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戏曲评论观的典范
——论郭汉城先生的戏曲评论观
2021-11-14付桂生
■付桂生
(作者系清华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师,博士)
20 世纪是中西文化交流与碰撞最为激动的时期,在西方戏剧观念的启示下,王国维、吴梅、郑振铎、齐如山、周贻白、徐慕云等一批有先见的学者,陆续开始走向戏曲研究的文化自觉。“西潮”背景之下,传统戏曲被为贴上旧剧的标签,成为新文化运动批判的对象,在“文化进化论”奉为圭臬的时代,一批观点激进的文化学者,将戏曲认定为“野蛮”“幼稚”“遗形物”。这种立足意识形态以西方戏剧为标准衡量戏曲的思潮,随着国人认知的理性回归而逐步得到了矫正,“国剧运动”“梅兰芳访美”等事件的积极影响,进一步提升了戏曲的文化地位。在中西戏剧比较的坐标体系中,学界对待戏曲的态度历经了从否定到肯定的辩证过程。从文化形态演进的自性律和他性律的角度俯瞰百年戏曲的历史脉象,戏曲的创作与研究始终处于政治实用与审美本位的相互博弈的语境中,两股力量此消彼长,推动戏曲在波折中向前发展。
如果是20 世纪上半叶的戏曲研究的重点是是否需要改良戏曲使之适应新的时代需求的话,那么随着新中国政权的建立,关注的方向转向为改革方式的探索和实践上。作为新中国戏曲改革政策第一代执行者的郭汉城先生(1917-2021),亲历了当代戏曲发展的历史进程,针对不同历史时期的戏曲现状及问题,提出了真知灼见的观点和建设性意见,是公认的引领中国当代戏曲学术建设的旗帜性人物。很长时间一段历史时期,他与张庚先生(1911-2003)协同工作,组织前海学派数辈戏曲学者,陆续完成了《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通论》《中国戏曲志》《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等大部头学术著作,在戏曲史料、历史、志书、理论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开拓性研究工作,创立了影响巨大的“前海学派”。“前海学派”的戏曲研究紧密结合戏曲事业发展的实际情况,这也使得郭老在工作中留下了大量的戏曲评论,作为他戏曲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蕴含的理论价值和批评智慧,对当下戏曲评论工作有着重要启示。
一、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坚持实事求是的戏曲评论观
戏曲改革是新中国戏曲工作的重中之重,在成立了戏曲改进委员会和戏曲改进局领导部门之后,又成立了主要负责戏曲研究的中国戏曲研究院。郭汉城先生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从外地调入研究院与张庚先生成为同事和战友,他们在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戏曲美学观念达成共识,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相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研究戏曲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开始着手构建新中国戏曲理论与评论体系。
中华戏曲历史积累厚重,剧种数量繁多,数百年积累的丰富剧目,渗透着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审美形态,其艺术形态及观念与旧意识关联密切,如何甄选、评价和改造旧戏曲,使之符合新政权审美观念的要求,是一项艰巨、复杂和迫切的工作。《中国戏曲通史》是中国戏曲研究院组织集体完成的第一部重要学术成果,将马克思主义观念贯彻到戏曲历史的书写中,在古今和中外的坐标轴中确立民族戏曲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对民族戏曲的发展规律和审美特征作出的高度提炼和总结,成为从历史和美学维度辩证看待当时戏曲问题,展开剧目评论的理论基础。“我们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把我国古代戏曲剧种、戏曲文学和戏曲舞台艺术发展的情况较全面地介绍给读者;并且试图通过古代戏曲与各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关系,探索一些戏曲发展的规律,为今天的戏曲工作提供借鉴”
戏曲有着丰厚的历史积淀和庞大的剧目资源,但在封建社会的历史长河中,精华与糟粕呈现杂糅状态,面对这种胶滞凝重的复杂情况,必须结合戏曲存在的社会历史语境及特有的审美特征,辨析其思想观念和道德主题,不能片面地以阶级论和庸俗社会学观点批判和否定传统戏曲价值。1956 年召开了第一次全国戏曲剧目会议,在这场研讨会议中张庚先生发表了《正确地理解传统戏曲剧目的思想意义》的专题报告,针对如何衡量传统戏曲的思想价值问题,提出要正确理解“人民性”的观点,要遵循艺术的教育作用和特点避免片面从阶级性和成分论评价传统戏曲。指出“忠孝仁义这类思想,固有封建性的一面,但也不是没有人民性的一面”,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概而论。余后,这一观点逐渐在戏剧界产生反响,1960 年朱卓群在《戏剧报》上连续发表了三篇文章,对其关于“人民性”阐释传统戏曲剧目思想内容的分析方法提出不同意见。在《从如何理解人民性说起—与张庚同志商榷》一文中,认为“张庚同志在分析这些剧本的时候,并没有注意所谓人民性要从人民的立场出发的问题”“……夸大了人民性的范围,夸大了人民性的意义。”主张“不进行阶级分析,根本不可能看到传统戏曲剧目中的人民性。”
郭汉城先生随后发文也参与此次讨论,支持了张庚先生的观点。他辩证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依据事实和历史,通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方法展开了分析,提出:“人民和封建统治阶级虽然都使用了忠、孝、节、义等道德观念,其内容则有本质的不同”,不同立场的人物采用同一手段,所呈现的目的和意义,必须放置到人物所处的客观环境中辨析,不能全盘否定。同样对《琵琶记》中赵五娘的“孝”的辨析,“文中歌颂赵五娘的‘孝道’,指出它不是封建道德,这是对的。但这也只是说明在人类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共同历史背景’(恩格斯语)这个事实,并不证明它是基于人性的‘永恒道德’。”他将恩格斯在《反杜林传》中的观点,转化到具体戏曲问题的分析上,在理论上具有说服力,也符合当时政治形势的现实情况,为解决当时戏曲界认知不统一的现状指明了方向。事实上,这种观念由此得到了不断发挥和完善,并一以贯之的深化到具体研究工作中成为他认知戏曲的方法论,“我们还必须在这份遗产上开始自己的工作,来‘加以摄取与改造’,来建设社会主义新戏曲”。在《戏曲剧目论集》和《当代戏曲发展轨迹》两部著作中集中展现了郭老在剧目评论方面的观点和成就,如何将戏曲作品放在具体时代背景下,对作品进行进行全方位的审视,得到辩证且符合实际的结论,为戏曲改革和发展扫清迷雾,是郭老尤为让人佩服的地方。
优秀戏曲剧目的形成与确立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具有超越时间性和地域性的特点,对待具有历史遗产性质的传统剧目,必须以历史与美学的双重标准进行评价。采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价戏曲剧目的艺术价值,是郭汉城先生长期思考的问题,贯穿于他的戏曲研究的历程中。他认为“用什么标准从中选择经典、精品,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艰难的问题。经考虑,我们商定了以下三条标准:(1)反映生活、揭露时代及其发展趋向;(2)创造具有时代特色的典型人物或其他突出的艺术成就;(3)经过长期的时间考验,得到群众广泛的认同。前面两条通用于经典、精品,当然也会有程度的差异;后面一条则是经典、精品二者间的分界线,因为我们把精品的范划在当代,一般来说它们还不可能达到第三条的要求。”三标标准的提出是郭汉城经过长期思考的经验总结,涵盖了作品的精神价值、时代性、典型性、接受性,用通俗的语言点阐述了复杂的理论问题,也是郭老评论的一个鲜明风格。
二、以“人民性”为导向,倡导戏曲剧目教育意义的评论观
“人民性”在郭汉城先生的理论体系中居于重要地位,从20 世纪50 年代中他就在文章中开始阐释“人民性”的观点,到80 年代他又进行了系统性论述。有学者认为“年逾百岁的学术泰斗郭汉城先生在戏曲史论领域学术建树颇丰,尤以‘人民性’学说论述最为精辟,堪与张庚先生的‘剧诗说’媲美。”在《中国戏曲通论》第二章“中国戏曲的人民性”中,郭汉城先生(与章诒和著)从人民性的涵义及性质、古代戏曲的人民性、有关传统剧目人民性的几个问题、当代戏曲的人民性四个层面展开阐述。厘清了传统戏曲和当代戏曲中所蕴含的“人民性”问题,破除了“惟成分论”观念影响下对戏曲的片面认知,从主体上肯定戏曲审美价值,根据不同剧目的类别特征需展开具体分析,为传统剧目融入现代生活提供了理论支撑。文学艺术的“人民性”在文艺作品与人民的精神联系,在漫长的历史时期,人民的范畴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人民性”具有鲜明的历史特征,是基于戏曲剧目传承的赓续性特点,剧目的发展不是以新的替代旧的,而是在旧剧目故事的基础上重新编排,后代的创作者惯于将新的社会认知和审美观点融入其中,循环演进的历史过程中,以开放的姿态包容民间艺人和文人群体的改造,构成了多样性和多层次的文化景观。
面对这种复杂性和特殊性,以“人民性”的观点评述戏曲剧目不能游离在审美范畴之外,不能超越审美这一环节,直接运用某种社会学原理,阶级斗争公式直接套在作品之上,对戏曲剧目的评价是以审美感受力为基础的,要从的戏曲作品的文学形象和舞台形象两个维度展开评价。“人民这个概念既然包含着这样复杂的历史内容和阶级内容,那么,作为反映人民的思想、感情、愿望、要求的文学艺术的人民性,必然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和阶级内容,它不是一种抽象概念,更不是某种永恒的道德,或人类的共同本性的表现。所以,我们将文学艺术人民性的时候,就必须坚持历史主义的观点和阶级分析的方法,否则就不能正确地把握它的丰富的内涵。”对当时戏曲界针对传统剧目中“人民性”评述存在争议和分歧的几个问题,如剧目中的封建道德问题、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民族问题,郭汉城先生予以辩证的阐释。传统剧目包容的道德观念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与社会性、时代性、阶级性等相互交织和渗透,不易于清晰辨析,“忠”“孝”“义”这些传统道德中倡导的观念,在不同剧目中呈现出的内涵并不一致,甚至存在矛盾之处。在对“义”的分析中,为了辨析封建道德和劳动人民道德的区别。他举隅《赵氏孤儿》与《一捧雪》的例子,从作者的立场、观点为依据展开分析,程婴的舍子和莫成的替死都存在“合理”因素,因作者的不同,在性质上确实不同的。《一捧雪》是身处晚明的李玉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对造反的奴仆持否定态度,对莫成的塑造中采取了对比、衬托、心理描写等手法,呈现出一个忠实地、自觉地为主人献身的奴仆形象,其实质是在美化封建道德。而在《赵氏孤儿》中作者并没有刻意去渲染奴仆替主人的赴死的合理性和神圣性,将叙事的重点放置在程婴、公孙杵臼等为保存赵孤而舍弃亲子的悲剧性,是一场反对屠岸贾残暴的正义之举。
认清剧目中所蕴含“人民性”的价值导向释放其中的教育意义,是郭汉城戏曲评论的落脚点。《戏曲传统剧目教育意义的几个问题》《关于道德、人民性问题的争论》《关于人民性问题的补充说明》《从绍剧目连戏看人民性的曲折发展》《戏曲传统喜剧剧目的丰富多彩》《论清官和清官戏》《黄天霸戏产生的时代原因和思想倾向》等系列文章,集中展现了郭汉城“人民性”戏曲评论观点,文章所呈现出扎实理论功底和循循善诱的文风,在戏曲评论领域中也是独树一帜的。
三、坚持历史性与时代性的统一,践行“推陈出新”的评论观
“推陈出新”是20 世纪50 年代的戏曲政策,郭汉城辩证将这一理念背后的学术内涵转化到自身的戏曲评论中。他的戏曲评论从不脱离戏曲实际,始终关注当下戏曲发展的现状,对戏曲作品的评价着眼历史与时代的关联性,将理论思考与舞台实践相结合,以“推陈出新”的眼光考量作品的创作思想倾向、艺术价值以及背后的文艺思潮,给予中肯的艺术评价。他认为:“每一个优秀剧目的出现,都是一个具体的生动的‘推陈出新’的过程。既继承了传统,又以现代文化艺术的经验丰富了它,使之更符合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和欣赏要求。它们不仅受到今天观众的欢迎,其中很多剧目将在舞台上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整理改编传统戏、新编历史戏与现代戏是戏曲舞台上活跃的三大类剧目,面对多层次的剧目系统,他有理有据的寻循循善诱的展开分析,文字中透露着朴实和深厚的情感,能够根据不同剧目创作的特性展开论述,辩证的额剖析剧目的艺术价值,敢于直言不讳,鲜明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既不是简单的图解政策,也不是以保守的姿态提出模罗两可的意见。尤其是20 世纪80 年代戏曲舞台上涌现出一批具有新思想和观念的戏曲作品,在当时尚未得到检验和认可。例如,莆仙戏《秋风辞》《团圆之后》、湖南花鼓戏《喜脉案》、桂剧《泥马泪》、评剧《风流寡妇》、梨园戏《节妇吟》等,郭汉城先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都已经成为得到时间印证的经典剧目。他评价新编历史剧抱着严谨的历史态度,查阅历史资料还原人物的时代和历史形象,从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性上,对剧目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进行评价。用他的话讲,“既要知古,又要通今,既要有胆,又要有识。”例如,他对莆仙戏《秋风辞》的评价,“不是抽象的历史分析或简单的道德批判,而是把人物放在他所生活的特定时代和一系列矛盾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真实地形象地刻画他的性格,……作者描写汉武帝,锲而不舍地抓住他的疑虑,把它当做一个轴,由多种人物关系产生的多种矛盾冲突,都紧紧地围绕着它转,………”“虽然也只取人物历史的某一段落,某一侧面,但是却将人物的功过得失,整个地融入其性格里面。”显然,这段评述中抓住了汉武帝人物形象的典型性,与剧作者对这段历史和汉武帝的哲理思索在精神层面是高度一致的,尤其是汉武帝悲剧形象的特殊性,在这一历史时期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开掘了戏曲历史人物塑造的多样性,对此后的剧作产生了积极影响。
现代戏是直接用戏曲手段表现现代生活的艺术形式,是拉近戏曲与生活距离最要的手段,是戏曲“推陈出新”重要环节。郭汉城先生高度重视现代戏的发展,在《现代化与戏曲化—在“1981 年戏曲现代戏汇报演出”座谈会上的发言》《再谈“戏曲化”》《战略转移:戏曲的改革与建设——在“中国戏曲现代戏优秀保留剧目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等系列文章中,对现代戏创作问题展开了持久性的观察和评价。他认为:“现代戏对于实现中国戏曲现代化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可以说它是戏曲现代化的重要标志,是检验戏曲现代化成败的试金石。”他根据自己长期观看现代戏的经验,认为现代戏已经基本成熟,提出判断三个标准:一是当下现代戏创作解决古老民族戏曲艺术形式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基本矛盾;二,我们积累了一批相当数量,形式与内容和谐、现代性与民族性统一的优秀剧目,甚至是保留剧目,广布于不同剧种范围;三是有一批现代戏剧目已经与传统戏一样,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剧目,站稳了脚跟。他根据不同时期涌现出的优秀现代戏作品的历史联系和发展成果,所得出的判断无一是中肯的,贯穿于他对《杨三姐告状》《李二嫂改嫁》《倒霉大叔的婚事》以及《六斤县长》《八品官》《风流寡妇》《山杠爷》《榨油坊风情》《金子》《死水微澜》《骆驼祥子》《华子良》等不同历史阶段现代戏的评价中,所得出结论正应和他实事求是的唯物史观。
结语
戏曲评论是郭汉城先生众多学术成果的一个部分,散布在先生的理论文章、剧评、研讨会发言以及剧作家选集、理论家著作、表演家经验谈等作品的序言中,很多有价值的信息和资料值得去整理和提炼。这些不同文风的作品中无不渗透着先生对当代戏曲事业的思考和热情,他将理论研究与艺术创作紧密相连,将书斋学问与舞台艺术相结合,坚持历史与美学相统一,人民与艺术相关联的戏曲评论观,展现出的学术价值和示范引领作用,无疑成为了一代学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