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到且真实地运用材料——巴瓦三大酒店设计中的自然之思*

张靖雯 金秋野 Zhang Jingwen Jin Qiuye

1 研究背景

杰弗里·巴瓦（Geoffrey Bawa）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马来西亚建筑师杨经文曾评价说：“对我们许多亚裔建筑师而言，杰弗里·巴瓦将始终在我们的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他是我们首位英雄，也是我们首位宗师。”近年来，这位建筑师的作品引发许多讨论，人们讨论他的建筑带给人自然而然的感觉，探究其建筑与景观的相互关系等。笔者认为，巴瓦的建筑与景观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自然而然”的感受可以从材料方面进行一些解读。在巴瓦不多的理论阐述中有一条技术原则“There must be a knowledgeable and true use of materials”[1]，《巴瓦全集》中文版的作者悦洁将其译为“聪明且真实地运用材料”。“Knowledgeable”一般译为“经验丰富的、懂行的、渊博的”，笔者觉得翻译成“精到”也可。精，是准确；到，是周到。周到包含了对知识的普遍掌握、对用法的熟知，同时又有精确，合在一起有聪明的意思，但比聪明更丰富。精到是广度、精确度，有了广度和精确度，就有了广阔的选择范围和使用方案，但这需要一个卡尺来协助决定、过滤错误的做法，这个卡尺就是“真实”。那何为真实？阿道夫·路斯（Adolf Loos）1898年发表在新自由报的两篇文章给过我们一些线索：“每种材料都有其自身的形式语言”[2]，这种形式语言使其区别于其它材料，展示出材料自身的形式语言即为真实。

混凝土伪装做成的石墙、仿木瓷砖都是没有真实卡尺的“精到”，既有被模仿材质的视觉特征，又有本身的优良性能，如防水、易施工、易打理、便宜等。真实的材料存在各自的问题，导致我们不能省力地使用它：性能相对好的木地板价格昂贵，并且安装及打理相当费力；天然石材在被使用前，需要经历一系列开采、切割的工作。但是，天然石材或木材都有着时间维度所赋予的独特纹理，它们所包含的信息量远比人工材料要高得多，即使再高超的模仿也不能全然将信息纳入。信息的含量也决定着丰富度的高低，纯粹的自然材料是最真实也是最丰富充盈的，但可能有其不好用的方面。巴瓦所遵循的材料使用原则“精到且真实”，即是在遵守坚固、实用原则下展示出材料真实的形式语言，使得自然中的美观被更多地纳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为人造空间创造更多的自然，为建筑吸纳更多的信息量，产生更多丰富的美感。

在他大部分的建筑事业生涯中，斯里兰卡（Sri Lanka）物资紧缺，限制进口，还有不少业主提出要以相当低的造价完成项目，这些限制也反过来促使他研究如何使用当地的、便宜的材料进行创作。巴瓦晚期的三大酒店——丹布勒（Dambulla）的坎达拉马酒店（Kandalama Hotel，1991——1994）、加勒（Galle）的灯塔酒店（Lighthouse Hotel，1995——1997）和瓦杜沃（Wadduwa）的碧水酒店（Blue Water Hotel，1996——1998）——都是在解散了E.R.&B.事务所之后的独立设计作品，建造年份相似，体量相似，却呈现出风貌语言各不相同且自然而然的感官体验，是巴瓦建筑事业中的集大成之作。本文以三大酒店为例对其材料运用进行讨论，试图探究巴瓦运用材料的真实和精到之处。

2 真实运用材料

1992年，巴瓦曾在与一位委托人的信件中写道：“我没有描述要使用的材料的细节，但总体来说，它们基本上是石头、木头和带抹灰的墙，简单，但正因其简单而显得宏伟。”[3]。

早期的项目经历使得巴瓦明白了传统建筑的聪明之处，所以他不再追求那些不堪一击的洁白立方体。就地获取材料不仅是国情带来的限制，也成为巴瓦自己的选择。这三座建筑所使用的大部分材料就地取材，如“石头、木头和带抹灰的墙”。尤其坎达拉马酒店中有73%的建材来自于当地，产地均在基地周边300英里之内[4]。三座酒店最后呈现出的墙面材料都是天然的灰泥涂料或者直接开采的天然石材，铺地大量使用水磨石、花岗岩、水泥、陶砖。建筑中木制品的官方标配是当地盛产的柚木，无论是地板、装饰、楼梯扶手、门扇窗框、桌椅柜子都使用柚木，并显露出原木的色彩和肌理，不刷漆色。因为除了最直接的外观价值——自然赋予的美丽花纹以外，含油量较高的柚木表面经过氧化会变成金黄色，并且会随着时间的延长更加美丽。笔者整理了巴瓦在三座酒店中使用的材料表（图1），我们可以看出巴瓦都以真实的材料特性来运用材料，与其它材料之间并无模仿与混淆之处，让我们能看到那些采自当地的石头、表露肌理的柚木、彩色的灰泥、黑色的花岗岩或黄色的水磨石、葡萄牙瓦和水泥波纹瓦……

就近选材，不模仿其它材料外观并呈现材料最简单自然的状态，正是巴瓦运用材料的真实之处。巴瓦使用的材料常常带有缤纷的色彩，坎达拉马酒店最终呈现出深绿色、灰色和黑色为主的外观（图2），灯塔酒店以明黄色、黑色和宝石蓝为主（图3），碧水酒店以光洁度高的淡黄色、橄榄绿色和白色为主（图4）。这些色彩有些是材料本身的颜色，有些是涂料的颜色。所有色彩、肌理并不是被无端地选用，那么巴瓦是如何驾驭这些材料为建筑带来更多自然的丰富信息呢？

1 三座酒店中所用建筑表皮材料

3 蘸取自然色彩

巴瓦运用材料的色彩在远观层面建立了建筑与自然的第一层联系。坎达拉马酒店地处丹布勒，属于斯里兰卡著名的历史文化区，拥有世界文化遗产狮子岩（Sigiriya Lion Rock）和石窟寺（Dambulla Cave Temple），酒店置身于深山大湖的自然景观中，常常是朝云暮雨、鸟鸣猿啼。巴瓦将坎达拉马酒店多半的体量嵌入山体，将深绿色的灰泥涂满外露的墙面，黑色灰泥被用来涂刷外侧的遮阳格栅，并覆上绿植。外墙使用的深绿色像是从周围树冠中蘸取的颜色一般，框架上的藤蔓经过岁月的拉扯掩盖了建筑真正的立面，未能遮盖的框架表皮露出的黑色缝隙，从外观看很容易与树干或丛林阴影混淆，这都使得坎达拉马酒店像是从山体中长出一般，彻底和自然融为一体。

灯塔酒店位于加勒北部一个布满岩石的海角上，临着主路和印度洋。因靠海太近，常常有惊涛拍岸、嶙峋怪石，使得此地不是非常适于居住，但提供了极好的景观。加勒的建筑文化受17世纪与19世纪欧洲建筑文化和南亚传统建筑文化的影响较大，城内有很多防御性质的古堡城墙。酒店底层使用石材，上层墙面被刷上明黄色的灰泥，蓝色和黑色灰泥被局部使用在柱子的表面。明亮的黄色取自沙滩，蓝是海的颜色，有着深重色彩的石墙干净凉爽、肌理自然，近观时给人当地城堡的意象，远观时在明亮的黄色对比下显得黯淡，建筑在植物的遮挡下如同浮在浅滩的一条巨轮，和海岸沙滩十分搭调。

碧水酒店位于科伦坡附近瓦杜沃市的城区，背靠住宅区、寺庙和铁路线，面对椰林、沙滩和大海。碧水酒店的材料光洁度很高，有着白色的柱廊和浅黄色的墙身，有时出没一些灰蓝色的装饰线条。浅黄色和白色是热带地区阳光沙滩的色彩，蓝色是遥远的海岸线。光亮柔和的浅黄色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代表着快乐、希望、活力，同代表圣洁的白色一起使得建筑和热带地区的阳光一起散发着清新柔和、温暖圣洁的光芒。这些色彩看似来自于自然，其实经过选择和组合已具有某种象征性，具有一种对环境抽象提炼之后的诗意刻画。

2 坎达拉玛酒店的主色调

3 灯塔酒店的主色调

4 碧水酒店的主色调

4 模拟自然形态

巴瓦非常善用材料在建筑中模拟自然，这是与自然的第二层关联，即用材料表面的色彩、肌理来表达更丰富的空间场景。

坎达拉马酒店依山势而建，巴瓦在其他地方都在挖平或者填补空地，为造房子制造条件，但在中部保留了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从底层一直延伸到顶部，为酒店不停造景，是串联两翼的核心区域。入口处的岩石绵延进入，靠着建筑一翼的墙壁到达内部深处，为了顺应岩石壁的形态，巴瓦在其对面做了扭曲的白色弧墙，黑色花岗岩地面略带反光，能反射白墙的亮和石头的暗，使幽深处更幽深，又在远远的光亮处有所提示，塑造了一种自然洞穴般的穿越体验（图5）。

灯塔酒店入口门廊的内表皮由黑色的梁架、黑色的石砖铺地、灰黄色的石墙构成，压暗的石墙空间也给人洞穴般的穿越感。穿过门厅进入蓝色大穹顶下方，楼梯围绕着一汪平静的水池盘旋而上（图6），扶手由锈蚀金属做成，是艺术家拉奇·塞纳那亚克（Laki Senanayake）的作品，金色的楼梯踏步做了内嵌光，池里的水经光照在蓝色楼梯内墙面上留下斑驳，楼梯外圈的黄色纹理墙面像山林古遗迹中的石壁，行走在这里似乎是误闯山洞发现了一个刀光剑影、战马嘶吼的历史战场。这里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室内的功能空间，而是一片风景。

坎达拉马酒店主餐厅层最东侧尽头的餐厅里，有几棵黑色枝干上长着金色叶子的“树”，和黑色窗框大玻璃外的树相呼应。其它做法如巴瓦的33街自宅（Geoffrey Bawa House,1960——1998,33rd Lane,Colombo,Sri Lanka）入口走廊用白色油漆制造出水一般的质感；特里同酒店（Triton Hotel，1979——1981）入口门厅靠近泳池一侧和挨着内院的柱子被刷成彩色，与外侧的树木混淆（图7）。巴瓦试图在视觉上模仿自然界的空间或物体，用材料比拟自然，让更多的信息进入建筑。

5 坎达拉马酒店入口岩石空间

6 灯塔酒店圆形楼梯空间

5 过渡自然信息

除了用材料在建筑与自然的边界处模拟自然，巴瓦还将自然引入建筑，层层渗透过渡，在人工环境中尽量制造与自然的重合。

灯塔酒店位于印度洋边，海岸上随处可见嶙峋的礁石。海滩交接处的台阶上撒有几颗礁石，地面整齐布置从海边石块中开采的方形石砖（图8）。站在台阶往海平面望去，石砖地面、台阶上凸起的石块、海滩前的礁石，层层递进延伸到雄伟壮阔的风浪中，建筑与自然逐渐融为一体。

除此以外，铺地材料的变化也反映着巴瓦对自然的进一步引入。灯塔酒店中未经平整的庭院保留了地势和自然的草皮，散落着几颗天然石材，是建筑内的一方自然。从庭院进入建筑的第一层空间——格栅顶架半室外空间的地面使用粗糙的石材铺地，有遮盖的走廊地面使用了抛光的水磨石砖，内凹入客房的灰空间地面在深灰色水磨石周围做出黑色的边框（图9），像一块入门地毯，更接近室内的感觉。碧水酒店中也有这样的景象：一层餐厅在最中心，下台阶往外走是一个天花不再和梁平齐而是直接裸露梁架的走廊空间，这里有一排面朝海岸的固定座椅，再向外走出一个柱跨是顶部做成格栅的半室外空间。中心就餐区使用柚木地板，走道兼休闲区对应的地面选用明黄色水磨石地砖，半室外空间的地面选用黑灰色的石砖（图10）。这三种材料中，柚木地板质感最温和，更接近室内材料的用法；明黄色水磨石砖色彩时深时浅，带着微微的暖色反光；水磨石地砖常常作为公共空间的材料，因为它可以通过自然界的石材和水泥配比、打磨呈现出差异，是一种半人工材料；最外侧的黑灰色石砖则更接近外界自然，也能稍稍减弱潲雨带来的危害。

7 特里同酒店彩色柱林

8 灯塔酒店与海岸交接处散落的石头和石砖铺地

6 强化自然景色

坎达拉马酒店周围有良好的自然景观，低调的黑绿色外表皮与自然接壤，降低了建筑的存在感。建筑朴实低调，表明它不是一个被观看的建筑[3]。巴瓦希望人们的目光尽量留在建筑外面，因此为了衬托亮的外部，就需要制造暗的内部。可以被打磨光滑的黑色花岗岩成为他的心仪之选（图11），抛光过的黑色花岗岩地板像水，又像镜面，反射着湖光山色、白云蓝天，将外界的自然景色在视觉中的面积增多一倍。灯塔酒店顶层的水庭院，不同于楼下的景观水池铺蓝色瓷砖，而是铺设黑色瓷砖，使水池成为了天然的镜子（图12），不只调节了微气候，也为建筑带来更多的丰富影像。池底的面砖由湖蓝改为黑灰后，就改变了它无关景物的泳池气质[5]。灯塔酒店中，蓝色是功能池，黑色是景观池。碧水酒店中与建筑相接的几个水池，也都是做深色贴片的池底。巴瓦在建筑与自然环境交接的恰当之处，常常以这种用材手法带来更多丰富的景色。他对地面平整如镜的执着与满足僧伽罗传统赤足穿行建筑的感受有关，也必然与反射外界景物以带入自然有关。

9 灯塔酒店内院与客房走廊交接处

10 碧水酒店庭院与客房走廊交接处（VR 场景）

7 捕捉自然与造园之思

三座建筑的外观色彩都取自自然，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恰当融合的同时，表达出自己的建筑性格。种绿植的平屋顶、深绿色的抹灰外墙面、挂绿藤的黑色框架，巴瓦用接近外界深山的暗色为坎达拉马酒店营造了绿色、自然、低调的外观印象。主色调是宝石蓝、黑色、明黄色的灯塔酒店沉稳雄壮，建筑性格与加勒古堡海岸的气质浑然一体，还有着跳脱的异国风情。黄色与蓝色是互补色，亮丽、活泼的色彩搭配在对比中突显彼此的色彩特质，而呈现生动鲜明的视觉效果，温暖的浅黄色与宁静的蓝色既柔和又轻盈，使得碧水酒店呈现出阳光沙滩一般清新明亮的视觉效果，也使其成为市民们举行婚礼的理想场所。

东南亚气候炎热，在当地居住习惯中脚掌与地面会有最直接的接触，所以大多数地砖触感舒适、凉爽光滑。各区域地砖不同，通过触感就能自然而然区分空间区域。巴瓦为视觉感官带来更多自然信息的同时，也获得了“功能”或其它感官体验的“丰富”，是对“精到且真实地运用材料”的实践解释。

“好用是刚性需求，丰富性是柔性需求，建造却必须考虑性价比，信息量大的素材不方便调用，花木土石等天然素材信息巨量却难以驾驭。[6]”坎达拉马酒店中，从外面的山林到建筑内部，利用山脊岩石的景观向建筑内延伸，用白墙、黑色花岗岩地面和岩石共同打造出自然洞穴般的景象，是巴瓦为了能让建筑捕获更多自然之景、自然之境。在灯塔酒店与海岸接壤之处及庭院到建筑室内之间、碧水酒店的庭院和内部空间之间，巴瓦也是通过材料一层层将外界自然引入建筑内部。坎达拉马酒店外墙涂刷的绿色灰泥与外框架上的黑色灰泥具有相同作用，将纯自然一层层渗透入建筑。这种使用材料来捕捉自然的方式与中国造园手法有相似之处，远山远湖是纯自然，园子里的假山和水池是半自然，室内的花草盆景是半人工自然，山水自然画则是纯人文的自然，这些自然一层层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在巴瓦的设计中，自然和建筑是被同时考虑的，他用材料给自然和建筑之间提供了一种更理性和直接的过渡。

11 黑色花岗岩地面反射外景

12 灯塔酒店顶层水庭院

8 结语

路斯赞颂费舍·冯·埃尔拉赫（Fischer von Erlach）是“材料王国的王者”，因为他用黏土、石灰石和沙子创造出了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赋予最平凡的事物以艺术的高贵。巴瓦用“石头、木头和带抹灰的墙”创造出动态中无限体验的建筑，如果路斯熟知巴瓦，也会对他加以赞扬吧。巴瓦运用材料的色彩、纹理、质感塑造层次关系，模糊建筑与景观、内与外的界限，和外界自然产生视觉互联。用材料过渡自然、模拟自然、反射自然或直接展示自然材料的美，或人为制造一隅类自然的风景，或引入纯自然的风景，让人们的眼睛获得更多自然界的丰富信息。

对于巴瓦来说，精到且真实地运用材料就是驾驭那些本就带有丰富信息量的真实材料，带入更多的自然信息，创造具有丰富感官体验的人居环境。巴瓦努力在材料的坚固实用和美感之间寻找平衡点，为我们安放日常生活之美提供了一种思路。最终，建筑与台阶、树木、水池、草地、岩石等在被考虑时都被置于同等地位，这也是产生自然而然的、丰富的空间感受的重要原因。

* 注：本研究得到未来城市设计高精尖创新中心重点课题（UDC2019010921）和北京建筑大学校级教育科学研究重点项目（Y2008）资助。

图片来源

1-4,9 底图由金秋野建筑工作室提供，作者做后期处理

5,8,11,12 金秋野建筑工作室提供

6 来源于文献[7]

7 来源于文献[8]

10 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