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网络视域下周舍形象的再解读
2021-11-14冯源
冯 源
(吉林师范大学 吉林 长春 130000)
社会网络主要是指群体间通过相互交流而形成的关系网络。个体的行为并非完全孤立,社会关系对塑造行为有着重要的作用。戏剧创作灵感来源于现实生活,元杂剧取材广泛,有力地还原当时社会各阶层的生活。“近代教坊院本之外再变而为杂剧。既谓之杂,上则朝廷君臣政治之得失,下则闾里市井、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厚薄,以至医药卜筮、释道商贾之人情物理,殊方异域风俗语言之不同,无一物不得其情,不穷其态。”《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是关汉卿笔下经典的旦本戏,其中亦展现了元代市民阶层的生活图景,其情节安排与人物角色的塑造都与现实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以社会网络理论解读文本具有合理性。周舍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的主要男性角色。在以往文学文本的解读中,周舍的出场衬托出赵盼儿的机敏与正义,同时显示了富豪恶霸的凶狠与无情。以社会学视域来审视文本,便可以不同的角度来解读人物的形象,以历史主义的方式还原故事的真实面貌。
一、周舍社会身份的再定位
若要全面解读周舍的形象,首先要对他进行准确地身份定位。开场第一折,周舍自陈身世“自家郑州人氏,周同知的孩儿周舍是也。自小上花台做子弟。”(《救风尘》第一折)①先说自己出身于官宦家庭,父亲是管理州府诸事的六品同知,又说“我今做买卖回来,今日特到他家去”(《救风尘》第一折)提及自己的职业是商人。杂剧中,周舍的人物定位是经商的官宦之子。这样的身份亦符合他哄诱宋引章、始乱终弃的人物性格。
但是,杂剧文本中给出的人物设定,从社会关系层面来讲是与社会现实不相符的。在元代,官吏经商常以权谋私,“厚毒黎民”。其资本雄厚,多经营邸舍、酒馆、槽坊等的坐商,且家财万贯、置有田产。周舍作为元代正六品同知之子,社交上应与高官、富商等多有往来,生活条件方面,他名下有间客店,又做着生意,住的纵然不是雕梁画栋,也应是深宅大院,且能享受婢女仆从的服侍。但是,在第四折周舍状告赵盼儿的情节中,在郑州守李公弼面前,周舍自称“小人”,态度谨小慎微,且在断案的过程中,丝毫没有受到优待,仅在最后量刑的过程中酌情减刑。相较于同时期,身份地位类似的富豪权贵,如《望江亭》中的杨衙内、《蝴蝶梦》中的葛彪,周舍的实际社会地位明显是不高的。
从生活条件方面来讲,周舍并不符合文中的人物设定。首先,他名下客店的店小二,并不敬称他“掌柜的”“东家”,而只叫他“小哥”。周舍是否完全掌握客店的经营权是存疑的。其次,他居住于郑州城内的小宅院,日常没有仆婢服侍,缝补换洗的家务都需要当家主母宋引章亲自动手。从社会关系来讲,他的邻居是王婆婆、行脚商人王货郎这样社会中下层的小市民,若周舍真是坐拥千万身家的贵公子,定然不会与这样的人为邻。
元代政局稳定,南北统一。海运的兴盛与驿站的普遍设立为商业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在传统农耕经济的基础上,坐商、行商、小商贩等新兴市民阶层崛起。尽管行商可以凭借地域信息差倒卖物资,短期内获取财富,但他们仍然要面临种种未知的风险与艰辛。元杂剧《老生儿》中“南头里贩贵,北头里贩贱,乘船骑马,渡江泛海,做买做卖”便描写了行商四处奔波做生意的情形。周舍并不在郑州城内常住,他行踪不定,有时还外出做买卖。四处辗转的职业特点,使得郑州城内的周舍有机会结识汴梁城的歌者宋引章,并能够时常光顾、培养感情。同时,他与小商贩王货郎毗邻而居,衣物缝补、被套换洗皆需妻子亲力亲为,是典型的小市民。《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中,周舍的“恶”并不是泯灭人性、道德沦丧的“大恶”,而更像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中生出的狡黠与奸诈。
二、周宋婚恋状况的再剖析
周舍形象的塑造,主要围绕着他与宋引章的婚恋状况来展开。以社会网络理论分析两人间婚恋状态的变化,可以更加全面地分析周舍的形象,洞悉他在恋情中宠溺宋引章、婚后又厌弃、打骂宋引章的复杂心理。
(一)亲密关系中的温情
自古以来,商妓相恋而结为夫妻的情况屡见不鲜。唐代白居易《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便是描写行商与歌妓结合的典型。元代社会,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城市规模不断扩大,市民文化蓬勃而生。频繁的贸易往来与密切的官商结合在增加商人财富的同时,有力地提升了商人的地位。不同于穷困的书生,商人出手阔绰,在现实社会中往往能够为心仪的女子赎身。在社会现实的基础上,元杂剧开辟出特殊的“士妓商三角恋情”模式。贾仲明的《对玉梳》、马致远的《青衫泪》以及王实甫的《苏小卿月夜贩茶船》均属于此类情节模式。
不同于传统“士妓商三角恋情”中的第三者形象,周舍与歌妓宋引章是两情相悦的。宋引章与书生安秀实感情的破裂,是女方的主观选择,可以说,她与周舍的相恋是彼此间的双向互动。“伴侣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环境,特别是社会网络所决定的。”行商的四处漂泊的职业特点、较为殷实的经济实力以及自身的社会地位使得周舍在伴侣的选择上更偏向于歌妓一类抛头露面、开朗活泼的女子。宋引章久在风尘,渴望嫁个家境殷实的丈夫,从而实现“立个妇名”的夙愿。“即使没有双方都认识的人帮忙,只是靠着自己跟异性相识,社交偏好也会影响到人们最可能先碰到哪类人”。在风月场所的环境下,书生安秀实在情感竞争中的败落并非源于周舍的恶意破坏,而是受到了社会网络对亲密关系的影响。
两人的恋情在双向互动的同时,可以很好地满足对方的心理诉求,形成较强的亲密关系。宋引章温柔而多情,“拆白道字、顶针续麻”样样精通,是男性心中理想的恋人形象,连安秀实这样饱读诗书的秀才,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这段恋情中,周舍可以获得极大的情绪价值,满足他作为商人的自尊心。值得注意的是,潜在竞争者的存在,激发了周舍作为男性的胜负欲,同时亦使他更加珍视这段感情。在这样的氛围里,周舍撇开了“大男子主义”的观念,夏天打扇,冬天温被,细心地为爱人“提领系、整钗环”。同时,周舍在感情中的体贴呵护正向反馈给了宋引章,使她在这段感情中亦能体会到爱情的幸福与甜蜜。
周舍在追求宋引章的过程中展现出了小市民的浪漫与温情。他既没有像《对玉梳》中的刘茂英那样对恋人威逼利诱,也没有像《青衫泪》中的茶商那样恶意欺骗。相反,周舍是用心在经营两人间的感情。作为地位不高的小市民,他不顾往来奔波的辛苦,在兼顾生计的同时与汴梁城的恋人四季相伴。不同于安秀实空口无凭的海誓山盟,周舍用真金白银为心爱的女子赎身,以实际行动展现出他对这段感情的重视。打动宋引章的并不仅仅是周舍的财富,更多的还是这份脉脉温情。元代娶妻重礼金钱财,男方耗资颇多。元大德八年诏书云:“近年聘财无法,奢靡日增,至有倾资破产,不能成礼,甚则争讼不已,以致嫁娶失时”。在社会网络的视域下,周舍与宋引章两人的相遇、相恋皆有迹可循,他们的爱情虽然有着世俗的考量,却也不乏小市民的甜蜜与温情。随着第一折的收场,两人由恋爱关系转变为婚姻关系,其社会角色亦由恋人转变为夫妻。
(二)婚姻关系中的无奈
不同于恋爱时四季相守的温情脉脉,周舍的态度在婚后有着巨大的转变。迎亲当日便打了宋引章四十杀威棒,一改往日伏低做小的姿态,终日里只是酗酒后打骂妻子。面对不善家务的妻子,周舍转头便移情别恋,将宋引章丢弃在家里,甚至最后听信赵盼儿的挑唆,写下了一纸休书。他们的婚姻关系自开始那日便逐渐破裂,最终以失败收场。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第二折,周舍娶亲的途中诉明了迎娶宋引章的苦恼。“自家周舍是也。我骑马一世,驴背上失了一脚……让他轿子在头里走,怕那一般的舍人说:‘周舍娶了宋引章。’被人笑话。”周舍是“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救风尘》第二折)的浮浪行商,在他的人际关系网中,周围朋友都是这样的风流浪子。他迎娶宋引章,是出于两人间的爱情以及较强的恋爱关系,但当他们的身份关系由情侣转换为夫妻,周舍便逐渐体会到自卑的情绪。“情绪具有群体性,人的情绪会受到相互交往的人的情绪状态变化的影响。”周舍与宋引章交往的环境,由充满恋情竞争者的汴梁别院,转换为遍地是同辈浮浪子弟的郑州。以往的竞争氛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跟周舍同类的子弟的嘲笑与讽刺。这样的情绪环境是不利于两人的婚姻关系的。
在社会网络视域下,周舍婚后性格的转变、行为的动机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两人的婚姻虽以失败告终,但在剧中却以周舍心灵独白的方式展现了他在其中的无奈与纠结。周舍的形象不再是喜怒无常、凶狠残暴的恶霸,而具有了更加丰满的人格。
元代社会经商之风盛行,经济的发展造就了商人地位的崛起。科举取仕不再是世人唯一的出路,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思想遭到了强烈的冲击,士与商的矛盾初见端倪。元杂剧中,商人多以奸诈险恶、仗势欺人的反面形象出场。《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是反映底层女性生活的婚恋剧,其中亦有关于“士妓恋”的经典书写。作为士人阶层的关汉卿,在塑造周舍形象时,并没有一味抹黑和诋毁商人形象,将他塑造成脸谱化的恶人。他以较为客观的笔触,展现了小市民阶层内心的挣扎与温情。
注释:
①本文所引元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皆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年版《关汉卿选集》,下文不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