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时代新闻真实观念面临的新挑战
2021-11-13王辰瑶
内容提要 数字传播技术给当代新闻生产和新闻传播格局带来重大变化,有新闻生产层面的、新闻类型层面的,也有新闻传播结构层面的。本文认为要应对这些新挑战,新闻从业者可以从求本、溯源和输出三个方面夯实和更新新闻真实职业观念。
现代新闻业萌生之初,假新闻就如影随形。这绝不仅仅只是因为追求新闻真实有难度,更因为新闻从业者在观念上没有充分认识新闻真实问题。例如,1903年出版的美国早期新闻教科书《实用新闻》中还这样写道:“大处要求真,小处可想象,每一个新闻编辑部都认为这是合理规则。最重要的是写一个有趣的故事。”类似这种为新闻报道中“合理想象”成分辩护的观点在中外新闻史上屡见不鲜,就国内来看,直至20世纪80年代才终于在全国好新闻奖的评定中被彻底否定。可见,相较于解决追求新闻真实过程中的现实困难,新闻从业者对新闻真实本身的信念,可能更需要一次次在澄清、讨论和学习中得以强化。尤其是当数字传播技术给当代新闻生产和新闻传播格局带来重大变化之时,厘清新闻真实这个“老问题”在数字时代面临哪些“新挑战”,进而思考“新挑战”应该带来哪些“新行动”,就显得尤为必要。
挑战一:“深度伪造”等数字技术正在打破传统新闻生产对“经验事实”的把控
新闻生产本质上是通过新闻记者、新闻机构的“中介”作用,把公众无法直接接触到的事实,用“采访”“现场观察”“资料查证”等多种工作方式转换成新闻报道中的内容,报告给公众。在这个过程中,新闻生产方法本身至关重要,它必须要能向公众证明:通过专业的新闻工作公开报道出来的新闻内容是可靠、可信的,否则就缺少职业立足的基础。因此,新闻业对“去现场”“脚板底下出新闻”“交叉印证”“采访记录”“事实核查”等职业工作方法十分看重,实际上就是捍卫职业合法性,表明自己有能力获取“经验事实”。但是,数字技术的发展对传统新闻生产已经建立起来的对“经验事实”的把控力,提出了新的挑战,近年来表现最突出的就是“深度伪造”(deepfake)技术。
2017年底某匿名用户用“深度伪造”的账号名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视频,用影视明星的脸替换了色情视频中原表演者的脸,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并迅速出现大批模仿者。其原理是借助人工智能深度学习算法和生物特征识别技术,让程序自动在视频中将原头像换成替代头像,实现“换脸术”。除了“换脸”,深度伪造技术还可以实现“换声”。这一技术一经公开,就引来很多忧虑,各国政府纷纷采取措施限制其应用。如美国一些社交网站封杀了传播深度伪造视频的账号,欧盟2018年5月开始实行号称“史上最严厉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就禁止使用深度伪造技术,中国2019年迅速下架了一款广泛流行的换脸软件“ZAO”,并从2020年1月起实施《网络音视频信息服务管理规定》,强调不得利用基于深度学习、虚拟现实等新技术新应用制作、发布、传播虚假新闻信息。如利用“深度伪造”技术制作、发布、传播违法信息,并构成犯罪的,可依照《规定》第十八条追究刑事责任。
可见,在普通公众可能对“深度伪造”技术还不是十分了解的情况下,各国政府对这种新技术已经高度警惕。新闻业作为现代社会中以大规模真实表征当下社会变化为任务的职业,对此更应有足够的敏感。新闻媒体对所获的“新闻素材”有信心,往往因为这是记者“亲身”获取的,源于亲自经历、亲耳所听或亲眼所见。但是网络社会的新闻生产因时间缩短、信息内容市场竞争加剧、新闻采写成本缩减等叠加因素,使得很多新闻媒体的新闻内容已经高度依赖网络素材。但因为深度伪造技术,网络视频的“眼见为实”很可能不为实,新闻记者除了要掌握新的识别和判断知识,更应该随时警惕用“深度伪造”技术生产出来的谣言可能引发的社会动荡。
挑战二:沉浸式“新闻改编”等新形态可能会混淆新闻真实性与真实感
“沉浸式新闻”(immersive journalism)同样作为利用AI、VR、MR等数字技术发展起来的新现象,近年来也十分引人关注。2017年,全球最大的数字新闻记者协会首次在在线新闻奖(Online Journalism Awards)中设置了“卓越沉浸式叙述奖”。但是,“沉浸式新闻”真的是一种新闻报道新形式吗?现在公认的沉浸式新闻首倡者是曾在美联社、《时代》等多家传统媒体有过任职经历的记者、纪录片导演De la Peña女士,她后来创办了虚拟现实内容公司Emblematic Group。尽管这个公司到目前为止只有5人,但通过一系列会议和TED演讲,De la Peña成功地普及了“沉浸式新闻”观念,引发了新闻媒体和新闻学术界的兴趣。但是,按照De la Peña自己的界定,“沉浸式新闻”是“一种让人们对新闻故事中描述的事件或情况获得第一人称体验的新闻形式”。其核心想法是:当观看者置身于与原始新闻事件一样的虚拟现实环境,并能以第一视角看待新闻事件时,会提高观看者对新闻事件的关注度、参与度和情感反应。很明显,“沉浸式新闻”的倡导者试图解决的是现代公众可能表现出的“新闻冷漠”问题,但是它采用的方式是对真实新闻事件的“再创作”和“改编”。因而准确地说,“沉浸式新闻”应该是“沉浸式新闻改编”,它并不是一种新闻文本样式。如De la Peña制作的最出名的沉浸式作品之一《洛杉矶的饥饿》,关注的是洛杉矶一家食物银行(一种救济穷人的社会福利机构)前发生的一名排队者因低血糖倒地并被急救的事件。这段视频作品依据当时在新闻现场的一名学生录下的实时音频,用3D建模、VR技术等制作后,观看者需佩戴特殊的3D虚拟现实眼镜,就可感觉自己进入到这一事件现场,用第一人称视角“体验”新闻而不是传统地“阅读”新闻。但请注意,这一作品的类型是“虚拟现实影片”,属于典型的基于真实事件的“新闻改编”,而不属于新闻作品。近年来颇有名气的“新闻游戏”作品《全球冲突:巴勒斯坦》《垂死的达尔富尔》《海地重建》等也被认为是一种“沉浸式新闻”,其本质如上所述,同样是“新闻改编”而不是“新闻作品”。
数字技术给“新闻改编”文化(如基于新闻报道改编的现实主义电影)带来了富有创造力的新变化,也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对于新闻生产者来说,搞不清“沉浸式新闻”本质上是一种新闻改编,而不是一种新的新闻样式会带来严重的认知偏差。它可能让新闻媒体专注于营造“真实感”,而不是致力于在新闻工作中追求“真实性”,陶醉于公众出于新奇感一时“刷屏”参与的热情,忽略了为实现新闻真实目标需要付出的努力,这才是新闻职业的立足根本。
媒体盲目追捧“沉浸式”新闻改编,实际上是新闻媒体对新闻创新、媒体融合作品的一种误读。当然,这类有创意的“新闻改编”尝试,新闻媒体偶尔为之,不失为调动受众参与的良策,但一定不能本末倒置,将此作为新闻作品创新的标杆。例如,《人民日报》中央厨房2017年建军节前夕推出的自拍军装照小游戏,获赞很多。但网民参与这样的小游戏,主要是被新奇感驱动。当年国庆期间,另一家央媒推出类似的少数民族照片小游戏,就没能再获得同样的轰动。
挑战三:去中心化的新闻生态,可能使假新闻更易于扩散
2018年3月,著名科学期刊Science发表一项令人深思的调查,研究者通过对Twitter上传播的126000则广义的真假新闻及其传播情况进行了大数据分析,结果显示:假新闻在社交媒体上比真相传播得更广更快。研究者还发现,假新闻的新奇程度、激发的情感反应比真实新闻更高,这可能是造成假新闻比真新闻更易传播的原因。这一大规模实证研究受到广泛关注,其结论短短几年间在学术生产中就被引用了3000多次。假新闻易于传播其实不仅是因其具有编造得更新奇、更吸引人的文本特征,也与正在急剧变化的新闻传播结构有关。大众传播时代,专业新闻媒体毫无疑问是新闻信息传播的中心节点,扮演着“把关人”角色,假新闻固然屡有发生,但治理假新闻需处理的传播节点相对较少;数字时代,专业新闻媒体不再是新闻信息传播的唯一中介,当各类个人的、组织的新兴传播节点也参与假新闻传播时,假新闻的传播速度、广度以及治理假新闻的难度都增加了。此外,新闻媒体和生产者还需要警惕的一种现象是,数字时代的新闻用户并不区分所接收的新闻信息来自哪里,哪怕假新闻来自于没有新闻生产资质的个人或组织,使用者也会泛化地认为“虚假新闻”在增加,这可能会滋生社会对整个新闻信息传播环境的不信任情绪,从而威胁整个新闻业的未来。
应对策略:求本、溯源、输出
数字时代,“新闻真实”这个新闻业的老问题,正面临着多重新挑战——有新闻生产层面的、有新闻类型层面的,也有新闻传播结构层面的。新闻从业者能不能经受住这些新挑战的考验,从根本上讲,要看有没有坚定、清晰的关于新闻真实的职业道德观念做支撑,以及能不能在新形势下根据实际情况与时俱进地发展新闻真实职业观念。
本文认为要应对这些新挑战,新闻从业者可以从求本、溯源和输出三个方面夯实和更新新闻真实职业观念。
首先,新闻从业者要回到“新闻真实”的本义。新闻真实反映的是新闻报道、新闻作品与社会事实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新闻与事实之间的“符合性”。这是新闻生产端的“真实性”,不是信息接收端的“真实感”。文学艺术影视作品中都有“真实感”问题,人们面对明知是虚构的作品也会发出“太真实了”“好假啊”这样的评论,这指的都是信息接收层面的“真实感”,与新闻真实绝不能混为一谈。有一些观点称“新闻即体验”,认为新闻不再是对事实的直接记录,而是“沉浸式体验”“参与式创作”,这令人难以苟同。新闻从业者面对打着创新旗号的新现象要有判断力,先判断清楚,这是新闻吗?体现了“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这一新闻舆论工作的基本规律吗?
其次,新闻从业者要掌握核验事实的基本工作方法,也即追溯、交叉验证不同来源的信息,确认经验事实的准确性。新闻真实不仅是对新闻工作者的道德要求和伦理规范,更是一套实实在在的新闻工作方法。数字时代的新闻工作者不仅要继续坚持大众传播时代奠定的好的新闻工作作风,如到现场去、跑基层、广泛联系群众、在生活中“抓活鱼”等,同时也要适应数字新闻工作的新形势,要会利用网络追溯信源、交叉验证,核实素材。网络资源容易造假,在深度伪造技术下网络音视频材料的可靠性都大打折扣。但网络资源同时也是海量的,相互关联的。要在网络世界中完全清除和改变“数字足迹”也是很困难的,因此新闻记者也要有信心,网络资源并不必然是“低质”“虚假”的代名词,如能掌握正确的方法、技能,就可以追溯信源在网络空间的“数字足迹”,核验网络素材真伪。从《新闻记者》杂志近年公布的年度虚假新闻研究报告来看,从业者甚至只要多搜索一下,多点击几下鼠标,就可以避免假新闻。因此,新闻真实作为职业伦理规范中非常根本的一条,不仅要被看作是职业理想和信念,更要落实在新闻专业教育和新闻技能培训中,成为具体、可操作的新闻工作方法。
最后,新闻从业者不仅自己要践行新闻真实,还要输出“新闻真实”的价值观、职业理念和新闻文化,要影响新闻生产领域的其他行动者、影响新闻公众。现在一个值得警觉的现象是,职业新闻媒体跟着“流量媒体”走,模仿它们的选题和话语方式,也容易被点击量“绑架”,这是比较令人担心的信号。理想状态恰应相反,即职业新闻媒体应该通过自己的实践,给全社会树立新闻规范的标准,建立可靠的社会交往信息基础,影响其他新闻行动者,并能与公众形成关于“什么是新闻”“什么是高品质新闻”的共识。
【注释】
[1]Craig Silverman(2012),A new age for truth,in Nieman Reports:Truth in the age of social media,2012(summer),4-7
[2]De la Peña,N.,etc.,(2010).Immersive journalism:Immersive virtual reality for the first-person experience of news.Presence:Teleoperators and virtual environments,19(4),291-301.
[3]Ana Luisa Sánchez Laws (2017):Can Immersive Journalism Enhance Empathy? Digital Journalism
[4]毛湛文,李泓江.“融合文化”如何影响和改造新闻业?——基于“新闻游戏”的分析及反思[J].国际新闻界,2017(12):53-73.
[5]Vosoughi,S.,Roy,D.,&Aral,S (2018),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Science,359(6380),1146-1151.
[6]李沁.沉浸新闻模式:无界时空的全民狂欢,现代传播2017(7):141-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