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北朝对话”,刍议历史传承下《敕勒歌》的文化创新
2021-11-13董竞男龚天卓
董竞男 龚天卓
(1.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2.哈尔滨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北朝乐府民歌《敕勒歌》最初是鲜卑语牧歌,鲜卑族源自黑龙江大兴安岭北段、嫩江中上游至额尔古纳河流域,鲜卑拓跋部也是中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中第一个进入中原建立王朝的民族。鲜卑族自北魏始不仅建立了政权,推动发展生产,促进民族融合,就其音乐而言,发展也是比较快的。鲜卑音乐最大的特点是在保持本民族原有音乐特点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广泛吸收其他各民族的音乐元素,尤其是汉族音乐的精华,最终形成了自己的音乐。而《敕勒歌》正是鲜卑音乐或者说是北朝乐府音乐的代表作,始作于4世纪中叶北朝后期鲜卑政权北齐的敕勒人(南朝称之为丁零人),宋人郭茂倩所编纂的《乐府诗集》有详细记载。乐府民歌《敕勒歌》能在千百年间脍炙人口经久不衰、现代声乐作品在原有诗句的基础上根据史料所创作的“新”《敕勒歌》获得广大观众的喜爱和认可,可谓“试与北朝对话”,从历史传承方面对当代文学艺术创新方向的思考。
一、北朝乐府《敕勒歌》
(一)乐府《敕勒歌》溯源
民歌创作饱含集体的智慧,在传唱的过程中不断地发生变化调整最终成型,本就是少数民族歌曲的“敕勒歌”受到北魏时期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的环境影响,演唱语言会与周围语言环境保持同一,呈现出交流融合的特征。目前学界对“敕勒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作者、族属、语言、时代背景等多个方面。考证《敕勒歌》作者问题时,有学者认为《北齐书》中的“使斛律金敕勒歌”可解释为“使斛律金以敕勒语唱歌”,所唱歌曲的内容便是敕勒民歌,此处的“敕勒歌”是泛指“敕勒部”的民歌,今本《敕勒歌》是专称“敕勒川,阴山下”一诗 。反映了北方少数民族游牧生活的敕勒川,辽阔壮美的大草原,天地合一,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色。此诗很少雕饰,雄浑天然。鲜卑后裔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评此诗云“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确实道出了此诗绝妙天成之佳处。
《敕勒歌》本身具有鲜明的游牧民族的色彩和浓郁的草原气息。从语言到意境可谓浑然天成,它质直朴素、意蕴真淳。语言无晦涩难懂之句,浅近明快、酣畅淋漓地抒写了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彪悍豪迈的情怀。
北齐当时的官方语言为鲜卑语,而《敕勒歌》也是鲜卑语的牧歌。有学者认为汉语的《敕勒歌》翻译中形成的“三、三、四、四”“三、三、七”句式,显然经过了汉族士人的加工,并参照了鼓吹曲及民间歌谣的形式 。《敕勒歌》即是保有了敕勒人特征的汉化产物,或许“敕勒川,阴山下”这一首《敕勒歌》仅仅是当时众多少数民族歌曲中的一支,在翻译中结合了汉民族诗文审美特质,流传至今依旧广为传颂,并被编入人教版《语文》课本。
(二)乐府《敕勒歌》审美特质
北朝乐府民歌现存约有70余首,大部分保存在郭茂倩《乐府诗集·横吹曲辞》的《梁鼓角横吹曲》里。多数是北魏、北齐、北周时期鲜卑民歌作品,后传入南朝,被梁代的乐府机关所保留。北朝乐府民歌语言质朴刚健,风格粗犷豪放,意境悠长而深刻,更显自然清新。
北朝乐府民歌产生于长期处于混战状态的鲜卑等北方各个民族,其反映现实生活的意义比南朝乐府民歌更为深广。北朝民歌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语言质朴、感情真挚,即便是情歌也大都直率真切,大胆泼辣,这就形成了北朝民歌刚健豪放的风格。
《敕勒歌》作为北朝乐府民歌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之一,风格独特,具有原始未经雕琢的率真自然。“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短短27个字,自然质朴地将草原图景进行了高度概括。全诗一开始点明了方位地点,山与川自带坚实厚重感。在对眼前景物的描写上,寥寥数字便勾勒出一片广阔天地,草原牧野的空间感被极大地渲染出来。牛羊这样的典型草原意象的出现十分自然,无需过多的匠心机巧。不同于汉民族古典诗歌赋比兴的铺排,白描出来的敕勒川自然景色反而开阔壮丽,《敕勒歌》本身即是一面镜子,将所有最本真质朴的情思映照出来,文字间无不体现出游牧民族刚健爽朗的风格,这种粗线条、直抒胸臆的情感表达与同时期南朝乐府的繁复绮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是静,天像一个巨大的毡帐,笼罩住了原野,以毡帐喻天,以小喻大妙语天成。“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则是动,苍茫的天地之间有风吹过,将上句穹庐笼罩造成的压抑感一驱而散。风所带来的流动性不仅准确反映了敕勒川的自然气候,更使其在文字表述中变得鲜活起来,增添了动态美感,最大程度激发读者的想象力,生出清新自由的舒朗之感。符合游牧民族的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现实和风吹草乱的自然情景。笔者认为,《敕勒歌》之所以打动了千百年后的读者,与其“动”“静”二者相结合对诗意化的构建,语句对空间感的构建是分不开的。被译为汉语的《敕勒歌》虽然在句式与音韵上更符合了汉民族的审美意趣,但在对山川草原开阔自然空间的构建上依旧透出浑然天成的质感。寥寥几笔,便形象地展现了辽阔苍茫的草原景色,意境深邃,气势雄浑,天地壮阔,烘托出北方民族乐观豪迈的胸怀和气质,堪称千古绝唱。
二、现代声乐作品《敕勒歌》的历史传承
由薛保勤作词,刘洲作曲的版本最初由谭维维以通俗唱法在CCTV《经典咏流传》中演唱,后又经吴梦雪于第十二届金钟奖用民族唱法演唱,可谓“声入人心”。整部作品在诗歌文本基础上进行了全新的词曲创作与伴奏编配,乐府《敕勒歌》为新作品提供了历史背景、感情基调和意境抒发等预设,并在继承“古典血脉”的基础上融合现代音乐发展的成果,使其增添了新的光彩,成为文化创新实践的成功范例。
(一)词作文学性的传承与创新
新《敕勒歌》作为现代声乐作品完美融合了原作。词作者在原有文学性的基础上更是为声乐作品赋予了文化传承性和鲜活的民族特征。旧文本之上的二次创作不仅更符合新的时代情境,也为整部作品增添了古韵。乐府《敕勒歌》着重写景,新歌词着重抒情,二者相结合,有故有事,情景交融,今古对话,层次分明。
1.歌词情境具体化
不同于现代古诗词改编的声乐作品,大多在古诗词为歌词的情况下直接进行谱曲的惯例,新《敕勒歌》将原文的27个字作为了小说三要素的“环境”,并加入了“人物”和“情节”,把《敕勒歌》的故事完整化,对原诗歌的情境进行了更加具体化的延伸创作。故事描绘了一个敕勒姑娘的爱情故事,并且在叙述中对环境同样进行了细化铺垫,使得整首歌的文学艺术性大大增强,叙事结构十分完整。
歌词以主人公的第一视角展开,对主人公的行为和心理活动进行了较为细致地描写和刻画。其中的“与月亮聊天”“与月亮把盏”等具体行为既符合敕勒人以狼为图腾对月亮的崇拜,又通过行为的延续将敕勒姑娘洒脱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描写和“情缘你在哪,姑娘问着天”。这一直抒胸臆的话语,直接解答出新《敕勒歌》因何抒情,抒什么情的问题。作为一首声乐作品,其中增加的吟唱部分显然有效扩大了抒情的比重,旋律富于变化,起承转合之间正是对主人公内心情感变化的直接体现。新《敕勒歌》在历史传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创设出更为具体化的情境,满足小说的三要素,使其富于故事性,这样正满足了传统《敕勒歌》文本适应现代文学艺术的要求,顺应了时代下的审美取向。更由于二度创作后的新文本展示自身魅力的同时更让传统《敕勒歌》重现光芒。由此可见词作者对历史传承的尊重和其与“北朝对话”的严谨。
2.主人公形象鲜活化
声乐作品《敕勒歌》在完善故事情节的基础上,又塑造了一个具有鲜明形象特征的主人公。首先的景物描写:“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是主人公眼中之景,对敕勒川自然风光的简单提代引出了接下来的移步换景:“在天的尽头,与月亮聊天。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是主人公思想上仿佛听到狼嗥,对着月亮向敕勒人的狼图腾进行倾诉。随后第17小节正式开始抒情,“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情缘你在哪,姑娘问着天”。主人公的之前与月亮聊天等等行为得到了解答,原来这是一位怀有心事的姑娘在纾解自己的愁绪。发展到这里,一开始仅仅是与月亮聊天的主人公在发出心中憋闷已久的问题后开始与月亮对饮。篝火映着姑娘红润的面庞,在酒酣之际“走马敕勒川”。从此处不难看出主人公身上所具备的边塞少数民族女性豪爽与洒脱的特质。
随着乐曲的继续进行,主人公在微醺的状态下尽情地抒发内心被压抑的情感,此处的原文引用《敕勒歌》原文,进行了递进式转调的两次反复,25小节的原文引用连接着“篝火映着脸,走马敕勒川”,此时的情感刚刚兴起,延续着之前的动作为第二次反复积蓄情绪。第一次反复41小节后的反复可以认为不再是对生活场景的惯常描述,而是在新的暂时脱离现实世界的精神状态下从心底喷薄而出的对自然的赞颂。这里迎来了第一个情感高潮,眼前的敕勒川美景显然给了姑娘一种全新的精神体验,此处主人公的形象进一步丰满,之前那个娇羞的小姑娘,原来也有着这样豪爽舒朗的一面,她热爱着自己生长的草原,并将自己所有的郁郁夹杂在对这片原野的炽热的情感中一齐吐露出来。
心中的烦闷渐渐消解,体现在旋律的由降A大调到A大调的变化,转调后情感表达相对比转调前明显带有豁达与洒脱的气质。这正符合主人公的心理变化规律,高涨的情绪渐渐回落,气力也不似之前一样充足。此前对敕勒川的注意力又转回到了自己身上,原来与月亮把盏只是让她暂时地忘却,心事并没有得到什么根本解决。“情缘你在哪,姑娘问着天”。第二次呼唤,愁绪更加外化,如果说第一次呼唤只是清醒时还有些许害羞,第二次便是直抒胸臆,想知道答案的心更加迫切了。接下来由吟唱乐句渐渐递进,便是证明了这一点。仅是58—65小节,就包含了一个小的起承转合的抒情过程,这一次情感波峰与第一次面对敕勒川时的波峰不尽相同,主人公的视线焦点从自然回归自身,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心绪尽数藏在吟唱中,伴着最后一次发问“情缘你在哪,姑娘问着天”。心中的渴望、困惑、热烈等等矛盾地杂糅在一起,随着整部作品进行到了结尾,姑娘那经过了多次翻卷的心又重归平静。通过旋律变化来象征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波动,对复杂心境的刻画更是赋予了人物灵魂。新作品的第二大创新便是在词曲的配合中塑造一个情感丰富、气质鲜明的抒情主人公,这一形象的存在使得歌词在满足音韵和谐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传达更多的信息,更容易被听众接受,产生共情感。
3.对古代诗歌的继承和融合
声乐作品《敕勒歌》中有一处较为明显的古诗化用,即“大漠的孤烟,拥抱落日圆”一句。此处融合化用了唐朝诗人王维边塞诗做的名篇《使至塞上》中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由于敕勒族的栖息地为漠北和漠南,也就是戈壁沙漠以北和以南,所以敕勒部儿女望到大漠的孤烟和戈壁落日的美景正是情理之中。《使至塞上》的原句对仗整齐,音韵和谐,在新版歌词中则化用成了主谓句,将大漠的孤烟拟人化来拥抱落日,二者产生了浑然一体、想象与现实相交融的效果。不仅如此,这种想象的跳跃性和艺术的再创作为文本增添了浪漫色彩。
(二)舞台实践下的艺术创新
同一首作品经过两种不同风格的演绎,形成了完全不同的审美效果。在谭维维首次演绎后,邓垚、王威将伴奏重新编配,将其改编为钢琴伴奏的声乐作品由吴梦雪演唱,从词曲编配、唱法实践到舞台呈现,这部作品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创新。两位演唱者自身音乐素养较高,善于运用歌唱技巧与把握情感,两种演绎存在风格上差异,但最终呈现的舞台效果都十分出色。
谭维维在演唱《敕勒歌》时充分发扬了自身风格,创造性地将摇滚怒音技巧加入歌唱中,又因她有着民族唱法的学习背景,对蒙古族长调的技巧把控更是游刃有余。长调技巧带有浓重的草原民族特色,当其出现在每一句的尾声时,颤音为乐句增添了灵动感;出现在句中时,唱腔又营造出悠远的空间感。摇滚怒音技巧的运用在演绎过程中将草原儿女的豪放与剽悍展示得淋漓尽致。摇滚怒音的金属感与长调的旷远悠扬看似有所区分,却在谭维维的演唱中达到了直抵人心的听觉效果。结尾的长调吟唱令人心旷,整首作品被演绎得情感浓烈却不喧闹,悠扬又不平淡。谭维维将自身对作品的所感所想表达出来,仿佛在向广袤的草原倾诉,又像将心中的草原景色与草原儿女的风姿铺陈开来展示给听众,现代音乐与古典词作之间碰撞出的火花,成功触发了广大年轻听众对民歌的热情。
相对比谭维维流行唱法所表现出的前卫感,吴梦雪使用民族唱法演绎的《敕勒歌》显得更为温婉柔美。一样的歌唱旋律,钢琴伴奏本身呈现的音响渲染效果,使整曲每一句情感的把握都很细腻,充满了草原少女的柔情,相得益彰。吴梦雪在演唱中尤为注重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层次感,每一部分都有着不同的情感处理,尤其在副歌部分“野”字气息先强后弱,相比较谭维维版更加具有控制感,声音质感更像是强烈情感被气息所包裹,送到听众的面前,而非任由情感倾泻而出营造冲击力。前后情感处理相互呼应,形成了情绪上的闭环,给人以温暖平静之感。
三、结语
《敕勒歌》从北朝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古来便为人们所称道的乐府佳作如今不仅仅留存在教科书上,新《敕勒歌》恢复了乐府基本的歌唱性。其成功被大众所接受的背后是文学艺术工作者们不断躬耕创新出的结果。
我国历史悠久,优秀的古典诗词歌赋如群星璀璨,这是我们文化自信的坚实基础。如今许多文艺工作者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古典作品,以其自身的审美能力与艺术素养将这些作品进行新的加工,包括对精神内核的传承,借以发扬社会教化功能、对情感意趣的拓展,借以提升人们的审美水平与人文修养。总之,对传统的创新是文化创新发展的必要一环,也是立竿见影的一环。人们需要这些优秀的作品满足精神需求,新《敕勒歌》正是这样一部意境、传承、文学性三者兼美的优秀现代声乐作品,它的成功证明了历史传承下的新作能够被大众接受并喜爱。与历史对话,是在根据历史留给我们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可能的前因后果,而新《敕勒歌》的成功尝试,也是在历史传承下的与北朝乐府《敕勒歌》所在的北朝对话的产物。