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我和我的家乡》的媒介地理运作
2021-11-14汪黎黎WangLiLi
汪黎黎/Wang Li Li
《我和我的家乡》在2020年国庆档上映后,截至2020年10月11日,累计票房突破21亿元。据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进行的“中国电影观众满意度调查·2020年国庆档调查”结果显示,该片观众整体满意度得分为87.5分,居该年度国庆档电影第1位,历史国庆档电影第5位,其观赏性、思想性、传播度三项指数均居2020年国庆档第1位。作为一部为“扶贫攻坚、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献礼的主旋律“命题作文”,《我和我的家乡》能取得票房和观众满意度上的双重成功,无疑是主旋律电影类型化运作的又一次突破。五部各具特色的喜剧短片组合成一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让观众在轻松愉悦的观影过程中感受家乡之变,进而产生情感共鸣。
《我和我的家乡》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地理空间被置于前景从而成为电影的主角。总导演宁浩在接受采访时强调,“与《我和我的祖国》以时间为故事轴不一样,这部影片的创新在于采取了以空间换时间的形式”。笔者也认为,该片所产生的效应与电影的媒介地理运作密不可分。《我和我的家乡》通过一系列策略,建构起颇具一致性和共鸣感的地方、景观、地点流动等媒介地理图景,在对“地方”进行影像重构的过程中将其成功转喻为主流意识形态框架中的复调式景观,用兼具视觉性和喜剧性的“乡村想象”弥合了“寻根”与“愿景”、“怀旧”与“未来”之间的距离,进而缝合了不同“地理—文化”身份的观众之间的情感认同。下文将运用媒介地理学的视角具体加以论述。
媒介地理学(Geography of Media)是从媒介学与地理学的交叉边缘地带划分出来的一门新兴学科,直到1985年国外才有相关的论文集出版。1992年,中国传播学者邵培仁在《电脑与网络:媒介地理学的颠覆者》一文中首次引入“媒介地理学”的概念。简要来说,媒介地理学的理论渊源主要来自文化地理学、传播学、社会学等多种学科,其诞生与发展的现实土壤是当代传播媒介在社会生活中日益显要的地位,以媒介内容与媒介传播中的地理现象为主要研究对象。邵培仁认为,“同一般的媒介学相比,它侧重于把媒介现象尤其是传播活动现象放到特定的地理和社会环境中进行考察和分析,并探索其本质和规律。同一般的地理学相比,它将地理形貌、地理信息的媒介再现、转换以及它对媒介工作者和受众的影响、制约等作为分析、研究的重点”。媒介地理学可以视作传播学渗透进文化地理学以后所形成的一个跨学科的地理学分支。文化地理学以研究与地理环境有关的人文活动以及文化的地理分布为主,探究特定地理空间被赋予文化意义的过程和规律,在其发展过程中,逐渐将由文学、电影、音乐、电视等媒介所构筑出来的“想象的”地理空间也纳入研究范围之中,成为媒介地理学最直接的理论源头。媒介地理学的五个基本要素是空间、时间、地方、尺度、景观。媒介地理学的分析框架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第一,媒介与特定地域生态的关系研究;第二,对媒介中所呈现的地理样本的研究;第三,有关媒介使用和媒介受众的地理学问题。其中,媒介内容中所呈现的地理样本是媒介地理学的研究重点,这种“想象的地理”和“真实的地理”共同构成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理空间,主要考察两者双向建构的过程和规律。将媒介地理学运用于电影研究,即将电影视为一种媒介,将其置于人类社会大的传播系统之中,考察电影与人、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
从媒介地理学的视角来看,《我和我的家乡》是主旋律电影对“家乡”——这一地理—文化空间发起的“想象的地理”,电影中的地理图景不仅彰显出鲜明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意义,而且与“真实的地理”之间发生着微妙的碰撞,共同建构起观众的情感认同。
一、作为角色的“地点”和被提纯的“多地性”
媒介地理学认为,媒介内容中所呈现的“地点”并非是中性和透明的,而是内容生产过程中一系列权力博弈的结果,体现着诸多文化、政治症候。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下,“多地性”成为中国电影地点运作中的一个突出特点。所谓“多地性”,“是指在一个影像文本内部,通过迁徙、交通、通信、想象等各种途径,使某一个地点与其他地点之间互相连通,并以此构建起叙事基本框架的策略”。一般来说,这种地点建构策略,不仅在电影中调和着“地方性”与“全球性”这两级尺度之间的动态关系,也暗含着地点运作的政治、权力或文化意图。
影片《我和我的家乡》具有鲜明的“多地性”特征,五个故事中明确描绘的“地点”多达10个:《北京好人》中的北京、衡水;《天上掉下个UFO》中的阿福村;《最后一课》中的瑞士、千岛湖望溪村;《回乡之路》中的沙里沟、毛乌素沙漠;《神笔马亮》中的西虹市、茴香村、俄罗斯列宾美术学院等。此外还包括在串联五个故事的网友短视频采访中出现的许多具名与不具名的家乡地点。最显而易见的是,这些地点的设置搭建起一个涵盖“东西南北中”的“家乡”地理版图,既完整表达了“中国”的概念,又迎合了不同地域观众的情感期待。
如果稍加分析,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地点中绝大多数并非现实中的真实地点,而是虚构的:贵州并没有“阿福村”,它的主要取景地是贵州南部三都水族自治县都江镇盖赖村等几个村落;千岛湖也没有“望溪村”,它的原型是浙江枫树岭镇、下姜村、淳安富文乡等多个地方;影片中的“沙里沟”被定位在陕西榆林地区毛乌素沙漠附近,而真实的“沙里沟村”位于内蒙古呼伦贝尔扎兰屯市大河湾镇;“西虹市”直接沿用了开心麻花电影《西虹市首富》中代表东北城市的符号性虚拟地点,“茴香村”则是辽宁本溪青石岭村、香磨村、松树台村的“合体”……于是这些“地点”已经不是真实地理方位上的坐标,而成为电影中的重要“角色”。它们经由真实地点整合、迁移、变形而来,以被抽象和提纯的“典型性”活跃在故事的前景中,以一种“真假难辨”、似是而非、似曾相识的感觉,抑或是与其他影像文本的互文性,模糊了观众对于“乡村”及所对应地域的真实印象,从而投入到电影预设的、对这些地理空间的想象之中。这些作为电影角色的“地点”,因它们身上集中体现了现实地方的影子而具有了真实性和可信度,但又因其虚拟性而拥有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合法性,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注入提供了有效的载体。
《我和我的家乡》中的“多地性”叙事策略同样具有类似的典型性“提纯”。五个故事虽然元素迥异,形态多元,但故事主线中的地点流动图景却十分一致:无论身处国内大都市,还是异国他乡,都沿着“回到乡村”的路线进行跨地流动。《最后一课》中的范老师随儿子定居瑞士并成为当地大学教授,晚年罹患阿尔茨海默病,对早年乡村支教的记忆产生执念,于是儿子带其返回望溪村,在当年学生的集体帮助下,范老师得到了疗愈;《回乡之路》以沙里沟小学校庆为契机,使得在都市打拼多年的网红博主闫飞燕和苹果经销商乔树林共同踏上回乡之路,最终闫飞燕知道乔树林为家乡所做的事后,消除了对其的误会,并决定为乡亲们“带货”;《神笔马亮》中身处安逸东北小城的画家马亮,以到国外大学深造为谎言,瞒着怀孕的妻子回到近郊的乡村支援建设,演绎出一幕温情的闹剧,妻子最终认可了他的事业;《天上掉下个UFO》以卫视记者进乡调查和大学生回家乡搞科技事业建构起两条“回乡”的地点流动线索;《北京好人》的主要故事空间虽在北京,但尾声处张北京和“表舅”回到河北农村,发现农村医保的新变化是故事突转的关键张力所在。这种一致性的“多地性”策略,以“多声部”的形式反复咏叹着同一个主题,在强烈的今昔对比中将“今日之乡村”塑造成兼具情感怀旧功能和未来发展潜力的多重魅力空间,以展现扶贫攻坚的胜利成果,彰显主流价值观。
值得一提的是,“回到乡村”的地点流动图景其实隐含着另一个前提——离开乡村,正是有了之前的“离开”,才有了今日的“回归”。但这一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更为普遍的“地点离散”的图景,也是当代人正在普遍经历的阵痛,被巧妙地嵌入故事的“前史”之中,置换为淡淡的怀旧情结。
总之,《我和我的家乡》中的地点设置及关于地点流动的“多地性”图景,是经过精心剪裁、加工和建构的,它们以外在的多样化面貌丰富着电影表层的视觉形式和故事样貌,而内核却都是被提纯的、一致性的、属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典型象征,以“多频共振”的方式共同演奏主旋律的强音。
二、多元、开放、流动的“地方”重构
笔者认为,《我和我的家乡》能获得当下观众的认同,也和它所体现出来的富有时代特色的多元、开放、流动的“地方观”分不开。“地方”是媒介地理学的核心概念之一,早期被定义为一种具有内在独特性的地理空间,往往具有独特的自然规律、经济的或文化的特征。另一些人文主义地理学者则从地方与自我认同、集体认同的关系出发,将地方视作认同的中介和归属感的来源。总之,“地方”长期以来被认定为由清晰的疆界、独特的文化、稳定的认同所构成。而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这样的“地方”往往难逃被冲击、被瓦解、被边缘化的命运。凝固的地方概念在全球化时代陷入了理论与实践上的双重困境,不少学者开始重新在全球化语境中定义“地方”,进而从更开放的维度反思全球化与地方性的关系。早在20世纪40年代,怀瑞特提出了地方作为一种意义建构方式的“地理认知学”概念,认为地方是一个承载着主观性意义的概念,而“主观性”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因人而异”,即多元化。爱德华·瑞尔夫在20世纪70年代将“地方”从一个抽象、理性化的空间转变为充满主观性和日常生活体验的场域,他认为“地方是通过对一系列因素的感知而形成的总体印象,这些因素包括环境设施、自然景色、风俗礼仪、日常习惯、对其他人的了解、个人经历、对家庭的关注以及对其他地方的了解”。多林·马西进一步提出了“全球地方感”理论,提出“进步的地方”概念,将地方视作一个“开放的、动态的,以及具有丰富内部差异与社会关系的实体”,因此全球化不再是一个“去地方化”的同质性过程,地方性力量与全球化力量也不是此消彼长的替代关系,而是互相融合、共同作用。总之,“地方”的概念正从凝固走向流动。放弃僵化的地方理念,不断打开边界,承认“地方”的多元性和开放性,已经逐渐成为共识。
《我和我的家乡》是一部主打“地方牌”的拼图式电影,分别选取中国版图中代表“东西南北中”五个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地方”作为故事空间:浙江千岛湖、陕西榆林、贵州南部、东北乡村、河北衡水。影片充分利用地域景观和文化符号强化视觉冲击力,但并没有固着于这些“地方”的传统文化和刻板印象,而是紧紧抓住“新”“变”二字对“地方”进行影像重构,赋予其开放、包容、多元的现代气质。
比如《天上掉下个UFO》中的贵州黔南地区,除了标志性的梯田、酸汤鱼、少数民族服饰等地域符号外,影片着重刻画了它的科技感和未来感。阿福村突然天降UFO,引起外界广泛关注。经过两位“神探”的一番调查,这个“准科幻故事”真相大白,原来所谓UFO是村里的网红发明家为了追忆旧爱而研制的最新发明,最后网红发明家如愿以偿,收获真爱,阿福村也深受该事件启发,走上了“科技示范村”的新农村发展之路。这个略显荒诞的故事却并不突兀,因为坐落于黔南地区的世界最大的球面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已被大众所熟知,所以将这一“地方”与太空、科技联系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多林·马西认为,地方的意义是在一种变动的社会互动过程中形成并不断发生变化的,《天上掉下个UFO》在重构“地方”的过程中,就抓住时代新景观所赋予的新的文化意义,将其提炼、聚焦、放大,从而生成新的“地方”内涵。这一内涵既给贵州的地方文本注入了新鲜的活力,又契合“科技脱贫”的时代主旋律,借由影片的大规模传播,还很有可能成为新的文化标签,对现实中的“地方”产生广泛影响。
再比如《回乡之路》彻底颠覆了陕西榆林地区“沙地”“黄土”的形象,将中国人长达60多年的艰苦治沙之战浓缩到一个孤儿的成长史中。影片中的“沙里沟”不仅是青山绿水的美丽乡村,而且也一改封闭的西部农村形象,它主动与外界沟通,借小学校庆邀请校友和各界人士重访故土,有豪华的地方美食,有热情的导游接待,还有声情并茂的文艺演出。乔树林千方百计想让闫飞燕借助网络推广沙地苹果的主线故事,也正是西部农村迫切想要走出去的一个缩影。在这个故事里,“地方”虽然有地理上的边界,但不再是“外部世界”的对立面,西部农村正通过和外部世界的广泛联系重构着自身的形象。
当然,“地方”形象的“新”和“变”也离不开传统的土壤,否则“家乡”这一地理—文化空间将因情感上的无处皈依而崩塌。利用故乡情结营造怀旧意味,成为这几个故事复归传统记忆的共同路径。《最后一课》中饱经风霜的范老师、20世纪90年代课堂的重现;《天上掉下个UFO》里网红发明家对年少时初恋的念念不忘、一往情深;《回乡之路》中众人缅怀的、将一生献给沙地孩子的乡村女教师;《神笔马亮》里出身农村的马亮对报效乡村的朴素心愿等,都跨越时间连接起过去、现在、未来,以某种不变的存在召唤着“地方”的传统和灵魂。
“先进的地方”理论还认为,对于“地方”的建构,并非是地理学家、社会学家、文化学家的专利,也不是出自宏大话语体系的“阐释”,而主要是由个体多样化的地方认同构成的,不同的个人和群体对于地方意义的认知是多元的,正是这些多元甚至相互冲突的地方认同建构着多元的地方性。《我和我的家乡》在五个故事的衔接部分,将话语权交给更为广泛的受众,将制作者在短视频平台上搜集到的网友对家乡的介绍进行剪辑加工,形成关于“家乡”和“地方”的多音性“合唱”。这些网友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他们的不同声音丰富着关于“地方”与“家乡”的概念,也更有可能与观众形成密集性的情感共振,并将这种共振拓展到电影文本之外。“抖音”作为该片的联合出品方之一,不仅在项目启动之时就广泛搜集网友关于家乡的讲述,而且在国庆电影上映期间在站内上线“我和我的家乡在抖音”主题活动,通过家国主题短片、创意视频拍摄、百城家乡7×24小时直播等一系列方式,激发用户参与,用语言、影像、直播等各种方式续写个人和群体的家乡故事。正如罗德曼所说,地方的特性应该由参与该地方的所有人的主动性来建构,地方最重要的是获取他们经验的记忆途径,他主张将“地方”建构成一个激励人们用不同方式对话和相处的概念。电影与其他新兴媒介的联动,为这种“对话”和“相处”提供了足够的话题性和便捷度,也利用公众的自发参与最大限度地稀释了主流意识形态单向的宣教意味。
总之,《我和我的家乡》在重构“地方”方面的启示性意义在于,中国电影的“地方”书写并非只有“朝着过去召唤记忆”这一路径,“地方性”是可以不断被改写和注入新内容的“形塑体”,在社会急遽的变迁中,提取“地方”的新内涵,并在历史与当下、社会和个人、想象与现实之间构建起有效的通道,是一种更为积极有效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