往气势磅礴、庄严悲壮、高雅凝重,关注诠释深刻命题,对欣赏者艺术素养要求较高。
新主旋律电影《我和我的家乡》一改传统主旋律严肃音乐高雅恢宏的格调,以轻松明快、大众娱乐的通俗音乐为观众带来别样惊喜。《我们的歌》(《神笔马亮》)用欢快曲调与地道方言讲述东北人的热情豪爽;《山那边》(《天上掉下个UFO》)踩着婉转山歌,送来黔南苗风;《父的三北》(《回家之路》)创新传统信天游,低吟浅唱游子乡愁;《阳光一般灿烂的日子》(《北京好人》)哼着京味民谣,带来都市生活的充实和美好;《让世界充满爱》(《最后一课》)用空灵童声,诠释大爱与希望。这些歌曲形式活泼、风格多样,既能勾起观众地域联想,又多元共情,成为影片情感升华的催化剂。推广曲《挺好个人呐》用“荒野要开花,徒手盖大厦”“挺好个人呐,平凡而伟大”等通俗浅白的歌词,歌颂小人物、致敬平凡人。这些风格各异、雅俗共赏的音乐,打破了长久以来人们对通俗音乐的偏见,证明流行音乐也可以诠释大主题。
(三)创作结构:“统包”式到“众包”式
多名导演共同创作的“众包”式集锦片早在二战之后的西方就已兴起,近年来,集锦片也在国产贺岁喜剧或爱情片中出现。但多年来,中国传统主旋律影片主体基本是单导演“统包”创作。由大导团建,一批名导共同创作的“众包”模式在《我和我的祖国》中首次出现,在《我和我的家乡》中进一步凸显。《我和我的祖国》以七个单元纵向再现新中国70年的重大历史时刻,《我和我的家乡》用五个故事横向诠释新中国家乡巨变。影片围绕“我和我的家乡”这一热议话题,以短视频连接转场,过渡更加亲切、自然、流畅。
与传统单导演“统包”创作相比,多导演“众包”创作具有集思广益、取长补短、内容转换灵活、故事推进快等不可比拟的优点。多导演“众包”创作在目前正在热播的《金刚川》以及正在筹备的《长津湖》也继续沿用,已成为近来中国新主旋律电影人群体合作的独特模式。
传达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培养民众深厚家国情怀,是主旋律电影永远的使命。如何让主旋律电影既实现价值导向,又能拥抱市场,《我和我的家乡》已做出有益探索。当然,《我和我的家乡》不是十全十美的,电影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首先,喜剧叙事不尽完美。《神笔马亮》和《回乡之路》对故事情节和喜剧人物设定必然性不够,与《北京好人》显然隔着一定距离。其次,个别故事主题凸显生硬。《神笔马亮》故事高潮处,驻村书记的爱人的最后一段台词太过直白,缺少了思考和意味深长。再次,题材还可更丰富,五个故事主要聚焦脱贫,类似大学生返乡创业、新型职业农民等也可以是不错的选择。《我和我的家乡》将主流意识与大众文化完美耦合,用鲜明的主流话语、标准的市场运作和极大的艺术观赏性,获得主旋律影片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的效果。影片以雅俗共赏的形式,再次改变了传统主旋律电影严肃正统的形象,在多元主题与叙事流变上为新主旋律电影创作提供了一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