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地、见众生与见自己
——论树木希林电影《天天是个好日子》
2021-11-14樊妍秋
■樊妍秋
(作者单位:南京传媒学院戏剧影视学院)
《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影片由大森立嗣导演,同时这部影片也是日本国宝级演员树木希林的遗作,人们借由这部影片怀念着这位是枝裕和《小偷家族》中的“奶奶”。就美学与电影美学的角度来谈这部电影再合适不过,文化与艺术最终都是融会贯通,“好”的东西、珍贵的东西其本质都是一样的,这部电影不仅反映出日本电影美学在当下的变化,同时从这部影片当中也可以直观看到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文艺创作理论的演化,传统的美学与现今的美学看似有了很大的变化,其实其深层并无不同,在美的观念世界之中,美的原型或许早已搭好或许没有,但不同的表象随着时间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变化,通过电影,我们恰恰可以捕捉住这些瞬息万变的表象,探寻生的本质。
侯孝贤导演说:“生命有许多吉光片羽,无从名之,也构成不了什么重要意义,这些东西在那里太久了,变成像是我欠的,必须偿还,于是我只有把它们拍出来。”他称这些生命中的吉光片羽为“最好的时光”,于是朱天文将她所写的“侯孝贤电影记录”也命名为《最好的时光》。对“吉光片羽”的认识,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吉光片羽”并不一定是生命最繁华热闹、最浓墨重彩的华彩篇章,有可能恰恰相反,只是一段最寻常、最普通的时光。在侯孝贤的老年,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曾经少年时桌球室里很寻常的时光就是他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少年时懵懂无知在桌球室里听见的一首歌,一直萦绕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电影中,那些散落的吉光片羽就是茶室里那些平凡又平静的时光,窗外阳光洒在绿色的生机勃勃的树叶上,窗内典子与茶师对坐,四季流转在温润的茶碗之间。
在这部影片之中,“茶道”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信仰”,茶道的智慧正是人生真正需要的智慧。有些时候聪明并不是智慧,真正的智慧来自于内心的平和与喜悦。禅宗公案中有名的公案说的正是“茶禅一味”,唐代赵州(今河北省赵县)观音寺常住一位高僧从谂禅师,人称“赵州古佛”,有僧到赵州从谂禅师处。师问:“新近曾到此间否?”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日:“吃茶去。”“茶禅一味”也只是渡船,等某一天真正求得智慧,生命得以透亮与完整。
一、“在悲欣交集处”——感知力与自我成长的瞬间
日本电影美学向来将内蕴见于细微之处,古典日本电影美学如日本电影大师市川昆导演最擅长将对美的感知力直接具象化在影像画面之中,冬天的细雪,高洁的白鹤,秋日的枫叶,这些在市川昆导演的电影之中处处可见,闪烁着光芒。市川昆导演承接了日本平安时期的文化与艺术之美,在《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电影中,女性们在节日里换上和服,小声称赞眼前的场景好像市川昆的《细雪》这部电影,无疑是在像市川昆导演致敬。《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电影的导演大森立嗣曾拍摄了《深夜食堂》第四季、《濑户内海》等影片,获得了很好的评价,在《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电影中,不仅用日式传统茶道向日本传统美学致敬,更试图探索当下的日本电影美学。
这部电影最可贵的地方,是用影像呈现与放大了独特的感知力与通感。并且将这种独特的感知力之美与“自我成长”的主题牢牢紧扣。“自我成长”是创作中的原型母题,无论是戏剧,还是电影,甚至是绘画中,都被反复关注,“如何确立自我”、“自我如何表达”成为了艺术家们永远的精神领域的探索。艺术家们总是试图从外界身上寻找到灵感,但其实最终所寻觅到的外界,不过都是对“自我”的印证而已。我们总是会忽略成长的过程,看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几年之后,个体生命忽然变化了形态,但我们却对那些自我成长的瞬间视而不见,其实往往在一瞬间,个体生命得以“悟”,于是成长开始。而这个“悟”,除了禅宗呈现的“当头棒喝”之外,这部电影给我们揭示了另一个答案,即感知力与通感带来了自我的开阔与成长。而这恰恰是一直被我们所忽略、甚至遗忘的。这才是影片的最珍贵之处。
大森立嗣导演特意选了女演员黑木华来与银幕下的观众一同完成自我成长的旅程。在影片《天天是个好日子》里,黑木华饰演的典子太像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甚至是我们自己,她迷茫、笨拙,不明白生命中真正的智慧。典子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未曾觉得自己真正活着,也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方向。这样的她遇上了树木希林饰演的茶道老师,这位睿智的女性在茶室悬挂着一幅字“日日是好日”,一开始典子和银幕下的我们都觉得茶道过于烦琐、形式太多,困惑于过去、迷惘畏惧于未来的时候,总是无法享受当下,好不容易学会了夏天的茶的程序,刚刚找到乐趣,却又要回到原点开始学冬天的茶的程序。树木希林饰演的茶道老师话不多,非常严谨地教导典子“要专心面对眼前的事物”,茶室里随着四季更迭更换着“梅花熏彻三千界”、“叶叶起清风”、“清风万里秋”等不同的字幅,典子也渐渐从大学毕业,从少年时期向成年时期过渡,直至中年。
正是因为学习了茶道之后,她的感知力与通感得到了提升,她能够更加敏锐地发现生命的美,她带着好奇开始向外探索生命,在茶室内,她闭上眼睛,静心听见了梅雨的声音,她感知到梅雨的声音听起来和秋雨的雨声不一样,雨声在闭上眼睛之后,变成了心中瀑布的存在。于人而言,感知力更像是一面镜子,对着现象无法正确感知、反而感知到与之完全相反的东西的人,实际上被错误的自我蒙蔽了双眼。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借由《金蔷薇》所诠释的文艺创作理论常常被人们所遗忘,但它是真正珍贵的宝藏,它从“毛毛雨、晴天雨、疾雨、骤雨”的雨的词汇延伸到对诗意的感知力、通感以及对“艺术语言”(文学与艺术)的感知力,深刻谈及文学与艺术之美以及其中所传递的永不雕零的美。感知力让生命得以舒展与开阔,即为真正的美。
二、生最大的价值是‘to be’即“存在”
感知力不仅是对物的感知力,不仅局限在日本电影美学最爱传达的“寂”、“物哀”、“幽玄”之美,同时也是一种“想象的感知力”。身上荟萃、贯通着文化与艺术精髓的木心将中西文化也融会贯通了,他写了很多将中西文化融汇在一起的诗,很多都使用了“想象的感知力”。在“悲欣交集处”是木心的俳句,那是经过了生命一轮又一轮的挣扎之后,一个沉默的人,注视着生命本身,仍然思索与探寻。在《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影片中,“想象的感知力”借由影像被呈现出来,这恰恰是这部电影传递的美学与传统日本电影美学所不同的地方,也是另一层思考。黑格尔在《美学》中谈及“在艺术里,这些感性的形状和声音之所以显现出来,并不是为着他们本身或是它们直接现于感官的那种形状、模样;而是为着要用那种模样去满足更高的心灵的旨趣,因为它们有力量从人的心灵深处唤起反应和回响。这样,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想象的感性化显现出来。”影片中的典子在学习茶道的过程中感受美,学会了想象美,因此逐渐确立了自我,并找到了“一个自由作家”——她生命的价值。这是她的自我价值,无需被任何人肯定,实则这部影片回答了一个重要问题:美证明了生命的价值,而生的价值是存在。
在少年无知的时候读《哈姆雷特》,读那句“to be or not to be”,理解的是“去做,或者不去做?”少年时候总是困惑于选择,因为少年的时候认知层次有限,对许多事物的理解只停留在表层,仿佛活在一个少年自我的世界之中,既不想也无法与周遭的人进行联结,无法理解自身,也无法理解他人,虽然看见这个世界,却无法真正“看见”这个世界。等长大一些,理解力上升之后,才真正明白“to be or not to be”指的是生命的存在。生命本身是否具有意义?生命最初构建的圆与生命最后构建的圆是否很像?这是哲学问题。也许只有走到生命最后阶段的人才能够回答。或许,生在很大程度上最大的价值是‘to be’即真正“存在”。生命的本能往往追求不朽,而“不朽”的另一层含义,或许是“长久的存在”。
丰子恺说李叔同:“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
我们常常埋首于书堆或纷扰的人事中,却很少感知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美,我们很少如康德所说抬头仰望星空,甚至于我们将自我局限在方寸的格子间中,却很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大时代之中,常常忙于生存,忘记时间与空间。生的存在感很重要,人人都在寻找甚至抢夺存在感,但另一方面,有时我们也该静下来,探寻存在之外的意义。
三、结论
作为一个人来说,如果有一天失去了所有的职业头衔,也不用扮演角色,那么,你是谁?实际上《天天是个好日子》这部影片探讨的是一个人生命的过程,尽管未能触及到深层,但影片起码在生命表象上做了探讨。影片最珍贵之处,是给出了一个不一样且是正确的答案:感知力与通感有时候会成为“自我成长”的关键瞬间,美学的意义不仅存在于艺术创作、艺术品之中,它的意义绝不是肤浅的“审美”,而是人心灵的价值与震撼,影片中的“茶道”其实是一个用来渡船的工具,它引入真正的美,即生命的价值。生命最大的价值是存在吗?其实无从得知,但存在于生命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奇妙所在吧。文学艺术、美学的价值背后,是对生的价值的探寻,很多复杂的理论词语,逻辑环环相扣诠释的背后,或许仅仅是一句最简单的话语,甚至是逻辑无法自洽的,需要一个人用一生去慢慢理解、认知、感受与体会。人生处处都是修行,且修行皆在极其细微处。
注释:
①朱天文:《最好的时光 侯孝贤电影记录》,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 年。
②(清)汪灏:《广群芳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 年。
③(德)弗里德里希·黑格尔:《美学》,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年。
④丰子恺:《丰子恺品佛》,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