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空间的多元身体建构
2021-11-14邱慧婷
文/邱慧婷
身体作为能指的复杂意蕴在社会学、哲学、文学等领域被不断阐释,成为文化研究的一把钥匙。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网络空间正逐渐形成更复杂的身体景观。现实可感的肉身、文学身体建构、图像身体存留、影视化身体展演、网络直播身体实践等多种身体呈现方式并存、互构,合力促动当代文化范式的转型。考虑到网络文化空间的生成及传播规律,本文从网络空间中的文学身体、图像身体、视频身体三种身体形态切入,分析其间的建构逻辑,据此探讨当下社会文化机制的变化。
工具性:网络文学的身体伦理
身体是生理生成,更是文化的载体、历史的印记,也是社会的具身化隐喻。文学创作凝结了强烈的个人体验,也承载着极为丰富的社会文化信息,文学身体表达由此具有超文学的阐释性。传统文学叙事中,情节的发展依赖人物的身体及其行动开展。网络文学中,身体的作用发生转变,“人设”取代“人物”成为叙事中心,故事情节的推动不再围绕人物而是围绕“人设”发生。“‘人设’是从独立于一切文艺作品的‘萌要素数据库’中抽取‘萌要素’拼贴而成的。”“萌要素数据库”原是一个抽象概念,但在网络小说创作中以实体形式存在,在“网络小说生成器”中输入小说要素,系统能自动生成对应文字,门派、武功招式、法宝等素材随机组合,人名、个性、衣着、头饰、外貌等信手拈来,甚至情节桥段等也可一键生成。作者不必再费心描写人物,只要从“萌要素数据库”中抽取出“霸道”“腹黑”“废柴”“逆袭”等标签,读者即可根据标签及相关已有角色形象序列进行“脑补”,完成角色身体想象。“萌要素数据库”和“网络小说生成器”等本质上是欲望符号的数据库化,与网络小说的类型化发展路径形成互构。
网络文学网站按照主题分成不同板块,读者按兴趣点击进入主题板块,就可以浏览大量同类型作品。网络类型小说可以划分为“类型”,其根本在于同板块中的文本之间存在谱系关系,新文本往往沿袭前文本的设定。萧潜的《缥缈之旅》、忘语的《凡人修仙传》被奉为修仙小说的经典之作,其价值在于为后来者提供了可供套用、沿袭、细化的设定。在网络空间中,读者深度参与类型小说的生产,读者的要求和讨论成为作者和网站的首要考虑。网络文学的特殊生产机制打破了传统文学作者与作品之间的原初性深度关联,身体书写不再是作者独立意识的表达,而是作者对读者偏好的揣测——唯有设置更新奇的修炼方式、更夸张的身体描写,才能在无数的类型文本中脱颖而出,获得关注。
修仙小说主角或身份卑微或身患残疾,借助灵药/法器/贵人得以将弱者之身修炼成强者之身。在由弱而强的修炼过程中,身体成为力量的容器。修仙小说中的内功/法术修炼实质是“吸收天地灵气”,将天地精华吸纳体内,运行于脉络,蓄积于丹田,最终化为己用,“练功”就是“炼气”的过程,也就是修身的过程。在穿越/重生文中,主角死而复生,灵魂带着前世的记忆回归原有躯体,开启全知全能视角,改变原定人生轨迹;或者灵魂注入陌生的身体,以全新身份生存。初期穿越/重生文如《庶女有毒》《名门医女》等描述主角遭遇意外、由死而生的情节,为获得新生的主角建构合理性,灵魂、身体、身份三者间隐秘的分裂往往形成了情节的张力和节奏。后期穿越/重生不再需要铺垫,穿越过程和前因后果不再是叙事内容,而直接作为叙事的先在设定,只需要在标签或题名中加上重生、穿越的字眼,作者与读者就已形成了默契。
当代作家霍达尝试借助移魂重生的模式探讨身体与人之本质关系。《魂归何处》中曾平因为车祸,灵魂寄生在李金镯的身体里。人的本质到底是肉身还是灵魂?当曾平的灵魂在李金镯的身体上寄生,死去的是谁?活着的又是谁?生者该以何种身份继续?……诸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终极拷问,是哲学体系的基点。曾平和李金镯的困境实质是对现代文明体系中人的本质的追问。“重生”这一架构向来有如此内涵,但网络穿越/重生文的隐含态度却耐人寻味。它们搁置“重生”在文化语境中的可能指涉,不再追问人的本质存在,而将其默认为类似于游戏规则的设定,叙述中心转移到“重生”的后续想象。这种设定意味着认可并接受身体与灵魂的分离,身体可以更换,灵魂可以移动,身体充当容纳灵魂的器皿。“身心二元论”认为人的主体性存在于思(灵魂)而非身体,身体只是“一台神造的机器”,其对身体的认可是对工具性的认可。身体的工具化倾向在网络文学中的泛起有着复杂的社会文化内涵。网络类型小说作者、网站、读者三位一体的特殊生产机制,决定了网络类型小说中的身体伦理已然是社会身体观念的多方位投射。事实上,身体的工具化不仅在网络类型小说中大行其道,在社会生活层面有着更为广泛的体现。
功用性:图像身体的制造仪式
随着摄影技术和传输技术的发展,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呈现逐渐成为一种日常。图像身体的广泛存在有深刻的现实基础,一方面摄影和传输技术的成熟使即时图片交流成为可能;另一方面,现代生活潜在地要求人们利用碎片化时间获取/传达更多信息,图片信息可以更直观、便捷地满足需求。再者,信息传播的原理及规律决定了现代信息传播框架需要以视觉为中心来建构。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建构多集中于社交媒体、即时通信、网络购物等,其表征与普遍意义上包含身体的图像具有本质区别。
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建构表现出明确的叙事性,往往需要在戈夫曼所言之“后台”进行大量准备工作,围绕叙事中心——主角的身体——综合考虑多种叙事要素的选择和搭配。图像身体所处的场景是凝结了色彩、格调、氛围等多种要素的特殊空间,是叙事的基础;与空间相匹配的其他叙事要素皆围绕身体建构,共同制造出符合期待的主角身体。身体的图像化涉及空间的布置、摄影取景、体态展示等诸多要素,必要时还需要利用多种图片处理技术,才能精准表达信息。身体是人们所能拥有的世界的总媒介,伴随身体出现的一切物品都是自我社会构成中极其重要的部分,作为身体的延伸与空间保持同一性,共同参与身体文化世界的制造,最终指向网络空间的主体建构,合成身体的叙事。
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建构同时表现出强烈的仪式感及互动性。在互动仪式中,身体的协调一致唤起参加者的神经系统,引导形成与认知符号相关联的成员身份感,从而为每个参加者带来情感能量,使他们感到有信心、热情和愿望去做他们认为道德上允许的事情。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建构机制与传统的社交互动仪式有所区别,远程技术回避了肉身的聚集,但依然具有通过身体形成认知符号、激发共同情感体验的仪式核心特征。主角身体的实际在场激发了围观者的身体共在感,时效性和场景的呈现为参加者/围观者的虚拟在场想象提供更多细节,其他叙事要素随之成为群体的共有符号,承担实现共同情感体验的任务。但这种“仪式”是未完成的,只有发布在网络空间中并获得关注,发布者与围观者的互动“仪式链”才能形成。网络主体在网络空间发布图片,不仅是信息在网络空间的扩散,而是某种倾向、共享信仰乃至文化认同的传递,具有相同或相近倾向的群体逐渐聚集,共同参与制造“神圣身体”的互动仪式。
当网络空间的身体图像化呈现为一种叙事、一种仪式,其动机和意义随即成为问题。当前修图软件市场竞争十分激烈,市场的支撑首先来源于展示自我、实现网络空间身份建构的需要。“身体姿态及其叙事的书写不仅源于身体技术、实践者对数码物件的驯化,还是自我认识自身、与他者达成认同的中介。”利用数码技术塑造身体图像的过程,是发布者的主体建构,反映的是当下社会文化对个体的规训。主角往往更愿意呈现出更美丽、更健康、更富有的身体状态,实际上是制造出可供欣赏、爱慕、崇拜的身体形象,以期获得外界的正向反馈。人的身体具有未完成性。身体的生物性构成要求“人”必须建构自己的世界,必须赋予这些建构物以意义。这种对意义的找寻和需要,不仅指向个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也指向个人与其身体和自我认同之间的关系。“人们必须赋予其具身性的自我以意义,但这些意义又必须具有客观实在的外观”,一旦这种自我认同的意义失落,人的自我感会遭到扰乱,从而对生存意义产生质疑。只有将自身放置于一定的“共享意义体系”中,才能避免直面“具身性自我认同的不确定性和脆弱性”。网络空间的潮流和对完美身体的仰慕,构成一种共享意义体系,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共享意义体系不是自然形成的,其背后有强大的助推力。
具体而言,是“流量”和“变现”在引导、推动、建构网络空间身体图像的“共享意义体系”。传统仪式的目的在于激发集体认同感,网络空间的身体建构仪式目的在于激发消费。图片中的身体更像是陈列商品的售货架,围绕身体所出现的所有物品——场所、家具、装饰、食物、饮品、服装等——才是真正的商品,身体沦为这些商品的衬托。“粉丝看着我的相片,看着我穿着漂亮的衣服旅游、吃饭、喝下午茶,就会想要和我一样‘精致’地生活。可是那些生活都是需要消费支撑的,唯一能够带给他们认同感的,就是这些一样漂亮但并不昂贵的衣服。”“网红”的剖白直接阐释了网络空间身体的地位。表情、体态、身材等形成的身体魅力的终极指向不是主体个性或群体趣味的呈现,而是物品的凸显,身体所呈现的个性、气质等特征也是根据物品变化的。围绕身体的图像化呈现形成了如此奇特的叙事循环:通过驯化数码技术的具身实践,以身体为叙事核心建构网络身份主体,形成网络空间发布者与围观者的互动“仪式链”,再以身体衬托商品,借助身体激发共有情感体验,最终导向消费。
资本化:视频身体的交互建构
网络视频、网络购物和网络直播,都以动态的身体为叙事中心。回溯视觉文化历程,视频动态身体的呈现承接于电影艺术,发扬于电视媒介,至今为止依然是广告媒介的核心,与完美偶像身体制造互动互构。传统电视媒介中的视频身体具有强烈的叙事性、象征性。表演者借助身体语言将观众带入故事,通过故事情节唤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借助共情机制实现意识的灌输。偶像的身体是表演者、观众与故事合力生产的“神圣物”,提供给观众/粉丝一种建立稳定、持久关系的幻想,即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借助表演者的身体和故事脚本,生产可供爱慕、投射欲望的偶像。广告中偶像的身体往往是完美、健康、充满活力或实现转折的,总之符合彼时审美。从20世纪40年代电视机发明到21世纪数字电视普及,恰是数据技术、互联网技术飞速发展时期,也是人类文明范式从现代到后现代的转向时期。视频广告通过对身体的展示潜在地展示、赞扬其他物品。“每一则广告都强加给人一种一致性,即,所有个体都可能被要求对它进行解码,就是说,通过对信息的解码而自动依附于那种它在其中被编码的编码规则。”身体及其他元素之间的关系共同指向一种生活秩序的建构,现代生活场景的描述为大众进入现代性秩序提供参考。资本借助身体的包装而具有了文化的力量,通过广告实现“精英文化”对大众生活的渗透。
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尤其是手机移动端的开发和广泛普及,为视频身体的呈现带来转向。资本持续制造完美身体,继续利用明星、名人身体带动消费,同时着力开发多元化网络红人的号召力,建构全媒体矩阵,通过联动多样网络红人实现对不同群体的覆盖,形成对消费者的全网捕捉。表演者/网络红人亲赴商场试衣,试用护肤品或化妆品,体验美发、美食、娱乐消遣等,以自我身体为试验田,利用视频媒介的拟真性,展示身体体验及其消费实践,为受众提供一种自我实现的幻觉。
网络的无限潜力一定程度上来自其全民化及去中心化。“李子柒”“手工耿”等草根红人异军突起,平民化、日常化的身体表演迅速占有了一席之地。此处所言的“日常”并非真实生活的完整再现,而是艺术化的日常截取。李子柒看似真实的日常实质是经过修饰与截取的审美化的、文化的日常,经过镜头语言的书写和诗词旁白的衬托,其身体形象成为优秀传统文化、理想田园生活的象征,为受众提供逃离既有生活秩序的窗口。受众对其形象的赞扬和认同,实质是一种田园情结的寄寓形式。网络为身体展演提供了极大的空间,其所具有的感染力与身体的情动机制对接,是身体所具有的超语言生命能量的展示与再激发,本质是大众文化的赋能,也是个体重新理解与定义自我的可能性之展示。
无论是完美的身体、日常的身体还是怪诞的身体,视频、图像素材中的身体始终是经过修饰、变形的。当影响力的扩大和资源的扩展促使视频身体不得不置身于现实视野,“线上身体”与“线下身体”之间原初的矛盾和分裂直接暴露。但网络镜像与真实的反差所引发的影响依然是可控的,只需要换个平台或账号,又可以重新吸引受众,甚至网络身体与真实身体之间的强烈对比和彼此颠覆所造成的关注效应,也可以成为公众曝光率和影响力的增长点。网络上的身体回归公众生活时,原创者都倾向于展示合乎社会规范的良好形象,其中强烈的反差和爆红的途径体现出身体的神话:不管是何种样态的身体,只要引起关注,荣誉与利益就随之而来,殊途同归,走向“流量变现”。
余论
当前身体的存在形式已经超越了既有理论的视野范畴。网络空间的多元身体建构脱离了精英视角的规定,既有理论批判体系的变化,各自所依附的价值体系也出现了较大的偏差。网络技术的发展成就了肉身之“在”与灵魂之“思”的分离,网络空间的身体/身份建构脱离现实的身体/身份已成为可能;但开发使用网络依旧是极具主观能动性的具身实践,灵魂之“思”依然无法摆脱肉身之“在”独自存活。19世纪以来围绕“人”之概念的研究和定义,本就是人文主义对身体的“附魅”,是以印刷技术为核心的语言范式对身体概念的建构。回归生命本体视野,“我在”不是因有“我思”,而是“我在”即是“我在”,身体的工具性、功用性本就是脱离所有建构、“附魅”的身体之“我在”,身体与资本的合谋不过是工具身体随着人类社会生产方式变化而产生的变化。1969年“阿帕网”诞生以来,互联网技术席卷全球,网络技术全面渗透日常,已然形成迥异于传统的人类新文明浪潮。工具改变着人类看待自我、看待世界的方式,网络空间的多元身体建构体现了互联网时代人对身体“主体间性”的理解变迁。身体的工具性、功用性的进一步凸显,本质上是“身体”对与其相关的社会文化建构论的“祛魅”,是对“我在故我在”之生命本体意识的一种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