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分鬃》的反类型化叙事
2021-11-14魏成颖
魏成颖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通识教育学院,重庆 401331)
《野马分鬃》是由青年导演魏书钧执导的剧情片,由周游、郑英辰等主演。影片讲述了一个即将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少年阿坤,在人生的分岔路口对自我的审视和对那似乎唾手可及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影片充满了青春反叛的气息,青春的迷茫和热血在即将走向社会的人生节点被无限放大。阿坤像所有急于驰骋的少年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闯出一番天地。在拿到了驾照后,阿坤邂逅了自己的二手吉普车,并把它看作是走向新生活的可能,想要驾驶着它在内蒙古的草原上驰骋,不曾想它却将自己带入了人生的另一个路口。在这段笼罩着荒诞气息的日子里,阿坤逐渐意识到了成长的代价和生命的无常。影片的整体叙事风格是反类型化的,叙事的重心不在于讲述一个单纯的故事,而着重在描写人物的生活细节和生存状态——既粗粝野性,又飘忽迷离。影片既有对当下电影行业创作氛围与生存现状的讽刺,也有对所谓的社会规则的揶揄,使影片整体有一种成长的虚无之感,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以杨德昌导演为代表的、平静写实之下包含荒凉之感的电影风格。
杨德昌导演是台湾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其电影以一种冷静的视角去直面物质化社会下个体精神的变异,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其代表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更是将少年在社会异化下的陨落表现得淋漓尽致。《野马分鬃》承接了这种对于青春的个体化表达,并融入了当下的时代特点,表达出了在时代快速发展的洪流下,年轻的个体内心深处被无可名状的理想召唤出的不知所措感,一腔热血又徘徊迷茫,最终只能以被时代规训结束,这一切都充满了难以描述的荒谬之感。影片于本年度入围第7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并获得评审团特别荣誉奖,同时参加了第64届伦敦国际电影节,第25届釜山国际电影节,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1991年出生的导演魏书钧以新人之姿亮相国际影坛,为我们带来的是华语电影的成长和华语电影人的新鲜血液。
一、状态性:出走少年的自我表达
当电影以“先锋想象介入现实并且重建象征的符码”后,这些符码转化为“更为立体的、多视点的主观个人表达,引导大众的多重思索”,这种想象便是创作者的个体意识与电影艺术碰撞之后所产生的奇妙的化学反应。《野马分鬃》让我们看到了这种个体意识在新时代的特征——这个时代的青年正在思考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改变着什么,又在被什么改变。导演魏书钧是中国传媒大学2009级音响导演专业本科毕业生,2015级电影专业研究生。2016年凭借处女作《浮世千》入围釜山国际电影节,并成为釜山电影节入围历史上最年轻的中国导演。作为带着90后标签进行艺术创作的导演,魏书钧的个体表达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华语电影的一种发展趋势与方向。他在影片中所创造的人物,直接映射了当代青年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创伤。当然,这种创伤在《野马分鬃》中被放大,形成了承接《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主题表达——少年之陨落。
在《野马分鬃》里,主角阿坤是“走失”的。这种走失并不是叙事意义上的情节发展,而是主角的精神状态。阿坤是录音系的大四学生,因为屡次顶撞老师导致挂科,面临着无法毕业的困境。作为初入影视行业的新人,阿坤无法适应片场的种种规则,处境艰难。处处碰壁的阿坤想要驾驶着他的吉普车在内蒙古的草原上驰骋。吉普车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这点我们后文再述。在阿坤这个人物的身上,充满了强烈的反抗性和对抗性,他与一切固有的权威和既定的规则较着劲——在这个年轻的身体里,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和对规矩的挣脱。“去草原”和此前影视剧中流行的“去大理”“去拉萨”一样,并不是一个独具特殊意义的地点,重要的不是去何处,而是“去”的强烈意愿,代表着出走、逃离。“五四”新文学时期,中国文学中出现了“出走”叙事,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创作的“出走的娜拉”这一人物形象深刻地影响了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鲁迅的《伤逝》、茅盾的《虹》、叶永蓁的《小小十年》中都陆续出现了从封建家庭中出走的反抗者形象。“‘出走’是决裂、背叛、选择,是个体对整体的道德行为,是个性的解放……目的是为寻求更广阔的世界,寻求新的生存和创造空间”。华语电影的出走叙事沿袭了小说中的精神底蕴,在空间的选择上,主要以逃离家庭、走入社会这样一种模式将主人公投入看似自由、实则更为复杂的环境中,以获得成长,如台湾电影导演侯孝贤执导的《风柜来的人》里的阿清、《恋恋风尘》里的阿远,都是这类人物形象。
《野马分鬃》的不同之处在于,阿坤并没有真正地“走出去”,正如上文所说,“去草原”并不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决定,阿坤也没有在那里要必须完成的具体事情。只是他现实生活中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和父母的关系、和恋人的关系、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所有这些都是一团糟。在这种情况下,草原对阿坤而言像是一个理想中的乌托邦,在这里他可以逃避现实生活与个体理想的焦灼对抗。而阿坤最终也没有实现开着吉普车在草原驰骋的理想——谋划出走的少年,最终向社会臣服。从这个角度来看,魏书钧的青春书写是非常残酷的。影片的叙事核心是社会生存规则和主人公对自由的向往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而影片的叙事重心并不是传统“出走类型”中的少年成长,而是一个桀骜自由的灵魂如何被社会的框架规训。在影片中,吉普车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和都市车水马龙中常见的轿车、草原上奔驰的野马同时形成了双向对比,吉普车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它既不甘心同小轿车一样在拥挤都市中缓慢前行,也无法像野马一样在草原之上自由奔跑。在城市的道路上,它像是一个异类,无法适应这里的规则,又无法挣脱。吉普车代表着阿坤对自由的向往和强烈的自我意识的表达,但最终阿坤还是卖了吉普车,减掉了长发,剃度了自己的欲望,回到了规则社会中——或许应该说他从未从这个社会中离开,而他挣扎的姿态和不妥协的情感诉求变成了一种极具悲剧性的人物特征。无因的反叛裹挟在个体自由和社会规则之中,究竟是出走还是留下,是奔跑还是停留,阿坤的结局是否是一种成长?影片所提出的问题便是当下青年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二、互文性:规矩社会的精神规训
“社会对人的规训无处不在”,阿坤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面团,他的未来有各种可能,但那都要由他自己去探索与改变,他拒绝被揉捏、被塑造。这与规矩社会中的种种规则形成了冲撞。影片一开始处处表现这种冲撞,女朋友的父亲逼迫阿坤去报考公务员,苛刻的老师将阿坤的必修课挂科,缺席的母亲形象以吩咐学生做题的声音出现,同样代表着一种规训。即将走出校园的阿坤身上承载着太多他人的期待。规则不断挤压着他,想要他成为一块规则的面团。
影片中“元电影”的设计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亮点。“元电影是指关于电影的电影,包括所有以电影为内容、在电影中关涉电影的电影,直接引用、借鉴、指涉另外的电影文本或者反射电影本身的电影都在元电影之列。”阿坤是一个录音系的学生,影片用了很多情节去表现阿坤如何去面对那些剧组中的“规矩”,也借阿坤的视角呈现了很多行业丑态:导演空谈艺术却拖欠劳务费,他人无脑吹捧,技术工种难以合作……“拍电影”这件在观众眼中本该神圣的事瞬间成了一件“俗事”。不仅如此,阿坤学校中的老师也是没有实际跟组经验的“资深新人”。影片以十分犀利的视角呈现了荒唐的行业生存现状和教育体制的弊端。由此可以看出,导演魏书钧的视角是极大的,影片不仅仅表现了一段迷茫的青春,同时对于所谓“规则”的批判是辛辣的,社会发展进程中的荒诞现象通过电影行业的视角被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影片和社会现实形成了互文性。
另一组形成互文的形象是阿坤与马。野马是不羁的,正如阿坤年轻躁动的精神与身体,渴望着自由的狂奔。在他的身上有着野蛮生长的野性,也有着对生命的探索精神与力量。但社会规矩消解了这种力量,我们可以看到,阿坤在城市中的游荡充满了一种无根感与无意义感,体现了当下年轻人在城市中“浮游”的时代特征。所谓“浮游”,是因为他们无法真正认同城市精神,故而无法融入、无法自洽,形成了一种精神上的缺失。在影片的最后,阿坤为了吉普车进了监狱,监狱代表着绝对的规则、权力、纪律。福柯谈到纪律时说,“它规定了人们如何控制其他人的肉体,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这样,纪律就能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在监狱中的阿坤肉体被彻底驯服,精神更失去归处。正如影片的名称《野马分鬃》也颇具讽刺意味:“野马分鬃”本是太极拳中的一个招式,其姿态十分舒展,仿佛奔驰的野马鬃毛左右分披。在监狱中的阿坤低头向下看时,看到了身着囚服的狱友们缓缓打出了一招“野马分鬃”,而后又匍匐在地,用身体摆出了“感恩”两个字。影片以高视角的俯视镜头去呈现这个场景,肉体的规训与臣服给人以沉重的观感。
此外,影片还多次提到了洪尚秀、侯孝贤、杨德昌等著名导演,这使得影片具有了一种浅层符号化。作为电影行业的新人,魏书钧在自己创作的影片中表达了对某种影视风格的喜爱与向往,也在这种影视表达中尝试去建立起自己的电影美学。我们可以在《野马分鬃》中看到比较明显的模仿痕迹,元素的精心布置、环境的选择、环境音的收录,在平实质朴的风格下又具有迷幻色彩。学校僵硬的教育体制、老师刻板的教学风格,学会了利用规则的人在其中如鱼得水,少年阿坤试图用一辆吉普车和一个去内蒙古草原的想法去抵御消极现实。如果说少年的躁动一直是青春片热衷于表达的主题,那么《野马分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更贴近现实。影片中某高校真实场景的出现给受众(尤其是从事电影行业的影迷群体)以极大的亲和感与代入感。片中演员的表现也十分自然灵动,影片并没有将镜头仅仅集中于阿坤身上,而是以局部视点搭配多层次人物调度推进叙事,在长镜头、中近景、强调镜头起幅落幅的镜头调度下,影片的叙事焦点多变,以一种少年群像的方式给了除主角阿坤之外的其他人物很大的表达空间。在这一点上区别于传统的华语青春电影的表达方式,具有导演的个人特色与时代特点。
入围戛纳让《野马分鬃》收获了国内外影坛的大量关注,人们急切地想要知道刚从校园中走出的创作者是如何看待这个社会,如何以艺术手法去表达自我的。《野马分鬃》中塑造的少年阿坤形象具有天生反骨特质,他对自由的向往是这个时代的青年最热烈的渴求。从这一点上说,影片的共鸣性是强烈的。但不足之处也很明显,影片在后半段的叙事张力上略显吃力,尤其是对结尾的处理。在奔跑的野马群影像中加入旁白念词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影像整体的冷静态度与“迷茫感”。瑕不掩瑜,整体上来说,《野马分鬃》仍然是今年华语影坛的惊喜之作,青年导演魏书钧也值得更多的关注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